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毓
我和畫家老羅相識多年,那時他尚不如現(xiàn)在有名,老羅現(xiàn)在的著名,是因為他隨便的一幅畫都能賣到五十萬元以上。
五十萬對老羅是多還是少?老羅說無所謂,因為他根本就不會花錢。老羅說錢只是讓他感到生活不像從前那樣的艱難和拮據(jù)了。他依舊保持簡衣素食的生活方式,那頭油膩的長發(fā)總給人流浪漢般落魄的感覺。金錢遇見這樣的人,如同潘金蓮遇見武大郎,是當下世界最嚴重的不和諧。
老羅從不為金錢畫畫,他像一根讓人永遠吃不到嘴的胡蘿卜,引得一群拉磨驢般的書畫經(jīng)紀人追著他轉圈。他們覬覦老羅的畫作,看重巨大的市場潛力與高盈利。老羅得意地說自己偏不上當,任那些人一次次請他吃飯、請他旅行、請他去各式各樣好玩的場所,享受一個個漂亮姑娘的巧笑和恭維,老羅就是不和任何經(jīng)紀人簽約。不簽!老羅說。這就像皇帝傳位給皇子們,沒立遺囑就有希望,有變化。我給任何想經(jīng)營我畫作的人都留下希望,讓他們誰都喜歡我,都情愿不遺余力地給我的畫做宣傳。
很久沒和老羅吃飯了,每一次我約請老羅,最終部以老羅隨便喊一個畫廊經(jīng)紀人出場買單而結束。一次我們吃很普通的乾州面,老羅也電話叫人從城南趕來,來人先派一美女出場買單,隨后就有兩輛黑色奔馳停在飯館樓前逼仄的巷子里等我們——當然主要是等老羅,問要不要去泡泡溫泉,或者去哪里再喝一杯?老羅說,不必麻煩了,我還是讓陳同順道送我。陳同就是我了。
為什么要這樣呢?我問老羅。你想一下,假如我給每個向我索畫的人都慷慨贈予,其結果會怎樣?連他們最終都不會感謝我。以前我也贈予過,人家說如何如何喜歡我的畫,我一恍惚,就給他們畫了。但不久那畫卻懸在畫廊交易了,并沒像他們說的那樣掛在書房日日瞻仰。算了,不說這些。你說他們常常給我買單,他們樂意,他們真樂意,他們會給同行炫耀,看,這個死老羅和我親好,昨天晚上我和他共進晚餐了。這就是我的畫能賣高價的好處。人賺錢的最大意義是不為錢所累,我不需要那樣的花天酒地。我不更多的賣畫,他們會感激我,雖然表面上恨我,不給他們早一點兒賺大錢的機會。但是,大錢對他們來說就是銀行里的一個數(shù)字,數(shù)字沒有意義。我不幫他們完成這個添加。
可我仍需要他們。喝了點兒小酒的老羅有點兒神秘、有點兒傷感地說。假使他們不圍著我轉,我會寂寞的,我需要他們陪著我度時間。
聽這話時我想,我大概也是老羅人生的陪客之一吧。每年春天或者秋天,老羅都邀我一道去外面轉轉。那樣悠閑的時光總讓我有種回到唐朝的感覺。我們開著三菱越野,車當然是老羅的。雖然老羅并不會開車,那車多半時間都安靜地泊在老羅的車庫里,這會兒這輛寂寞多日寸的車供我使喚。
我們始終保持八十碼的速度在路上,這是老羅限定的速度。走那么快干啥?人生能走多遠是注定的,不著急。
十二點到了我們是一定要停下來找個地方吃午飯的。遇見城鎮(zhèn)是城鎮(zhèn),遇見鄉(xiāng)村就農(nóng)家。吃飯,一定喝點兒小酒,就是小酒,時間一定漫長到你覺得都可以喝過十場酒的時辰。
老羅慢慢地天地恒久地喝他的小酒,談生活的瑣碎人事,說創(chuàng)作的諸多感受。那些生機無限的山水,是怎樣從他的眼底心上轉換到畫紙上的。老羅說到興奮處手舞足蹈,惹得給我們添菜的農(nóng)家女子嘿嘿直樂。
老羅定睛看著那個女子,就說,陪我去趟乾坤灣吧,這就去。我們下午就調(diào)轉方向北上了。
乾坤灣是老羅在心里藏了四十五年的一片風景。四十五年前,老羅還是美院的學生,隨老師去陜北乾坤灣寫生,住在莽莽群山滔滔黃河岸邊的一戶農(nóng)家。正是早春時節(jié),他畫下鹼畔的一株山桃花、房東家的蘆花雞,驢在磨道里拉著石碾子轉圈,嘴巴前懸著一根永遠夠不著的胡蘿卜。當然,被老羅突突著心跳畫下的,還有房東家剛過門的新媳婦,水靈靈的,眼神如沙漠清泉一般清澈的新媳婦啊。今天的老羅這樣形容,語氣里透出說不出的感嘆和滄桑。
那時我沒錢,沒有兩塊錢。我那時最大的心愿就是為她買一條紗巾,紅色的,山丹丹一樣的紅色。我們在她家吃了一個月她親手做的飯,她做的飯真好吃,我要感謝她。我從她那里讀懂了陜北的土地,你看我一輩子只畫陜北,萬畫不厭,萬畫萬新,靈感都是從她那里來的。
按老羅的囑咐,我們特意拐進了延安城,老羅在商城里買了一條最貴的紗巾,紅色的,山丹丹一樣的紅色。老羅說,這個顏色配他心中的新媳婦最合適。
我們到達乾坤灣的日寸候是早飯后,老羅一路感慨當年穿越黃土腹地的艱難不復存在了,好在這一彎永恒的壯麗還在,站在乾坤灣高岸上,極目都是黃土的世界,俯瞰腳下,黃河沖出陡峭的晉陜大峽谷,奔流到眼前,又曲折而去,形成壯麗無比的乾坤灣。
按老羅的記憶去找四十五年前的那個窯洞。老羅說當年的房東姓彭。我們在院場邊遇見一個抱高粱秸的佝僂的老婦人,老羅上前詢問彭姓的住戶。老婦人說,這一帶的人都姓彭,她家老漢就姓彭,兩年前死了。老羅在院邊那個已經(jīng)廢棄很久的石碾盤邊坐下,掏出煙抽,直到老婦人顫微微地把大壺茶和兩個白瓷茶杯放到碾盤上走開,老羅似乎都沒能回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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