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亞群,女,1972年9月出生,浙江余姚人,經(jīng)濟學(xué)學(xué)士,公共管理碩士,著有散文集《日子的燈花》,現(xiàn)供職于余姚市文聯(lián)。
給燕子留著門
當河里最后一塊冰被我們搗碎后,叮叮咚咚的水流聲從村東一直響到村西。讓小村里人睡不著覺的倒還不是這歡快的水聲。夜里各家的貓開始頻繁地活動起來,而耗子卻比以前更猖獗。到了清晨,貓帶著一身的疲倦從外面回來,少不了被主人罵一頓。挨了這人罵的貓似乎很知趣,悄無聲息地窩進灶眼里可以一天不出來。
也就這么幾天里,村里又多了一份熱鬧,門前的棗樹上開始有嘰嘰喳喳的聲音。老人便把門開得大大的。我們感到不解。老人說,燕子回來了,它們要筑巢,如果關(guān)著門,燕子會覺得主人不歡迎它們。
敞開的門,有春風灌進來。春風仿佛在鋪一條無形的路,是空中溫暖的路。燕子順著趕過來。春風把沿途的樹都弄綠了。于是,有一天,我們聽見燕子的叫聲,看見燕子的身影——像黑色的閃電。
老屋橫梁上的那只燕子窩,跟我們玩的那種爛泥炮形狀差不多,上寬下窄,不過看起來有點疙里疙瘩。我們也不知道哪一年筑的,每年的春天總能看到兩只燕子飛進飛出,然后孵出一窩小燕子。去年的燕子窩在守候今年的燕子。
村里的房屋多是平房,有些還是茅草房。燕子似乎并不嫌棄,只要人們開著門,有一處可容它們筑巢的地方,它們就會把巢安在那兒。老人們說,家有燕子窩,那是一家人的福氣,說明這家風水好。所以家里有老人的,每到春天總是盼望著門前喃呢的聲音。我們那兒并不重視喜鵲,而把燕子看成喜鵲的化身。村里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如果身體不適,他們就把能不能熬過冬天作為給自己的一個命數(shù)。二月初燕子準時飛回來,那些躺了一冬的老人不管可不可以下床,也要起來在門口坐一坐,聽聽燕子的喃呢,看看燕子忙碌地銜草加固巢,心里覺得有一種踏實。
被燕子選擇的人家于是就有了一份責任,大人告誡頑皮的小孩萬不可以去捅燕子窩,否則要變成瞎子。村里有一位瞎子公公,整天拿著兩根竹竿走村串戶。很多人不喜歡他,但如果他不在又覺得缺少了一些什么。他一個早上能把一個村的動靜掌握得很清楚。我們猜想,他的瞎眼是不是捅燕子窩造成的。我們曾問過老人,老人支支吾吾的,不得其詳。我們悄悄地溜進他家里,抬頭看他家的橫梁,上面黑糊糊的,連一只燕子窩也沒有。我們忽然覺得瞎子公公有些可憐,連燕子也不太喜歡他。
有次,他又到阿根公公家串門。我們知道,他一來準要播報他一清早所得到的新聞。果不其然,他把前村聽來的張家婆媳間的是是非非,按他口氣非非是是地說了一通。本來這也不關(guān)我們的事,但他有個怪脾氣,就是他在播報全村動態(tài)的時候不喜歡小孩在身邊發(fā)出吵鬧聲。老人們念他眼睛瞎了,許多地方由著他,哪怕他在自己的新聞聯(lián)播中有許多不實之處也不跟他計較??晌覀冃『⒛哪芟氲竭@么多,我們照樣玩我們的,這樣一來大人要干涉我們。我們嘴里不敢說,可心里非常不歡迎他。那天,他正興致勃勃談?wù)撝鴱埣业囊恍┦?,一對燕子在門前一陣嘰哩喳啦。他拿起竹竿向空中猛得一揮,燕子一下子飛到棗樹上。阿根公公皺了皺眉頭,有些不太高興。瞎子公公把手插進他的棉襖袖里,繼續(xù)他的村中要聞。燕子在樹上鬧開了,似乎吵嘴一樣。你一聲嘰嘰我一聲喳喳,一會兒跳到樹枝上,一會兒又飛到樹梢。瞎子公公被兩只燕子吵得失去了興致,提起竹竿摸索著去另外一戶。很快,兩只燕子好像和好了,你銜草我銜泥,忙忙碌碌地開始修整起窩來。
我們并不知道鴛鴦是怎么一回事,卻知道家里的燕子是雙飛雙宿的。大清早,等門一開燕子馬上飛去了,當它回來的時候嘴里肯定銜著草什么的,有時獨自回來,有時兩只一塊兒。你一口草我一口泥,共筑著它們的窩。到了傍晚,如果另一只還沒有回來,那只先回來的燕子絕不會獨自飛進窩,肯定停在門前的樹上或屋檐下,歪著頭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直到另一只回來。然后輕輕幾聲嘰嘰,便飛進窩里再也看不到它們的影子。村里小夫妻哪天吵架了,做妻子的就會責備自己的男人,怎么連燕子都不如,它們還懂得溫情。剛才還氣呼呼的男人,此時默不作聲,一個人提了只筐出去了。等他回來的時候筐里準有妻子愛吃的水果。
燕子等窩筑好后開始產(chǎn)卵,大約一個月后窩里便會伸出幾張黃黃的小嘴。此時是燕子最最忙碌的時候。兩只燕子飛進飛出,喂養(yǎng)著它們的小寶寶。老人說,燕子一頓煙的工夫要飛出三次,一天下來將近要飛一百多次,直到小燕子能獨立覓食為止。有一次,我家的小燕子不知怎么的從窩里掉了下來,小燕子還沒長毛,眼睛還不能完全睜開,嘴巴上長著厚厚的黃色胚芽,光禿禿的身子粉嫩粉嫩的。母親讓父親把小燕子放回窩里。我有些舍不得,把它放在手上輕輕地撫摸著,它蠕動著身子在我手掌上爬著。這時燕子正好飛進家里,許是它以為我把它的小寶寶掏出窩的,張大著嘴巴不停地在我身邊喊叫,甚至還想啄我的臉。父親見狀,忙拿來梯子把小燕子放回它們的巢。燕子倏地一下飛進巢里半天沒出來。晚上,兩只燕子嘰嘰個不停。母親說,那兩只燕子以為我們在欺負它的小寶寶了,說不定明天會搬窩。我們一家人聽了感到有些不安。
第二天,兩只燕子早早地飛出了門。我呆呆地看著那只燕子窩,想像著燕子攜子離巢的情景。家里冷清倒不必說,被奶奶知道了肯定罵一頓,在她眼里燕子可是一家人的吉祥物。每到燕子孵出小燕子后,奶奶不允許把門關(guān)著,即使出遠門,只鎖一下里間的門。奶奶說,燕子很聰明,一旦發(fā)現(xiàn)主人在它喂養(yǎng)小燕子時把門反鎖著,它就會帶著小燕子離開,而且從此就不會再回來了。這天的早上我有些心不在焉,連母親交待的幾件事都忘了,害得兔子不停地咬籠子。
