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格子
一
在這之前,我從不質(zhì)疑我的出生,雖然我一度對自己的夢境有所懷疑,因為我常常會夢見自己在孤兒院,有時卻又在一片海邊,在一只斑駁的小船上,不知道要到哪里,有好幾次夢見我的船翻了。而據(jù)母親說,我是他們的心肝和寶貝,對我,他們一直視若珍寶,她常常滿懷深情地告訴我,她生我是如何的不容易,因為她的身體很虛弱,產(chǎn)后身體更加不堪,由此,我常常覺得愧對母親。
但是,當我三十歲,卻被眼前這份遺書打破一貫的生活路線。那些歪歪扭扭的字告訴我,我大約出生在北方一個叫黃土板地兒的村落,因為被父母遺棄后送到孤兒院,而又在一個初夏的傍晚被人販子賣到這里,這里是雙溪,一個小鎮(zhèn)。我在這里生活了三十年??粗@些字,像是一部小說,是的,我喜歡讀小說。雖然我更喜歡一份動蕩的生活,那樣會讓我覺得自己是活著的,是存在的。彭宇偶常常說我是一個幻想家,他是我現(xiàn)任男朋友,我們已經(jīng)相識三年,三年的戀愛時間有點冗長,每一次我們談到要完成一個儀式時,總會被各種各樣的瑣事打擾,而我和他都是完美主義者,我們不喜歡自己的婚姻建立在憂心忡忡之上,他雖然不喜歡我這樣不著邊際的思想,但是,他容忍我,因為他說,他是愛我的,當我需要他告訴我什么是愛時,彭宇偶就告誡我,冷凌然,這是俗世,俗世你知道嗎?
我說,是夠俗的了,即便是一部小說,也是毫無創(chuàng)意。但是,現(xiàn)在,我要離開這個南方小鎮(zhèn),我得去尋找我的出生地。彭宇偶對我這種古怪行徑很不理解,他是個警察,從事刑偵工作七年,縝密的對案件的分析能力常常使他對很多渺茫的事情失去興趣,他說,找到了又怎么樣?
是的,找到了又怎么樣?我也想過類似的問題。但是,即便不怎么樣,我也應(yīng)該知道我是在怎樣的一個地方出生,那里有什么,是否有一條像現(xiàn)在這樣的小溪,門前有山,或者,還有一些不知名的鳥兒在飛翔。
彭宇偶很無奈地搖搖頭,他知道,我在說這些的時候,其實已經(jīng)決定了要實施我的方案。他從來沒有在某件重大事件中左右我的想法,他鄙薄自己說,沒有男子氣概,除了能夠進入我的身體,他永遠無法進入我的內(nèi)心,他說從這點上說,他是失敗的。我卻從心底里感受到,這是作為一個刑偵警察最最本真的疼愛——他是那樣舍不得我寢食不安。
我的離開對于這個小鎮(zhèn)來說,當然是一個謎,彭宇偶身為一個警察,連自己的老婆都管不住——小鎮(zhèn)上的人愛在背后議論。而彭宇偶卻在一個早上很輕易地消除了這些異己言論,他委托一個記者在我們縣級小報上發(fā)了一篇小文章,說冷凌然作為一名頗具潛力的畫家,被派往外地學(xué)習,這是小縣城的榮耀——他的膽子可真夠大的,我到現(xiàn)在才開始懷疑小報上那些消息,大幅的照片,是不是也像我這次離家一樣,被渲染成了一件如此榮光的事。
我是個自由撰稿人,也是個庸俗的畫匠,在離家之前,我的生活來源一部分是彭宇偶供給,從我們同居的那天開始,他已經(jīng)把工資卡交給了我,在他有限的對愛情的理解里,工資卡是對女人最好的保障,我當時絕不接受。我說,我不希望婚姻把我培養(yǎng)成一個寄生蟲。他說,你就權(quán)當是我的銀行吧,替我存放錢財,替我保管情感。他少有如此風趣的語言,看在這個份上,我接受他那張工資卡并且適度地花費一點,以使他心安。至于我的其它開銷,譬如購買衣服、化妝品,以及喝茶、添置咖啡之類的小資產(chǎn)階級必需品,都是我為那些低俗的畫廊奉獻畫作所得。興致所致時,我會在小報上開個專欄,寫一點有關(guān)美女畫家的駐顏心得。
離家之前,彭宇偶有點傷感,作為一個警察,他常常被人民需要,他樂于這樣的被需要。只是,似乎從來沒有人會想到,他也是有需要的。比如,今晚,我在這個家里最后的睡眠之際,他表現(xiàn)出了強烈的需要,我這樣表述有歧義,我的意思是,他很需要傾訴,他對我訴說他的情感,他對我的尋親之旅萬分擔憂。他甚至懷疑,是我的父母跟我開了一個玩笑,你一直生活在這個家里,你怎么會被遺棄呢?
在這件事上,我也是有點迷惑的。因為,盡管我常常做些古怪的夢,也夢見過孤兒院,但是,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就記得是在父母的呵護下長大的。為了讓彭宇偶充分相信,或者為了說服我自己,我拿出母親的遺書,我接下去讀:然然,我可憐的孩子。也許在北方,還有你的親人。
看到親人兩個字,我的眼眶濕潤了。是的,在這個世界上,我仿佛已經(jīng)舉目無親。彭宇偶擁抱了我,我們在床上纏綿,我們像是永久地離別一樣,我說,宇偶,我們要多久才能再見面?
我走的那一天,彭宇偶出差在外,他正趕回來,他去江西修水縣調(diào)查一個案子。這會兒,他正在路上,他的手機信號不好,我只聽到了片言只語,比如,然然,我馬上到家了。比如,你非得走嗎?然然,我舍不得。
我選擇坐火車是因為想讓自己有充分的時間考慮這次尋親的意義,或者說方向。時間還很早,我是晚上八點的火車,直達北京,而我卻在早上八點就到了火車站。我告訴自己,為了早點適應(yīng)漂泊的狀態(tài),我必須這樣。我也曾問過自己,如果說,沒有這次突然變故,我的生活是不是會一成不變地往下走,是否依然會在某一天忽然離開,我的回答居然是完全否定,我哪里都不會去,雙溪就是我的葬身之地。想到這里,我忽然有了一種恍惚之感,好像自己是死過一次的,千真萬確,我覺得自己在哪里是死掉了的,記憶不清,夢里的情景又浮現(xiàn)出來,船翻了,我落水——盡管我住在江邊,但是不會游泳,也從不喜歡接近水,我怕水。彭宇偶是游泳健將,和我談戀愛后,他理所當然地要教會我游泳,我每每斷然拒絕。當他堅持要拉我到水里時,我?guī)缀醪患偎妓?脫口而出:我的前世是在水里淹死的。彭宇偶原諒了作為一名淺薄畫家的想象力。他會很孤寂地潛入水中,到遙遠處再浮出水面,讓自己仰躺,那一刻,我忽然會有一種幻覺,這是前世。
電話響起來,彭宇偶問我在哪里,他已經(jīng)回到局里,他總是廢寢忘食地破案,我說我在車站。他愣了足有半分鐘,然然,我們單位給了我一個名額,分一套房子給我,只是……
我很快領(lǐng)會了他的意思,我接口說,要結(jié)婚證對嗎?
