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志強 干亞群
兒時,我在農場連隊的馬廄里,看見馬在吃槽里的草料,雞在啄糞蛋里的蛆蟲,狗在角落里啃一根骨頭,貓在瞅著老鼠的動向。它們各自都專心地對付自己的食物,相安無事。它們咋不換換口味,羨慕對方的食物呢?作家其實也有自己的口味。有的作家吃雜糧,樣樣體裁都能來兩下子,有的作家就叮住一種體裁咬個不停。人吃飯咋就一輩子也吃不厭?我曾想。
本期特別關注,推出一組干亞群的散文。多年來,她衷情散文創(chuàng)作。不但不厭倦,而且“吃”得深入了。這回,她一路返回到了童年,回味童年的素材?!怯洃浀钠瘘c。像一匹卸了龍?zhí)椎鸟R,進入苜蓿地。
主持人 謝志強
謝志強:2011年初,你出過一部散文集《日子的燈花》,那是你對十幾年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次總結。我在2011年底看了你的新作《炊煙》,我眼睛一亮,想到《日子的燈花》,某種意義上說,是你對過去創(chuàng)作的一種告別。因為,我把《炊煙》視為你創(chuàng)作的重大突破。
好像一個人,離開村莊,在外面的世界游走,可是,走著走著,她察覺,她發(fā)現,竟然回到了村莊——那是你童年的村莊。這是寫作的隱喻。我是指你在《日子的燈花》里,有一個長大了的你在看沿途的風景,屬于游走散文。
有了《炊煙》,陸陸續(xù)續(xù)就成了這一組你回憶村莊里的童年的散文,兜了一個大圈,你發(fā)現了童年。我把它視為回家的散文。這是你散文創(chuàng)作中飛躍性質的轉變。你過去怎么就沒有發(fā)現?或許,你沒舍得啟動你童年的資源?其實,對每一個作家來說,童年至關重要。童年總在呼喚作家,你是怎么聽到童年的呼喚?
干亞群:喜歡上文字已不是幾年的事,而是二十幾年的事了。在我還在念初中的時候,有一天我有一篇類似讀者的信件在一本《初中生》刊物上發(fā)表了。當時我們學校的一位副校長看到了,問我是不是我寫的。我說是。于是他在一次全校師生大會上把這件事好好地表揚了一番,還很認真地朗讀了那篇小文章。這件事對我的影響是讓我喜歡上了文字,并一直把文字作為自己保持內心寧靜與擺脫欲望的一種力量。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寫文章是因為我還有幻想,希望用文字來經營自己的家園,能獨立于熱鬧的現實。事實上這樣的寫作路徑讓我的文字局限于一己的世界。
雖然,我自己也不懷疑文章的真情實感,但這畢竟屬于一個人嘟嘟嚷嚷的自言自語,里面的感悟也好,思考也罷,如果離開了一個人的經歷,就失去了閱讀上的共鳴?!度兆拥臒艋ā愤@個書名,其實也代表了我的一個想法,一方面記錄了我精神世界的成長,另一方面希望對以往的創(chuàng)作作一個小結。所以,特意選擇了在不惑之年出版這本書。
人的一生離不開選擇,而選擇意味著取舍。有時舍恰恰是讓你有時間去思考,去發(fā)現。有一段時間我一直沒有動筆,而是琢磨著如何突破以往的“自我”寫作。有一天,我兒子問我童年是怎么樣的時候,我的心為之一顫,仿佛一張張黑白照片濕漉漉的從洗片液里打撈出來。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童年,而我們這一代的人與其說是一個人的,還不如說是大家的。我們這一代人雖然缺少物質的滿足,也缺少父母潛心的管教與培養(yǎng),但我們一點都不孤獨。童年中的我們也許并沒有在意過自己快不快樂,而且那時的快樂與不快樂也不會留下什么影響。但現在回想起來跟自己的兒子一比,發(fā)覺我們的童年是非常豐富的,因為屬于整個村莊的。這是一個比較有意義的話題,于是我便有了一個寫作的動機與目標。
謝志強:你童年的村莊記憶,我看到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人與物之間的關系,正是由一系列不起眼的細節(jié)凝結,進而,你的筆觸深入一個村莊的內部,日常生活中,輪回里,那沉甸甸的文化浮現出來,有約定,有禁忌,有敬畏,有和諧,我能看到一個表象與靈魂的村莊的生存狀態(tài)——那時的村民怎么過日子,過著什么日子。特別是其中的細節(jié)。當我們回憶過去時,我們往往回憶起的是細節(jié)。你用細節(jié)重建了一個鄉(xiāng)村的村莊。相比過去的創(chuàng)作,這組散文中,你對細節(jié)給予了高度的重視和敏感。你來談一談如何發(fā)現、使用細節(jié)的吧。
干亞群:散文的美在于從生活的底部尋找深度,于細微處發(fā)現具象,正如佛教中所說的“一葉一世界”。對我而言,是一村一世界。盡管散文需要自由,但她又必須介入生活,而且得拉開了一定的時間后才能看清一些東西。大人那時無暇顧及我們,他們忙于參加生產勞動,我們這些人三五成群游蕩在村子里,村莊的一部分屬于我們,我們也屬于村莊的一部分。我們慢慢地記住了村莊里的一些習俗與民俗,沒有想過要學會繼承,但很用心地去遵守這些習俗與民俗的約定、規(guī)矩,為的是免去大人的呵斥與挨打。
我寫這組散文的時候相比以往的寫作,要來得輕松與自由,因為我對自己的童年生活與村莊很熟悉,這些熟悉建立在那些細節(jié)上??梢哉f,這些細節(jié)組合著我們的童年,也支撐著我們的村莊,它們一點一滴地存在于我們的生活中。有意思的是,我們的年齡還不會思考,但我們的眼睛卻讓我們發(fā)現很多真實的細小,這完全異于大人的視角。不敢說這符合藝術創(chuàng)作需要的“純白”胸臆,不過,這確實是我在找童年時得到的一個心得。所以,我在文中使用了很多細節(jié),以細節(jié)代替語言的雕琢,用細節(jié)豐富文章的立意。
謝志強:我忽然想到雙重性。這個你童年的村莊,時不時會呈現出雙重性?!督o燕子留著門》,同一個屋檐下,有兩個世界,人的世界與鳥的世界,開門或關門,還要考慮家庭成員——燕子是不是歸來,得給燕子留著門?!断耒R子一樣的池塘》,池塘是虛和實結合的世界,它又映出了生命意識和性別歧視?!稌駡觥穭t是人與牛的不同世界,牛見證著人的世界。這一系列雙重性的表達,呈現出你童年村莊的豐富與溫馨。與你的《日子的燈花》相比,你的視角發(fā)生了變化,這種視角,對你發(fā)現童年村莊意味著什么?