一小時后燕子飛了回來,但很快又飛了出去。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兩只燕子嘴里銜的東西并不一樣,一只直沖進窩里把覓來的食物喂給小燕子,而另一只卻又在銜草銜枝,原來它們在修筑自己的窩。半個月后,小燕子長出了羽毛,黑溜溜的,嘴巴邊還有一圈黃色。此時家里頗為熱鬧,一會兒嘰嘰喳喳,一會兒唧唧啾啾,尤其當燕子爸爸與燕子媽媽從外面覓食回來的時候,橫梁上是一片喧鬧。只只張大著黃口,爭先恐后地要食吃。等老燕子飛走了,它們才個個縮回窩里安靜下來。過了一段時間后,小燕子開始學(xué)飛,撲棱棱地從窩里飛到窩外,再由屋檐下飛到樹枝上,這樣一路地飛遠。如果還不到遷徙的時候,小燕子們絕不會飛走,到了晚上還是會飛到自己的窩里。
我們家約定俗成,最晚進門的人,總會看一看燕子是不是到齊了,然后關(guān)門——這是晚上最后一道儀式。就像大人牽掛會玩的孩子遲歸那樣,我也會提醒家里人:給燕子留著門。
村里人絕不會傷害燕子,但這并不意味著燕子沒有敵人。有一次,我們在阿囡家里玩耍,忽然聽到橫梁上的燕子窩里傳來一陣聽起來有些怪怪的鳥叫聲。我們不由得抬起頭來,一條蛇正繞著橫梁把頭伸進燕子窩里,幾只小燕子閃動著翅膀,左右躲避著。我們也嚇壞了,不知道怎么辦好。還是阿芬出了一個主意,叫來隔壁阿標叔。他是村里專門捕蛇的。他手拿一只編織袋順著梯子爬了上去,三下兩下那條蛇很快被他裝進了袋子。晚上,阿囡有些得意地把這件事告訴了她父母,結(jié)果被她父母罵了一頓。原來村里有一種說法,家里的蛇是不能打不能捉,那是“家龍”,否則家里會不順的。阿囡有些不服氣,覺得救燕子與保護“家龍”應(yīng)該是不矛盾的,可這兩件事怎么會那么巧的碰到一起了呢。
村里開始有人建房,原來居住的老房子得拆掉。上了年紀的人遵循一個原則,五荒六月是不可以動土木的。所以村里很多人建房子多選擇在秋天,這時候燕子已準備南飛了。那些拆了老房子的人家,把拆下來的燕子窩整個地端下來,然后放在樹杈上,希望明年燕子歸來的時候還能發(fā)現(xiàn)這個標記。然而,那些建了新房子的人家第二年再也不會有燕子進出。整天鎖著的大門和平整的天花板,讓燕子越飛越遠了。
當村里最后一棟樓立起來的時候,村子變得寂寞起來。年復(fù)一年,燕子只是在記憶里呢喃,又漸漸消隱。以至回憶燕子確確實實的叫聲,卻模糊了。村民習(xí)慣了關(guān)門。
炊 煙
暮色像一塊抹布,在西邊胡亂涂抹了幾下,就把太陽抹走了??諘绲奶镆皾u漸變得模糊起來,看看自己的筐里還只是淺淺的一層,心里不免很著急。剛才顧自跟同伴玩,竟把重要的事給耽擱了。另外幾個同伴的筐里也不見得比我多出多少,大家不約而同地四處散開,并且各自守住一塊地盤。這時已沒有挑揀草好壞的余地了,于是不管什么草全都割進筐里。當村里升起第一縷炊煙時,我們才背著筐,也背著最后一縷暮色走向村子。
村里還沒亮燈。村里人只有吃飯的時候才用電燈。我想,是不是怕飯找不準嘴巴?做飯是從來不點燈的,灶膛里的火苗足夠照亮灶前的一切。那映紅的木格窗是指引著我們回家的標志。
村子上空已飄起縷縷炊煙。這時村子頗為熱鬧,荷著農(nóng)具回家的村民隔著暮色互相交流自留地里的收成。歸欄的牛,歸圈的羊,還有歸舍的雞鴨,時不時地沖撞著漸漸昏暗的小村。池塘里晃動著洗農(nóng)具的人影,嘩啦的水聲里輕輕掉下泥巴。
幾個孩子的肚子早已響起了“咕咕”的聲音。幾口天落水哪經(jīng)得起幾小時的消磨。大家只盼著一到家能吃上飯。阿芬首先興奮起來,“我馬上可以吃飯了?!彼覠焽枭系那酂熞阎皇O氯跞醯囊豢|了。我們不由得羨慕起來,于是伸長脖子向自家煙囪望去。有失望的,也有期盼的。小小的我們學(xué)會了從煙囪里判斷父母是否回家和飯燒到什么程度。點不點燈不要緊,只要有炊煙升起,總讓回家的腳步變得分外輕快。
濃濃的炊煙,那是剛升火不久;慢慢淡下去,就是等著家里最后一位回來的信號。我們還能從飄過來的炊煙里辨別出誰家燒的是什么柴。燒棉花稈和黃豆稈冒的是藍煙,還帶著一絲木香,梨樹稈冒的是青煙,濃煙一陣陣的那是雜草,而玉米稈冒的是黑煙。條件好的大都燒棉花稈,耐燒而且火旺,一頓飯也僅用去小半捆而已。多數(shù)家庭是混著燒,等火旺了的時候用雜草。我們雖還是屁大的孩子,但沒有誰不會煮飯。此時如果自家的煙囪還沒有冒煙,便丟下同伴一路小跑回家,要在父母回家前讓煙囪冒出煙來。噼噼啪啪的聲音在灶膛響起來的時候,父母也就進屋放農(nóng)具了。
最讓人興奮的莫過于在下午看到自家煙囪上冒出煙來,那是母親正為客人燒點心。幾只雞蛋,或幾根年糕,上面加幾顆紅棗,放進去一調(diào)羹白糖,那個甜讓人過了三天還時不時咽口水。盡管我們吃的是客人吃剩的,但我們非常滿足碗里那一根年糕或浮著蛋花的湯。看著我們狼吞虎咽,母親會在邊上笑著說:“客人是‘因頭,你們是‘癆頭?!敝皇悄艹蔀椤鞍A頭”的機會并不是很多。
村里人一般把灶間設(shè)在東面。如果忽然間從屋頂上多出了一個煙囪,這家肯定是父子分家了。但煙似乎并不介意分與不分,在分了家的煙囪出來后又混在一起成了一家。裊裊地纏繞在一起,如果風一刮,已分不清哪是父親家的哪是兒子家的。我們村里人家等兒子完婚后的半年就會分家。所謂分家無非是另起爐灶,各自做飯,兩個廚房不過隔了一間而已。分家的事多半是父母提出來的,但做兒媳的進門后有這個意思,所以分家的時候大多沒有什么意見,最多是安排灶間的事上大家商量一下。做父母的常常忘記分家的事,如果到了吃飯的時候見到兒子的煙囪還沒有冒煙,就會主動把自家灶膛里的火引過去一點,讓灶熱起來。而做小輩的似乎缺少了這份細心,往往等自己吃好飯的時候,看到父母家的煙囪還沒冒出煙來,才走過去問問情況。兄弟多了,免不了生一些口舌,但煙似乎并不回避這些,從一個房子里出來的煙到底還是要在空中融合在一起。當然,失和的兄弟畢竟是親兄弟,只不過煙早就悄悄好上了。
村里的老人評判誰家的媳婦能不能干,賢不賢惠,一望煙囪里冒出來的青煙便知。新進門的媳婦第一次燒飯,這時就會有上了年紀的老人站在自家屋檐下看上一會兒,然后得出自己的結(jié)論。如果持續(xù)冒出來的是濃煙,一看便知是個急性子。如果好半天冒的還是淡淡的青煙,就知道這個媳婦在家沒燒過什么火。很多婆婆知道村里有這個風俗,于是為了避免媳婦給別人落下不好的印象,常常悄悄在邊上傳授燒火的一些要領(lǐng)。第一把火既不能太旺,也不能太弱,要先把火引起來,再添柴火。燒的時候要留空隙,柴不能太密,諸如此類,定要囑咐一番。但這些隨著上了年紀的老人作古而慢慢在村子里失傳了。
