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蔚
57歲的笛媽,說自己4年前就“死”了。
2008年5月,她唯一的孩子——女兒笛爾,在公派美國讀博期間遭遇車禍,不幸去世,生命永遠停在了25歲。
笛媽和丈夫隨女兒一起“死”了:“埋葬了女兒,也埋葬了自己?!?/p>
他們成了失獨者。
失獨者,一般是指失去獨生子女的中老年父母。他們的年齡大多在50歲以上,幾乎失去生育能力,人到中年,遭遇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人間悲劇。
據(jù)專家推算,1975年到2010年出生的2.18億獨生子女中,有超過1000萬會在25歲之前死亡。這意味著有2000萬名父母,在中老年時期失去唯一的子嗣,成為老無所依的失獨老人。
笛媽和丈夫的命運,是這2000萬失獨者命運的縮影。
“永遠在一起”
沒有女兒的消息,足足有3天了。
自從女兒去美國讀博,每一天,不管多晚,母女倆都要聊上幾句。聽到女兒的聲音,笛媽覺得安心。
2008年5月初,女兒的第一個學(xué)期剛結(jié)束,改好的論文傳回了國內(nèi),就相約和幾個同學(xué)去大峽谷玩,放松一下。
第二天,女兒沒打電話來。笛媽給女兒老師打電話,老師寬慰她:“別想那么多,興許年輕人玩高興了,忘了呢。”
“心慌?!钡褘尣恢栏墒裁春?。
她記起在首都機場告別時,女兒抱著她,說:“媽媽,別擔心,以后家里有我呢?!?/p>
壓住打轉(zhuǎn)兒的淚珠兒,笛媽抱著女兒,說:“媽等你!”
想起這些,笛媽的心,稍稍安穩(wěn)了些。
電話終于等來了。美國警方的電話,直接打到了家里。笛媽不敢接電話,丈夫也不敢接。丈夫的表妹接了電話——笛爾遭遇車禍,去世了,需父母來處理后事。
笛媽感覺一下子掉到了十八層地獄:“完了。”
丈夫身體不好,笛媽一個人去了美國。
大約兩周后,笛媽從美國回到了沈陽的家,她“抱回”了女兒:一盒骨灰。
北京八達嶺陵園,笛媽要把女兒埋在這里。
“八達嶺,寓意四通八達,不管從哪個方向回家,都方便,她會喜歡的?!钡褘尦槠饋怼?/p>
這是一塊沒有照片的墓碑。
黑色大理石泛著冷光,從左到右,并排刻著丈夫、女兒和笛媽3個人的名字,右上角有一行小字:“永遠在一起?!?/p>
“概率中的一個”
女兒是笛媽和丈夫唯一的人生寄托。
笛媽和丈夫都經(jīng)歷了文化大革命,學(xué)歷是小學(xué)四年級,他們希望孩子能多讀點書。
1983年,他們的女兒出生。
在此3年前,國家以公開信的形式,提倡“一對夫婦只生育一個孩子”,獨生子女時代的序幕由此拉開。
生完女兒10個月后,笛媽必須向工廠交一份已經(jīng)在體內(nèi)裝上節(jié)育環(huán)的醫(yī)院證明,否則就不能上班。一旦被發(fā)現(xiàn)懷孕,會有人陪著去醫(yī)院,強制墮胎。
在計劃生育政策實施最嚴格的時候,一旦違規(guī)即被開除公職,而那個時候,幾乎所有企業(yè)都是國家的。
生第二個孩子,在當時的笛媽看來幾乎不可能。準生證、出生證明、戶口……違規(guī)的話,什么證也辦不下來,“沒有證就不許你生”。
“就是偷偷摸摸生了,這么長時間不工作,你去哪里了?不給你發(fā)工資,不給你漲工資,你怎么活?”笛媽自問自答,“不能活!”
笛媽從年輕時,就一直盡量理解國家。她還記得,當時有專家說計劃生育是一個兩難的選擇:“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
“不計劃生育,對國家有害,對民族有害;計劃生育,對一部分家庭有害?!钡褘屘鸬碾p手,像一個天秤的兩端,上下浮動,“它是有風(fēng)險的,一個0.54%的風(fēng)險,說不定就落在誰的身上,這個概率是存在的?!?/p>
笛媽的雙手陡然垂下,說:“我就是概率中的一個?!?/p>
女兒上高中之前,笛媽和丈夫都在本溪工作,為了讓女兒有一個好的學(xué)習(xí)環(huán)境,他們把女兒放到沈陽,讓爺爺奶奶照顧。這樣一來,他們只能兩個星期見一次女兒。
2001年,女兒考入了大連理工大學(xué)數(shù)學(xué)專業(yè)。
“本科4年就只是入門,根本不能算學(xué)數(shù)學(xué),媽,我要讀博士?!?/p>
笛媽的聲調(diào)提高了一些:“這才是我女兒!”
