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潔
球評人、書評人、腰封作者、偵探小說導讀作者、純文學推手……這些都是唐諾的標簽。但他更像一個職業(yè)讀者,偶爾寫點文字,在文化圈“游手好閑”
采訪開始前,唐諾站在酒店門口抽煙。8月末的上海依舊帶著夏意,在外面站五分鐘,汗水就沁出薄薄的一層。唐諾逗留在蔭涼處,不緊不慢地消耗掉手里的香煙,直到燒至煙蒂,猛吸一口,讓“胸中的塊壘隨一縷輕煙消逝”,儀式一般。
除了書和咖啡,煙是唐諾生活中的必要花銷和“正當愛好”。每當遇到推崇戒煙的人群,他就搬出“印第安人認為抽煙是和平的象征”這樣的說辭,然后繼續(xù)帶著“根深蒂固的道德負疚感”,吞云吐霧。
唐諾前傳
1971年,臺灣退出聯(lián)合國。蔣介石說了句,“以后要靠我們自己了?!?/p>
這一年,13歲的少年謝材俊,只背了個書包,坐著本田摩托,隨生意失敗的父親從宜蘭老家一路北上。離家八十八公里,臺北成了他的第二故鄉(xiāng)。
兩年后,念建國中學的文學青年謝材俊,因為編校刊的緣故,到老師朱西寧家中約稿,認識了與自己同齡、在北一女中念書的朱家二女兒天心。相識一年后,謝材俊和朱天心一起考上了臺灣大學歷史系。
在導師胡蘭成的影響下,他們和朱家大女兒朱天文,高中同學丁亞民等人,共同創(chuàng)辦了三三文學集社,出版《三三集刊》,積極參與讀書會、演講。他們希望借文學行動,將國家文化和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爭議,包含在“情”“愛”的理想中,這也是那個時期外省人的主流想法。
盡管成員年齡均偏小,三三集團仍積極參與社會議題,甚至還卷入了當時臺灣的“鄉(xiāng)土文學論戰(zhàn)”。表面上,這是一場關于文學本質應否反映臺灣現(xiàn)實社會的文壇論爭,實質上,這場論戰(zhàn)卻是“臺灣戰(zhàn)后歷史中一次政治、經(jīng)濟、社會、文學的總檢驗”。
“那就像一個偶像時代,我和謝材俊、丁亞民,還有另外一個好朋友,被外界稱為‘四人幫,我們四個感情太好了。讀者就一直問,朱天心,你到底要嫁給誰?”談起和謝材俊的婚姻,朱天心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著這個在當時“有點尷尬的狀況”。由于“被問到不堪其擾”,1984年,朱天心嫁給了謝材俊。
結婚之初的唐諾并未找到工作,而是和朱天心過著學生一般的簡樸生活。租住在朱天心父母家附近的房子里,每天中午回父母家吃飯。而看書、寫作是他們的心里的正經(jīng)事。
直到1992年,“唐諾”二字開始進入讀者視線。這是個玩笑式的筆名,來自一本推理小說中的偵探。當時謝材俊用這個名字發(fā)表NBA球評,想“寫點不負責任的東西”。誰知球評成了臺灣的當紅讀物。
球評寫了兩年后,編輯們也開始習慣性地稱呼謝材俊“唐諾”,于是謝材俊就成了唐諾。
書有時候是社會病癥的一部分
劉慕沙這樣評價自己的女婿,“只要一副圍棋和一本書,他可以住在樹上幾年都沒有關系”。
念臺大第二年,在那個唐諾自稱還沒開始讀書的年代,他們幾個文學青年辦了《三三集刊》,意氣風發(fā)地在各個校園里販賣。由于發(fā)表了不少胡蘭成的文章,《三三集刊》成了外界眼中“漢奸”的輿論陣地,銷量慘淡。
《三三集刊》末期,晃蕩的唐諾被胡蘭成的一段話點醒?!白鳛槭咳?,如果想改變一個時代,一定要多讀書。了解些經(jīng)濟學、政治學、社會學、自然科學,甚至更廣泛的涉獵?!?/p>
“那是很慘的過程,真的是什么書都讀。最痛苦的是讀物理學、經(jīng)濟學的書。
甚至半年的時間,你捧著那本書,滿本的字都認識,就是不知道說的什么?!比缃癖环Q為“專業(yè)讀者”的唐諾這樣回憶。
直到30歲,那段日子被唐諾稱為“人生中最用功的時光”,每天閱讀的時間超過12個鐘頭。如今的唐諾,把閱讀形容成是“一種有點辛苦,略帶憂郁的享受”。他說,“手里不抓一本書,會覺得怪怪的,很不安。”即使泡澡,他也如此。
“以前住的地方,沒有空調。夏天特別特別熱,有時候躲進浴缸就是四個鐘頭。現(xiàn)在基本還是每天一兩個鐘頭,這是我一天中比較穩(wěn)定的看書時間。唯一的麻煩就是,在浴缸不能選擇太厚的書,《左傳》肯定不行,舉著半小時手就會酸?!彼{侃著說。
在唐諾的閱讀經(jīng)驗里,沒有“暢銷書”三個字?!拔冶容^不擔心和別人沒有話題。而且年輕的時候有點歪脖子,會刻意抗拒暢銷書?,F(xiàn)在偶爾也會看,但并非把它作為‘暢銷書來讀。比方說前一段時間郭敬明很紅,我就會讀一讀,看到底是怎樣?!彼麑Α吨袊侣勚芸氛f。
他眼中,暢銷書是給一個社會“把脈”的最佳渠道?!耙驗闀⒉灰欢ㄊ侵R、智慧的載體,它有時候是社會病癥的一部分?!?/p>