干亞群:《日子的燈花》我前面已經說過了,這個中的文章大多是我個人的一些感悟與感懷。一些經歷讓我有了一段追尋與擺脫相交織的心路歷程?;蛳不驊n,說到底還是一個人行走在路上,周圍有很多景物,而我側重于欣賞的心境,這難免會錯過一些更美好的風景。要知道,散文的深度不在于你動用語言的能力有多少,也不在于你有多少真實的經歷,而是你呈現出來的世界有多寬,也就是要把不同于自己內心世界的世界表達出來。如果說《日子的燈花》是我與成長中的自己建立的一個世界,那么這組散文則是我與我們、我們與村莊、村莊與村莊里的事物間的共同構建。不同的世界在成人眼里有不同的體味,大多不外乎感慨與深沉,但在兒童的眼里卻是一種親近與欣喜。也因為順著孩童的視角,村莊的記憶開始鮮活起來,帶給我的已不僅僅是童年的生活,而是我們人類世界與自然世界的連結、補充。我們現在缺少的正是自己與周圍世界的聯系與溝通,于是一些事物正慢慢消失,我們的心在漸漸遲鈍,而我們對此卻渾然不知。
謝志強:說到底,文學創(chuàng)作,就是用獨特的視角去看你的世界,然后,用獨特的方式表達你的世界。
你仿佛用望遠鏡去瞭望童年的你,繼而,又用顯微鏡去放大童年的你。其中的敘事,有兩個你——童年的你和青年的你,后一個你追憶前一個你,重要的是你“發(fā)現”了什么?兩個你構成了怎樣的鏈接?
干亞群:不知不覺,自己到了不惑之年,按照孔子的說法,這是一個明白事理的年齡。一個人要做到明白事理其實很不容易,這需要成長的積累和世事的積淀,或許我們把兒童的天真交還,才能換來一個成年的閱歷。這些閱歷看起來很重要,因為這是你躋身于社會謀取生計的一筆財富。當有一天有人夸獎你成熟的時候,其實作為自己深層次的思考,應該是感到一種淡淡的失落,因為你要么丟失了童真,要么不得不隱藏天真。我一直認為兒童的眼睛是世上最美麗最清澈的,他們的眼里沒有躲閃,沒有隱瞞,更沒有世故。用這樣一雙眼睛打量這個世界,你說還會有油滑有伎倆嗎?
謝志強:寫作到了一定程度,每位作家都會尋求一種質的飛躍。這種質變,偶然中包含著必然,那么是什么契機使你寫出《炊煙》,然后,有了你這組散文?
這里,其實想問問你的閱讀。閱讀與寫作,兩者是相互滲透相互作用。閱讀與寫作都是一種發(fā)現??梢哉f,一個作家的創(chuàng)作能走多久,能走多遠,一個至關重要的因素,取決于作家的閱讀。閱讀怎么會影響了你現在創(chuàng)作?
干亞群:我們面臨寫作的路徑有兩種:一種是直接的經歷,另一種是間接的閱讀。我的閱讀范圍非常雜,歷史、政治、文化、哲學等,當然文學是其中占有很重要的一部分。我每年除了看一定的世界名著外,還會花一定時間看當下的一些優(yōu)秀文學作品。去年年底我看了劉亮程的《一個人的村莊》與李娟的《阿勒泰的角落》。這兩本書對我寫這組散文有著一定的影響。他們寫的也是村莊里的生活,有些場景跟我的村莊非常接近。如劉亮程寫到過《炊煙》,李娟寫到過《河邊洗衣服》,這些事這些物讀來非常親切,有共同的記憶。但與他們不同的是,我們生活在江南,不同于他們的西北游牧生活,我們的村莊里有著他們所沒有的一些細節(jié)與情節(jié),而且我加重了江南的民俗與習俗,通過這組散文或一本書,除了能了解到我們過往的村莊生活外,還能夠走近傳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