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學(xué)義
中國歷代皇朝,宋代國運前后凡319年,不能說不長。但是宋代卻始終沒有重現(xiàn)漢唐的雄風(fēng),也沒有實現(xiàn)過中國的大一統(tǒng)。回顧宋代歷史讓人總有一種令人氣悶的壓抑感,覺得趙家宗室一開始就缺少雄心大志和陽剛偉岸之氣。宋朝對遼的兩次攻勢失敗以后,從此放棄了收復(fù)燕云的打算,只處守勢。遼軍一進攻,又忙著議和,“澶淵之盟”雖未至喪權(quán)辱國,卻也夠窩囊了,不僅承認遼為兄弟之國,而且納銀納絹給人家。從此,在強鄰的虎視下,忍氣吞聲地看人家的眼色行事。再也難以振作起來有所作為。
這是一段抱殘守缺的歷史。
這是一個弱不禁風(fēng)的皇朝。
懷著沉重的心情,我終于走近了北宋的晚期。
一
公元1127年的春夏之交,料峭的北風(fēng)裹挾著塞外的寒流一陣緊似一陣,刮得北宋京都開封內(nèi)外飛沙走石,天地一片混沌,城里一棵挺拔的大樹枝干生生地被吹折而撕裂,然后轟然一聲倒塌下來。這風(fēng)好大好惡!更可怕的是金軍已占領(lǐng)了開封,封鎖了所有出城的路口,府尹徐秉哲還在全城貼了告示,令全城百姓結(jié)保,不得藏匿宋室宗親。本已空虛的皇宮早已樹倒猢猻散,亂成一團。“困獸”無力作猶斗,只好坐以待俘。就這樣太上皇宋徽宗、皇帝宋欽宗及皇后、皇太子、公主等3000多人被押上囚車北去。隨后,宮廷內(nèi)外之冠服、寶物、古器、地圖、書籍、府庫蓄積等被擄掠一空……昔日絲竹弦管歌舞升平的皇城一下子變得冷清和沉寂。
這時,一串得得馬蹄,幾聲怨怨羌笛,夕陽將要西下。
我不知道,古道朔風(fēng)中,北宋二帝在倉皇上路的時候是否回望過昔日紙醉金迷的皇城樓閣?是不是和喪魂落魄的南唐李后主一樣心頭掠過一絲亡國的痛恨?隨著那支背井離鄉(xiāng)的車隊的漸去漸遠,隨著車內(nèi)抱頭痛哭的哀聲的漸消漸散,我的心頭卻翻涌起以下這幾行詩句:
不恨天涯行役者,只恨西風(fēng),吹夢成今古。
二
今天和昨天,隔成了兩段歷史:北宋與南宋。稍稍有點史識的讀者,一定清楚我上文說到的那一段史實即是“靖康之恥”。
靖康這悲劇性的年號之所以能夠長久地停駐在人們的記憶之中,我猜想,大概是由于岳飛《滿江紅》詞中曾有“靖康恥,猶未雪”名句的深入人心。既曰“恥”,則是不應(yīng)當發(fā)生而發(fā)生的事情。由是,我們就不能不說到趙佶。
《宣和遺事》中有一段宋人評話:
說這個官家,才俊過人,善寫墨竹君,能揮薛稷書;通三教之書,曉九流之典;朝歡暮樂,依稀似劍閣孟蜀王;愛色貪杯,仿佛如金陵陳后主。
即使不指名道姓,我們也知道評話中說的“這個官家”即趙佶。
趙佶是個藝術(shù)天才。他不僅善寫墨竹,還能寫人物寫山水,后人觀其人物畫《聽琴圖》,除了見其人物栩栩如生以外,邊上那幾株松樹凌霄迎風(fēng),也有因美妙的音樂而陶醉了的神韻,他的《雪江歸棹圖》則是宋代一幅美麗的山水長卷。他一生作畫據(jù)說可累至“千冊”。他目光犀利,藝術(shù)鑒賞的水平很高。他讓宣和畫院的畫家畫正中午的月季花,幾乎沒有一幅讓他滿意的,隨后他說出一番道道:月季花月月、時時開,但是花瓣、花蕊、花葉的形態(tài)和色彩都不相同,能夠“盡物之情態(tài)形色,俱若自然,意高韻古,為上?!彼€精于詩詞,有被俘北上所作《眼兒媚》詞為證:“玉京曾憶昔繁華,萬里帝王家。瓊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ǔ侨巳ソ袷捤鳎簤衾@胡沙。家山何處,忍聽羌笛,吹徹梅花?!