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賁

莫言在瑞典接受諾貝爾文學獎的時候表示，雖然他的小說里有政治，但是，“如果你是一個高明的讀者就會發(fā)現(xiàn)，文學遠遠比政治要美好。政治是教人打架，勾心斗角，這是政治要達到的目的。文學是教人戀愛……我建議大家都關(guān)心一點教人戀愛的文學，少關(guān)心一點讓人打架的政治。”且不說莫言對政治的人性價值理解是否恰當，僅就他討厭政治，建議讀者少關(guān)心政治而言，他似乎是一個患有“柏拉圖創(chuàng)傷癥”的作家。

2500年前，柏拉圖因為蘇格拉底被判罪，對個人能否通過公共言說，能否有效說服他人，甚至對個人想法是否能在公共事務(wù)中發(fā)生作用，產(chǎn)生了深刻的懷疑。在柏拉圖看來，蘇格拉底被處死證明“蘇格拉底向公眾表達自己的想法全然無效”。批評家多蘭把這種哲學家對城邦政治的恐懼、厭惡、疏遠稱作為“柏拉圖精神創(chuàng)傷”?！鞍乩瓐D精神創(chuàng)傷”也成為作家、藝術(shù)家患有政治恐懼癥的代名詞。

然而，文學的公共性決定了文學作家不可能真的躲避到美好的非政治“戀愛世界”里去。亞里士多德說人是政治的動物，說的是城邦政治中的自由之人。只要文學不是作家自娛自樂的“玩意兒”或者逢場作戲的精致游戲，文學和作家的公共性便與政治性不可分離。正如批評家皮羅所說，文學是一種言論，言論的目的是“說服”，而說服是一種“特別具有政治性質(zhì)的言論”。這是因為，用以說服的是個人自由而獨立的“想法”。這種自由不只是存在于作家一個人的內(nèi)心，而且更是他在選擇一種能與他人共同提升自由價值的生活方式。

政治哲學家阿倫特強調(diào)，表達“想法”是要求在公共領(lǐng)域中表達自己的看法，也就是向他人展示自己，公開地讓他人能夠看到和聽到自己。雅典人把在公共事務(wù)中展現(xiàn)自己當作是公民的職責和光榮，相反，在私人領(lǐng)域中獨精其技、獨善其身，那便是已經(jīng)選擇了默默無聞。作家是通過文學寫作在公共領(lǐng)域中獲得認可、取得聲譽的公民。文學家的看法之所以特別被公眾注意、重視，是因為他通過自己的公共寫作成就，獲得了知名度，證明了自己的思考能力、展現(xiàn)了內(nèi)心的自由和豐富。

作家對具體事情的看法和意見不見得總是比一般人高明，但卻比一般人更具有“能見度”，因為作家是社會中更受人關(guān)注的人物。而且，作家具有運用語言文字的能力、擅長與他人溝通，也更有可能說服他人。作家可以直接通過文學的文字，也可以運用非文學的文字（評論、雜文、論述、訪談、講話、辯論等等）來傳達他對世界和事物的看法。在公共領(lǐng)域中，作家的個人身份首先是“公民”而不是“說故事的人”。

作為一個公民，作家是在公共生活中有話要說的人，他的故事這時才成為他在公共生活中要說的話。這是一種需要作家用道德勇氣和自由意識來實現(xiàn)的個人行為，只有當在現(xiàn)實公共生活中有真話要說，而且確實能把真話自由、公開地說出來的時候，文學才成為一種體現(xiàn)人的主體價值的社會行動。在不允許說真話的環(huán)境中，文學的這種行動變得困難而且危險，作家承擔自由重負的方式也會有所不同。

500年前宗教改革時，馬丁·路德在與羅馬天主教會抗爭的時候，特別強調(diào)“內(nèi)在的人”和“外在的人”的區(qū)別。自由涉及人的精神世界和來世命運，與人的肉體和現(xiàn)世處境無關(guān)。在現(xiàn)實世界中不自由的人，他在精神世界中仍然是自由的，這是一種任何政治力量都無法剝奪的，使得所有平凡之人都能成為具有神圣尊嚴之人的那種自由。

自由的意識給人抵抗的勇氣，也給人抵抗的理由，這首先是一種精神的抵抗，因此離不開精神的信仰。俄國基督教存在主義者H. A. 別爾嘉耶夫在《精神王國與愷撒王國》中寫道，“人的個性自由不能由社會賦予，就其根源和特征而言也不可能依靠于社會，它是屬于作為精神性生物的人的?！瓊€性自由不可剝奪，規(guī)定了社會權(quán)力在人身上起作用的界限，不是由自然界決定的，而是由精神決定的?！背欢帐赖男叛霭l(fā)現(xiàn)和肯定了人的精神自由，“假如沒有高踞于世界之上的真理，那么人就整個地服從于必然性和自然界，服從于宇宙或社會、國家。人的自由在于，除愷撒王國外還存在著精神王國。上帝的存在在人身上的精神存在中體現(xiàn)出來?！梢哉f，上帝的存在是人的自由的特許狀，是在人為爭取自由而與自然界和社會的斗爭中對人的內(nèi)在辯護?！?/p>

來自精神信仰的自由使人高貴，這是一種新的良心自由原則，人的內(nèi)在精神世界不受世俗國家和權(quán)力干預，因此有了普世的意義。在今天的社會里，許多作家也許已經(jīng)不再負有這樣的自由使命，但他們?nèi)匀徊豢赡苁菍⒆杂梢暈榭捎锌蔁o的人，在他們對自由價值和自由的政治支支吾吾、欲言又止、言不由衷的時候，暴露的其實是自己飽受驚嚇的“柏拉圖精神創(chuàng)傷”。

（作者系美國加州圣瑪利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