彭宇偶訥訥地說,然然,我真的不想在這個時候提出這件事。
我忽然開心起來,看看天色,陽光正好,這是初夏,空氣中彌漫著植物的清香,車流在我眼前遠去,我發(fā)覺自己其實是熱愛生活的,真的是無比的熱愛——結(jié)婚有什么不好。我說我馬上趕回來。
彭宇偶也換了愉快的語氣,然然,你直接到民政局好嗎?我已帶齊了資料,你一回來就可以辦手續(xù)了。
我和彭宇偶各自拿著一本結(jié)婚證,彭宇偶揮揮紅本子,開玩笑,然然,這下,你跑不掉了。我也揮揮手里的紅本子,我說,沒有本子的時候也跑不掉的呀。
我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和我的準丈夫分手,在民政局簽字的時候,他就接到電話,說修水那個案子有眉目了,讓他趕緊回局里。他堪稱刑偵大隊的精英,有著這個行業(yè)少見的持久熱情。他看看我,對著手機說,隊長,我這邊還有點事。我拿起筆在旁邊寫:不要管我,去忙吧。
我重新打車回火車站,不同的是,我的包里多了一個本子,證明我已經(jīng)名花有主,我已經(jīng)是彭宇偶的妻子。真是有意思的事,我們一直被莫名其妙的事情牽制著不能領(lǐng)取一個本子,以證明我們的床笫之歡是合法的。而現(xiàn)在,當我即將遠離家鄉(xiāng),去往一個陌生的地方,尋找我莫須有的親人時,卻了無牽掛地可以直奔民政局,毫無懸念地領(lǐng)取這個本子,都符合傾城之戀了。我?guī)缀跗炔患按赜帜贸黾t本本來,我看著上面的照片,那是我們在春天的時候拍的結(jié)婚照,頭挨著頭,像兩個并肩作戰(zhàn)的英雄。我撲哧一下笑出來,我說,婚姻像戰(zhàn)斗倒還是很合適的比喻。
二
我坐的這趟火車是開往北京的,我一直不愿想起這個地名,是因為它作為拋棄我的替罪羊而存在著。在這之前,我并沒有到過北京,我對這個城市的最早印象來自于小學(xué)課本上的圖片,天安門、大前門,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F(xiàn)在,火車一路往北,往北,它要把我?guī)睦锬?我真的需要以這樣一種方式證明我的存在嗎?我問自己。
不知道什么時候,車廂變得很嘈雜,推搡著又夾雜了尖叫聲,放開我放開我。接著聽到有嚴厲的聲音質(zhì)問車票的事,然后再安靜下來。我一直在自己的鋪位上,不是我缺乏公德心,是我對周遭事物缺乏興趣,我不喜歡熱鬧,彭宇偶有一次很哲學(xué)地說了一句話,不是所有的熱鬧你都趕得上。這個年長我三歲的男人,常常喜歡我喊他哥哥。自從父母去世后,盡管我已經(jīng)有了深深熱愛著我的彭宇偶,依然覺得這個世界與我有了極大的距離,世界變得龐大,而那么龐大的世界,卻只有我一個人在面對我自己的世界。我又迷惑著睡過去。對面的鋪位躺下一個人,沒有開燈,我處于混沌狀態(tài),也保持了微妙的警惕。我不想和任何人交談,在這個世界上,我是一個人,我沒有趕熱鬧的本領(lǐng),既然如此,就讓我一路獨自成行吧。我翻個身把背對著別人。卻聽得對面鋪位上一個女孩在抽泣,挺傷心,夾雜著咳嗽,哦,更加嚴重的,她的呼吸居然那么急迫,像是千萬只風箱在抽。
我一個激靈翻過身來,一種本能使我起了身,你怎么啦?我很快過去,她的臉色煞白,像是被掐住脖子,我有點擔心,恐慌的感覺彌漫過來,記憶似乎又復(fù)活了,我想起在哪里見到過這樣的情景,一個人抽搐著呼吸不了。我趕緊卸下她的包,這還是一個孩子呢,她的背包是卡通型的,掛著兩個白色的球,毛茸茸的。我憑著在衛(wèi)校學(xué)過的一點皮毛救護知識,迅速從她包里翻出一瓶藥,讓她就著礦泉水吞下去。女孩擦了下眼淚,說,謝謝你救了我。我覺得我快死了。
彭宇偶來電話,問我火車到哪里了。我撩起窗簾,看看窗外,一片漆黑,我發(fā)覺,我似乎來到了時間的荒原,沒有風景,只有漫無邊際的黑。我說,你問的是火車嗎?彭宇偶聽出我的不妥,開始著急,他接著問,然然,你怎么啦?如果你愿意,到下一個站就下車,我去接你好嗎?
我未置可否,看著漸漸安定下來的女孩,我說,我需要知道真相。
彭宇偶沒有再說話,我們握著手機,出現(xiàn)了短暫的沉默,我忽然有點不安,那些在家的日子,我們也有小小的分離。但是,這一次,我的離開似乎像一條看不清終點的路,需要我一直走一直走。我似乎看見我和他之間悄然有了一點距離,這使我很沮喪,才分手幾個小時,空間和時間難道就這樣令人不可信。為了使他適度放心,我說,別擔心,我是成人了,再也不會有人把我給拐走了。
女孩半躺在鋪位上,我拿過自己的枕頭,讓她墊著。她虛弱地說了聲謝謝。
坦率地說,我其實是一個愿意讓自己孤獨的人,并且我也相信自己是有這個能力讓自己保持孤獨的。見女孩醒過來,我很快回到自己鋪位,睡意全無,有限的燈光使我很無奈,無法看書,也無法做其它的事,除了讓自己安靜下來,作一些毫無用處的思考,我不能做任何事。我像一只被囚禁的鳥。
我在半夢半醒之間開始讓自己進入回憶,我想起,我很小的時候,母親給我做過一件花棉襖,大朵牡丹花的布面,用的是新棉花,頭次穿上,那樣溫暖的感覺,從久遠的童年彌漫到此刻,在這節(jié)了無生趣的車廂。翻個身,我又睡過去,記憶又回來,我的父親是個赤腳醫(yī)生,他作為一個鄉(xiāng)野粗俗的男人,卻充當了接生婆的角色,他在那間逼仄的小房子里,擺起一張床,一只碩大無比的腳盆,剪刀、鑷子,還有紗布。我還在一個柜子里看到過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放在一個醬油色的缽頭里,我以為是糯米團,一把抓,卻滿手是血。我哇哇大哭,父親聞聲進來,見我沾滿鮮血的手,嚇壞了,打開一個急救包,清創(chuàng)、消毒,要幫我包扎,找不到傷口。我記得雙溪村總有人唏噓著,說冷郎中為人接生半生世,剪的臍帶太多了,結(jié)果自己不能生了。我聽到這樣的話時,會很迷惑,問母親,我是誰生的,母親說,你是樹上掉下來的果子,果子的殼褪去后,就是一個娃娃。我們把娃娃帶大。
過去很多年,我還很奇怪,覺得母親這樣一個裁縫,何以說出如此風雅的話來。但當我再一次向雙溪鎮(zhèn)其他人證實我的身份時,他們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回答我:你當然是冷郎中和范秀美的種。
姐姐。我忽然聽到有人喊我。我猛地從臆想中驚醒過來,看看手機,凌晨三點多,天快亮了吧。我起身,看看對面的女孩,她卻很精神的樣子,坐在鋪位上,一雙腳垂著,晃蕩晃蕩的。我說,你怎么不休息呢。
女孩告訴我,她不敢睡,說有人在跟蹤。我全身汗毛豎起來。我敢肯定,在這列火車上,除了列車員,只有我和她是醒著的,或者還有其他旅客醒著,是不是跟蹤她的人呢?我三十歲了,從未被跟蹤,也從未跟蹤別人,在我的理解里,跟蹤總是和緊張和不安有關(guān),和陰謀有關(guān)。我四顧,對她噓了一下,我說,安心睡吧,我醒著呢。為了讓她有充分的信賴,我脫口而出,我丈夫是警察,我知道怎樣防身,對了,我練過幾招的。
聽我這么說,女孩居然湊上來,她不由分說往我的鋪位上攀登,我制止不及,她很快擠進了我的被窩,鋪位如此狹窄,我只能側(cè)身過來。我說,你睡吧,我喝點水。女孩卻一把抱住我的腰,姐姐,不要離開我。
我就這樣被迫躺了下來,像另一種形式的挾持。緣于我們的陌生,加上我的戒備,開始的二十多分鐘,我的身子幾乎是撐起來的,我不愿意一個陌生的身體緊緊地貼在我身上,那會使我很不適。我試圖想和她說說話,聊以打發(fā)漫長的幾個小時,我想,只要撐到天亮,一切都將過去。然而,只是過去幾分鐘,我便聽見女孩發(fā)出了香甜的睡眠的聲音。猝不及防地,我的內(nèi)心柔軟起來,要怎樣通透的心,毫不設(shè)防的心,并且對我有多少的信賴,才使得她在我身邊安然入眠呢?
我漸漸放松了身體,雖然擠著卻也能讓自己舒展開來,很快,女孩的腿擱到了我的腿上,她的一只手摟住了我的脖子。我輕輕用下巴碰了碰她的頭發(fā)。她用的是伊咔露草本精華洗發(fā)水,散發(fā)著被液體化了的植物的香。
我當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嘈雜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才發(fā)覺天已大亮,身邊的女孩不見了——她是什么時候離開我的呢?我看了看對面的鋪,被子疊得很整齊,應(yīng)該出生在有教養(yǎng)的家庭吧,不一定有良好的經(jīng)濟基礎(chǔ),卻看得出是有家教的。
我一直沒有看到這個女孩,甚至,因為是晚上,我?guī)缀鯖]有看清楚她真正的面貌,只是覺得年輕,眉目之間掩藏不住青春滲透。我下了火車,開始懷疑昨晚是否真的遇見了這樣一個女孩。
三
我知道我要去密云。在這之前,我已經(jīng)在網(wǎng)上查閱了所有與“黃土板地兒”有關(guān)的詞條。顯示結(jié)果告訴我,在我國北方,大約有十幾個叫“黃土板地兒”的村落,我漫無目的地搜索了幾個地方,不知為什么,都找不到感覺?,F(xiàn)在,我把目標鎖定在密云鄉(xiāng)下的“黃土板地兒”,那里是一個自然村落,密云那個著名的水庫就在那一帶。我還發(fā)現(xiàn)了另一些資料,比如,古代那個地方曾經(jīng)戰(zhàn)亂頻發(fā),屯踞過安祿山的部下——或者我記憶有誤,因為當我到達密云縣城以后,只覺得滿眼的秋色,安寧、自由的氣息彌漫。我開始在汽車站打聽“黃土板地兒”,一輛面包車停在我面前,司機叼了一根煙,他噴出一口藍顏色的煙,又猛吸幾口,把煙蒂丟到地上,踩滅,說,走,帶你去,咱就住那塊兒。
我猶豫著,我的警察未婚夫——請原諒,我還不能因為剛領(lǐng)取了那個紅本子而迅速轉(zhuǎn)變自己的身份,我的情景還沉浸在未婚男女之中。彭宇偶作為一個警察,經(jīng)常會告知我一些常識,比如不要乘坐沒有牌照的非法營運車。我搖搖頭說,我不坐你的車。
司機又點著一根煙,他有點沮喪,說,今兒個可真觸了霉頭,他不經(jīng)意瞪我一眼,我有點慚愧起來,覺得明擺著的生意不讓他做。正當我不知所措之際,一個聲音響起來,姐,我們搭伴兒走吧。我也要去黃土板地兒呢。
原來是那個女孩。幾天不見她似乎長大了一些,看她一身戶外裝束,像是要長期野外旅游一樣。我說,你去那里做什么呢。
我,我。頓一下,女孩說,我去找人唄。
我?guī)缀跻詾樗诤臀议_玩笑,難道她像我一樣,也是去尋親的嗎?