睂懲鰢按酥腥障χ灰匝蹨I洗面”(李煜語)的痛苦之情如在眼前。然而,堪稱妙筆的還是他的書法?!稌窌贩Q他“筆勢勁逸,意度天成,非可以陳跡求也”。這段話的意思是說他開創(chuàng)了一種嶄新的書體——瘦金書。其特點是:中宮收緊而四維開張,點畫瘦挺而體態(tài)寬松,并運用行書筆法作楷書。宋朝筆、墨、紙、硯工藝的發(fā)展,為其藝術(shù)天才的發(fā)揮創(chuàng)造了條件。在書寫過程中,他利用硬毫的彈性,在收筆處就勢向右下方側(cè)點,形成一筆斜畫,然后回勾以引出下一筆的起筆狀態(tài)。這種富有節(jié)奏韻律的用筆和匠心獨運的結(jié)體特征,可謂前無古人而自成一法。那一行行漢字造型呈現(xiàn)在紙上,清人說是“行間如幽蘭叢竹,泠泠而作風(fēng)雨聲”。我亦愛其瘦金體,每一瀏覽,常常想見“楚王愛細腰”的昔日風(fēng)流,那亭亭玉立的是一群體態(tài)妖嬈,淡著胭脂的美女。她們腳踩著那宮廷樂曲,抑揚頓挫之間,便欲翩翩起舞??墒牵w佶又多能,有時他也一反常態(tài),以驚濤駭浪之筆,寫急風(fēng)驟雨之字。他的草書,近人潘德熙評價“更為出色”,說是在宋代草書作品中,堪稱杰構(gòu)。
“善鑒工書俱第一,宣和天子太多能”——這樣一個充滿藝術(shù)天分和才能的趙佶,只做藝術(shù)家也就罷了,可是又偏偏卻做了大宋皇帝。這究竟是歷史的誤會還是趙佶的過錯?
趙佶可從來沒有想過哪一天要穿龍袍登上金鑾殿。他14歲為端王,就和琴棋書畫結(jié)下不解緣。沒有正經(jīng)事干就玩耍,放風(fēng)箏、斗蟋蟀、踢球打彈,無一不能。他被人目為“輕挑”,當然“不可以君天下”??墒牵握茏谝凰?,身后又無兒子,那皇位不是缺著?大宋江山可不能一日無主呵!既沒有類似“玄武門之變”的李世民的宮廷奪權(quán),也沒有發(fā)生“誅齊黃、清君側(cè)”的朱棣殺君奪位的血腥屠殺,而是幕后幾個人一策劃,這黃袍加身的喜劇就讓趙佶充當了主角。
三
趙佶是神宗皇帝的第十一個兒子,也即宋哲宗的弟弟。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趙佶登基,是為徽宗。那時,司馬光、歐陽修、呂公著、王安石等那一代人才,已是往昔已矣。蘇東坡正遠貶海南,黃庭堅則謫居巴蜀。朝廷上的清議批評之路已經(jīng)堵塞,至大至剛的思想與文章再也難以問世,國家之組織、元氣,已經(jīng)出現(xiàn)腐壞和衰微的跡象。他糊里糊涂地當了皇帝,也糊里糊涂地行事??墒?,尋歡作樂卻是他的本色行當。他讀柳三變、周邦彥的艷詞,不僅讀懂了,而且讀出了情調(diào),竟撇下后宮三千,尋求新的刺激。他異想天開地在開封皇宮與鎮(zhèn)安坊的青樓之間挖了一個隧道,一有機會,便丟下皇帝的尊嚴與京都當時的名妓李師師幽會。他是為她不俗的美貌而去的。有個妃子曾經(jīng)這樣問他:“何物李家兒,陛下悅之如此?”你道趙佶怎么回答?他非常坦率:“無他,但令爾等百人,改艷裝,服玄素,令此娃雜處其中,迥然自別。其一種幽姿逸韻,要在色容之外耳?!睂τ谂撕兔赖奶厥忤b賞力,透露出來的是一個藝術(shù)家敏銳的審美情趣。有一次,他又讓那個宦況頗為落寞的周邦彥撞見。文人好奇亦好文,便有了《少年游》這首詞:“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指破新橙。錦幄初溫,獸香不斷,相對坐調(diào)笙。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周邦彥雖不及柳三變“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的知名度,但在北宋末年,也是貴人、學(xué)士、市儇、妓女皆知其詞可愛的人物。