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冰

做一個好爸爸的成本其實很低，但卻是一個男人一生中不可或缺的投資。

1

直到你畢業(yè)來到我公司上班，我才發(fā)現(xiàn)曾幾何時，你已經(jīng)是我最熟悉的陌生人了，且隨著認識的加深，我氣憤地看到，你居然是我最厭惡的那種華而不實的年輕人。炒掉你，太容易，可無法被炒掉的，是“我是你父親、你是我兒子”的這層關(guān)系。

僅來公司一個月，你就漏洞百出，無論是為人還是做事。那么簡單的會場布置，你不是少打了一份資料，就是打錯了與會者的名字。開會的前5分鐘，你不是忙于補救，而是跟在主管的后面，反復(fù)解釋：“材料我明明印好了份數(shù)的?！薄懊郑看柖?，音同字不同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說，他本人也許根本注意不到呢?！薄澳切┕P的擺放方向何必統(tǒng)一，太教條了吧？”

我遠遠地看著你。那一刻，我很憤怒。我可以體諒你的沒有經(jīng)驗，但我不能原諒一個人在做錯了事情之后，第一反應(yīng)不是承擔(dān)責(zé)任，而是推脫。

那天早上，你搭我的車去單位，然后早我一些上樓。路過你辦公室時，我看到有人在打掃衛(wèi)生，你呢，非但視若無睹，還在拖布經(jīng)過你的腳下時，無比自然地抬起了你的雙腳。而你桌子底下的垃圾筒，已經(jīng)堆滿了垃圾——那么扎眼，但你好像并沒有看見。

那一刻，我臉紅了。

你來公司一個月后，我找到你的主管，想聽聽他對你的評價。這個一向以沉默、睿智、敬業(yè)服人的公司中層一提到你，情緒無比激動：“這是公司有史以來最糟糕的一個實習(xí)生，不知道人力資源部的同事看中了他什么？”

他列舉了很多事，每一件事都足以令我感到羞愧。

既然你人生中的順風(fēng)順?biāo)恢倍际俏医o的，那么你人生中的第一個挫折我也同樣可以給予。我讓人力資源部高調(diào)地結(jié)束了你的試用期，不予聘用。然后，我坐在辦公室里等著你來找我，但是你沒有來。晚上下班后，我早早地回到家，可是家中并沒有你的蹤影。直到你媽媽回來，沖我一頓劈頭蓋臉的數(shù)落，我才知道，這就是你搬來的救兵。

只是這一次，我不打算再給任何人面子。我把你在公司里的種種行徑說給了你媽媽聽，聽完后她吃驚地看著我：“你說的是咱們的兒子嗎？”我說：“是的，而且很多是我親眼所見?！?

2

我是在三天之后又看見你的，看著你明顯睡眠不足的頹廢樣子，我的心里閃過一絲心疼，但更多的是怒其不爭的氣惱——出了這么大的一件事情，你想的卻只是逃，而不是面對。兒子，你想過沒有，人生中的許多事是逃不過去的。

我有史以來第一次非常嚴厲地批評了你，連續(xù)兩個小時，毫不重復(fù)地將我看到的“你”還原給你。我以為聽到這些出于客觀的評價，你一定會感到臉紅?？墒牵阍诮邮芰藘蓚€小時的“批斗”之后，卻這樣問我：“你可以不讓我做你的員工，可是，你能不讓我做你的兒子嗎？如果不能，你把我說得這么一無是處，對你有什么好處？沒有教育好自己的兒子，這已經(jīng)是你最大的失敗，你還得意什么？”

我被你問得目瞪口呆，盛怒之下我讓你滾。可是，當(dāng)你如蒙大赦般地“滾”了之后，我回味著你的話，突然意識到：我的事業(yè)即使再成功又有何意義？我曾最為深愛的你，并不能讓我得意，這已是最大的敗筆。

我開始尋找你，盡管我完全可以讓公司的助理來完成這件事，可是，我堅持自己來做，因為我決心要重新做一個父親——通過重新找到你，來重新找到一種與你相處的最佳方式。仔細想想這些年，你愛好什么、有什么樣的朋友、喜歡去什么樣的地方旅游，以及你是否談過戀愛，我都一無所知，我真的無比自責(zé)。我可以費盡心思地把一個默默無聞的員工培養(yǎng)成總經(jīng)理，卻用漫長的22年把你從心頭肉變成了陌生人。我用一個父親在兒子成長過程中的缺席換來生意場上的成功，而這成功，如今在我自己看來，是那么不值一提。

四天后，我在一家茶餐廳找到了你，你在那里做臨時的駐唱歌手。我在黑暗之中看著舞臺上的你，彈著吉它，唱著那首——聽旁邊的客人說——叫《十年》的歌，我看到，有很多人為你鼓掌，還有人額外花錢讓你再唱一首。你那么自然地與臺下欣賞你的客人互動著。我一下子覺得自己老了，覺得自己正悲哀地站在你的世界之外。