炊煙是一家人向外傳遞生活的景象。人們從煙囪里確認家里人的生活狀況。如果哪天沒看到一家人升起炊煙,左鄰右舍便會前去問個究竟。小時許多人生活都很拮據(jù),但一村人誰也不會讓誰斷了炊煙,于是你一碗我一升幫助著渡過難關(guān)。即使現(xiàn)在生活都富裕了,如果一天沒見一家人的煙囪里冒煙,村里人會去問問,問明白了整個村都覺得踏實。
刮臺風的時候,母親就會在灶膛里燒幾把火。我不解。母親說,上面的龍王看到了煙就會從這兒走開,知道下面是人間,不能在這兒刮風。外面響起低吼的聲音,屋上的瓦片接連飛走幾塊。我依著母親的身子,不由得捂住耳朵。母親不停地添加柴火,連平時舍不得燒的棉花稈也全拿了出來。我看見隔壁阿芬、阿菊家里的煙囪里也冒出一股濃煙來,一會兒許多家里都開始冒煙。我心里不停地祈禱著龍王早早見到我們的煙,然后離開。半小時后風漸漸弱了。多年以后,我終于懂得了“人間煙火”是什么意思。
炊煙是村子里站得最高的,直到出現(xiàn)了一幢幢樓房。從外面回來的人已看不到自家的煙囪,不免感到一絲淡淡的失落。所幸村里人還是習(xí)慣用柴火煮飯,在他們眼里不冒煙的家不算家。村民不管造怎么樣的房子,東邊總會建一間廚房,打一口灶,把煙囪立起來,于是炊煙再一次飄逸在村子的上空。盡管各家圍起了圍墻,忙著各自的生活,但炊煙在上空還是纏繞成一股,把整個村莊擰成一股生活的力量,還交流著每家的信息。
炊煙仿佛是每一個出遠門的人留在村莊里的靈魂,飄浮著,飄浮著,卻飄不出村莊的方圓數(shù)里遲遲不散。腳步牢牢地拴在了一起。
曬 場
我們醒來時,家里那只公雞正歡快地打著鳴?!翱?,咯”的,是另一只蘆花雞,一聲一個音。母親又在摳它的屁股了。
“日頭曬屁股了……”母親忙好雞屁股的事,進屋準說這句話。這時我們再佯裝睡著是不管用的。
“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一個毛澤東……”曬場里的高音喇叭響起了歌聲。母親火急火燎地催促我們后,她趕緊在鍋里盛了一碗菜泡飯,一邊吹,一邊三下五除二地往嘴里扒。
木格窗上泛著一些紅光,有個身影在窗外一晃而過。父親在出工前往自留地挑了一擔水。我坐了起來,去摸被子上的衣服。不料是空的。我朝床下望了望,地上黑黑的。我爬起來,往地上一抓,扭成一團的衣服被我拎了起來。
“……呼兒嗨喲,他是人民大救星,大救星!”喇叭里第二次播放這個曲子時,母親沖進房門說:“飯在鍋里,今天有一只雞會下蛋,中午的米已經(jīng)淘好?!币膊坏任覀兓貞?yīng),母親已抓起草帽,與父親一起向曬場奔去。一會兒,曬場上傳來哨聲,人語聲,還有村民取農(nóng)具時發(fā)出的“稀里嘩啦”聲。
很快,村莊安靜了下來。
這個時候,我最喜歡回味一下昨晚做的夢。母親不允許我早上談?wù)搲?,說是早飯沒吃過就不能講夢里的事。至于為什么非得吃過早飯才能講夢,母親自己也說不清,只是說不吃過早飯講夢會惹來晦氣。如果我一時忍不住說夢,母親就會瞪我一眼,急了還會把手指彎曲伸向我的腦袋敲栗子頭。
曬場的水泥地上還空蕩蕩的,上面留著一些淺淺的水漬痕跡,那是昨晚的露水。幾只麻雀在那兒嘰嘰喳喳,情緒飽滿地尋覓著一些谷粒。曬場的南北各有兩排房子,南邊的是草房,而北邊的是瓦房。從地里收來的莊稼和農(nóng)具都放在北邊的瓦房里,一些籮筐、竹簟,包括用來喂牛喂豬的飼料則放在了南邊的草房。我們很少去里面玩,那些窗戶怎么看都像是張著的嘴巴,好半天才能看見一縷陽光沾著飛舞的塵埃移進草房。大人也不準我們常到里面去玩,說是怕我們糟蹋了隊里的生產(chǎn)資料。曬場的西北角是牛欄,養(yǎng)著隊里的三只牛。農(nóng)忙時套上犁地的農(nóng)具,低著頭從這一嶺犁到另一嶺。大人一手拿著鞭,一手把著犁,時不時地吆喝上幾聲,但那鞭始終在空中虛虛地懸揚著。
今天,牛沒下地,嚼著嘴巴,安安靜靜地呆在欄里。我們趴在牛欄上,用一根稻草輕輕撓它的鼻子。聽大人說,牛要是發(fā)起脾氣來,一個牛角可以把一個一百多斤的成年人頂起來摔到一邊去。我們很想看看牛是怎么發(fā)脾氣的。牛睜著大大的眼睛,不氣也不惱,很溫順地由我們撓它,嘴里還是不停地嚼著。我們很失望。我們又側(cè)著脖子想看看它到底在吃什么,怎么老是嚼個不停。可里面什么也沒有呀。我自作聰明地認為,牛正在思考問題。這個說法得到其他同伴的認可。
牛的眼睛分得很開,我只能看到其中的一只。我睜大著眼睛,直直地盯著牛。牛用黑溜溜的大眼睛迎著我的目光,清澈又寧靜。我沖牛扮鬼臉,牛還是張著眼睛,默默地看著我,偶爾動一下它的蹄子。不管曬場上怎么熱鬧,牛喜歡這樣靜靜地在欄里注視著一切。村莊里發(fā)生的所有事情,它都看得明明白白。我們在曬場的角落里撒尿拉屎,??吹搅?。有人不小心踩到那一坨屎上,恨恨地罵一句,牛在一旁肯定聽得很清楚。幾個婆婆湊在一塊兒數(shù)落自己的媳婦,牛聽見了。曬場上的批斗會,哪一個人說真話,哪一個在撒謊,牛也看在眼里。甚至哪一個人勞動時省著力,哪一個使著勁,牛都很明白。它像一個智者,什么也不說,但比誰都懂村莊里的事。不過,牛就是沉得住氣,反芻著,好像是在回味耳聞目睹的事情。
阿芬用石灰在曬場上畫出了“房子”,手里捏著一塊小小的木板,招呼我們過去玩。我們背對著后面的“房子”,小心地把小木塊從身前扔到身后,然而再轉(zhuǎn)身,踮著一只腳,輕輕地把木板踢出去。如果誰碰到了線上則讓給另一個人。不一會兒,曬場上的孩子越來越多了,各自守住一片地方玩起來。我們的叫喊聲驚飛了在曬場上覓食的麻雀,撲棱棱地飛上樹,非常警覺地張望著曬場上的一切,待以為我們不注意時又飛下來,在曬場的水泥縫里啄谷粒。
曬場上漸漸有了熱氣,水泥地上的露水漬早沒了。幾個嬸嬸從倉庫里拿了幾把掃帚,開始清掃地上的一些灰塵。我們被迫中斷游戲,在曬場邊上轉(zhuǎn)悠了幾圈,最后決定還是留在這兒。幾個叔叔陸陸續(xù)續(xù)地從田里挑了幾擔稻谷。嬸嬸們拿了帶耙齒的曬谷耙過去,把稻谷攤在曬場上。漸漸地,曬場變成了黃澄澄的一片。每一個小時,嬸嬸們會把曬場上的稻谷翻曬一遍,以保證每一粒谷子都得到陽光的照射。我們丟下手中的小石子,拿起竹耙學(xué)著嬸嬸一推一拉。在嬸嬸們眼里我們這是幫倒忙,她們還得重新把我們耙得厚薄不均勻的稻谷翻一翻。