街坊、青樓一傳唱,差一點讓周邦彥惹出大禍?;兆谙仁墙韫矢锪怂穆?,押解出京。后來又由于李師師的說情,讓他返京提舉為大晟府(管理樂府的官吏)。如此毫無法度的行事方法,還能管理經(jīng)國之大事?更不用說他要中興帝業(yè),勵精圖治,贏得千秋萬歲名。我甚至認為,他昏昏然,飄飄然,從來沒有想過治國安邦的大事。他富有藝術(shù)鑒賞力,可是在用人問題上卻忠奸不分好壞不辨。高俅因為踢得好球,后來派他做了太尉?;鹿偻炆瓢⒄樂畛校馑隽斯?jié)度使。奸臣蔡京寫得一手好字,“天下號能書”,評者謂其正書“如冠劍大夫議于廟堂之上”??墒牵錇槿藙t陰冷猥辣,有百毒之心。王安石變法時,他以“改革派”自居;司馬光復(fù)出以后,他又搖身一變,成了反對變法的人物。曾布曾舉薦他入朝做官,當曾布成為他仕途上的絆腳石的時候,他又羅織罪名,最后將他逐出朝廷而死于流放之路。這樣一個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招降納叛,結(jié)黨營私的奸賊,徽宗卻把他扶上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相位。歷史反復(fù)證明,靠不正常的手段爬上高位的,沒有一個不搞陰謀詭計,以售其奸的。蔡京上臺伊始辦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排斥異己。他把哲宗時上書反對“紹圣紹述”的官員定為“邪等”、“奸黨”,圈定司馬光、范純?nèi)?、呂公著、蘇軾、黃庭堅等309人為“元祐黨籍”,并刻石立碑,以示永不錄用。他排斥的是忠心愛國的有德有才的時代精英,他網(wǎng)羅的是賣身求榮的無德無才的奸佞小人。在蔡京為相期間,賣官鬻職,市有定價,曰“三千索,直秘閣;五百貫,擢通判”(朱弁《曲洧舊聞》)。送的是趙姓的官爵,飽的是蔡氏的腰纏。至于冗員超負,支出的是國家的錢,搜刮的是百姓的錢,他可從來不用發(fā)愁。為了粉飾太平,取悅趙佶,蔡京又倡豐、亨、豫、大之說,在大肆揮霍府庫蓄積的同時,極力搜刮百姓,使得稅負“輾轉(zhuǎn)增加,民無所訴”。這樣一個黑暗而又混亂的朝政究竟還能支撐多久?“花石綱”最后導(dǎo)致了梁山泊好漢齊集“聚義廳”,打出了“替天行道”的造反大旗;方臘呼嘯山林,斬關(guān)奪隘,攪得趙家王朝寢食不寧。除了內(nèi)患,還有外憂。在白山黑水間崛起的遼國,趕走了渤海國的貴族,侵占了燕云十六州,然后揮戈南下,問鼎中原。當金國大軍壓向京都開封的時候,北宋皇帝卻如驚弓之鳥,惶惶不可終日。當時,金軍只有6萬,而北宋各方召集的勤王之師卻號稱20萬。20萬對6萬,三人抵一,總不成問題吧?趙佶是一籌莫展,群臣是和是戰(zhàn)爭論不下。中央指揮系統(tǒng)的嚴重虛脫和人心渙散,無疑地加強了失敗前的軍隊的驚慌失措。又是這個蔡京!為了保全自己的一條狗命,勸說趙佶選擇了逃跑的決定。畫得好畫、寫得一手好字開創(chuàng)“瘦金體”的宋徽宗,他那柔弱的臂力再也難以支撐這樣一個“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的局面。匆匆地完成了他的交接班儀式,讓位給他的兒子趙桓(即宋欽宗),便和蔡京一起逃之夭夭,丟下一副爛攤子給兒子經(jīng)營了。