3

凌晨2點鐘你才下班，看到等在茶餐廳門外的我，你并沒有多少意外。我說：“兒子，能不能請你喝酒？”這下你倒露出意外的神情。

這是我第一次跟你喝酒，不禁讓我想起你小時候，時常在我喝酒時，跑過來偷偷抿一口的情形，我對此并不介意，心里想的是：男孩子長大后終是要有點兒酒量的。那天晚上，我很主動地先干為敬，畢竟，對于一個父親來說，如此跟自己的兒子談話，還是需借幾分酒力。我說：“兒子，今天爸爸是來聽你批評的。一直以來，都是老爸在批判你，今天，也想聽聽你對老爸的反對意見。”

盡管做好了足夠的思想準(zhǔn)備，可是，我沒有想到你對我的不滿竟是如此深重?！澳銘?yīng)該知道每個男孩子都有許多不能跟媽媽說的秘密吧？我也有，比如我第一次夢遺，盡管我多少對此心里有數(shù)，可是，我很想讓你知道這件事。結(jié)果，打電話給你，你正在開會，還沒等我說完你就掛了電話?！薄俺跻荒悄辏腋嘁粋€男孩子打架，就因為他仗著爺爺是教育局長，能給那些想選班的同學(xué)辦事，就收同學(xué)的錢。我看不慣，找茬跟他打架。他是全年級最高的男生，但我還是讓他吃了虧。后來校方迫于他爺爺?shù)膲毫?，給了我很嚴重的處分。說實話，學(xué)校的不公平對我的打擊并不大，因為那么多的同學(xué)都堅定地站在我這一邊?？墒?，回到家里，你得知這件事后的那個耳光讓我很受傷。我突然覺得你不可理喻，那個耳光也讓我斷了與你做朋友的想法?！薄澳阒粎⒓舆^一次我的家長會。你開著氣派的奔馳，把家長會當(dāng)成你的交際場，跟那些所謂有錢有勢的家長聊得熱火朝天。而對于我的在校表現(xiàn)，你顯然并不關(guān)注。家長會結(jié)束時，我很希望你能陪我一起回家，我想跟你聊我的同學(xué)和我的學(xué)校，可是，你跟幾個家長吃飯去了。你把你的交際能力延展到每一個場合，把你的生意經(jīng)念到了每一個地方，你讓我覺得，其實，作為你惟一的兒子，我在你心中，無足輕重?！薄拔业谝淮螏笥鸦丶?，你的態(tài)度相當(dāng)傲慢，很明顯，你有了錢，就覺得看上你兒子的人一定是沖著你的錢而來的。事實上，在我們談戀愛時，她根本就不知道我有一個什么樣的父親和母親，而到了我們家見了你之后，我們分手了。傷害她的不是我的隱瞞，而是你的態(tài)度?！薄拔胰ツ愕墓?，根本就沒想待下去，所以，如你所見，我表現(xiàn)得相當(dāng)差勁兒。我不想活在你的蔭庇之下，我想用我一個人的努力，就算到死才能還完房貸，我也不覺得失敗。當(dāng)然，我一直發(fā)誓，將來有一天，我有了兒子，我一定只和他做朋友，而不去做一個道貌岸然、一個永遠恨鐵不成鋼的父親……”

那天，我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不是因為你的話有多么刺耳，而是我的慚愧令我無從表達。透過你的眼睛，我仿佛看到了另外一個自己——與我自己的想象相去甚遠，遠得讓我吃驚，也遠得讓我警醒。

我趁著酒勁，大著膽子對你說：“爺們兒，對不起啊。要知道，當(dāng)父親這件事，我也是第一次，你得給我點兒時間和機會?！?

你點點頭，又默默地陪我坐了一會兒，確定我沒事后，走了。望著你已經(jīng)高出我許多的厚實背影，我心頭好一陣難過——已經(jīng)多久沒有這樣目送過你了，好像是你上小學(xué)的時候，我曾經(jīng)這樣目送過你。一眨眼，你都長大了，而我對你的印象與看法似乎還停留在原處?？墒?，事實上，對于你來說，日子是一天天過來的，你羅列的那些細節(jié)就這樣離間了我們的父子關(guān)系。我雖然始終在你的生命里，但是，更多的時侯卻只像是一個稱呼。

4

我決定向你妥協(xié)，在你成人之后，重新學(xué)做一個父親。

我為你盤下了你駐唱的那家茶餐廳，你歡天喜地，可是你媽媽卻火冒三丈：“你要么不管孩子，好不容易管了，就是陪他胡鬧。難道你想讓他當(dāng)一輩子的歌手？做一輩子侍候人的小老板？”我說：“做他喜歡的事，他高興就好?！蹦阍谝贿呄蛭邑Q起大拇指，那表情，頗有不計前嫌的味道。