找朋友嗎?我問,我決定不再搭理她,因為在我為數(shù)較少的外出經(jīng)歷中,和一個陌路相逢的人搭伴去某一個地方,這不在我的計劃之內(nèi)。我說,我想一個人走。
沒有想到的是,女孩一下拉住我的手,姐姐,謝謝你救了我,我想送你一個手鏈。她不由分說在我的手腕上戴了一個鏈子,說是鏈子,其實只是一根紅線,間隔著串了幾顆銀珠子,顯眼的是兩條銀魚,對吻著,我一下子喜歡上了,卻有點矜持,說,你自己戴著吧,我不喜歡穿金戴銀的。
姐姐,我也有一條呢,你看你看。說完,她挽起袖子露出雪白的手腕,果然是一樣的一條手鏈。她說,姐姐,我很喜歡你的。
看起來她是堅持要和我一起走了。我說,好吧,如果你也去黃土板地兒,那么,你跟我來,我們一起去坐班車。那里有。
她還是拉著我的胳膊,姐姐,沒有了,我早看過班車,沒有了。
就這樣,我和她坐上了那輛黑車——彭宇偶統(tǒng)稱這些非法車為黑車。黑車開始顛簸,我和女孩開始交談,女孩叫羅妙妙。她說,姐姐,你喊我妙妙吧。妙妙倒是落落大方,她的手機響起來,我們停止交談,她用手指對著嘴,噓了一下。接電話:我在上海,你們找不到我的。
看著我疑惑的眼神,妙妙告訴我,她高中剛畢業(yè),因為天生的哮喘,這中間停學(xué)好幾次,高中畢業(yè)就已經(jīng)23歲了。她說,我再也不想讀書了姐姐。
那你想干什么呢?我問,我想起我自己的學(xué)生年代,那些暗無天日的習題時光,我很想對她的這種行為做出適度的鼓勵。但是,我30歲了,我不能順著孩子的思路,得有長輩的姿態(tài)。我有點嚴肅地說,你該繼續(xù)讀書,以后可以找個好一點的工作。妙妙打斷我,姐姐,我們讀書就是就為找一個好一點的工作嗎?找一個好一點的工作就是為了找一個好一點的丈夫嗎?找一個好一點的丈夫就為了衣食無憂嗎?她一連串地問我。我眨了眨眼睛,坦率地說,我沒有辦法回答她。她忽然不愿和我說話,轉(zhuǎn)頭看著窗外,我一時無語,是的,在這之前,我也一直沿著她剛說的那樣一條路在走,我就讀了一所好一點的大學(xué),畢業(yè)后找了一份好一點的工作。我在文化館工作,后來找了一個好一點的男人,成為自己的丈夫。我后來的自由撰稿是因為不想囿于單位那種一眼就能看到前途的氣場。
妙妙打開隨身帶的MP5,我瞥一眼,她正在專心致志地看新電影《西風烈》,號稱中國的西部片,正好兩個男女緊緊相擁的那一刻,女的說,我好后悔。男的說,后悔有什么用呢?后悔能改變命運嗎?
真的像打開了一扇窗,我仿佛看到一絲亮光。在這之前,我得承認,我從未對自己的人生有過認真的審視。比如,我所有走過的路,都是我愿意的嗎?這次去民政局領(lǐng)取一個本子,是不是也可以說,我在一種無形的氣息壓迫下才去的。我一下子別過頭,看著窗外,一閃而過的山坡,我的眼前豁然開朗起來,那一汪碧綠的水,是傳說中的密云水庫嗎?
妙妙說,姐姐,你為什么要壓抑自己呢?我像被看透了心思,我用眼神責怪她多嘴,忽然傳來沉悶的聲音,我感覺汽車像是撞上什么東西,停下來,我們看窗外,四周沒有人,司機下來,又很快上車。然后,車身顛簸得更厲害了,司機瘋了,他要干什么呀!
彭宇偶打電話來,我?guī)缀趼牪磺逅谡f什么,他一再叮囑我,然然,要注意安全。我現(xiàn)在真是極度的不安全,這個司機像在躲避戰(zhàn)亂,把破舊的中巴車開成了飛機的速度。我們在車里左右搖晃起來,我們發(fā)出了驚叫。
一個急剎車,車停下來,車門打開,我們被招呼著下車,卻見中巴車醉漢一樣朝前沖去,一直在山路轉(zhuǎn),直到看不見。我們才醒悟過來,我們被拋棄了。我這才真正開始后悔起來,彭宇偶到底是警察,他有豐富的經(jīng)驗,他曾經(jīng)給我說過很多次黑車棄客的事,我很想打個電話告訴他,他真是料事如神啊。妙妙倒無所謂,按她的話來說,她本身就是個沒有目的地的人,既然在此下車,既來之則安之。再看看遠處,大約是一個小鎮(zhèn)。其他的乘客陸續(xù)走掉了,我不想留在這里,黃土板地兒是我本次尋親的最后一站,我不想節(jié)外生枝,無論我是否能找到親人,那一定是我最后的目的地。我想步行往前,妙妙跟在我后面,她的手機不停地拍著風景,贊嘆著北方秋色的濃烈。而我是無心欣賞風景的人,我的內(nèi)心有一片獨有的風景,有我的親生父母,也許還有我的兄弟姐妹,所有的未知使我迫切地要知曉,但卻有難以言說的膽怯。我們步行十幾分鐘,警車呼嘯而至,直接停在我和妙妙面前,擋住了我們的去路。
四
我解釋說,我是個孤兒,盡管我已經(jīng)不愿意再重復(fù),為了表明我們是清白的,或者說我們和那個司機真的沒有任何瓜葛,我們是受害者,我不得不把這次行走在警察面前毫無保留地說出來,當我走出辦公室,看見妙妙疲憊的神情。她說,姐姐,你知道嗎?我們坐的那輛破車撞死了一個人。
我當然知道,警察在做我筆錄的時候,都以為我是同犯了。顯然,在派出所,我理所當然地重新報警,告訴他們,二十五年前,一個女孩被拐賣了。我想知道當年是否有人報案,要是有記錄的話,那么,這次被警察截留對于我來說是因禍得福了。案卷一疊一疊打開來——需要說明的是,我只能借用彭宇偶的身份了,我給他電話,告訴他我就在密云附近的一個鎮(zhèn)上,我在派出所,因為涉及一宗交通逃逸事故,我作為目擊者被暫時扣留,我想順便查找一下當年是否有我的失蹤記錄。彭宇偶聽了我的話,激動不已,這不像是他的風格,他爽快答應(yīng)了我的請求,迅速打電話,調(diào)動業(yè)內(nèi)熟悉人士,終于在午后把電話接到了這個派出所。
妙妙也協(xié)助我翻閱——這當然是特權(quán),我們在他們的眼皮底下自己翻動案卷,這是違反有關(guān)規(guī)定的吧。妙妙的好奇心上來,姐姐,原來你在找親人呀。你放心,我決定幫你到底了。
二十四小時后,我們被友好地送出來,警察很熱情,開車送一程。我當然不想帶著一個警察去尋找親人,半路我們下了車。
我們迷路了。真是令人驚訝,我們來到一個小鎮(zhèn),這是一個古鎮(zhèn),類似于江南的那種小鎮(zhèn),有小橋,小鎮(zhèn)中有人居住。我對妙妙說,我想麻煩你一件事。你能不能離開我遠一點。我想獨自一個人走走。
妙妙說,姐姐,你為什么那么討厭我呢?我沒有惡意啊,只是,你知道嗎?我是逃出來的,我又有病,你不愿意和我一起走,我真的很害怕。
我真的不愿意打亂計劃,有點決絕,我說,這樣吧,明天早上,如果有緣,我們還能再見,那么,我就帶著你。妙妙顯然很開心,她掏出手機,要記錄我的號碼,我搖搖頭,我說,如果是緣分,就不要約定。
天色漸漸地暗了,我決定找個地方住下來,這個小鎮(zhèn)顯然沒有旅店,我只能漫無目的地走,前面那一家,已經(jīng)亮起燈,我在門外猶豫著,門忽然打開,一個男子走出來,我側(cè)身讓開去。他跨過門檻時忽然發(fā)現(xiàn)了我,他的欣喜溢于言表,巧巧,我終于等到你了!你終于愿意見我了!巧巧,你知道我一直都沒有放棄,對嗎?