這個趙桓,也患有軟骨病。讓他當皇帝,他死活不干,《宋史》說是“泣涕固辭,因得疾。又固辭,不許”。無可奈何之下,帶著一副病懨懨的氣色,強打起精神坐上金鑾殿。以后戰(zhàn)事的發(fā)展是可想而知的。金軍渡過黃河,下拱州,陷毫州,直逼開封,京都失守。說起來也真叫人哭笑不得。金軍圍攻開封時,宋朝斥走了李綱,朝廷上下竟無退兵之策,六神無主時竟相信了妖人“神兵退敵”的瞎吹,撤掉守城將兵,大開城門,最后導(dǎo)致了城破國亡的結(jié)局。至此,北宋的氣數(shù)已盡,只能讓那些扼腕痛哭的“英雄”們,比如主戰(zhàn)派將領(lǐng)李綱等,欄桿拍遍,扯一塊歌女的紅巾翠袖,為主人抹一把傷心的淚水。
現(xiàn)在,該輪到趙佶以淚洗面了。他在五國城過了9年屈辱的生活,寫了這樣一首詞:
裁剪冰綃,輕疊數(shù)重,淡著胭脂勻注。新樣靚妝,艷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fēng)雨。愁苦。問院落凄涼,幾番春暮。
憑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里有時曾去。無據(jù)。和夢也新來不做。
據(jù)說這是趙佶的“絕筆”,可是他至死都念念不忘他的“故宮”,沒有一點警醒,也沒有任何反思和自責,怎么也無法讓人同情起來。
趙佶在位26年,政治上昏庸無能,藝術(shù)上卻頗多建樹。他創(chuàng)辦了中國歷史上規(guī)模最大的美術(shù)學(xué)院——宣和畫院,創(chuàng)立畫學(xué)分設(shè)專業(yè),畫學(xué)分佛道、人物、山水、鳥獸、花竹、屋木六個專業(yè),并輔之以說文、爾雅、釋名等基礎(chǔ)學(xué)科,這樣一個畫院的專業(yè)設(shè)置,即使從現(xiàn)代人的眼光來看,也是相當合理的。他把畫院變成科舉學(xué)校制度的組成部分,改革畫院入學(xué)辦法,不論士流、雜流(一般地主和平民子弟)皆可通過考試而入學(xué),由于其開放性,使得大批社會底層的優(yōu)秀人才堂而皇之地走進了官場。他還親自到畫院教學(xué)并指導(dǎo)學(xué)生作畫,培養(yǎng)出了一批中國繪畫史上的名家和高手,比如南宋畫派的開創(chuàng)者,“可比李思訓(xùn)”的李唐等等,使得當時的畫院達到了鼎盛時期。他還主持編纂了《宣和畫譜》、《宣和書譜》、《宣和博古圖》,使書畫藝術(shù)、文物鑒定及考古工作在北宋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發(fā)展。這些事本來應(yīng)該是教育家藝術(shù)家做的事,現(xiàn)在都讓皇帝親自做了,而且做得不錯。
一個亡國之君,一個藝術(shù)天才,矛盾而又統(tǒng)一于趙佶,留下多少話題讓后人評說。
四
靖康之難中奪路逃脫的只有康王趙構(gòu)和哲宗的廢后孟氏。趙構(gòu)是宋徽宗的第九子,宋欽宗的弟弟。靖康二年五月(公元1127年),趙構(gòu)即位于南京(今河南商丘),改元建炎,是為南宋高宗。
這個趙構(gòu)似乎也秉承了乃父的遺傳基因,“以之繼體守文則有余,以之撥亂則非其才也?!彼瑯訉懙靡皇譃t灑漂亮的毛筆字,而且頗為自得:“余自魏晉以來,至六朝筆法,無不臨摹,或肅散、或枯瘦,意簡猶存于取舍,至若《禊帖》,祥觀點劃,以至成誦,不少去懷也?!彼瑯泳b賞,對歷代書法名家有自己的一番見解。說到天下第一行書《蘭亭序》,324字中有重復(fù)的字皆具別體,其中二十來個“之”字,沒有一個相同者,有人認為“如有神助”,以后重寫始終沒有達到原來的神韻;他就持了懷疑的態(tài)度:“余謂‘神助及‘醒后更書百千本無如者,恐此言過矣?!