小學(xué)、初中、高中,每一次升學(xué)考試,女兒都是想考哪所學(xué)校就能考上哪所,可是笛媽的臉上幾乎不會流露出任何的興奮:“壓著,哪怕是孩子考上大連理工,怕孩子驕傲?!?/p>
她想等女兒博士畢業(yè)歸來,把這么多年攢著的表揚一下倒出來。
她再也沒有機會了。
“沒了脊梁骨”
笛媽和丈夫的生活完全被摧毀了。
笛媽不敢跟鄰居說話。下樓前,先悄悄打開房門,豎起耳朵仔細聽樓道里有沒有人,沒動靜時,飛一樣跑到樓下,買完菜,再趕緊跑回來,像做賊一樣。
大街上,遇到一個年輕時同一工廠的工友,對方熱情地和她拉家常。聊到孩子,笛媽一下子就蒙了,胡亂嘟囔了幾句,甩開工友,掉頭就走。
“沒了孩子,就沒了脊梁骨,”笛媽懼怕接觸原來生活里的一切人,“我現(xiàn)在看人不敢看別人的臉,只看別人下半截?!?/p>
她換了家里的電話號碼,換了手機號碼,幾乎切斷了與之前所有認識人的聯(lián)系。
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死”了,跟孩子一起死了,沒有了靈魂——“現(xiàn)在是行尸走肉。生活是孤立無援的,心態(tài)是茍且偷生的?!?/p>
2010年,笛媽和丈夫以一種決絕的姿態(tài)與過去告別——賣掉房子,搬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去。
她感覺別人看自己的眼光不一樣,究竟哪里不一樣,笛媽說不出。
有時,她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心態(tài)“不健康”,可她確信這會給自己“帶來一些保護”。曾經(jīng),上海一個失獨者的團體相約一起吃年夜飯,去酒店訂桌時,老板知道了他們的情況后,拒絕了這群抱團取暖的人,因為他覺得這樣“觸霉頭、斷子絕孫的人,影響生意”。
斷——子——絕——孫!這幾個字,像刀子一樣扎進笛媽的心里,血流出來,生疼,她卻無法喊出一字一句。
“死了算了?!钡褘尣恢挂淮蔚叵胍馈?/p>
坐在屋子里,看著熟悉的家具,她想起女兒;到女兒睡過的床上躺一會兒,她又想起女兒。偶爾看電視,不小心碰上一個娛樂節(jié)目,她在心里罵自己:你怎么能看娛樂節(jié)目呢?怎么能看招笑的節(jié)目呢?你應(yīng)該去死!
“眼淚一水缸都裝不下”
“我差點死了?!彪娫捓?,丈夫哭出聲來。
笛媽去美國處理女兒后事時,接到了丈夫從沈陽家里打來的電話。
一天,獨自在家的丈夫突然就暈過去了,不知什么時候醒了,全身都是汗。他挪到沙發(fā)上,躺下,又昏過去了。醒過來時,丈夫發(fā)覺渾身上下水拉拉的,想去衛(wèi)生間擦洗一下,再次昏倒了。丈夫這次昏過去的時間更長,再醒來時,已經(jīng)不知道過去了多長時間。
笛媽一下子覺得特別恐懼:“無助,一個是老無所依,精神上的,還有一個是生活上的——人得活啊?!?/p>
以前丈夫很少做家務(wù),現(xiàn)在,笛媽有意地讓丈夫買菜、做飯、洗衣服。她得為那一天做好準備,防著那一天冷不丁地到來。
自從女兒去世,笛媽的頭發(fā)有3/4已經(jīng)變白了,丈夫的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了。
每次說到這兒,丈夫就梗起頭來:“你死了,一分鐘之內(nèi),我也死!”
她覺得自己比丈夫堅強,有責任照顧好丈夫。丈夫曾經(jīng)對她說:“這幾年,我們倆的眼淚能用缸裝了,一水缸都裝不下。”
她聽說過,有些失獨家庭,女人喪失了生育能力,丈夫不想無后,就撇下妻子,組建了新的家庭。
“我們永遠在一起?!钡褘屨f。
自女兒走后,過年時,笛媽和丈夫從不吃餃子,炒個大頭菜或者大白菜就過去了。
第一個春節(jié),笛媽在美國處理女兒的后事,丈夫一個人在沈陽,兩人忘了還有過年這回事兒。第二個春節(jié),臨近年關(guān),鞭炮聲漸漸多起來,笛媽聽著鞭炮聲,“像炸自己的心一樣”,看著別人家歡天喜地,“真的要瘋了”。
她和丈夫仿佛是被鞭炮驚著了的動物,需要一個地方躲起來。
“我們恨這些年啊、節(jié)啊,怎么現(xiàn)在節(jié)越來越多了?”