我被問得莫名其妙,我以為我在做夢,下意識地,我往后退一步。我說,你認錯人了。然后我轉(zhuǎn)身離開。但是,他追上來,然后,他一把抱住了我,天曉得,那一瞬間,我忽然有了安妥的感覺,這是怎么了呢?他不斷重復(fù)著一個名字:巧巧,巧巧,我的巧巧。我斷定他不是酒醉了,那么,他以為我是誰呢?我掙脫了他的懷抱,并且為了告訴他已經(jīng)侵犯了女人的身體——強制擁抱在我看來也是侵犯,我扇了他一個耳光。但是,只有我知道,這個耳光是如此無力,我仿佛陷入了一個迷魂陣。因為,我對他突然有一種小小的親近感,盡管他的面相不是我喜歡的那種類型,卻又不令人討厭。彭宇偶的電話適時響起來,他真是一個稱職的警察,我猜測他一次一次給我打電話,也是緣于一種職業(yè)病之故。他說,然然,我有預(yù)感,你會遇到麻煩。真的,你回來好不好,如果你不回來,我會去北京找你,你現(xiàn)在在北京的哪個地方?密云嗎?
彭宇偶對我的擔憂不無道理,面前這個男人忽然變了一副面孔,他幾乎是惡狠狠地說出一句:你在戲弄我!我不會輕易放手的!黎巧,我告訴你,我不會就此罷休的。我一定要和你生活在一起!
巧巧,黎巧。是怎樣一個女人,值得讓這個男人等待,又要與她白首不相離。我?guī)缀跻刀蔬@樣的女人了。逃也似地離開了這個屋子,很快,我發(fā)現(xiàn)無處可去。并且,真的是舉目無親了,北方農(nóng)村的夜晚,少有人聲,安靜,只聽見風在呼呼地吹,偶有狗聚集在一起嬉鬧。我決定離開這個小鎮(zhèn),當我走到那條狹窄的街道時,一個男青年從我身邊跑過,因為夜色的掩護,他幾乎把我給撞翻,隨后我聽到有人喊抓小偷。我當然不想再惹禍上身,閃身到一邊,一個影子飄到我面前,姐姐,你就這么眼睜睜地看著他跑走?他偷了我的錢包唉。你有點社會公德心好不好?
又是妙妙,我真是甩不開她了。我無比懊惱,開始后悔這次行動。真的,彭宇偶說得沒有錯,即便我找到了親人,那又怎么樣?我的人生軌跡會改變嗎。但是,我不能回頭了。我掏出錢包,抽出幾張鈔票,塞到妙妙手里,妙妙,找個地方今晚住一宿,明天回去吧,我知道你家富有,輪胎大王羅錦添是你父親吧?還有,你哥哥是新晉杰出青年對吧?我對龐大的家族企業(yè)不感興趣,不要游戲了,我真的玩不起。
妙妙大睜著眼,姐姐,你什么都知道。你早就知道了嗎?對不起,我不想騙你,可是,我真的不愿意讓他們幫我安排讀大學(xué),出國,然后找一個門當戶對的人結(jié)婚,我不想讓自己的生活過得像一條直線,你懂嗎?他們以為我是快樂的,是的,我成天樂呵呵,可是,我不想這么過呀。
那你要怎么過呢?你就出來尋樂子??梢?妙妙,但是,我真的不想陪你的,可以嗎?
我可以走了嗎?我輕輕說出來,然后我轉(zhuǎn)身走開。妙妙在身后突然焦躁地喊,我全身都是病,我有哮喘,我先天心臟風濕,你知道嗎?我恐高,我連站在一張凳子上都不敢朝下看,你以為我喜歡坐車出來嗎?坐在車里,看車外的路,對于我來說,已經(jīng)是懸崖了。你是不知道的,我從小就有個夢想,我想飛,我想從高處往下看,但是,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
我有所觸動,她真的還小啊,我停下來,走過去,擁住了她的肩膀,這個孩子,肩膀是柔弱的,我說,走,姐帶你去找小偷。
我知道他在哪里。妙妙說,他只是讓我去追他。
我們來到一間酒吧,真是不可思議,在這個幾乎荒涼的小鎮(zhèn),居然有個酒吧,門楣上四個字:“熱愛余生”。在昏暗的燈光下,看起來卻是有點蒼涼。我們走進去,里面稀稀拉拉坐了一些人,想不出這些人是從哪里來的,像我們一樣是過客?
妙妙徑直走到吧臺邊,吧臺里,調(diào)酒師把瓶子耍得滴溜溜轉(zhuǎn),我看得入神,卻見他在接瓶的空隙從牛仔褲的袋里掏出錢包,啪一聲扣到吧臺上。眼花繚亂之中,他已經(jīng)調(diào)出了兩杯色調(diào)曖昧的酒,推到我們面前。我問妙妙,你認識他?
妙妙說,不理他,花癡唄。說搶我錢包就為了請我喝他一杯酒。
我說,真不懂你們年輕人,我不敢喝來路不明的酒。
妙妙從錢包里掏出幾張鈔票,來兩支芝華士。
調(diào)酒師頂著色彩斑斕的頭發(fā),藍一層,黃一層,紫一層,倒是一杯雞尾酒的顏色。他對妙妙笑一笑,又笑一笑,居然有一種羞怯的表情。說,我請客。
妙妙張狂地說一句:我有的是錢。
大約是這句話惹了一點小麻煩,等我們出來后,很快就被跟蹤。我們像兩個亡命之徒,橫沖直撞,我腦袋一片空白,不知道要到哪里,見縫插針地往小弄堂鉆,我們在一堵矮墻前停下來,因為沒有路了,妙妙開始哭,她的哮喘大約是發(fā)作了,哮喘病人怎么可以這么快速奔跑呢。我蹲下來,對妙妙說,不就是錢嘛,給了他們。
后面三四個人也停下來,我說,你們很需要錢嗎?
這伙人沒有做聲,沒有做聲其實是很可怕的,我知道,我們真的遇到麻煩了,大約不是錢的事,或者是色,也或者是命了。我有點恐懼,更有了很強烈的悲涼感,好像這一次出來,就是為了和一個不明不白的女孩參與一件不明不白的事,然后被圍攻,被搶劫,甚至也許,還會被強暴。我當然不打算束手就擒,找了一塊磚頭,彭宇偶曾經(jīng)教過我?guī)渍信臃郎硇g(shù),最簡便的一招是先找到一樣防身的武器,可以是棍子,可以是石頭,可以是繩子,總之不能赤手空拳。當然,第一要出手的便是對準歹徒的眼睛,他看不清你就不能侵犯你了。我記得當時問彭宇偶,要是對方出拳,我該怎么辦。彭宇偶當場就演示一遍給我看,他讓我揮一拳,他一把就抓住我的手腕,說,看,擒住了不是。當然,那是游戲,他接下去是把我抱起來放到床上,說,我們在床上擒拿格斗試試。
三四個人平息呼吸后,朝我們走過來,他們是那么的意氣風發(fā),似乎朝著一個偉大的夢想在奮進。我緊張到極點,妙妙已經(jīng)躲到我身后,我來不及思考了,手里的磚頭呼一聲扔出去,我很快蒙住了眼睛,我是看不得人受傷的,我常常會因為某個小偷被抓后遭到暴打而心驚肉跳,因為我會設(shè)身處地想他是如何的疼痛,刀割一般吧。我聽見一聲慘叫,然后,他們四散開去——這么簡單就擊敗了敵人,我的勝利來得并不光彩。我覺得。
然后,我看見,之前抱著我喊我巧巧的那個男人出現(xiàn)了,我的腦袋轟的一聲炸響。
五
我們理所當然只能跟著這個男人走。他帶我們進了一個院子,簡陋的墻壁,一株高大的核桃樹,在秋天的夜晚顯得尤其挺拔。我們饑腸轆轆,我說,能找點吃的嗎?
房東給我們下了面條,是北方那種粗獷的新?lián){的面,依然帶著麥田的清香,我和妙妙狼吞虎咽,我忽然覺得有點冷,順手加了兩勺辣椒,我吃得滿頭大汗。男人開始和我說話,妙妙說,你們原來就認識啊。我用眼神阻止妙妙說下去。
當晚,我們安排在一張炕上,這是我第一次接觸炕,老婆孩子熱炕頭,小富即安的生活大約就是說的北方農(nóng)村。房東說,就只有這一個炕了,你們將就著吧。
妙妙睡在最里面,我不得不夾在他們兩個中間,男人幾次試圖接近我,都被我強硬的手勢打了回去。到半夜,我才迷糊著睡過去。我實在很疲憊,對于床,我有點饑不擇食。
我的手機丟了,彭宇偶找不到我,他居然辭職找到北京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的,翻越千山萬水而來。他憔悴的樣子令我心痛,頭發(fā)已經(jīng)幾天沒有洗了吧,衣衫居然是那樣的不堪,彭宇偶對于自己的形象素來是很講究的,這次他全然不顧自己的形象,露怯了。我們一見面,居然有劫后余生的狂喜,向房東要了面條,我們大口吃面條,放辣椒,彭宇偶還打趣說,你知道嗎?有個寫書的人,說蔥韭大蒜是老友,見不見都在那里。而辣椒是情人,不見了會想念。我們等不及把面吃完,就迫不及待地到了炕上,我們來不及把衣衫褪去,就需要對方,而我卻忽然想起還有妙妙在身邊,我說,輕一點,輕一點,她還是孩子。不要讓妙妙知道。
彭宇偶于是特別緊張,但是,他的緊張絲毫沒有影響到他的需要,他很快進入了我,我的情欲被調(diào)動,我顧及太多,我怕房東聽到,我怕妙妙醒過來,我欲迎又拒地要推開彭宇偶,我說,不要。不要。
我聽見彭宇偶粗里粗氣的呼吸,我知道他已經(jīng)進入了宣泄狀態(tài),而我依然在推開他。忽然之間,我聽見一聲沉悶的鈍響,彭宇偶倒在我身上,我看見血從他的額頭流出來,一直滴到我的臉上,我大聲喊他的名字,卻怎么也發(fā)不出聲音。
我醒過來了,我的臉上真的流著血,我看見妙妙手里握著一根棍子,正站在炕上,而那個男人卻趴在我身上,原來是夢。令我無地自容的是,我居然緊緊地抱著他的身子。而且,我依然能感覺到他的身體在我的身體里——我的世界開始崩塌。
妙妙要報警,我制止了她。一切都沒有意義,報警對于我來說只是為了再一次在警察面前袒露自身。然后,很快的,嗅覺靈敏的媒體會像炒作明星一樣,宣揚我的事,他們可以先從我的身世入手,再一路尋覓我生活中的點滴,拼湊成他們需要的文字。當然,一個三十歲的女畫家,小報專欄作家,在尋親途中,偶遇一色狼,被強暴。這樣的詞條也會在網(wǎng)絡(luò)出現(xiàn)。我的生活是簡單的,我不要這樣的熱鬧。
不可理喻的是,為什么我會抱著這個陌生男人的身體。并且,此刻的我如果是誠實的,那么,就該承認,當他需要我的時候,我感覺到的是愉悅。我發(fā)覺自己是嚴重的人格分裂,或者說,在生理方面,我其實暗藏了一種強烈的被侵犯的需要。難道不是這樣嗎?