辈蝗嗽埔嘣疲氨M信書則不如無書”,這就具備了思想家的素質(zhì)。說到得能書之名的米芾,他卻認為其“真、楷、篆、隸不甚工,惟于行草誠入能品”;蔡襄的字“體制如格律”,蘇、黃之字則“筆勢瀾翻”,指出他們之間尚法與尚意的兩種不同風(fēng)格,一語中的,又有了批評家的眼力。賞玩石硯,他不像書家米芾一樣愛之如命,也不似詞人徐似道移買山之錢買硯的揮霍,而更加注重實用,他認為“潴水發(fā)墨,呵之即澤,研試則如磨玉而無聲,此上品也。”他把自己幾十年學(xué)書的心得體會整理成文曰《翰墨志》,成為書法理論史上并不多見的珍品。他也同趙佶一樣,大力搜集古書畫作品,充實皇家畫院藏品。除了命人鑒定,鈐用不同印章,還重新進行裝裱,規(guī)定“古厚紙不許揭薄,若紙去其半則損字精神”;“古畫裝褫,不許重洗,恐失人物精神、花木濃艷”。對于搜訪到的破碎不堪的古畫,又令人依樣對本臨摹,然后精心修補。這些措施使北宋宣和秘府中全部散失的古書畫,得以部分保留下來。由于他重視藝術(shù),對南宋書畫藝術(shù)的進一步發(fā)展產(chǎn)生了導(dǎo)向性的影響。詩人楊萬里在《誠齋詩話》里說:“高宗初作黃字,天下翕然學(xué)黃;后作米字,天下翕然學(xué)米?!睏钫\齋為南宋甲戌進士,曾經(jīng)做過四朝的官,權(quán)臣韓任胄建造南園,請他執(zhí)筆做記,他寧愿棄官不作,以道德風(fēng)范,映照一世。《誠齋詩話》所記應(yīng)該是可信的,它傳遞一個重要信息,宋代尚意書風(fēng)既曰“風(fēng)”,一定有一大批追隨者群。這種尚意書風(fēng)的完成和元代復(fù)古思潮的重新濫觴,應(yīng)該是以南宋為“分水嶺”的。繪畫藝術(shù)至南宋風(fēng)格又一變,突出表現(xiàn)在空間處理上,更注重意態(tài)的追求和抒情的“妙露”。我所熟悉的中國美術(shù)史家王伯敏教授,曾有這樣兩句詩“畫師白發(fā)錢塘住,引出半邊一角山”。詩中的半邊即夏圭,一角即馬遠。他們畫“殘山剩水”,或峭峰直上而不見其頂,或絕壁直下而不見其腳;還有一個叫鄭所南的畫家,自金人南侵以后,從此畫蘭不著土坡。有人質(zhì)之,他答道:難道你還不知道嗎?土地已被番人奪去,叫我的蘭花長在哪里?寓意不可謂不深。
五
每一個人都生活在自己的歷史里,歷史里的人又不斷被歷史所演繹和得以證明。因此,我們對趙構(gòu)這個具體的人的述說不能只限于藝術(shù),他是一國之主,肩上有一擔山河,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天下興亡,系于一身。所以,我也就無法回避他在歷史上的那些丑行。靖康之難剛過,一個亂哄哄的國家有多少事情等著他做:正其綱紀,法其法度,收攬人心,招撫流民,整肅軍隊,收復(fù)失地。他起用李綱為相,很快收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方略成個朝廷模樣”(朱熹語)。軍事上,北方的戰(zhàn)局也開始好轉(zhuǎn),老將宗澤率軍不僅打退了金軍的多次進攻,而且準備渡過黃河,著手收拾山河。可是,只過了兩個多月,77天以后,他又聽信讒言,以“杜絕言路,獨擅朝政”,“招兵買馬”的罪名,罷免了李綱的宰相之職。形勢急轉(zhuǎn)直下,金軍卷土重來,他也學(xué)他父親“三十六計走為上”,帶著他的小朝廷倉皇南逃揚州,然后鎮(zhèn)江、蘇州、杭州、明州(寧波),一路狼狽奔命。在陸地上安不了身,又乘船下海,往海上逃。大海是另一個天地,“北人慣馬,南人慣舟”。到海上來了,你金人總不行了吧!幾只樓船裝載著南宋王朝的皇帝和一批官員,惶惶不可終日,避難游弋于臺州、溫州一帶沿海。直到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在黃天蕩受挫的金兵這才從江南撤退。宋高宗從驚悸中回過神來,并把南宋政府在杭州安頓下來。
