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古謠諺》(清杜文瀾輯)上讀到一則“馬騎上等馬,牛用中等牛,人使下等人”,不得其解,手邊一時找不到陶宗儀《輟耕錄》,就話說話,不能不讓人感慨。
民間說牛道馬,沒什么中聽的話,仿佛都是牲畜,不得與人同列,非但講不得平等,必得要奴役之,必得要生殺予奪。比如舊時的控訴會上都是哭訴“做牛做馬”,“過著牛馬不如的生活”,足見牛馬的低賤生命一直不會得到應有的尊重。如果“翻身”,則又作踐起牛馬來,比如“吹牛拍馬”一說,來路久遠,不解其意,其實牛馬何罪?
古時馬是重要財產(chǎn),《論語》有“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句,是孔子貴人而賤馬的明證。當然,孔子重視人的生命,并不表示他不愛馬;只是在財產(chǎn)與人之間權(quán)衡,他重視人。但名馬其實是人之榮耀,自古以來名馬如烏騅赤兔,生則襯托豪杰,神氣活現(xiàn),死則如昭陵六駿,埋骨主人墓冢之側(cè)。莫斯科紅場邊軍事博物館前朱可夫的塑像,騎一高頭大馬,姿勢比彼得大帝更英武。攻克柏林,戰(zhàn)勝法西斯之后,朱可夫騎一匹高大白馬在紅場檢閱三軍。
所以,“馬騎上等馬”,誰都懂,但是“牛用中等?!眲t令我費解。上等的牛用來做什么?祭祀?一句話說到底,祭祀就是吃牛。既然是吃,應當選嫩口,則何不徑直用“菜?!保坎贿^,“菜?!背闪恕吧系扰!钡脑?,“下等牛”何用?“下等牛”拉不動車,耕不來田,本來也只有“干切”或“紅燒”,只是面相不如祭祀的“上等牛”,可供下等人開葷。
“中等?!笨捎?,挨鞭策,不發(fā)一言,耕地拉車,無所不為。默默無聞者,吃下去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和血;名震沙場者,則面對紅布鏢劍,奮力一搏,所不同的是必死無疑,和幫襯賭博的賽馬待遇截然不同。在我們?nèi)粘I钪?,我們稱贊好同志為“老黃?!?,可能都是從“使用價值”去考慮的,好像有點不懷好意。哪位同志被稱贊為“?!?,那就意味著不是用他“擠”便是要拿他去“搏”了。
可是,為什么“人使下等人”呢?
人分上中下三等,還怎么“和諧”?但這是古謠諺,道的并非今世。明清以前,等級何止三等!使喚下等人成了規(guī)矩,“下人”一詞也就出現(xiàn)。今世是平等社會,文明成風,怎么說也不該把別人當作“下人”的。所以我想,這“人使下等人”會不會是指舊時代選官,官家為了便于差遣,不需要一流人物,也找了好多菜牛駑馬?看古時官場的笑話,也的確收入了不少笨伯故事,且磕頭下跪,毫無尊嚴。再看古時賣官鬻爵,下三爛人物進居官場,可見“人使下等人”有特別的含義。
【原載2012年11月4日《今晚報·今晚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