阿來
很多我這個年紀的人回憶起自己的青少年時代,往往會慨嘆今天的青少年是多么的身在福中不知福。而且,這種感嘆總是很具體地指向吃,指向穿,指向錢,都在很物質(zhì)的層面,所謂的憶苦思甜。我也經(jīng)歷過那樣困窘的生活,卻不太在意那些物質(zhì)層面上的比較,而是常常想起那個年代精神生活的匱乏。
比如,我上師范學(xué)校的1978年,全班同學(xué)都沒有教材。是老師拿出“文革”前的教科書,我跟班上幾個字寫得比較像樣的同學(xué)用了好多個晚上,熬夜刻寫蠟紙,油印了裝訂出來,全班人手一冊,作為教科書用。
我出生在一個偏僻的小山村里,上的是兩個班合用一個教室、一個教師的復(fù)式教學(xué)的小學(xué)。快讀完小學(xué)了,不要說現(xiàn)在孩子們多得看不過來的課外書與教輔書,我甚至還沒有一本小小的字典或詞典。那時,我是多么渴望自己有學(xué)問啊,我覺得世界上所有學(xué)問就深藏在張老師那本翻卷了角的厚厚的詞典中。小學(xué)快畢業(yè)了,學(xué)校組織大家到15公里外的刷經(jīng)寺鎮(zhèn)上去照畢業(yè)照片。這個消息早在一兩個月前,就由老師告訴我們了。然后,我們便每天盼著去那個當時對我們來講意味著遠方的小鎮(zhèn)。雖然此前我已經(jīng)跟著父親去過一兩次,也曾路過那鎮(zhèn)上唯一的一家照相館,但我還是與大家一樣熱切地盼望著。星期天,我照例要上山去,要么幫助舅舅放羊,要么約了小伙伴們上山采藥或打柴。做所有這些事情都只需要上到半山腰就夠了。但是這一天,有人提議說,我們上到山頂去看看刷經(jīng)寺吧。于是,大家把柴刀與繩子塞進樹洞,氣喘吁吁地上了山頂。那天陽光朗照,向西望去,在15公里之外,在逐漸融入草原的群山余脈中間,一大群建筑出現(xiàn)了。這些建筑都簇擁在河流左岸的一個巨大的十字街道周圍。十字街道交會的地方有小如甲蟲的人影蠕動,這些人影上面,有一面紅旗在迎風(fēng)飄揚。大家都沒有說話,大家都好像聽到了那旗幟招展的聲響。我們中有人去過那個鎮(zhèn)子,也有人沒有去過,但都像熟悉我們自己的村莊一樣熟悉這個鎮(zhèn)子的格局。
不久以后,十幾個穿上新衣服的孩子,一大早便由老師帶著上路了。將近中午時分,我們這十幾個手腳拘謹、東張西望的鄉(xiāng)下孩子便頂著高原的強烈陽光,走到鎮(zhèn)上人漠然的目光中和鎮(zhèn)子平整的街道上了。第一個節(jié)目是照相。前些天,中央電視臺《人物》欄目來做節(jié)目,我又找出了那張照片。照片上那些少年伙伴都跟我一樣,瞪大了雙眼,顯出局促不安、又對一切都感到十分好奇的樣子。照完相走到街上,走到那個作為鎮(zhèn)子中心的十字路口,一切正像來過這個鎮(zhèn)子與沒有來過這個鎮(zhèn)子的人都知道的一樣,街道一邊是郵局,一邊是百貨公司,一邊是新華書店。街的中心,一個水泥基座上高高的旗桿上有一面國旗,在晴朗的天空下緩緩招展。再遠處是一家叫做人民食堂的飯館。我們一群孩子坐在旗子下面的基座上,向東望去,可以看到我們曾經(jīng)向西遠望這個鎮(zhèn)子時的那座積雪的山峰。太陽照在頭頂,我們開始出汗。我插在衣袋里的手也開始出汗,手上的汗又浸濕了父親給我的一元錢。