我的眼淚很快流了出來,但我明白自己是如此地假惺惺,為了告訴妙妙我是被強暴的,我是無辜的。我讓妙妙先出去,妙妙當然感同身受,她覺得是她連累了我,蹲下來哭。我看看窗外,天未明,我用力推了男人一把,我沒有更大的恐懼是因為,我還能感受到他強烈的心跳。是的,他活著,他剛和自己心愛的女人有了肌膚之親,有了魚水之歡,他安然地睡著了。頭上流血算得了什么,相對于那樣的熱愛,身體的這點疼痛已經(jīng)不足掛齒了。
六
彭宇偶依然打電話給我,問我的行蹤,只是,我似乎不太愿意接他的電話,說不清原因,我是骯臟的吧。我看著妙妙,她是那么純凈,眼神清澈,她怎么看得透我的心思呢?我大約是喜歡上那個男人了。怎么可能呢?我恨不得扇自己耳光。
我們確定已經(jīng)來到了我的目的地,是的,黃土板地兒,那寬闊的河面,河水清澈,河岸是成片的芒草,芒花白了。妙妙隨口說一句:蒹葭蒼蒼。我說,不要那么詩意。隨后我們看到了一頭驢,它那么健康,甩著尾巴在河邊吃草。確切地說,是在曬太陽,是的,我看到它昂起頭來,對著藍天喊了一聲,一群鳥兒從高大的鉆天楊叢中飛過,驚動了河里戲水的鴨子,它們是多么快樂啊!親人一定從未離開過它們,它們有各自的歡樂,有各自的憧憬。
這是一個小小的村落,散落了十幾戶人家,白墻黑瓦,掩映在棗樹和核桃樹之中,還有一大片的玉米地。是的,我看到河灘上有大片的玉米,秋天的風吹來,沙沙地響。真的一點預(yù)兆也沒有,我忽然想起了一些什么,風箏、氣球,還有一輛自行車,還有花花綠綠的糖紙,我好像進入了另一個世界。我看見一個小女孩,和妹妹在放風箏,父親正在院子外面曬玉米,金黃的玉米棒子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一條小弄堂,一只用玉米胡須做起來的風箏,飛得那么高,小女孩牽不住手中的線,風箏飛了。然后,她看見前面有一大團氣球,紅色的、黃色的、綠色的、紫色的,擠擠挨挨地在風中悠揚著。女孩看到一張笑瞇瞇的臉。一雙手遞過來一根線,線的另一頭是兩個氣球,一個紅色,一個黃色,在陽光下晶瑩透亮。
我的思緒飄到很遠的地方,飄到二十多年前的那個午后,一切都是安靜的,我不記得發(fā)生了什么,只是感覺自己昏昏欲睡。我什么也記不得了。
妙妙過來挽住了我的胳膊,姐姐,你覺得是這里嗎?
妙妙,我好像想起什么來了。作為一個從事畫畫的受過高等教育的女人,我應(yīng)該有足夠的理由讓自己明白,五歲之前的很多事實際上無法留在記憶之中。那么,剛才的那些鏡像是我作為自由撰稿人杜撰的嗎?可是,為什么我對這里有著如此天然的親近。一條彎彎的小路,灰白的顏色,偶有幾只狗從上面沖下來,毫無戒備地從我們身邊過去了。我停下腳步,我對妙妙說,我有點害怕,我不知道以后會發(fā)生什么。
這時,我和妙妙同時聽到了飛機掠過頭頂?shù)穆曇?。我們抬頭看,不是飛機,橢圓形的傘頂,是滑翔機。再看面前的山,刀削斧劈般的冷峻,似乎還聽見遠古的戰(zhàn)爭的氣息。我說,其實我和你一樣,我也夢想在天空飛翔。只是,我從未離開地面,我們沒有翅膀。
因為受我的情緒影響,妙妙說,姐姐,我們先不去村里好嗎?我們兩人朝河灘走去,一直走一直走,我們路過了那頭英俊的驢。河面上,有一排被水沖刷得光潔潤滑的石頭,我們踩著石頭過了河。然后,我們看到了一間破舊的草屋,很低矮的,粗看以為是一個草垛,我們剛走近,卻見里面沖出一個人來,戴著一頂青灰色的帽子,系了圍巾——秋天那么溫暖,他卻把自己包裹得那么嚴實。他那么冷嗎?他看到我和妙妙,居然往后退了一步,又用手蒙住了眼睛,現(xiàn)在,他整張臉我們都看不見了,只有他的衣服——天啊!我看清了他的衣服,那個司機。還有,不遠處,就在不遠處,我看到了那輛車,他是怎么讓這輛車淌過河流來到對岸呢?
我的心猛烈地跳起來,我抓住妙妙的手,妙妙,我們趕緊離開。快。
妙妙看我的臉色蒼白,她也緊張起來,姐姐,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我說,我們走吧。我開始奔跑起來,我想像司機現(xiàn)在正在后面追趕,我甚至想到他也許拿了一把刀,他得殺人滅口吧,我的恐慌感越來越強,我?guī)缀跫饨兄紫聛?因為,我不敢再跑。
妙妙還是覺得很奇怪,她一遍遍地問我,姐姐,你怎么啦,你看到什么了呀!