不過,我們也有被積極組織起來時候。當曬場上的谷粒收進倉庫,隊長伯伯會讓我們做大人的幫手,還比賽我們誰搬運的多。這時,我們的情緒很亢奮。恨不得曬場的稻谷都由自己一個人收。隊長伯伯看我們積極勞動,有時還會拿一本賬簿模樣的本子,在各自的父母名下記上一分工分。我們伸長著脖子,興奮地瞧著隊長伯伯在那兒記上一筆。這是我們第一次掙錢,盡管我們并不知道那工分能折算成幾元幾毛錢。
曬場上永遠是那么的熱鬧,只要是晴天。隊里每天總在那兒曬著莊稼,黃豆稈、油菜稈、大麥,一年四季難得讓曬場閑著。忙碌的是大人,彎著腰、弓著背,誰也不會無故從場上退下來。忙碌的同樣也有我們,一會兒鉆油菜籽殼,一會兒爬棉花堆,去年還不敢從棉花堆上滑下來,今年卻有了從草垛上跳下來的勇氣。曬場的角角落落留下了我們的吵鬧和嬉戲。我們把成長的日子給了曬場,曬場給了我們歡樂的細節(jié)。我們沒少從曬場上撿拾到一些東西,那些遺留的豆豆被我們悄悄藏起來,等冬天煨在火堆里,聽著噼噼啪啪的聲音,常常偷偷讓嘴巴享受著快樂。
下雨的時候,大人用一根系了繩子的木棍支起竹簟,然后在下面放上一些碎谷,遠遠地躲進倉庫,等麻雀飛下來覓食時一拉繩子,那些麻雀成了簟中之鳥。我們站在屋檐下,注視著大人的這個舉動,與我們一起注視的還有牛欄里的牛。我們模仿過大人很多舉動,但就是沒有模仿這種捕鳥的方式。盡管我們少不了在曬場上用彈弓打麻雀,在倉庫的屋檐下掏鳥窩。我們喜歡看雨中的曬場,蒙著一層水霧,淡淡的暮色從這邊飄到那邊,還有麻雀歡快地跳躍,沒有人去趕它們。
晚上,大人三三兩兩地去曬場乘涼,一堆一堆地說著話。如果蚊子多,大人會在曬場燃一堆木屑,用濃煙熏蚊子。大概蚊子受不了這種煙,剛才還像轟炸機似的,隨著一股濃煙從木屑堆里飄出,瞬間變得安靜多了。大人一邊搖著蒲扇,一邊拉著家常。我們依偎在老人身旁,聽老人講民間故事,唱民間歌謠?!罢掳輾q篤瓜子,二月空畈放鷂子,三月上墳坐轎子,四月種田撒秧子,五月端午裹粽子,六月……”老人一句一句地教,我們一句句地學(xué)。當我們連學(xué)三遍還記不住時,奶奶就會用蒲扇輕輕敲我們的腦袋,“我小時學(xué)一遍就記住了?!?/p>
一輪圓月靜靜地掛在天邊,星星閃閃爍爍。“初三初四鵝毛月,月半十六兩頭圓。十六七,端桌出;十八九,坐等守;二十亨亨,月出一更;廿一二,二更二;廿四五,月上五鼓?!蹦阋痪?,我一句,清清脆脆的聲音在曬場里傳開來。背好歌謠,我們在一邊玩老鷹捉小雞。這個游戲人越多越好,而曬場正適合于這種人多的玩法。當然誰都喜歡做老鷹,我們便想出一個辦法,每次用手心手背來決定誰來當。做小雞的很希望老鷹來捉他,否則就沒意思了。那些想做老鷹做得時間長一點的人,他就必須方方面面地“照顧”好那些小雞們,不能讓他們感到無趣,否則這個游戲隨時會結(jié)束。差不多是二袋煙的工夫,大人便起身回家。明天還得出工。大人在黑暗中朝我們喊一聲,然后背著板凳,順著月光慢慢走回家去。
有一天傍晚,我們正玩得起勁。突然傳來一聲悠長的牛叫:哞……那是曬場西北角牛欄里的一頭牛,大概羨慕我們吧?而牛的勞動成果,總是從田野里匯總到曬場。誰會給它住土房?
第二年冬天,那頭牛死了。村里的大人去埋葬它,我們以為死了什么人。母親告訴我,你爹去埋牛了,那頭牛為生產(chǎn)隊做了貢獻。
看著我們游戲,看著我們生長的一頭牛死了。我沒出生時,那頭牛在地里干活了。一個見證我們成長的牛死了,似乎我們那段歷史出現(xiàn)了空白。
那個傍晚,悠長、雄渾的一聲哞——它在喊什么?夜色里,它那雙濕潤潤的大眼睛,像星星一樣閃爍。我曾夢見的一頭牛在我想像中走出來。
露天電影
“今天有電影!”這個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傳到了村里的每一個角落。
我們狂喜,有點不敢相信這個消息的真實性。那時我們正準備提著竹筐去割兔草。聽到這個消息互相睜大著眼睛,連手上的割草刀都握不住了。我和阿波很不爭氣地開始結(jié)巴起來。大家都知道我們有這個毛病,一激動話就拉長音,而且被切成一段一段的。我們已經(jīng)想不出接下來該做什么事。還是阿珍出了一個主意,去曬場看個究竟。這個提議立馬得到大家的贊同。于是飛一樣地奔向大隊曬場。
曬場里有幾個大人正在豎竹竿,地上放著一包方方正正的黑框白布。我們湊了上去,“今天晚上有電影嗎?”
“對。晚上有電影?!?/p>
“什么電影?”
“戰(zhàn)爭片?!?/p>
“幾點開始?”
“七點?!?/p>
大家似乎很放心地離開曬場。太陽明晃晃的還在樹梢上,整個村子浮在金黃色里。幾只麻雀像五線譜一樣棲在電線桿上歪著腦袋看著我們,烏黑的眼睛里閃著陽光。我們的竹筐里有彈弓,但今天我們的心事不在那幾只麻雀,一個個自覺地朝村外奔去,得把筐裝滿草,又恨不得把天上的太陽拽下來。
當村里亮起第一盞燈的時候,我們約好了似的扛著板凳沖向曬場,連母親在灶前炒豆炒花生也顧不得了,那“鐺鐺鐺”的聲音怎么也留不住我們的腳。
曬場上的兩根竹竿中間拉起了一塊幕布,一只喇叭綁在竹竿的另一側(cè),地上放著一根粗粗的電線,一直拖到曬場的中央,那里擺放著幾只大大的木箱子。賣零食的小販早早地搭起竹棚,旁邊掛著一盞油燈。不過,此時他們舍不得點上。幾個早來的小朋友正在搶地盤,還吵了起來。一個說他比她早,這個位置應(yīng)該是他的。另一個說,誰先把凳子擺放好,這個地盤就屬于誰。這個小朋友我們不認識,估計是另一個村的。正當他們爭執(zhí)不下的時候,我們悄悄地選擇了一個最佳位置,并一一擺好板凳與椅子,然后出來幫助他們協(xié)調(diào),認為不管時間早晚,以放好凳子為準。后來,盡管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搶位置的風波,但大家都認可我們早先定下來的規(guī)矩。不過,有時也會出現(xiàn)擺放好的凳子被人挪移的事件,這時候少不了吵起來,甚至出拳打人。但最后總在幕布上出現(xiàn)一道亮光時,打架、吵嘴瞬間得到平息。