俗諺“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杭州!杭州!天堂之上的杭州!你,曾經(jīng)牽引起多少人的夢想,吸引著多少人的目光。那里有蘇堤白堤,有煙柳畫橋,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有市列珠璣戶盈羅綺,還有濃妝淡抹總相宜的西湖……連南宋覆亡32年之后到達杭州的意大利人馬可波羅見了也是驚嘆不已,說是“毫無疑問的,杭州是世界上最優(yōu)美和最高貴的城市”。除了優(yōu)美的風(fēng)景,繁華的商業(yè),富庶的居民,連人口也在十二世紀突破了百萬大關(guān)。而當日歐洲最大的城市,能有人口數(shù)萬,已經(jīng)不得了。歷史學(xué)家黃仁宇在《赫遜河畔談中國歷史》一書中引述了法國學(xué)者的一段話:“所以Gemet發(fā)問:當日中國是世界上最富裕最先進的國家,即算是南宋只保存半壁河山,仍有人口6千萬,占地有今日法國面積之4倍,文化已達到最光輝的階段,何以遭蒙古人的侵犯而會在歷史上表現(xiàn)一種劇烈的挫折?”外國人的發(fā)問,連今天的我們都感到臉紅,可是南宋的皇帝和那些賣國的高官卻從來沒有臉紅過。他們已經(jīng)陶醉在江南的軟山溫水中,陶醉在“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的天堂上,直把杭州作汴州了。當年宗澤老將在生命的最后時刻,無一句話言及家事,只是“渡河、渡河、渡河”抱恨終天的呼喊,現(xiàn)在早已被他們當作耳邊風(fēng),甩之于九霄云外;“靖康”之難,擄走了北宋的二位先帝(還是趙構(gòu)的生父與胞兄),那種國之奇恥大辱,也早已被他們拋在腦后,丟進“爪哇國”。
趙構(gòu)又在想什么干什么呢?
在淪陷區(qū)狼煙四起的大地上,以王彥領(lǐng)導(dǎo)的八字軍,每個義兵的臉上都刺了“赤心報國,誓殺金賊”八字,用鮮血和軀體拼死抗爭,收復(fù)失地;以趙邦杰、馬擴領(lǐng)導(dǎo)的河北義軍,不斷地用蠟書向南宋政府報告北方的軍事情況,要求政府派遣軍隊過河協(xié)同抗擊金軍;甚至連反抗北宋腐朽統(tǒng)治而聚集起來的梁山泊好漢,也把矛頭轉(zhuǎn)向入侵的金軍……空前的民族災(zāi)難,空前地凝聚了全國南北方人民的向心力的現(xiàn)實,始終沒有引起南宋王朝的注意力。這個鼠目寸光早已嚇破了膽的趙構(gòu)再也扶不起來,只求偏安、議和。杜甫在安史之亂中“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那種刻骨銘心的憂患,他沒有;范仲淹登岳陽樓“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古仁人之心,他也不具備。享樂之余,他惟一熱衷著的便是游藝于翰墨風(fēng)雅,好讓那龍飛鳳舞的字跡排遣他的悠閑與無聊。他還恬不知恥地自我標榜,說是“凡五十年間,非大利害相妨,未始一日舍筆墨”。這還不夠,他又臨寫了王羲之的《蘭亭序》,贈給他的兒子趙脊(即宋孝宗),在上邊批了七個字:“可依此臨五百本?!蓖嫖飭手荆O誤子孫,一至于此,天下少見!