我頭痛欲裂,這一刻,我真正開始回顧自己的人生。即便現(xiàn)在的我看起來豐衣足食,有人愛,但是,我有那么一段過去是不愿回憶的,這讓我不得不想到炕上的那個男人,巧巧是他心愛的戀人吧,為什么他要在那個荒涼的小鎮(zhèn)等待而不去尋找呢。
此刻,這個給予我夢里身體安慰的男人在哪里?我記得我和妙妙離開那個男人的時候,他依舊趴在炕上,我甚至聽到了他發(fā)出輕微的鼾聲,很甜蜜的睡眠。臨走的時候,他的一截大腿和我再也不愿看一眼的地方,裸露著,我走回去,用一床臟兮兮的被子遮住了他的丑陋。他醒過來會找我們嗎?他是故意把我想像成巧巧的吧,由此當他有一天被狀告強暴時,就有足夠的理由讓自己脫身出來——他可以告訴醫(yī)生,他的精神是游離的,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蛘?他可以說他做了一個夢,夢見和自己心愛的人兒在一起。就像我夢見彭宇偶一樣。
我對妙妙說,妙妙,你覺得嗎?我們一路過來,仿佛總有障礙在阻擋著我們,不讓我們接近真相。
妙妙問,真相是什么。姐姐,你想知道是誰拋棄了你,還是想知道你的親人是否還活在這個世界。這些怎么是真相呢?沒有誰遮掩著。
接下去的大約半個小時,我平靜下來,我對妙妙說了一個故事,我把它當作故事來說,是因為我的骨子里還在逃避一些什么。高中畢業(yè)后,我因為不想上大學(xué)而離家出走過一次,那時我剛18歲,是的,花一樣的年齡,我從父親的錢包里拿了點錢,離開家,那時母親已經(jīng)在吃藥了,我知道那是讓一個女人懷孕的藥,先是作為草頭郎中的父親給配制的,后來,母親四處求醫(yī),她每一次出去,總背回來一大袋中藥,我們的家那時總是彌漫著中藥的濃烈味道,我?guī)缀跻詾槭澜缇褪怯芍兴幬督M成的。
我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當隨身帶來的錢花得所剩無幾時,我發(fā)覺自己犯了個錯誤,因為我忘記留一點錢作為回家的路費了,無論我的出走還是我花錢的方式,都告訴自己是決絕的,不愿回頭。我在蘇州的公園里游蕩,蘇州是典型的南方陰冷氣候,剛下過一場雪,還未化開。我在公園來回走著,我想過打個電話回家,我能想像父母生不如死的日子,他們一定停了所有活計在四處找我。在這樣的想像中,我無端有了一種快感——讓他們?yōu)槲彝磸匦撵榘伞?/p>
但是,太寒冷了,我抵擋不住這無處不在的冷,我想找個地方躲藏,卻見一個少年向我走來。我知道他已經(jīng)跟蹤我很久了,他是那么稚嫩,他看到我瑟瑟發(fā)抖,居然脫下自己的一件外套,塞到了我的手里,然后,他飛快地跑了。這件外套我看不出顏色,在寒風中,他的體溫依舊留在衣服上,我很快披在身上,就在一瞬間,我的身體便溫暖起來,那是少年傳達給我的。我環(huán)顧四周,卻再也沒有看到他的身影。我走出公園,我已經(jīng)無處可去了,我茫然地在街上走,18歲的我第一次嘗試了悔恨,我真不敢相信離家出走這樣的事居然發(fā)生在我身上。在父母眼里,在我們雙溪鎮(zhèn),我一直是個乖乖女,我父母永遠以我為榮。無比的悔恨使我的眼淚洶涌而下,我窩在一家雜貨店門口,一心一意地哭起來。
不多久,我就聽到追趕聲,下意識抬起頭,看見三四個人揪著一個少年朝這邊走來,少年的眼角腫起來,嘴角流著血,他是作為一個小偷被抓回來的。對于小偷,人們最直接的反應(yīng)就是可以隨便揍他,我看見其中一個男人又對著少年的鼻子打了一拳,少年的鼻子流血了,痛感迅速傳達到我的內(nèi)心——他的衣服還在我身上,他那么善良,怎么可能是小偷呢?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俠女,飛著過去打敗對手然后把他救出來。
少年被推搡著來到雜貨店門口,他們紛紛指責他剛才在雜貨店里偷了兩塊蛋糕,朝著公園的方向跑去,他在那里一定有同伙——我一廂情愿地認定,他的蛋糕是偷給我的。少年的頭被按到地上,幾乎就在我的腳下,他被掐著脖子,我看見他的臉發(fā)紫。但是,他們都不愿意輕易饒過他。我看見他流淚了,他的淚水順著眼角往頭發(fā)里滲透。是的,我該幫他的,我可以告訴他們,他一整天都跟在我后面,他知道我沒有吃一點東西,他一定是為我偷的。然而,妙妙,這一切都是我的想像,我沒有任何行動,我只是看看他,轉(zhuǎn)身離開了。
你知道,后來的很多夢里,他都是我的主角。是的,我以為忘記他了。那個少年,但是,今天,我卻又一次想起來了,是因為那個司機嗎?不明所以,我想,是什么讓這個司機鋌而走險,開著黑車去載客,在撞人后又不計后果慌忙逃竄呢,他是否肩負著不為我們所知的重任呢。在黃土板地兒的秋陽下,因為司機,我居然會想起十多年前的那件事,事件中的少年,原來,我一直沒有忘記他。
七
我和妙妙蹚過河流,來到出發(fā)地,逆流而上,那里有一大片玉米地,我們在玉米地的邊緣地帶停留,妙妙掰了兩個玉米,我們一人一個,嚼著吃,那是新鮮成熟的玉米,漿汁飽滿,那鮮甜的植物味道在我們的唇齒之間流連。
遠遠地,我們看見一個人,拎了一只籃子,從那條斜斜的村路上下來,她徑直蹚過河流到了對岸,我們看見,她接近了那間草房子,然后,她推門進去。大約過了半個小時,我看見她又從草房子里出來。我站起來說,妙妙,我們?nèi)タ纯?。我們等在河的這邊,看著她過來,她踩穩(wěn)一塊石頭,讓自己的身子立定,大約是熟悉了這樣的過河方式,她走得很從容。因為距離有些遠,我看不清她的面容,而妙妙卻說,姐姐,看過去,她很像你啊。
這時,那條歪斜的村道上,步履不穩(wěn)地跑下來一個小男孩,大約三四歲的樣子,還不能穩(wěn)妥地走步子,他的樣子像一個小醉鬼,東倒西歪的,妙妙說,看這個小家伙,你看著吧,很快要摔跤了。
果真,小男孩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因為坡度有點陡,他的身子又順勢往下滑了一點,等身子落定后,他才穩(wěn)穩(wěn)地哭起來。
我趕緊跑過去要扶他起來,真是奇怪,這個小男孩的眉宇之間,似曾相識,無端使我親近,我抱起他,他還在哭,但是,卻把頭靠到了我的肩膀,邊哭邊喊媽媽。
從河面過來的那個女子匆忙地跑過來,邊跑邊喊阿豆,又喊,放開我的阿豆,你放開他!
我轉(zhuǎn)過身去,正如你所料想的,我們四目相對,我們都愣住了,盡管很多跡象都在告訴我,也許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活著。但是,當她真正站在我面前,和我狹路相逢時,我的驚訝還是巨大的。阿豆很快掙扎起來,撲向她,她才是他的媽媽。
我們都無語,是的,也許,她也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另有一個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活著。但是,她一定不知道我們還能相見吧。這一刻,我們都顯得很尷尬,倒是妙妙打破了尷尬,姐姐,你們是雙胞胎吧。姐姐,你找到親人了。
聽妙妙這么一說,女子的表情開始發(fā)生變化,當然是悲喜交集,她放下兒子,往前走了幾步,忽又退回去把孩子抱在懷里,她看著我,說,我們回家。
我打電話給彭宇偶,我的語無倫次叫彭宇偶很驚慌,然然,你怎么了?都怪我,居然會同意你離開我一個人出去,然然,你要相信我,我是愛你的,真的,三個月了你知道嗎?那么久,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過來的。才三個月,身為警察彭宇偶變得如此啰嗦,我忽然感到一種強烈的陌生感。我不得不打斷他的自言自語,我說,我看到我的妹妹了,她是我的親人。在這個世界上,我還有親人活著。
彭宇偶顯然為我有所收獲而感到欣慰,他覺得這是最好的結(jié)局。當然,他希望我能盡快回去,他希望今年下半年,我們能夠把酒席給辦了,這場婚宴我們拖了那么久,應(yīng)該畫個圓滿的句號了。我一時有點恍惚,不知為什么,站在這個堆滿了玉米棒子的雜亂無章的小院子里,我的內(nèi)心卻是那么的妥帖,似乎自己從未離開過,我和這個叫黎巧的妹妹一起長大,一起放風箏,一起到河邊看那頭驢吃草甩尾巴。
黎巧,巧巧。我和黎巧,她現(xiàn)在是我的親妹妹了,我們坐在院子里,秋天的夜晚,院子里有點涼了,小孩已經(jīng)睡著。需要說明的是,傍晚的時候,妙妙家那個輪胎大王父親派出的手下,已經(jīng)精準地找到了這個地方,他們理所當然地帶走了妙妙。這似乎又是異常巧合,在我的理解里,好像妙妙就是為了陪伴我尋親而一路存在的,現(xiàn)在,我找到親人了,她卻離開。我還記得她被挾持著塞進車里時,回頭對我笑了笑,說,姐姐,你等著我,我會飛起來的。
現(xiàn)在,整個世界只剩下我和這位剛剛相認的妹妹,盡管我們流著同樣的血,但是,二十多年的分離,早已經(jīng)離間了我們的血親之愛,我們像兩個初識的陌生人,還來不及適應(yīng)對方的性情,不知道對方的喜好,卻因為我是帶著任務(wù)而來,又不得不兩兩相對。
我一直想對黎巧說說在小鎮(zhèn)的偶遇,那個在炕上對我無理的男人,他真的像他自己表現(xiàn)的那樣愛著巧巧嗎?
我叫冷凌然。你叫黎巧。有人喊你巧巧嗎?
她忽然很警覺地問,你為什么這么問。誰告訴你的。
我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別開臉,看見水龍頭的水一滴一滴地往下掉,抬頭看天空,居然是漫天的星河,我驚呼,這么多星星。
黎巧也像被忽然驚醒,她站起來,幽幽地說出一句,銀河。我從未看到過銀河。我媽說,看到銀河,一定是家有喜事。那一年,媽媽看到了銀河,生下了一對雙胞胎。
是嗎?我看著黎巧若有所思的臉龐,遙想當年我是如何在媽媽的膝下承歡,和這個叫黎巧的妹妹,有沒有咋呼著去追趕一只蝴蝶呢。我問黎巧,我叫什么名字。
你叫黎蘇。黎巧說。是父親給我們?nèi)〉拿帧?/p>
我們似乎無法繼續(xù)剛才的話題,她不喜歡別人喊她巧巧,我自然不能固執(zhí)。我以為可以這樣面對面對坐一個晚上,把二十多年來的思念和迷惑揭開。卻不料,過了九點,黎巧站起來,她帶我進到一個房間,那里有一張鋪得無比整潔的床,相比較于那個凌亂的院子,有點格格不入。黎巧說,這個房間,等了你二十多年,我每天都要來收拾一下,就像你剛起床……
時間不早了,你睡吧。事實上,黎巧從帶我進入她家院子后,就已經(jīng)收起了她的熱情,她幾乎是冷漠的,我感受到些許怨憤,是因為我的出現(xiàn)打破了她的生活秩序嗎?