沒有希望的愿望
經(jīng)別人介紹,笛媽知道了有這樣一個QQ群,群里都是和自己遭遇一樣的家長。死亡,是這個群里并不避諱的話題。
“不怕死?!币粋€75歲的失獨者,怕的是死得不痛快,“生病需要人伺候,沒人?。∥移砬蠛蛢鹤拥靡粯拥牟?,一下就沒了?!?0歲的兒子在他70歲那年因為心臟病猝然離世。
笛媽則想把自己餓死在床上。
“失獨家庭的問題,就像身上長的瘤子,越掩蓋,越腐爛。你要給它治療,開刀手術(shù),”笛媽擔心自殺對國家形象影響不好,“它落下一個疤,但是它不會侵害到你的健康肌體?!?/p>
在《計劃生育法》第四章第二十七條里,寫著:“獨生子女發(fā)生意外傷殘、死亡,其父母不再生育和收養(yǎng)子女的,地方人民政府應(yīng)當給予必要的幫助。”這條法律,自2002年9月1日起正式施行。
笛媽幾乎脫口而出第二十七條的具體內(nèi)容?!啊畮椭皇秦熑魏土x務(wù),可以幫也可以不幫,幫你是人情,不幫你是道理?!?/p>
她又提高了聲調(diào):“政府不幫我們,誰幫我們?”
包括笛媽在內(nèi)的失獨者,最怕的是老無所養(yǎng)。
笛媽每個月有2000多元的養(yǎng)老金,丈夫還沒退休,兩人的錢加起來,能夠維持兩個人在那個遼北小城的基本生活。
不過,笛媽說,失去了一個孩子,就等于失去了一群孩子,他們的養(yǎng)老成本要比普通人高?!芭畠涸冢蜁泄ぷ鲉挝坏耐拢型瑢W(xué),以后她還會找對象,結(jié)婚,她給我們帶來的人脈資源,會給我們帶來幫助?!钡褘屨f,“看個病,只有錢不認識人也不行啊!”
在失獨者QQ群里,有家長說,全國的獨生子女家庭都在走鋼絲,就看誰掉下來,我們就是從鋼絲上掉下來的人。
此話一出,活躍的群聊頓時靜下來。
他們通過網(wǎng)絡(luò)商議,希望得到來自國家的幫助。
最近一次尋求幫助是在2012年6月5日,全國各地的失獨者從各省市聯(lián)合來京,向國家計生委申請補償。
“希望國家為我們建一個統(tǒng)一的養(yǎng)老院,我們拿出工資和退休金的80%作為經(jīng)費,剩下20%零花?!?/p>
“國家要把‘?;丶铱纯戳腥敕?,可是對于失獨老人來說,‘誰回家看看是政府的責任,我們不能被當做空氣一樣。”
“作為公民,我們對國家問心無愧,做到了國家要求做的一切,我們建議建廉租房,也是替政府著想,住在一起我們可以互相幫助,不給政府添麻煩?!?/p>
“最主要的,我們希望相關(guān)部門出臺相應(yīng)的制度和法規(guī),明確管理失獨群體的機構(gòu),讓我們知道出了問題該去找誰——我們沒了孩子,不能讓我們再成為沒有媽媽的孩子……”
在跟計生委領(lǐng)導(dǎo)座談時,一個年紀最大的失獨父親說:“我71歲時就來找你們談過這個問題,你們沒有解決;現(xiàn)在我又來談,我不想3年后這個事情還是沒解決,到那時候我可能就是一張相片了……”
一些人顯然等不到那天了。哈爾濱一對失獨夫妻,妻子住在醫(yī)院普通病房,丈夫住在傳染病醫(yī)院;重慶一名失獨母親的生命已進入了倒計時,生病的老公自顧不暇……
“要是女兒在,該有多好??!”每次聽到這些消息,笛媽總?cè)滩蛔∵@樣想。
她很少夢到女兒,4年多時間里,“夢到過三四次”。
一次是2010年5月22日,第二天,她就要和全國各地的失獨者代表去國家計生委。夢里,女兒還是高中時的模樣,參加體操比賽拿了冠軍。女兒一手舉著獎牌,一手握拳,沖她喊:“媽媽,加油!”
她一下子就醒了,黑暗里,瞪著眼睛,淚淌下來。
2012年7月10日這天傍晚,北京的天下起了瓢潑大雨,砸在地上,激起一陣水煙兒。趕去和失獨朋友聚會的笛媽,撐一把白底藍花的傘,一個人立在馬路邊上。
一輛、兩輛、3輛、4輛……一個多小時里,20多輛出租車呼嘯而過,笛媽的手,抬起,又落下。雨水幾乎打濕了她的整條褲子。她一手舉著雨傘,半蹲著,挽起褲腿,一陣雨隨著風(fēng)直接澆到了她的半邊身子上。
她不放棄這次聚會,繼續(xù)在雨里等車:“只有和他們在一起,我才會感到快樂?!?/p>
一輛出租車再次呼嘯而過?!拔覀冞@些年,就像在大雨里,車不停,雨不停,沒太陽,”笛媽的話,蓋過了雨聲,“裸露又無助?!?/p>
(大浪淘沙摘自《中國周刊》2012年第9期,文中笛媽、笛爾為化名,本刊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