走筆至此,我不禁要問:天底下什么是大利害?
且看趙構(gòu)的行狀:
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賣國賊秦檜從金軍回到南宋朝廷,自稱“殺金人監(jiān)已者奪舟而來”。他不問底細,當然沒有經(jīng)過有關(guān)部門嚴格的“政審”,就讓他做了禮部尚書,旋又升為宰相。這和其父忠奸不分重用蔡京何其相似。秦檜此人,陰險如陷阱,其招降納叛、陷害忠良的歹毒比之蔡京有過之而無不及。陷害忠良,無罪可狀了,就編造各種謠言,曰謗訕,曰指斥,曰怨望,曰立黨沽名,甚則曰有無君心,將人往死里整。他之“專利”發(fā)明“莫須有”罪名,可謂婦孺皆知,知名度極高。他的所作所為,只有一個目的,充當內(nèi)奸,“與金人解仇議和”,推行投降主義路線。這一點連杭州城的百姓都看得明白,大街上還貼出“秦相國是細作”的標語,趙構(gòu)根本沒有上心;岳飛上書:“金人不可信,和好不可恃,相國謀國不臧,恐貽后世譏”,趙構(gòu)也不理不睬。正當岳飛連戰(zhàn)皆捷收復(fù)失地,計與眾將士“直抵黃龍府,與諸君痛飲”的關(guān)鍵時刻,一天十二道金牌,強令岳飛退兵。那一天,我猜想,一定是岳飛一生中最感棘手和痛心的日子。兵不退則違抗天顏大逆不道,一退兵則十年之功廢于一旦。這位在戰(zhàn)場上叱咤風(fēng)云,山崩地陷于眼前也不皺眉的英雄,面臨一個關(guān)系著南宋命運的最后選擇。他的內(nèi)心掀起萬丈狂瀾,最后又恢復(fù)了平靜,他終于下了決心:退兵。請不要相信,他的部將一副牛脾氣的牛皋和萬夫莫敵的張憲,會有什么異樣的反應(yīng)和舉動。岳家軍軍令如山,山壓下來,死也無悔。我們知道,岳飛從小立下的大志是精忠報國,這個國家之主現(xiàn)在下了命令他能不執(zhí)行?從今人的眼光來分析,這當然有“愚忠”的色彩。但是,像他這樣一個把生死都交給了皇帝的人,他還有什么理由可以抗旨而做出另一種選擇呢!岳家軍退兵了!消息像一陣風(fēng)似的刮過,老百姓從四面八方涌來,他們像潮水一樣牽兒扶女攔馬挽留,哭聲震野天地失色。風(fēng)又刮遍大江南北,幾個文人,湊在一起,相與言及國事,或裂眥嚼齒,或流涕痛哭?!皦糁性?、揮老園、遍南州”的著名詞人張元干,不愿和秦檜等奸佞同朝,棄官而去。他在家鄉(xiāng)福建聽到岳飛退兵的消息,又聞好友亢直不阿的胡銓遭秦檜迫害謫赴新州,低眉蹙額無寫處,只能以他的詞筆申述他的悲憤:“底事昆侖傾砥柱,九地黃流亂注?”黃水無羈,泛濫千里,既是天災(zāi),也是人禍,那是由于昆侖一樣擎天的中流砥柱的傾圯??!次年,他就帶著他“欲挽天河,一洗中原膏血”的終生遺憾,走向了天國。即使在天國,他的靈魂也是不會安寧的。詩人葉夢得重登八公山,站在當年謝安曾經(jīng)站過的地方,看淝水東流,逝者如斯,嘆戰(zhàn)亂未平,生靈涂炭,卻凝結(jié)起一縷傷感悲憤的詩魂:“漫云濤吞吐,無處問豪英?!卑傩盏目蘼?,詩人的悲聲,趙構(gòu)更沒當成一回事。
那么,什么才是大利害呢?