等大人趕來時,曬場上總會喧嘩一陣子。有人推著手拉車,車上坐著八九十歲行動不便的老奶奶,有人攙扶著上了年紀的老爺爺,一步一步摸黑走進曬場。我們對著曬場口大聲地叫著各自的爹娘,在得到應(yīng)聲后,乖乖地呆在長凳上,生怕父母找不到自己。當大人落座后,做母親的忙不迭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大把豆、花生或瓜子。我們小心地裝入袋里,一邊等待著電影的開始,一邊享用著這些難得的零食。
電影開始前,大隊書記對著喇叭會講上幾句。我們很怕大隊書記。平時只要他一進村,我們就躲得遠遠的。聽父母說,那些穿著軍裝,扛著槍的民兵都歸他領(lǐng)導(dǎo),如果誰不乖,他就會讓那些民兵叔叔來抓我們。我們愛到大隊的辦公室討幾張紙玩,如果他在,我們就一溜煙地跑了。但這時,我們卻大膽地討厭起他來?;ハ鄩旱椭曇?,罵了他幾句。要不是他,電影早就開始了。
大隊書記終于講完了他的話,放映員在喇叭里喊:“下面電影開始?!蔽覀冞B忙停止凳下面晃動的腳,挺胸直腰,緊緊地盯著那塊幕布。有經(jīng)驗的大人知道電影其實還沒有真正上映,幕布上的是加映的一小段“木頭人”戲。大人們似乎不太喜歡看,前后搭著話。我們卻津津有味地看起來。當喇叭里響起雄壯的音樂,幕布上出現(xiàn)“八一”兩字時,場上所有的人都屏住了聲息。
電影里那些人的對話跟我們平時說的話不一樣,我們聽不太懂,于是常常要問大人??吹揭话霑r又會問哪一個是好人,哪一個是壞人。在得到確實的答案后,我們便從凳子上下來走到幕布前,一邊看一邊學(xué)電影里那個好人的樣子打起壞人來。讓我們覺得頭疼的是沒有人愿意演壞人。有時,場上的小朋友多了,我們就站在幕布后面看。有一次我們看《董存瑞》后吵了起來,一個說是用右手炸碉堡的,一個說是用左手。后來我們才知道幕布后看的是左撇子電影。
電影換片的時候,場上頓時一片騷動。大人會左右交流著剛才觀看的看法,意見不統(tǒng)一的時候還會爭執(zhí)幾句。那些上了年紀的奶奶或爺爺會側(cè)過身子,向旁邊的小輩訊問影片里人物間的關(guān)系。搞了半天,原來老人“冬瓜牽到豆甕”里,少不了要耐著性子幫他理順一遍。有的趕緊找角落撒尿,有的因為人多出不去,也不顧前后就蹲下身子一陣“嘩啦”。如有人不小心踩到那尿水,也只是暗暗地罵一句,畢竟誰都有這樣的時候。我們除了此時向父母要上五分錢買點零食外,最喜歡跑到放映機前,把手放到燈光前晃動幾下,有的還敢把頭伸過去,幕布上就出現(xiàn)一只又大又黑的手或頭,引來我們一陣興奮。有時放映員會剪下一段壞片子,我們爭著去搶。第二天拿出來時,我們就會疑惑,我們明明看的是黑白片,而膠片卻是彩色的。但誰也解釋不了。
曬場里放的大多是一些戰(zhàn)爭片,如《鐵道游擊戰(zhàn)》、《小兵張嘎》、《南征北戰(zhàn)》等,對我們而言無非是好人與壞人間的故事。偶爾也會有大人所說的生活片。當里面出現(xiàn)男的與女的互相擁抱之類的親密動作時,做父母的忙不迭地用手遮住我們的眼睛。我們剛開始不明白,這電影好好地看到一半,眼睛怎么突然被父母蒙住了,不免大叫著:“怎么了?”大人壓著聲音說:“這個小孩不能看?!边@句話總會得到隔壁大人們的附和。時間一長,我們明白了大人的意思,下次看到這樣的鏡頭時,不等父母給你蒙眼睛,自己早已閉上了眼睛。我們底下曾悄悄地交流過影片中那些動作,討論了半天,我們認為那是“下流”行為。有一次影片中有一個女的在洗澡,只看到她的后背。突然幕布后多了幾位后生。我們感到很詫異。這個鏡頭過去后,黑暗中那幾個后生輕聲地嘀咕著,怎么后面看不到她的前面呢?一時間我們也覺得這真的是一個問題。后來也不知被誰說了出去,被幾個大人笑得前俯后仰,而我們卻覺得大人這笑聲怪怪的。
有時電影放到一半突然下起了雨。場上就會焦躁起來。幾個鄰近的村民會自告奮勇地去家里拿傘,大家輪流給放映員打傘。場下的人們有的掏出手絹,折四個角,像帽子一樣戴到頭上。有的干脆脫下一件衣服遮住頭。如果放映員不在喇叭里通知取消電影的消息,人們是不會主動從場上離開的。最惱人的莫過于機器突然壞了。大家都會不由自主地涌到機器跟前,伸長著脖子,雖然根本使不上勁,但離機器遠了又覺得不踏實??粗η懊蟮姆庞硢T,這場上的消息傳來傳去,一會說機器快修好了,一會兒又說這機器沒法修了。大家的情緒被這時好時壞的消息弄得起起落落的。當雪白的燈光打在幕布上時,曬場上不約而同地松了一口氣,人們很快停止交談,我們也快速地在幕布前占好一個位置。
幕布上出現(xiàn)一個“完”字后,場上亮起了燈光,大家起身拿椅子扛板凳,朝黑暗中喊著自己孩子的名字。可我們此時還處于亢奮中,一個個涌到放映機前,訊問著明天還有沒有電影。在得到什么時候還有電影時,一個個大喊大叫地要歡呼一陣。不過這樣的時刻并不多,但我們心里揣上了盼頭。一個月或幾個月后,曬場里也許又會撐起那兩根竹竿。我們就想象跳過那些日子,直接到達放電影的那一天。
盡管下一場還是黑白電影,但那兩種單調(diào)的色彩卻添補了我們沒有顏色的日子。
什么季節(jié)吃什么果
春節(jié)剛過,桃樹梨樹開始長苞。先是一團團包在一起,后慢慢分開來變成了一朵朵。我抬著頭,望著桃樹,希望那是花。老人告訴我,這不是花,還是葉。我不信。我等待著花早點開,果早點結(jié)。我天天去看桃樹梨樹,一朵朵里面還是葉子。嫩嫩的,帶著一點青色。葉子一片片地長出來,我身上的衣服慢慢在變薄。當我脫去棉襖的時候,終于看到了花蕾。我按捺不住欣喜,跑去告訴小伙伴這個消息。小伙伴撇撇嘴,“奶奶早告訴我要等夏天才能吃到桃子梨頭。”我忽然生氣起來,好幾天沒理她。
一些家里有孩子的大多會種幾分地的甘蔗,除了秋天里吃一點,更多的是留著冬天和春天里吃。春天實在沒有什么好吃的。大人會在秋天收起來的甘蔗中拿出一部分來,然后挖一個泥洞,在底里鋪上一層層的甘蔗葉,把甘蔗一捆捆地放進去,再在上面蓋上甘蔗葉,最后又把挖出來的泥土覆蓋在甘蔗葉上。為了防止里面積水,在一邊還挖了一個比泥洞還深的引水洞,一旦里面積水了就可把水引到這個洞里,以保證里面的甘蔗不變質(zhì)。我和哥剛開始并不清楚家里有沒有留著甘蔗,直到過年,母親像變魔術(shù)一樣每天給我們一支甘蔗,吃完了便沒有了,只能等第二天。我和哥到處找那個泥洞,怎么也找不到。后來還是我眼尖,發(fā)現(xiàn)母親把甘蔗藏在柴禾里,盡管外面被棉花稈和大豆稈遮蓋的嚴嚴實實,外面仍能看到甘蔗泥黃色的根須。當我們好不容易把甘蔗抽出來,一數(shù)甘蔗,不多不少正好五捆。母親很快知道了此事,沒有批評我們,只是告訴我們甘蔗吃完了就再也沒有可吃的水果了。我們到底沒有擋得住饞,甘蔗提前吃光了。