她說,我得去陪他,他一個人在草房子很清冷。我不能丟下他,他的好日子已經(jīng)不多了。她一邊說著一邊跨出房門,我問,那孩子呢?
她轉(zhuǎn)頭看了我一眼,說,我們一家三口從來沒有分開過。
她出去后順便幫我關(guān)上了房門,不久,我聽見男孩惺忪的哭聲,大約因為被吵醒了,我輕輕拉開房間,看見黎巧抱著孩子,出了院子,吱呀一聲,他們的身影淹沒在暗夜里。
八
那是一個安靜的午后,姐姐黎蘇和妹妹黎巧兩個人剛?cè)サ乩镪擞衩装糇踊貋?父親已經(jīng)給他們做了風箏。北方農(nóng)村,秋季的風依舊很高,姐妹倆牽著各自的風箏,在風里奔跑,父親叮囑說,不要跑遠了。妹妹的風箏飛得很高,姐姐手里的線飛走了,風箏越過矮墻往外飛去。妹妹說,姐姐,你不要跑出去,爸爸不讓我們跑遠。姐姐轉(zhuǎn)過身推了妹妹一把,不要告訴爸爸。隨即往前跑去。穿過一個狹窄的弄堂,眼前豁然開朗,她從未一個人出來過,不是由父親背在肩上,就是在母親的懷里。然后,她很快被紅紅綠綠的氣球給淹沒了。
黎巧說的大約就是這些,這和我能夠回憶起來的有限的記憶相差無幾。
然而,你是掃把星,我痛恨你,我一直希望聽到你已經(jīng)死去的消息,可是沒有,沒有。一直過了那么多年。黎巧看著一大片玉米說,你知道我們?yōu)槭裁匆诤舆叿N玉米嗎?我媽說,你最愛吃玉米,每當玉米成熟的時候,你都會擤著鼻子說,媽媽,玉米棒子熟了,想吃。我媽就去地里看看,果真,玉米的肚子都鼓起來了。我媽說,你的鼻子只為了聞到玉米而存在的——我才明白過來,原來,當我看到那一大片玉米的時候,為什么會有那樣親切的感受。
我失蹤后,家里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慌亂和無措,父親原本是個農(nóng)民,從未出過遠門,只在村里私塾讀過兩年半,但是,他一直不愿去外面是因為,他要守著我們,他有過機會到外面一所學(xué)校當代課老師,而他說,我有女兒了,我的任務(wù)就是把她們帶大。父母結(jié)婚后,母親一直沒有懷孕,一直到五年頭上,母親的肚子才有起色,當時村里每個人都為他們擔心,盤算著為什么黎家會沒有后,而我父親卻從不著急,他說,要等待,他知道我們會來的。有個晚上,母親推門出來,見父親一個人坐在院子里整理小廂房,母親不解,問父親為什么忽然想到要整理廂房了,父親說,你看看天空,那是什么。母親抬頭,看到了那神話般的亮,是一條流淌的銀河。父親說,我們看到銀河,那是大喜。你看著吧,我要有孩子了。
果然,不多久,母親就懷了我和妹妹。
父親準備了很久,他為了找到我,他和我母親細談了幾個晚上,當然都是在極度惶恐的情況下進行的,因為母親一直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黎巧說,她那個時候還小,但是,她真的是看著母親變了樣,也從那個時候開始,黎巧失去了人身自由,他們已經(jīng)失去了一個女兒,留下來的這個女兒是他們的命根子了。黎巧說,從那一年開始,她從未離開過父母的視線。也就是說,她完全不能自由活動,不可以到河邊玩,不允許和小伙伴做游戲。當然,去學(xué)校讀書簡直是天方夜譚,她熟識的有限的一些字是父親教給的。父親對母親說,黎蘇不在了,我會把她找到,你要幫我看好黎巧,如果,我不能回來,你們不要再來找我,我一定是死在外面了,我會寄一件衣服或者我的一頂帽子回來,當你們收到我的衣服或者帽子時,你們就知道,我不會再回來了。
父親陸續(xù)出去了十幾次,黎巧說,每一次出去,對于母親來說,是新開始一次煎熬。這點即便黎巧不說,我也是能想像得到的,因為母親已經(jīng)失去了一個親人,她再也沒有力量來承受另一個親人的消失。說到底,母親已經(jīng)是一座堤壩了,她是整個家庭的依靠,盡管她沒有出門,卻和父親一樣承擔了這個世界上最沉重的擔子——父親在外找不到女兒,最后是可以把命丟掉的。但是,母親不能,她要等待,等待失蹤的女兒某一天歸來,更重要的是,她的懷里還有一個生命需要她的呵護,她是不能倒下的。
我出生的這個村莊,是個美麗的地方,村民是如此的樸實。他們自愿組成了一個小組,分批出去尋找一個叫黎蘇的女孩,她今年五歲,梳著兩個小辮子,失蹤時穿一件紅綠相間的花布衫,紅色燈芯絨褲,腳穿一雙虎頭布鞋。右耳跟有一個褐色的痣,正是換牙期,新牙沒有長齊——所有關(guān)于一個女孩的特征就是這些。
只是所有的人出去,回來的結(jié)果是一樣的,這個村在密云的郊區(qū),四面環(huán)山,那樣高峻的山,一條寬闊的河流,生活在黃土板底兒的村民,他們的世界就是這個小村落,在他們不斷出去尋找又不斷失望而歸的日子里,他們才知道,世界可以那么大。
這樣一直過去了很多年,黎巧已經(jīng)十六歲了。過去了十一年,母親的頭發(fā)早就花白了,父親瘦弱無比,他常年在外漂泊,他是如此熱愛家鄉(xiāng)的人,卻把自己丟棄在外鄉(xiāng),過著流浪者的日子。十六歲的黎巧有一天對父親說,讓我去尋找姐姐吧。
黎巧其實沒有真正離開過密云,即便在她執(zhí)意要離開父母去尋找姐姐時,她也還沒有離開密云,她當然不被允許離開,父親鎖上了院子的門,母親更是日夜守護著她。她的花季是這樣的不堪,沒有朋友,沒有青春的快樂,沒有自由的藍天可以幻想。甚至于,她仿佛就是為了承受姐姐失蹤給自己帶來的束縛而活著。
在一個夜晚,黎巧終于翻過了那堵矮墻——墻外有一個少年在等待她,少年叫樊正。在那些被父母嚴加守護的日子里,黎巧學(xué)會了用玉米葉子吹哨子,她的哨子沒有復(fù)雜的旋律,只是清脆的鳥的鳴叫,日復(fù)一日。有一天,墻外也響起了和她一樣清脆的鳥鳴,兩只鳥是互相懂得的。
于是他們用自己特殊的方式交流著,墻外的鳥兒知道墻內(nèi)的鳥兒失去了自由,他很同情她,他們常常用哨子來表達情意,訴說衷腸。
當有一天,墻內(nèi)的鳥兒告訴墻外的他想去尋找姐姐時,墻外的鳥兒告訴她,你其實是想離開,你只是想離開。
那個夜晚,樊正幫助她離開了村莊,那是一個多么感傷的夜晚啊,他們第一次擁抱在一起。樊正告訴她,他不會離開村莊,一直等她回來。樊正央求表哥用腳踏車送她出去,表哥是密云一個小鎮(zhèn)做裁縫的,他用腳踏車載著黎巧離開了村莊。這之前,他們從未見面。但是,表哥卻從樊正嘴里知道了事情的所有。表哥打心眼里同情這個女孩,同情女孩一家。他們來到一個荒涼的小鎮(zhèn),表哥說,我們就在這里歇腳,明天我再送你到密云縣城。就是那樣一次冒險,卻讓她的生命從此發(fā)生了轉(zhuǎn)變。他們找到一戶人家借宿,只有一張炕了,表哥說,你睡吧,我守著你。
后來發(fā)生的事黎巧一直不愿意再告訴我,她只是說,姐姐,你知道嗎?我第二天是走著回村里的,當我快接近村莊時,卻感到了一種不祥。我剛走到村里那座石橋,樊正就迎上來——他的哨子一度成為我的精神支撐。他說,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黎巧驚慌失措地往家跑,沒有看見父親,卻見院子里已經(jīng)擺了一張床,仰面躺著一個人,蓋著一床白色的床單,黎巧跑到屋里喊媽媽,沒有人答應(yīng),只有鄰家嬸嬸死命拉著她,黎巧黎巧,你媽走了,你媽走了。
黎巧沒有反應(yīng)過來,走了,媽媽到哪里去了。她到哪里去了呢。我爸呢?
