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敏霞
有一次,要為“新概念”的一篇報道配工作照,因為拍攝時現(xiàn)場忙亂,開會討論過程中評委又大多隨意不羈,想從抓拍的照片里挑到合適得體的不是件容易的事兒。忽然,美編大喊一聲:“看,伏爾泰!”大家湊過頭來,但見趙老師的半身照一張,眼神專注,似在傾聽又似在思考,沉靜如雕像,遂一致決定選取。有八卦說,趙老師這樣標志性的眼神,在記者界被稱為“水汪汪”。
在很多場合,趙老師不止一次提到最初進入作協(xié)就是來專職做領(lǐng)導的,大概好比職業(yè)經(jīng)理人。至少十多年前,我們這些小青年認識他的時候,他已有上海作協(xié)副主席、《萌芽》雜志一把手如許頭銜。做文化官員之難,外行人大概難以想象,尤其當自己本身還是一名作家的時候,上傳下達,處處糾結(jié)。道與義、情懷與紀律,關(guān)于這樣的取舍,如果在作協(xié)大院里工作少不了會聽到各種各樣的故事。撇開別的不談,如何將官方精神轉(zhuǎn)換為作家們能接受的語言,如何將作家天馬行空的發(fā)散性發(fā)言提煉出重點,已足以消耗一個人的心智。還是職場新鮮人的時候,某次會議發(fā)言,我拉拉雜雜說了一堆,都快把自己的論點忘了,末了“伏爾泰”一句總結(jié)就把問題講明白,真讓人感激又羞愧。他在聽在想,適時來幫助你,不來限制你,想來在上海生活的我這個年紀的青年作家多有此體會。剛做編輯時,發(fā)現(xiàn)一篇王小波文風的作品,非常有趣,就用在增刊上;過不多久,這位名叫商俊偉的作者用筆名路內(nèi)在《收獲》上發(fā)表了長篇處女作《少年巴比倫》,聽他本人說,正是趙老師將他推薦給《收獲》的。
我們多數(shù)人對于事業(yè)的追求都是向上的,渴望日益精進好早點躋身精英的圈子,仿佛那樣,自己的路才能越走越寬。趙老師倒正相反,他的眼光時常是向下的。這個“新概念之父”是溫和的改革派,早在十多年前就把未進入文壇主流的妖魔鬼怪都放出來,也不怕他們最終會不會是被農(nóng)夫焐熱的蛇,對權(quán)威的挑釁日后也許會挑釁到自己頭上。這不是一般人都能有的胸襟。對于新鮮事物的誕生,少數(shù)人會一眼先看到弊端,挑鼻子挑眼,一棍子打死;多數(shù)人則不肯即時直抒胸臆,左顧右盼,希望看看風向,預測一下發(fā)展,也不會輕易錯過伺機說幾句錦上添花的話的機會,當然如果需要踩上兩腳,也不會少了他們的蹤影。趙老師身上倒少有父輩那代人小心翼翼的時代烙印,對于自己的判斷,覺得好就馬上說出來,尤其是對后輩,今后怎樣管不了許多,要的就是此時此刻不要在自己手里被埋沒——因為他深知幼芽最嬌弱,最容易被忽略被扼殺。這種率真,也注定他不可能是個做事滴水不漏的人,很多事時隔多年被人拿來翻舊賬說疑點重重,也在所難免——那些要求他人面面俱到,理性至極的人,恐怕也真的永遠不會理解一個作家所具有的詩意氣質(zhì)會影響到行事作風,不會理解有些破格和逾矩是對機械性的公平的另一種補充。要看“新概念”的熱點,當然繞不開眼下微博的跨年大戲——韓方大戰(zhàn),應該說這個比賽從一開始就沒有少過爭議?!靶赂拍睢贝筚愑瓉淼牡谝粋€官司,就是一名來自偏遠地區(qū)的獲獎?wù)撸捎诋厴I(yè)離校,沒有收到作品被收入文集的稿酬發(fā)起的訴訟。這個訴訟令當時尚在困境中的《萌芽》賠償了5000元,在敗訴的表面結(jié)果之下,誰也不會知道編輯部當時選入這篇作品的初衷是出于鼓勵偏遠地區(qū)的文學愛好者能參賽的好意。從這一點來說,善意與惡意之爭始終圍繞著這個比賽此起彼伏,而作為發(fā)起人,趙老師明知虧本生意從未少做,卻也沒想過停辦比賽,他就是簡單地想給青年的文學有一個歸屬。
文學對作家個人來說,或有千里走單騎的意思;對他來說,情懷卻要更廣闊一些,要澤被到更多對文學好奇的人,如果僅新概念作文大賽一樁還不足以說明,那么變身為文學普及刊物的《萌芽》、為小學生閱讀寫作度身定做的《略知一二》總可以代表他的一貫堅持了。他反對把《萌芽》變成一部分人的小眾雜志,把挖掘文學新人作為刊物的主要任務(wù);不主張刊登晦澀難懂的文章,而是要找尋那些可以把青年讀者引進門,讓更多的人由此愛上讀書愛上文學的通俗易懂的好文章。所以他不計較別人對于《萌芽》是不是純文學刊物的爭論,他說《萌芽》是文學普及性刊物,以培養(yǎng)高中年齡段的學生對文學的興趣為主,應該與作協(xié)的其他雜志錯位競爭。而《略知一二》創(chuàng)辦之初,他更是親自出場與小學生讀者互動。記得看到過一次采訪,記者問,一位創(chuàng)作成人文學的作家,一位作協(xié)副主席,為什么要涉足小學生作文領(lǐng)域,做最基礎(chǔ)最啟蒙的事?趙老師很感性地說自己到了做爺爺?shù)哪昙o,不管本人今后能不能做爺爺,都希望為下一代的下一代的語文教育做點事。只要有點熟悉他的人,都會感到這一切順理成章。
認得趙老師的十多年間,知道他做過許多“吃螃蟹”的事,其間自然也不總是成功和贊譽,但江南人的秉性就是閑不下來,愛工作,愛革新,愛各種奔走,注定一生勞碌。我統(tǒng)共去過五次杭州,就有三次是在1999年到2006年間和趙老師一起去與浙江的高中文學愛好者交流的。
他的心態(tài)很年輕,承認未來是年輕人的,卻從不把自己排除在年輕人之外?!疤O果”的時代來臨,他就成了果粉,研究iPhone,開微博,粉絲數(shù)比年輕人多得多,還不忘為雜志吆喝。沖著這些勁頭,難怪有人要祝他五·四青年節(jié)快樂。
2011年12月12日清晨8點,我看到他7點07分發(fā)布的微博:“去給一個中學講課,難得在七點前出門。在高架路上看彤紅的太陽升起,漸漸變橙,有種新鮮感?!边@倒恰是工作中的趙老師每每帶給我的感受,你伸懶腰打哈欠的時候,他已經(jīng)走到前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