谷雨前母親手里又有了一些甘蔗,被切成一段段或一節(jié)節(jié)放在竹籃里。我和哥開始興奮起來。但母親說那是甘蔗種子,不能吃,只能吃那些發(fā)不出芽的甘蔗。雖然也就幾段而已,但畢竟還是讓嘴巴甜了一陣子。
清明過后,屋前的三株桃樹與兩棵梨樹終于開出粉嘟嘟的花,這個一片紅來那一樹白,還有那旁邊黃燦燦的油菜花,那顏色艷得讓人饑餓。
整個春天我都忙著數(shù)桃花梨花,一朵朵的花能結(jié)出一顆顆果子。有時家里小花貓從樹下竄過或爬上桃樹梨樹,不小心碰落許多花朵,這會讓我心疼不已。在我眼里一朵花就是一個果子。雖然后來我知道有些花是結(jié)不出果的,而且還得摘掉一些才能保證結(jié)出更大的果子,但我依然對小花貓耿耿于懷,有好幾天不給它捉魚。當然最最難過的是下雨天,撐不住雨水打擊的花朵,一朵朵地往下掉。那可是一個個將來的果實呀。但小孩的遺憾與心疼總會很快地被枝上結(jié)出的果兒過濾掉了。
一個月過去了,梨樹枝上的葉子變得茂盛起來,春風過去,一顆顆果子閃爍在樹葉里。此時的果子頂處還帶著變干了的花蕊,等果子變得橢圓形時那些干花蕊便慢慢消失了。我和哥時不時地鉆到樹底下,仰著頭數(shù)果子。如果有一天我們發(fā)現(xiàn)今天的果數(shù)與昨天的不一樣,就會著急起來,于是一起回憶前天的果數(shù),再確定昨天的數(shù)與前天一樣后,便低下頭在地上尋找那顆掉下來的青果子,直至找到了才放心玩去。母親見我們每天都要貓在果樹下,便告誡我們不能用手碰到果子,否則果子會掉下來。這一提醒讓我們緊張了一陣子,我和哥互相把眼睛盯得死死的,數(shù)果子的時候只能讓手指在空中虛晃著,且不允許直接去指。但就是這樣,果子還是會掉落下來幾顆,我們兄妹關(guān)系一段時間變得格外緊張。
我們的衣服一點點變薄,樹上的果子在一點一點長大。父母在果樹下面清空出一些地來,種上了瓜秧,小小的葉子先是二瓣,再漸漸長出三瓣四瓣,等我穿上跳舞裙的時候地上長滿了瓜藤,一朵朵黃色的小花呈喇叭狀,羞澀地躲在綠色的藤蔓中。不過,我們還是很清楚每一枝藤蔓上長了幾朵花。
夏天在我們擠擠挨挨的期盼中來到了,而樹上的桃梨,地上的瓜還沒完全熟透。我們已等不及了,偷偷地摘了兩個桃子和兩個梨,我和哥一人一個。這個數(shù)還是我哥經(jīng)過很嚴肅的思考而下的決定。畢竟年長我一歲,我哥看問題就是比我全面,他知道現(xiàn)在母親已經(jīng)在查看樹上的果數(shù)了,而且數(shù)得比我們還精,每天進門前先去自留地,雖說是看看有沒有蟲子,其實在檢查家里的兩條饞蟲有沒有活動。摘兩個相對比較隱蔽,而且這兩個還是樹梢上面的,下面的絕不敢下手。
桃子上面長著許多絨毛,梨頭的表皮看上去還是疙里疙瘩,來不及遲疑,我們在衣服上蹭了蹭就往嘴巴里送。桃子又硬又澀,比生大豆好不了多少,我們咬了幾口,實在吃不出甜味才放棄繼續(xù)咬的念頭。梨頭的水分足一點,但很淡很淡,跟池塘里的那些野菱角味差不多。盡管味不過如此,我們還是啃完了手上的梨。在父親回家前,我們把果核與啃剩的桃子一一扔進池塘,那可是我們經(jīng)常銷毀有關(guān)“小偷小摸”證據(jù)的地方。
進入盛夏,才是真正的瓜果期。母親開始一籃籃的從地里帶回菜瓜、黃瓜、小白瓜,但也不保證每天都能暢懷大吃。母親說每一個藤蔓上開花的時間不同,自然瓜熟也就有了前后。我們跟在母親后面,希望能多摘一些。但母親一看知道哪個瓜熟,哪個瓜三天后才能摘。地里躺了許多瓜,而母親心里很清楚,每天哪只可摘,哪一只還沒熟。母親說瓜非熟不可。我不相信,偷偷地摘了一只,果然味完全不同。 “強扭的瓜不甜” ,我們這些屁孩很早就知道。我們還學(xué)著母親的樣子用手指輕輕敲一下瓜,如果熟的,則會發(fā)出“咚咚”的聲音,聽上去沉且脆,而那些聽起來響又感覺悶的表示還沒有熟。
有一次,我悄悄溜進瓜地,東瞧瞧西瞅瞅,希望能找一個不太被母親發(fā)現(xiàn)的瓜,后來我發(fā)現(xiàn)有一個瓜從藤蔓上掉下來了,心想如果母親知道我吃了這個瓜,我有理由為自己辯解,因為這個瓜不是我摘的。我為自己找到的這個理由感到很滿意。只是這個瓜因為熟過頭了,咬下去有點軟軟的,用手一掰,瓜很快變成了兩半,聞起來卻特別香。母親到底還是沒發(fā)現(xiàn)這個瓜,但我對落蒂的瓜有了隔閡。因為不夠脆甜。
瓜藤慢慢變黃,再慢慢枯萎,地里露出了幾只看上去有些蔫的瓜。于是我們的目光再次轉(zhuǎn)向梨樹與桃樹。沉甸甸的果實壓彎了枝頭。這時果樹最容易長蟲。母親趕在清理瓜藤前噴完最后一次農(nóng)藥。母親摘完了最后一只瓜后,開始種上花生。樹上的果子要等三周后才能摘。母親不會讓我們在這三周里讓嘴閑著的。自留地里還有幾十支甘粟,比甘蔗細長,頂上有一叢跟稻穗差不多的谷粒。等甘粟表皮蒙上白屑就可以吃出甜味來。甘粟皮與甘蔗皮最大的區(qū)別是前者不能和后者一樣幾節(jié)可以連成一根,但甘粟的皮很薄很軟,我們常常用來做燈籠。
當夏天拽著尾巴進入秋天的時候,桃樹只留下一片片略泛黃色的葉子。梨樹上還有幾只梨,看起來有些干僵癟燥。母親說這樣的梨不容易腐爛,還可以在秋天里多呆上幾天。秋天不會讓我們感覺寂寞。院墻角落里的棗樹上搖晃著一顆顆棗子。我們稱它“白婆棗”。當它的皮變白,且略有些黃時就可以摘下來了。棗是要打下來的,不能爬上去,因為棗樹上長著一些尖刺,再則棗樹打過后第二年長得更好。好像這一打,棗樹長了記憶。更重要的是打下來的棗,崩脆。一株棗樹可以讓我們有了豐收的感覺。
在西北風開始光顧前,母親把橘子樹上的橘子全部剪下來,在家里鋪上一層厚厚的稻草,橘子就放在稻草上面。這些橘子將是我們一個冬天的水果。外面刮著呼呼的北風,我們坐在灶膛前,幫母親燒火做飯。當然,與其說幫著做家務(wù),還不如說是想煨東西吃。我們把橘子放在灶膛里,上面遮一些灰,半頓飯的功夫就可以吃到一只酸酸甜甜的橘子。那些被烤焦了的橘子皮發(fā)出幽幽的香氣,彌漫在小小的廚房里。與一縷縷炊煙一起飄出煙囪,在灰蒙蒙的天空染出一道橘黃色來,那是橘子的做夢?