父親把吃飯與照相的錢都給了老師,又另外給了我一元錢。這是當時我可以自由支配的最大的一筆錢。我知道小伙伴們每人出汗的手心里都有一張小面額的鈔票,比如我的表姐手心里就攥著5毛錢。表姐走向了百貨公司,出來時,手里拿著許多五顏六色的彩色絲線。而我走向了另一個方向的新華書店。書店干凈的木地板在腳下發(fā)出好聽的聲音,干凈的玻璃柜臺里擺放著精裝的毛主席的書,還有馬克思、列寧的書。墻壁上則掛滿了他們不同尺寸的畫像,以及樣板戲的劇照。當然,柜子里還有一薄本一薄本的魯迅作品,再加上當時流行的幾部小說,這就是那時候新華書店里的全部了,不像今天走進上千平方米的大型書城里那種進了超市一樣的感覺。我有些膽怯地在那些玻璃柜臺前輕輕行走,然后,在一個裝滿了小紅書的柜臺前停了下來。因為我一下就把那本書從一大堆毛主席的語錄書中認了出來。
那本書跟語錄書差不多大小,同樣的紅色,同樣的塑料封皮。但上面幾個凹印的字卻一下撞進了眼里:漢語成語小詞典。我把攥著一塊錢人民幣的手舉起來,嘴里發(fā)出了很響的聲音:“我要這本書!”
書店里只有我和一個伙伴,還有一個營業(yè)員。
營業(yè)員走過來,和氣地笑了:“你要買書嗎?”
我一只手舉著錢,一只手指著那本成語詞典。
但是,營業(yè)員搖了搖頭,她說:“我不能把這書賣給你。買這本書需要證明,證明你來自什么學(xué)校,是干什么的?!蔽艺f自己來自一個漢語叫馬塘,藏語叫卡爾古的小學(xué),是那個學(xué)校的五年級學(xué)生。她說那你有證明都不行了,“這書不賣給學(xué)生,再說你們馬塘是馬爾康縣的,刷經(jīng)寺屬于紅原縣。你要到你們縣的書店去買。”我的聲音便小了下去,我用自己都不能聽清的小聲音說了一些央求她的話,但她依然站在柜臺后面堅決地搖著頭。然后,我的淚水便很沒有出息地下來了。因為我心里的絕望,也因為恨我自己不敢大聲表達自己的想法。父親性格倔強,他也一直要我做一個堅強的孩子,所以我差不多沒有在人前這樣流過眼淚。但我越想止住眼淚,這該死的液體越是酣暢地奔涌而出。營業(yè)員吃驚地看著我,臉上露出了憐憫的表情。
她說:“你真的這么喜歡這本書?”
“我從老師那里看見過,我還夢見過?!?/p>
現(xiàn)在,這本書就在我面前,但是與我之間,卻隔著透明但又堅硬冰涼的玻璃,比夢里所見還要遙不可及。
營業(yè)員臉上顯出了更多的憐憫,這位阿姨甚至因此變得漂亮起來。她說:“那我要考考你。”
我看到了希望,便擦干了眼淚。她說了一個簡單的成語,要我解釋。我解釋了。她又說了一個,我又解釋了。然后,她的手越出柜臺,落在我的頭頂,深深地嘆了口氣,說:“不容易,一個鄉(xiāng)下的孩子。”然后便破例把這本小書賣給了我。
從此,很長一段時間,我像閱讀一本小說一樣閱讀這本詞典;從此,我有了第一本自己的藏書;從此,我對于任何一本好書都懷著好奇與珍重之感。而今天,看到新一代的青少年面對日益豐富的精神食糧,好奇心卻完全表現(xiàn)在與知識無關(guān)的地方,心里真有一種痛惜之感。如果在這樣優(yōu)越的條件下,面對豐富的精神食糧,我們卻失去了好奇與珍重之心,即使社會的物質(zhì)生活豐裕,我也覺得仍然像生活在精神一片荒蕪的20多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