在世紀文景藝文季的讀者交流活動上,面對不少“村上迷”,唐諾依然坦誠地表達了對村上春樹的“不欣賞”。“他的作品軟綿綿的,輕飄飄的,讀者看了很舒服,但讀完就完了。好的小說,應該像重拳一樣打過來?!?/p>
唐諾其實很少藏書,他和太太、岳母同住,書房狹小。能在家中存得住的書,要經(jīng)得住唐諾讀一遍以上?!伴喿x對我來說是不斷重讀,所以我會盡量保護需要重讀的書?!碧浦Z笑說。
2010年,唐諾在大陸出版了《閱讀的故事》,今年3月,第5次印刷。在書中唐諾寫道,“四十歲之后的閱讀,有些書你看看就好,如踏花歸去,但有些書你卻一字一句不合得放過,不合得快,如促膝長談?!?/p>
“兩千冊奇跡”
最近幾年,唐諾辭了工作,專職寫作,也慢慢蓄起了絡腮胡子。當了20年圖書編輯,唐諾說吸引自己堅持下來的,是“兩千冊奇跡”。
在臺灣,一本書的損益平衡點略高于兩千冊。也就是說,一本只賣兩千冊的書,會讓出版社賠一點點錢。而這樣的書,出版社通常不會出。
“做編輯的無奈是,常要把‘太好的書挑掉,因為它們太深奧了,注定沒市場。當然,好的圖書編輯,總會為自己爭取一點空間?!闭f到這里,唐諾狡黠地笑稱,自己曾借專業(yè)知識,成功地騙過老板,出版了一些“兩千冊奇跡”。
“當時會跟老板說,這書看起來不錯,應該會有機會哦。出十本受市場歡迎的書,藏一本‘兩千冊奇跡在里面,也算是成功了?!比缃?,唐諾依然把這當作自己職業(yè)生涯值得回顧的部分。格雷厄姆·格林、翁貝托·???、勞倫斯·布洛克、約翰·勒卡雷進入臺灣的書店多少跟他有關。
上個世紀80年代,剛工作不久的唐諾第一次來大陸。走進新華書店,嚇了一跳?!爸挥幸活悤渌裁炊紱]有。一下子覺得是到井岡山來了?”唐諾說,他很怕人們只看一類書?!拔覍幙煽吹揭粋€家里一本書都沒有,很怕看到只有一類書,那種荒涼感?!碧浦Z坦言。
做編輯時的唐諾常帶著莫名的樂觀。“一個人類所曾擁有過最聰明最認真最富想象力最偉大的心靈,你不是極可能只用買一件看不上眼衣服的三千臺幣就可買下他奇跡一生的所有嗎(以一名作家,一生十本書,一書三百元計,更何況這么買通常有折扣)?”
跟麥田出版社合約到期后,唐諾并沒有續(xù)約?!罢f實話,工作的職位不低,薪水也不低。但觀念還是有差異,別人聽你的也不是,不聽也不是。被像老人一樣供起來,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庇谑翘浦Z回家了。每天出入咖啡館寫作,不領薪水,全年無休。
寫作者要把自己逼到無處遁逃的地方
早九點到下午兩點,是唐諾“一天中腦子最清醒的時段”,他都在咖啡館寫作?!芭_風天,他打電話到咖啡館,有沒有營業(yè)?有?好的,我一會兒過去?!敝焯煨哪7轮浦Z的語氣,像甜蜜的抱怨。
唐諾去咖啡館的唯一目的是寫作,所以只會帶寫作要用的書籍。之所以不帶其他書,是因為“寫作者要把自己逼到無處遁逃的地方”。唐諾笑說,“不過還是背壞了兩個包帶子,因為寫作要用的書也很多?!?/p>
2010年,唐諾的作品在大陸出版。唐諾夫婦正式到北京和上海,與內地讀者見了面?!捌鋵嵵昂椭焯煨耐低祦磉^很多次北京。我們比較喜歡走路,到處走走看看,不驚動別人?!彼f。
大陸的讀者更早知道唐諾的名字,都是因為零碎文字,比如在大陸新出版的外國文學書的腰封上?!拔也幌矚g做腰封推薦,像梁文道那樣被調侃為‘腰封小王子,不過也不排斥。”
朋友偶爾開玩笑說,唐諾評書,常常下筆八千言還不曾破題。學歷史出身的“雜家”唐諾,寫作風格的確算是“毀譽參半”,出版人傅月庵就評價,唐諾“虧在‘不知節(jié)制之上。博而罕約,游談無根。上窮碧落下黃泉,開口動筆扯太遠!”
唐諾倒是樂于如此“取悅”自己,“真正嚴肅的書寫者,不會遷就到讀者,否則就麻煩了?!?/p>
2012年,唐諾在大陸出版新書《世間的名字》,被外界稱為唐諾“第一次不談閱讀”的書。有人說,這種風格像賽亞·伯林所說的“狐貍”——“他們的生活、行動與觀念是離心、而不是向心式的;他們的思想或零散或漫射,在許多層次上運動,捕捉百種千般經(jīng)驗與對象的實相與本質”。但唐諾自己看來,他更像本雅明——“一個心智世界的游手好閑者”。
“寫作不是什么社會責任,道德責任,就是書寫當下?!痹陔x開上海前的最后一場沙龍里,唐諾對大陸讀者直言不諱。
不知道大陸讀者是否喜歡他這樣的“另類”,朱天心總是喜歡的?!拔蚁矚g他,對人的慷慨、大方、有正義感,并且勇敢表達;我喜歡他,不管對老板還是有權力的人,不修邊幅到這樣,還是很自在;我喜歡他,該拒絕的東西都敢拒絕?!敝焯煨恼f著,這樣的排比,那么自然,像已經(jīng)在心里說了很多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