向歪脖子樹致敬
那一天,突然,村子里響起了一陣混亂的號啕大哭,夾雜著女人呼天搶地的哭聲和男人充滿絕望的喊聲,似乎是一把利劍從村東一直穿過村西。村民紛紛跑出家門。很快,村民知道了這哭聲來自村東的杰軍家。
原來杰軍在一次訓(xùn)練中不小心把鉛球砸在了自己頭上,因為正好擊中了小腦,失血過度,到醫(yī)院兩小時后就去世了。杰軍父母得知消息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了。盡管還沒看到兒子的尸體,但整個人早已癱軟了下去。村民們你勸我拉,我扶你拍,可沒有人能把杰軍父母從悲痛中拉出來。杰軍母親一會兒暈過去,嘴上吐著白沫,一會兒捶胸頓足,從喉嚨里出來的聲音已不是喊出來的,倒像是用力壓下去再擠出來的。
阿明緊緊地抱著杰明的父親,濕溚溚的衣服上已分不清哪是他的淚水哪是杰軍父親的。阿明早想痛哭一番,恨不得也能像其他人一樣痛痛快快地哭上半天。上次看《紅樓夢》寶玉哭靈一段,那種撕心裂肺的哭喊曾讓阿明充滿了羨慕。幕布下的老人一邊看一邊抹著眼淚,而邊上的阿明卻焦躁地走來走去。這幾年來的壓抑與自卑讓他習(xí)慣了人前的沉默與寂寞,連自己的想法都暗暗地壓了下去。
阿明與杰軍是小學(xué)的同學(xué)。杰軍考上了初中,阿明挽挽褲腿下田了。杰軍高中畢業(yè)后考上了藝校。當時村里又是敲鑼打鼓,又是放電影,一張入學(xué)通知書被他父母裝了鏡框高高地掛在堂前。杰軍將來會做明星的消息在村子里早早地傳開了。杰軍后來也不負眾望,時不時地傳來令人興奮與憧憬的喜訊。大人們也時不時地拿杰軍的事來教育自己的孩子。阿明的歌喉比杰軍更渾厚、響亮??审w檢時因為脖子歪而沒有通過。杰軍坐火車去省城報到的時候,阿明躲在自己的房間里默默地流著淚。
那棵歪脖子樹在村口已經(jīng)長了很多年,但到底長了多少年誰也說不清。沒用的樹誰會在乎它?因為沒有打它的主意:可成為什么材料?有一天人們注意起它的時候,它已經(jīng)長得有成人腿那么粗了。引起人們注意的其實并不是它,而是村里的阿明。
那天的傍晚下著蒙蒙細雨,人們荷著農(nóng)具從田里收工回來,看見阿明披著蓑衣背著籮筐也從莊稼地里出來,經(jīng)過那棵歪脖子樹時,阿明忽然抬起頭來,似乎瞇著眼睛看了一會兒。然后側(cè)著腦袋用手摸摸它的樹干,慢慢向上撫摸著它的歪脖子,手一點點地舉起來,伸到了頭上。沒有人看到樹上有什么,而阿明在樹前站直身子,一只手與他的脖子畫了一個三角形。
阿明的歪脖子越來越明顯了。村民跟他打招呼,有時還不得不側(cè)著身子才能迎上他的目光。令大家驚奇的是阿明耙地的水平越來越高了,從坽頭到坽尾一條直線,絕不會出現(xiàn)歪歪扭扭。一天隊長把村民叫來,讓大家看阿明耙的地。村民嘖嘖稱奇,讓阿明傳授經(jīng)驗。阿明顯得有些興奮,一會兒讓大家斜著目光從坽頭看出去,一會兒又讓村民歪著腦袋由坽尾看到坽頭。好半天村民也弄不清怎么樣才能耙出來的地保持在一個水平線上。對此,阿明不免大失所望。
我們發(fā)現(xiàn)在那棵歪脖子樹上玩法很多時,誰也攔不住我們。我們順著樹干往上爬,然后一屁股坐在了那橫長的樹脖子上。我們也常常抓住樹的脖子,把頭慢慢升上去,直到整個人立起來。有時我們把腳倒勾在樹的脖子上,比賽誰倒立的時間長。我們一玩就能玩上半天。阿明從田里收工回來,很喜歡看我們玩,在一邊抽根煙,或坐在樹底下給我們做裁判。如果我們不小心把樹枝踩斷了,阿明會很不高興,撫摸著自己的脖子,嘟噥著責備我們這么不愛惜樹。我們不小心說出一句:“不就是一棵歪脖子樹嘛?!卑⒚髅偷爻料履榿?,陰陰地瞪我們一眼。我們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么,但看到阿明滿臉的不高興,我們明白不該說這樣的話。
有一天我們放學(xué)回來,準備又去那棵歪脖子樹玩倒立。忽然阿兒拉拉我的袖子,示意我朝歪脖子樹那邊看。阿明正對著樹仰起脖子把右手舉到頭上,然后站立身子,靜靜地注視著樹。這不是在行隊禮嗎?阿珍冷不丁地說出一句話來。我們張大著嘴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實在想不出阿明這個舉動是什么意思。我們悄悄地靠近歪脖子樹,希望能找到答案。樹枝在風里沙沙地晃動著,阿明的臉上撲閃著從樹枝透漏下來的陽光,那些斑斑駁駁的樹葉影子像篩子一樣左右移動,地上一個樹影,一個人影,端端正正的兩個影子。
以前,村里的大人說小孩,總以杰軍為榜樣:看看,杰軍多有出息。杰軍去世后,村里的后輩仿佛失去了一個榜樣。不過,長輩說起與杰軍一起長大的阿明,就不免感慨:阿明這孩子,要是脖子不歪,也該有出息了吧?
阿明的年齡到了該讓媒人說媒的時候了,可因為脖子歪,看了幾個姑娘都吹了。他的父母見自己的兒子終身大事要被耽擱了,不由得著急起來。后來還是他的叔叔出了個主意,讓他去學(xué)理發(fā)。說也怪,阿明學(xué)理發(fā)不過半年,但他的手藝差點讓他的師傅沒了生意。阿明給人理發(fā)時側(cè)著腦袋一絲不茍,哪怕多了一根雜發(fā)他立馬看得一清二楚,任何頭發(fā)一經(jīng)他的剪刀,立刻顯得平平整整。一天來了一位大娘,因為她的頭看上去兩頭尖,一輩子沒剪過一個好看的頭發(fā)。本來她也沒抱多大的希望,但阿明歪著脖子花了半天功夫,硬是剪出了一個令人滿意的頭發(fā)。他還花一些心思,學(xué)剪姑娘的頭發(fā)。墻上貼了一些女明星的圖片,想剪哪一種式樣的頭發(fā)只要指一下,他三下五除二給你剪出來。阿明的手藝讓他忙不過來,他娘給他做下手,專門給理發(fā)的人洗頭發(fā)。不久,人們發(fā)現(xiàn)他店里經(jīng)常有一位姑娘進進出出,隔三差五換發(fā)型。一年后,這位漂亮的姑娘接替了他娘的活。
村里漸漸蓋起了許多樓房,阿明家是最先蓋起來的。村莊里一些樹慢慢矮下去了,被人砍去用來蓋房子。曾經(jīng)有人打這棵樹的主意,但因為一看那歪脖子,覺得做橫梁不成,做椽子也不好,于是這棵歪脖子樹成了村里最大的一棵樹。后來公路拓寬,阿明花了近千元把那棵樹移植到他家的院子里。村民不解,出動了這么多的勞力,就為了這棵既不中看也不中用的歪脖子樹。阿明摸摸自己的脖子,咧著嘴笑了。
那棵歪脖子樹成了我們小村里最大的一棵樹。村民都已經(jīng)記不得這原來是村口的那棵歪脖子樹。只有阿明心里最清楚,還會對著樹把手舉到頭上,地上兩個端端正正的影子,分明是他在向歪脖子樹致敬呢。
看見阿明陪著懷孕的老婆走過村里那條街,我們跟在后面起哄。阿明一回頭,一副幸福的神態(tài)。我們模仿他的動作:歪著脖子,敬禮。好像他就是那棵歪脖子樹。
像鏡子一樣的池塘
我三歲時,母親為了能照顧我,而又不被扣工分,從隊里包了織玻纖布的活兒。我當然不可能明白家里生活的不易,卻在一旁搗亂。母親剛剛學(xué)會織玻纖布,還不熟練,于是打了我一頓。據(jù)母親說,就因為這頓打,我一個人從屋里溜了出去。
那是一個大伏天的中午,村里靜悄悄的,大家在午睡。即使不午睡的,大熱天的中午也沒什么事都呆在了家里。我蹣跚著出了門,晃晃悠悠地向屋后池塘邊上的那棵桑樹走去。母親專心于手中的梭,一心想把機架上的布織好,交足夠工分后就可以抱我了。也就二十幾分鐘,隔壁阿強叔抱著濕淋淋的我從外面沖進來。那樣子肯定很嚇人,否則母親不會對此一直心有余悸。聽母親的描述,我那時只剩一口氣了。