嬸子告訴她,你爸爸昨晚就出去找你了。
九
我忽然預(yù)感到我和彭宇偶之間出現(xiàn)了問題,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對于黃土板地兒,我是重新歸來的游子,我站在夜晚的村莊,覺得雙溪鎮(zhèn)離我遠去了,那個二十幾年日子的浸潤,仿佛只是旅途?,F(xiàn)在,我回到家了。我知道,這對于彭宇偶來說是殘忍的,但是,我沒有辦法——我身不由己?;蛘哒f,我得從心。
黎巧那晚被表哥情不自禁地占有,她說,當時,她覺得自己是不應(yīng)該活在世上了,她已經(jīng)不干凈,然而,作為已經(jīng)痛失一個女兒的家庭來說,她無疑成了他們活下去的理由,是支撐,如果連她也不活了,那么,這個家就從根本上土崩瓦解,她沒有權(quán)利死去,她有責任活著。她是那么善良的一個人,卻因為如此偶然的機緣巧合,失去了少女最寶貴的貞操,當表哥跪在她面前乞求她原諒時,她出乎意料地提出了一個要求,你一定要幫我找到黎蘇。這個世界上,如果我有仇人,那就是黎蘇。
現(xiàn)在,找到黎蘇已經(jīng)成為他們所有人的最終目的,而黎巧承認,誰也不知道黎巧的心思,她像真正尋找仇人一樣,對這件事傾注了巨大的心血,或者說,她寧愿毀了自己的貞潔,也要找到黎蘇,只要她還活著。
而那個時候,我正在養(yǎng)父母的悉心呵護下,一天一天成長,出落成了一個水靈靈的姑娘,我?guī)缀跸肀M了平常人家能夠給予的寵愛和驕縱。
黎巧和表哥約定,等她回家坦白告訴父母后,她就去小鎮(zhèn)找他。而這期間,表哥已經(jīng)準備了很多線路,兩個人出去尋找總比一個人要有力量。但是,他們怎么會知道呢,當黎巧和表哥在床上掙扎時,父親最先發(fā)現(xiàn)黎巧不見了,他看到黎巧床上一張字條:我去找那個人——對于這樣一種長期持久的尋找,他們其實已經(jīng)疲憊不堪。黎巧都不愿意提到“黎蘇”或者“姐姐”。父親的手伸進被窩,還有余溫,他當即決定去追趕從未出過遠門甚至連黃土板地兒都未曾離開過的女兒。雪上加霜成倍痛苦的應(yīng)該是母親,她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情況下,看著丈夫出了院門,吱呀一聲,世界只剩下她一個人。她再也無法承受自己想像出來的后果,她先在女兒的床上躺了一會兒,但是,被思念和不安折磨得無法安身,她終于找了根繩子,在女兒的房間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一了百了。
我覺得自己是個罪人,是的,我有罪。我聽黎巧說。
“我回來后,再也沒有出門去,表哥來找過我?guī)状?但是,他看到我和樊正在一起下地,有些黯然。只有我知道,他從未放棄想要和我在一起,和我一起出去尋找失蹤了二十多年生死不明的那個人。我很快和樊正結(jié)婚,只有天知道,在和樊正結(jié)婚的那些日子,我一直沒有懷孕,我們四處求醫(yī)而不得。當我們就要放棄時,表哥帶來了一個消息,他告訴我們,那個小鎮(zhèn)上來了一位郎中,治好了很多不孕癥,而這已經(jīng)是9年之后的事了,我和樊正不想再去看郎中,覺得那依舊是白費了一點錢,而讓我下定決心再求醫(yī)的是,我父親寄回來一套血衣,他在尋找你的過程中,死在了他鄉(xiāng)。他曾經(jīng)對我和母親說,如果你們收到我的衣服或者帽子,那么,說明我已經(jīng)離開這個世界了,不要尋找,放棄尋找我?!?/p>
“我瞞著樊正去了鎮(zhèn)上,那里很多人排著隊要求郎中配藥,我也排在后面。我看見表哥來了,他風塵仆仆的樣子。他告訴我,他打聽到江西有個叫樟樹的地方,二十多年前買過一個女孩,會不會是你姐姐。我打斷他:不要這么稱呼她!”
“我毫不猶豫跟著表哥走了,正如你想像的,樊正在家是如何的煎熬。但是,我都顧不得了。我和表哥像夫妻出差一樣,一路結(jié)伴往江西而去。是的,我們住在同一個招待所,睡在同一張床上,他為了我,一直沒有結(jié)婚。他說過,要讓我活得好,活得自在。但是,因為我的姐姐被拐走了,我當然活得不自在。他說,就算這輩子都在路上,也要陪著我?!?/p>
“等我重新回到黃土板地兒時,已經(jīng)是半年以后的事了,我想你一定知道了,我懷了表哥的孩子。而當我想和樊正分手時,卻聽村里的人都在說,我懷了樊正的孩子出去找姐姐,現(xiàn)在肚子大了不方便,才回來。我和樊正理所當然又生活在一起。”
“孩子長到三歲時,忽然犯病,是先天性心臟病,大夫說這種病是原發(fā)性的,很難醫(yī)治,只能看孩子的造化?!?/p>
樊正開始賺錢,出去打工、種樹苗,種一切可以換錢的植物,他養(yǎng)驢,養(yǎng)鴨子——這個世界上,還有誰像他那樣寵我懂我呢?”
黎巧頓一下,說,我知道他撞了人,他說,他不想去坐牢,因為他要照顧我們母子。
十
妙妙居然又回來了,她這次穿得有點古怪,完全是戶外運動的打扮,我問她發(fā)生什么事了。妙妙指指空中飛過的一架滑翔機,說,如果不飛一次,我就覺得活著是沒有意義的。
她看我情緒有些低落,問我是不是發(fā)生什么事了,我說,沒有。我很好。
她說,你不是有個警察丈夫嗎?我飛過以后就回去了,我?guī)湍銕€口信吧,告訴他你一切都好。
我揮揮手機說,他什么都知道的。
妙妙走過來和我告別,我說,無憂無慮真好。
妙妙像個大人一樣拍了拍我的背,說,我到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會經(jīng)歷什么的吧?
我想想也有道理,覺得妙妙能夠說出這樣的話來,似乎就已經(jīng)成熟了。有些欣慰,我輕輕地說,你喜歡這里嗎?
妙妙說,喜歡。不過,我還是要回去的。那里才是我的家。你說這話什么意思,你要留下來嗎?
我笑笑說,我得做很多事,怕是要用一輩子才能完成。對了,我送你走吧。我對黎巧說,你們的車能借我用用嗎?
在我的鼓動之下,司機——確切地說,是我的妹夫,他把車從另一道小路開到公路上,我對黎巧說,讓我試試吧。
黎巧說,你想干什么。
我走過去,抱住黎巧,不知為什么,我的淚水不由自主滂沱起來,我忽然想起那兩個人,一個是我的母親,一個是我的父親,我已經(jīng)完全忘卻了他們的模樣,而他們卻為我丟了命。我想到我的妹妹,在過去的二十多年里,她只是為了我活著,并且,她活得如此不堪……我哽咽起來,喊我一聲姐姐,好嗎?
無論我如何地請她喊我一聲姐姐,黎巧依舊沒有喊,她只是把雙臂緊緊地摟著我,我說,借你們的車,我送送妙妙。
在我的堅持之下,他們再也沒有阻攔——他們也無法阻攔到我,我一直開往密云,我知道中途有個小鎮(zhèn),那里有個男人在等待巧巧。我還知道,交警那里有記錄,不久前的一起交通肇事逃逸案還未了結(jié),受害人生死不明。我駕駛著這個陳舊的方向盤,顛簸在路上。我聽見空中傳來轟隆隆的聲音,我對妙妙說,我真想看看,你是如何飛上藍天的。
妙妙似乎感覺到了一些什么,中途便吵著要下車,她一下車便擋在我的車前,她大聲喊著,姐姐,你瘋了!我知道你要干什么!
很快,從后面一輛車里下來幾個人,半是勸說半時挾持地讓妙妙上了車——輪胎大王的手下一直以保護妙妙為己任,他們會好好照顧妙妙,并且讓她在藍天自由飛翔的。我第一次覺得人生無憂無慮真是最最幸福的事。
彭宇偶已經(jīng)有些不耐煩了——他是多么有耐心的一個男人啊!他容忍我單身出門那么久,他得承受來自四面八方的問候,他該怎么解釋呢?他說,然然,你到底要我等到什么時候。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想他永遠不會理解,我接下去要做的事情。當然,警察也許會否定那天肇事逃逸的司機是我。但是,我是個畫畫的,我有能力把自己的理念用畫筆描繪出來,我還是個小地方的專欄作者,我當然能夠編就一個合情合理的事故經(jīng)過,從而使他們能夠相信我,至于其他的,似乎已經(jīng)不再重要。
我在電話里對彭宇偶說,親愛的,對不起,我已經(jīng)不是我自己的了,相比于我的親人們,我得到太多了。人怎么可以那么貪心呢,太貪心了,上帝要收回去的。我大約就是太貪心了,所以,現(xiàn)在,我得適度償還了。
當然,我的解釋受到了彭宇偶的強烈質(zhì)疑,他懷疑我所說的都是謊言。他認為,旅途即邂逅,我必定遇到了一個心儀的男人,然后一起為愛走天涯了。我有些欣喜他能這么想,因為,他一定覺得我是快樂的——他一直希望我過得快樂些。
我隨著他的責備猜疑和央求哼哼哈哈地笑了笑,說,家里還有很多畫,你如果不嫌棄,拿到畫廊,可以賣掉一些,他們還是很喜歡我的畫的。
我聽見他那邊的聲音碎了,彭宇偶一定把手機摔到地上了,他的憤怒和無可奈何我能想象得到,只是,我沒有選擇。
這樣也好,這樣也好。我安慰自己,隨即把車停在路邊,慢慢地把手機卡取出來,正好一陣風刮過,我隨手一丟,卡片隨風遠遠地飄了去,我想看清楚它飄到什么時候,卻再也找不見蹤影。
責任編輯 王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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