“終梗和議”才是大利害。這話還是由金軍統(tǒng)帥兀術(shù)說明白了:“必殺飛,始可和?!庇墒?,岳飛與其子岳云,還有驍勇善戰(zhàn)讓金軍膽寒的部將張憲以“莫須有”之罪名被逮捕下獄。然后,南宋向金稱臣,每年貢銀25萬兩,絹25萬匹,宋金雙方東以淮河中流西以大散關(guān)為界,史稱“紹興和議”,時為紹興11年(公元1141年)。人家擄走了你的祖宗,侵吞了你的半壁江山,還時不時地擴大戰(zhàn)火,不給安寧。不僅不思雪恥,不思抵抗,不思復(fù)國,還要給人家進貢送“犒軍”錢物,腐敗、無恥、不爭氣到這般地步,連我們這些后人都為之嘆氣搖頭。
接下來的戲,演得更加令人發(fā)指了。紹興11年的年底,再過幾天,就是古歷大年除夕,杭城灰暗的天空飄落著雪花,寒冷凝固了節(jié)日前應(yīng)有的歡樂氣氛??墒勤w構(gòu)和秦檜卻正在商議著一個不可告人的陰謀:殺害岳飛!他們可沒有忘記給金國送一份最使其高興的“新年禮物”。
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壯懷激烈于是化為一縷冤魂,沉重地積淀在后人的記憶中,風(fēng)也揮不去,雪也埋不掉,時間的石磨也磨不滅。
一個抗金名將軍事天才隕落
了。
再過一天,就是紹興十二年
(公元1142年)的新年。
我想象,除夕那一天肯定沒有太陽。黑云籠罩了杭州城,西湖之水在嗚咽,蘇白兩堤祭起了招魂的雪幡,吳山低首肅穆而舉哀。
六
趙構(gòu)和秦檜毒死了岳飛,南宋王朝再也沒有重新出現(xiàn)一個像樣的軍事家和強有力的外侮抵抗者。風(fēng)雨飄搖中的趙家政權(quán)在苦捱中度過了138年的日子,最后在蒙古鐵騎的沖擊下,轟然倒塌。塵埃落定,偏安一隅的局面從此也在中國歷史的冊頁中畫上了句號。
今天,當我的目光注視我們民族的那一段歷史的時候,感情始終是復(fù)雜的。宋徽宗趙佶與宋高宗趙構(gòu)盡管以其文采風(fēng)流,為中國文化史和書法藝術(shù)界添加了濃重的一筆,他們兩人的一手瀟灑字,也成為我們學(xué)習(xí)與臨摹的不朽典范;但是,他們給中華民族帶來的巨大創(chuàng)傷和難以彌補的失誤,不能不引起后人的思考和批判?!熬缚祼u,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岳飛的浩然正氣和深長期待,無疑是華夏民族要求統(tǒng)一安定的時代強音。統(tǒng)一是中國強盛的基礎(chǔ),安定是民族融合的前提。忽視了人民和時代的呼聲,
茍且偷安,倒行逆施的敗類,都將被釘在民族的恥辱柱上。“靖康恥”帶給我們的另一個啟示是:封建世襲制和皇權(quán)專制制度,不可能把一個當時先進和富裕的國家?guī)蚋虞x煌的明天。由此,我想起了清代啟蒙主義文學(xué)家廖燕在《高宗殺岳武穆論》一文中,振聾發(fā)聵的一番議論:“高宗欲殺武穆者,實不欲還徽宗與淵圣也”,“實欲金人殺之而已得安其身于帝位也”。即使不殺岳飛,收拾起舊山河,還不是姓趙的當皇帝?皇帝能夠拋開專制,引進平等與民主?華夏天下就可太平無事繁榮富庶?那是歷史的奢望。順著這樣一個思考流瀉,我們就會覺得王夫之、黃宗羲超越前人和歷史的思想高度。王夫之說:“天下非一姓之私也?!秉S宗羲尖銳地指出:“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币虼?,我們對那個將平等的觀念高唱入云的盧梭和堅信日心說而引火自焚的布魯諾,也就多了幾分欽佩與敬仰。于是,中國歷史有了“打倒孔家店”、高舉起“民主”與“科學(xué)”兩面大旗的“五四運動”。
漫長的歷史,猶如一條漫長的路。
終于,我又走出了那個宋代畸形扭曲的路,走出了,還要探頭看看前面的路——
世界上最長的是路,路是走不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