阿強叔那天也是在家里睡午覺的,后來不知怎么的,睡了一半想解手。那廁所正好在桑樹旁邊。事情偏偏這么巧的發(fā)生了,他坐到了糞缸上卻沒了便意。準備想起身時,突然聽到旁邊的池塘里傳來咕咚咕咚的聲音。他循聲望去,看見水面上浮著一撮頭發(fā)。他猛地站起來,連褲子也來不及系,跳進了水里。救上來后一看是我,趕忙奔向我家。當然,這些事我是一點都不記得,都是母親在我有了記憶后告訴我的。母親說這事,無非是不要讓我去池塘,那是我人生第一次遇上跟死亡相關(guān)的事兒。只是死亡這個概念尚末植入我的意識里。
不過,那個池塘,對我而言成了一個禁區(qū)。盡管父母在空閑時會看緊我,還一再地叮囑我不能去水邊玩,好像我是一粒糖,掉進池塘里,便會溶化。但他們每天忙著去生產(chǎn)隊掙工分,根本沒有多余時間來照顧我和我哥。我們與村里的其它孩子一樣整天游蕩在村的角落。那些大大小小的池塘像一個個標點符號,連接著我們的童年與大人的生活。
在我剛會用手指頭數(shù)數(shù)字時,曾數(shù)過村里的池塘,共有十三口。村東二口,村中三口,村北村西各四口。小的不過十來丈寬,大的可說不準了,像一條河。但我們都管它叫池塘。在村民眼里村外長長的流水才稱河,村內(nèi)像一面面鏡子的水為池塘。有池塘的地方必有人家,一戶,數(shù)戶,十幾戶不等。
村里最大的池塘在村東,十幾戶人家就散落在一面大鏡子旁邊,好像照起鏡子來特別方便。村民去池塘里洗洗涮涮也就幾步路而已。有三座石板橋連接著池塘的東西。邊上還有兩條泥路,南北走向,路面能讓四條腿的牛走過去,而人得必須跟在牛的后面了。大家共用一池水,每天干著隊里相同的活,計算著相同的日子。
大白天的村子里,除了八十多歲的阿太們還留在屋里念佛,大人全去隊里勞動了。沒有人管束我們,我們每天興致勃勃地玩著,從屋前玩到屋后,再由屋后玩到池塘邊。雖然重復(fù)著每天的玩法,而我們情緒飽滿,樂此不疲。池塘上殘留著大人淘洗后的一些菜葉,幾只鴨子悠游地浮在水面上,一邊歡快地叫著,一邊張著扁扁的嘴巴去吞菜葉。我們知道這是誰家的鴨子,村里能養(yǎng)得起鴨子的并不多。也因為這幾只鴨子,弄得我們的河埠頭每天臟兮兮的。大人們一再地告訴我們不準往池塘里亂扔垃圾,村里人全靠著這池塘水過日子。但自從這幾只鴨子來了以后,池塘里的水怎么的總有一股味。大人心里明白,但礙于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不好說什么。我們討厭鴨子,是因為不喜歡它肆無忌憚地在池塘里嘎嘎地亂叫,尤其它們從一個河埠頭游到另一個河埠頭,還踱著方步抖抖身子,簡直就是一個壞蛋范式。于是我們拿一根竹竿,把鴨子從這邊趕到那一邊,又從那一邊趕到另一邊,鴨子們拍打著翅膀,扁嘴巴里只有嘎嘎的份。不一會兒,池塘里飄浮著鴨毛毛。我們拿來捕知了的網(wǎng),把鴨毛毛一一清理干凈。然后,非常心滿意足地坐到了石橋上,看那些鴨子縮著脖子躲在柳樹下。
我們一會兒趴在橋上看水中倒影的自己,一會兒坐在石板上,把腳伸進水里,看誰用腳趾頭彈出的水花遠。玩伴們也會故意在你背后推一把,又用力把你拽回來,讓你一驚一乍的。偶爾我會想像我三歲時那次落水的情景。我一定喝了許多水吧,肚子鼓鼓的,嘴唇紫紫的,不知道還會不會呼吸,有沒有心跳。我努力地想像著恐懼,可怎么也體味不出沉湎在水中,那種讓身子輕飄飄腦子空蕩蕩的感覺。直到有一次阿波在背后推我,而我故意順勢落水后,我就再不必靠努力去想像了。落水后,橋上的同伴一個個嚇壞了,不知道怎么辦。我撲騰在水里,想抓住一點東西,可那些柔柔的水草根本使不上勁。最后還是我哥折了一根柳條,我拽著柳枝爬上了岸?;氐郊依镖s緊把衣服換了,趁父母還沒從生產(chǎn)隊里回來想著法子把衣服弄干。因為這件事讓我有了意外的優(yōu)越感。時常很自豪地在同伴面前提起那次水里的感覺,到最后我慢慢說成了是自己跳下去的,而阿波支吾著把此事搪塞了過去。后來,我們一個個嘗試著涉足水中,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都一個個學(xué)會了游泳。到了水里,才知道橋下面的水是最淺的——大人們早就知道我們小孩喜歡在橋上玩。
我們很少去村西玩,倒是村西的小伙伴經(jīng)常來村東玩。他們的父母肯定沒想到,他們居然在別人家的池塘里學(xué)會了鳧水。不過,村西大大小小的池塘也沒少留下我們的足跡。大人知道我們會下水后,就規(guī)定我們在池塘里不能超過兩個小時,一旦發(fā)現(xiàn)我們的手指螺紋起了皺,就少不了罵幾句。于是我們轉(zhuǎn)移活動地點,有時在村西這口池塘里泡半小時,有時去那口池塘邊玩?zhèn)€把鐘頭。我們玩水,水也玩我們,除了鉆入耳朵、鼻子外,最擔心的還是腳抽筋。好在大人曾告訴過我們,如果遇上這種事,我們得伸直腳,并迅速上岸。池塘里有魚,也長著野菱角。我們已經(jīng)不再滿足用一只飯籃擱在河埠頭來抓魚,用母親的縫針燒紅,再彎成一個鉤子。做成魚竿后,從飯籃里撈出飯粒,拿著一只搪瓷杯子從這個池塘釣到那個池塘。沒有人會阻止我們釣魚,哪怕釣十天半個月也不會趕我們走。
這池塘的水真干凈,像一面揩干凈的鏡子,低矮的草房,裸露著泥巴的墻,倒影在水里卻看不見風雨的剝蝕。還有我們一個個拖著鼻涕的笑臉,隨著水波一漾一漾的。我們拿一塊塊碎瓦片,向池塘橫著削過去,看誰跳起來的水片多。我們不敢拿碎碗片扔,那是大人絕不允許的。一到冬天,大人們合力把池塘里的水抽干,每家每戶出一個勞力下池塘捕魚。捕來的魚大家按人口分,理由是每家每戶在池里洗碗淘米,免不了掉下來一些米飯。魚捕上來后,大家又一起清理池塘,把河底的淤泥挑上來。這時候,我們小孩子也很忙碌。一會兒翻翻水草,如果運氣好下面藏著不少鯽魚。一會兒又去堆放河泥的地方,有時可以找到早些時間不小心掉進去的玻璃彈子。抽干了的池塘,像一只朝天的鍋,里面如有碎碗片什么的,那碗底里都刻著字,碗的主人少不了一陣臉紅?;氐郊依餃拾炎约液⒆佑?xùn)一頓。
不知不覺,我喜歡對著池塘看自己,好像一個女孩看著另一個女孩。我感到,大人說別弄臟了池塘,其實特指一種禁忌。而我的未來,是不是也步入了禁忌的年齡?池塘里的水是不允許被污染的,而女人有很多東西被列為這不允許的范圍里。她們洗滌的時候,只能用水桶拎到自家門前,單獨洗滌,單獨晾曬。村里有一戶人家,娶了一位四川姑娘。這位新過門的媳婦,一天她去池塘里洗自己的衣褲。正好她洗滌的這個池塘是四戶人家共用的。對面的唐嬸眼尖,看見她手里的褲子屬于禁洗的范圍,也不管這四川姑娘聽不聽得懂我們村里的方言,隔著河埠頭就喊了起來。這一喊驚動了家里的婆婆。一邊是婆婆向唐嬸賠不是,一邊是四川姑娘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后來,這位婆婆請了一個道士模樣的人,對著池塘念了一通經(jīng),還燒了幾張畫有符咒的黃紙,此事才算平息下來。
村里的池塘似乎除了我們,那些鳥兒蟲兒也沒讓它清靜過。春天的蛙鳴,夏天的知了,秋天的青蟲,還有冬天的麻雀,它們歡快的鳴叫聲飄蕩在村南村北,也飄進了我們長大后的夢里。
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的影子,不就是在池塘嗎?有時,我想,村里的池塘像一面面鏡子。好像我們小孩進去了,就會消失在里面。池塘里外,有兩個相同的世界,可是,池水可能蓄著無數(shù)的影子,有許多是重復(fù)的形象。抽干了水,那些影子到哪去了呢?或許藏在魚腹里了吧?
責編 謝志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