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
姐是在雞叫頭遍時分醒來,感覺被筒空了半截,才發(fā)現(xiàn)強子不在床上的。姐憋不住想笑。這個半大毛孩子,懂得什么是圓房啊。他不在床上,能跑到什么地方去呢?該不會扎到娘懷里,和妹妹爭嘴吧。
天麻麻亮,姐起來做飯,飯熟了,天也大亮了。一家人陸陸續(xù)續(xù)都起來了,就是沒有強子的影子。打那以后,竟再也不見強子在黃泥灣露面。
姐笑不出來了,不住氣兒地哭,直哭得昏天黑地。
姐三歲沒了爹,七歲沒了娘?,F(xiàn)在的爹娘其實是舅和妗。爹娘把她領(lǐng)進家門的第二年,生了強子。強子是在姐的背上長大的,姐走到哪里把強子背到哪里。姐放牛時背著他,打豬草時背著他,砍柴時背著他。強子十五歲了,娘說,再等等吧?爹說,再等,他姐就老了。娘明白,和姐這個年齡的人,早就抱著背著拖著好幾個娃,姐確實老大不小了。娘就同意了。娘騰出一間房,讓姐單獨住,選個好日子,讓強子去姐床上睡。強子犟,不進姐的門,娘擰著他的耳朵把他提了進去。
誰曉得這個死強子這么不讓人省心,這兵荒馬亂的,逃個什么婚啊。
姐要出門去找強子,爹娘不讓。一個姑娘家,孤身出門不就是自尋死路嗎?姐卻自己剪了一頭秀發(fā),穿了爹的舊褂舊褲,再用煙灰抹了臉和脖子,到家門口一站。娘沒認出來,客氣地問,這位小哥,你有事兒嗎?姐一掩嘴,一低頭,閃進了家門。一家人都楞住了。
姐在一年多之后回來,站在家門口的時候,家里人仍然沒有認出她來。姐完完全全就是一個埋汰的乞丐,人也瘦得皮包骨頭。姐大病了一場,一個月后才晃晃悠悠起來。
后來就解放了,《婚姻法》頒布,童養(yǎng)媳的婚姻可以自主。爹娘也放出話來,同意把姐當閨女嫁出門。黃泥灣有不少光棍漢,還有喪偶想續(xù)弦的,聞風(fēng)都央媒人來提親。只要姐紅紅臉,低低頭,這事兒就成了。男找女,隔座山;女找男,窗戶紙??山銏?zhí)意不捅破這層薄薄的窗戶紙。姐說,我生是李家的人,死是李家的鬼,死了也得埋在李家的墳地;誰逼我,我現(xiàn)在就去墳地占位置。說得爹娘啞口無言。
姐把爹娘伺候走了,幫助幾個弟弟妹妹成家立業(yè)了,自己也老了,就一個人守在爹娘留下的老房子里。
忽然間兩岸通航,強子從臺灣回故鄉(xiāng)探親。原來,強子當年被抓了壯丁,后隨潰敗大軍退守海島。強子膀大腰圓的兒子和頭發(fā)花白的強子一起回來了。遠親近鄰都簇擁在村口等著看熱鬧。強子帶著兒子,一個一個地指認親眷。強子拉著姐的手,讓兒子喊大姑。兒子喊,大姑。姐冷著臉,不理睬。兒子提高了聲音,又喊,大姑。姐還是不理。一堆人僵在那里。弟弟、妹妹和鄉(xiāng)親們都是明白人,七嘴八舌地說,喊大娘,快喊大娘。兒子很聽話,便喊,大娘。話未落音,姐就應(yīng)了,還伸出手去,抓住兒子的手,緊抓不放。
夜里,大家散去,強子留在父母的老宅里,陪姐。強子已經(jīng)聽說姐等了他一輩子,心里不安,要陪姐說說話。
強子說,姐,我沒想到離家這么久。
姐好像沒有聽見。
強子又說,姐,幾十年了,咱們都老了。
姐說,我不是你姐。
強子愣了一會兒,問,那我喊你什么?
姐說,我有名字。
強子笑了,強子從來沒有喊過姐的名字,不好意思張嘴。
姐說,你忘了姐的名字了嗎?
強子低低地說,沒忘,姐叫秀姑。
姐說,你喊我的名字。
強子低低地喊,秀姑。
姐說,我老了,耳朵背。
強子貼著姐的耳朵,仍是低低地喊,秀姑。
強子的氣息把姐的耳朵眼兒吹得好癢。姐笑了。姐說,強子。
強子說,姐你真傻,為我,你值得嗎?
姐說,姐心里容不下別人。
強子說,姐,你有什么要求,只管提。
姐搖了搖頭,姐說,能活著再見到你,我已經(jīng)很知足了。
強子說,我?guī)愕教幾咦咿D(zhuǎn)轉(zhuǎn)吧?你年輕時出門去找我,從那以后,再也沒有出過遠門吧?
姐說,你回來了,我還到哪里去?
強子問,姐,你不怨我嗎?
姐說,見到你,什么怨都消了。
強子忽然哽咽了,唏噓不已,姐也不勸他,任他哭。
半晌,姐說,你是姐抱大的,讓姐再抱抱你,姐想抱抱你。
強子張開懷抱,卻抱了姐,姐偎在強子寬闊的臂彎里,一動不動,慢慢地起了輕微的鼾聲。強子不敢動彈,任姐在他的臂彎里甜甜睡去??粗阋荒槹苍?shù)乃?強子的困意襲來,竟也睡著了。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