在經(jīng)過最初的新鮮之后，你的茶餐廳很快遇到了經(jīng)營的艱難——這，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也在我的設(shè)計之內(nèi)。當(dāng)家的你雖然知道了柴米的貴，但卻對如何解決柴米的持續(xù)供應(yīng)無計可施。我抽出時間，帶著你去了北京，把北京三里屯的酒吧全都細細地體驗了一遍。

回去的飛機上，你一直在滔滔不絕地講你的創(chuàng)業(yè)設(shè)想，沉浸在百廢待興的激情里。下了飛機，你連家都不回就直接去了茶餐廳。此后，我雖然依然像從前一樣很少見你，卻總能接到你的電話：“爸，有個員工很優(yōu)秀，但被挖走了，怎么辦？”“爸，茶餐廳的裝修風(fēng)格要變一下，你給點兒參考意見唄?！薄鞍郑覀兘M織員工去旅游，你有沒有興趣參加，順便也給我們傳授一下你的創(chuàng)業(yè)寶典？”

而我，會時不時地、“漫不經(jīng)心”地給你打一電話，讓你請我吃飯。有一些比較重要的商業(yè)活動，我也會邀請你參加，有意無意中幫你拓展人脈。我們還會一起去滑雪、去游泳、去唱歌，然后很有默契地對你的媽媽守口如瓶。

那段時間，我為自己沒有缺席你人生的這一段而感到慶幸與知足，那是生意場上永遠無法體驗得到的感覺。

5

后來，你又談了一個女朋友。這一次，向來對你言聽計從的媽媽亮出了強硬的反對牌，原因是那個女孩兒出自單親家庭，她對單親的孩子持有偏見。為了兒子的終生幸福，媽媽不惜變得蠻不講理。

你來向我求助，事實上，你媽媽有的顧慮，我也有。可是，我必須承認為了迎合你，我還是選擇了站在你這一邊，只是，我以一個男人的立場告訴你：“不被父母祝福的婚姻很難幸福，因為，但凡婚姻都會出現(xiàn)這種或那種的不適，而一旦有一天，你們之間出現(xiàn)矛盾，你就會歸咎于她的出身，就會努力證明當(dāng)初家人的反對是對的。所以，這份婚姻與愛情如果想要美好，你就要付出很多的努力與辛苦。你怕不怕？面對未來，你能夠恒久忍耐并堅守嗎？如果能，如果你覺得值得，那么，聽從自己內(nèi)心的召喚。不管做任何決定，爸爸都支持你?！?

你最終還是與那個女孩兒在一起了。你在婚禮致辭時狠狠地表揚了我，你說：“爸爸，謝謝你給了我那么多的理解與支持，在這個走向成熟的時刻，允許我為你獻上一個兒子的擁抱。爸爸，我會終生向你學(xué)習(xí)。”然后，你給了我一個結(jié)實的擁抱。我縱然應(yīng)付過無數(shù)宏大的場面，但還是在那樣的時刻忍不住潮濕了雙眼——人將半百，我已經(jīng)能夠?qū)⒔穆曌u看淡，卻無比在意你的評價。而你，給了我如此之高的贊美，我突然覺得，承擔(dān)不起。

夜里，你的媽媽無比失落地跟我說起你成長的點點滴滴，對于一個母親來說，你的成長是由那么瑣碎的細節(jié)組成的，而那些細節(jié)幾乎消磨了一個母親全部的人生，很辛苦、很漫長。也因如此，當(dāng)她放飛你的時候，有的不是解脫，而是不舍。

一點一點的，我在你母親的講述里，重拾了曾經(jīng)的慚愧。我必須承認，做一個好父親其實很簡單，成本也很低，只需在孩子人生的幾個關(guān)鍵時刻挺身而出，只需帶著孩子做幾件標(biāo)新立異的事，就可以輕易博得信任、贏得尊重、獲得來自孩子的源源不斷的好感。

那夜，我失眠了，第一次給你發(fā)了個短信，我說：“兒子，對于一個母親來說，兒子更像是她的情人，這個小情人早晚有一天是會移情別戀的，但母親，卻永遠對他一往情深。可是父親不一樣，兒子長大后，他就多了一個哥們兒，所以，哥們兒，將來要更好地寵你的媽媽，和我一道?！?

第二天，我收到了你的回復(fù)，你說：“很震撼，哥們兒，向你學(xué)習(xí)，將來，也做個能如你一般的好爸爸。”

“好爸爸”，這是你給我的評價，雖然我心里很清楚自己做得遠遠不夠，可是，我為自己今生與你達成這樣的和解、有如此親密的父子關(guān)系而深深慶幸——做一個好爸爸的成本其實很低，但卻是一個男人一生中不可或缺的投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