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新
【響吻】
今天沒班,綿羊的對象葦葉到鉆井隊來找他玩,兩人剛坐下,就有人在外面啪啪地用手拍窗戶。走,攆兔子去了綿羊。
叫他的是臭手,臭手喜歡打撲克,但是牌技不佳,輸的時候居多,人家就叫他臭手。臭手打撲克輸了,就在綿羊身上撒氣,有時候是巴掌,有時候是拳頭,也有時候用腳。綿羊從不還手,他害怕臭手,這全隊都知道。
綿羊實在不想去。他在鉆井隊,他對象在采油隊,兩人很少碰巧同時休班,而且今天同屋的人都出去了,他們可以放心說話,來點小動作也沒關系??墒撬仨毴ィ@是圣旨,而且必須趕快去,不然惹火了臭手又要挨他揍。臭手打人很高明,臉上一副笑嘻嘻的模樣,完全像在與你開玩笑,其實下手很重。
綿羊吞吞吐吐跟他對象說,葦葉,實在對不起,你坐一會兒,隊長叫我。不放心,又說,你一定等我?。〕羰质莻€狗屁隊長,不過一名場地工而已——鉆井隊里最熊包的工種,當然也是最清閑和沒什么危險的工種。綿羊之所以這樣說,是怕他對象生氣:為了攆個兔子就把我晾這兒呀?綿羊說完了,不敢看他對象的臉色,匆匆忙忙走出野營房,心里頭那滋味實在不好受。
臭手在前面走,綿羊在后頭跟。春天剛走不久,夏天新來乍到,草甸子上的蘆葦長得正旺,前幾天剛下過一場雨,被雨水一頂,蘆葦葉子綠得發(fā)亮。走著,綿羊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這不是兩年多前來過的地方嗎?
那時候綿羊剛招工到隊上,17歲,細溜溜的腰身顯得很嫩。不久他與臭手夜里看井,冬天,很冷,他倆貓在值班房里打盹。臭手睡著了,綿羊覺得擔著責任,睡不踏實。半夜,門響,進來個老頭,一身農民打扮。老頭在外面凍得久了,渾身哆嗦,臉上卻僵僵地笑著,說,兩位師傅,打攪了。說著從懷里摸出一瓶酒,放在地上,又摸出兩個罐頭和一包花生米,也放在地上。臭手醒了,眼里伸出舌頭來。
來,喝兩口,暖和暖和。老頭又說。
臭手用牙啃開瓶蓋,咕嘟灌了一大口,伸手抓了花生米嚼。三個人就你一口我一口吃喝起來。一邊吃喝,一邊東拉西扯。老頭是堿疙瘩屋子的,家里種著十幾畝薄地,這里年年春天旱,澆水卻沒柴油。說到這兒,老頭抖抖顫顫從懷里摸出兩張10元的票子,說,兩位兄弟別嫌少,給我放點柴油,讓我好賴把麥澆一遍水。說完,看了臭手又看綿羊,看了綿羊又看臭手。
臭手一口把瓶底的酒全喝下去,說,這里我說了算。伸手把錢揣了起來。老頭就對著臭手直作揖。臭手起身,給老頭放了油,囑咐綿羊絕對不準讓任何人知道,說完仍然回到原來的地方睡覺。
誰知臭手活干得不利嗦,放油時灑了出來,第二天被隊長發(fā)現了。隊長先找臭手,臭手牙咬得嘎巴響,隊長咋問也是不知道。隊長又來找綿羊,綿羊心里本來就不踏實,隊長一問,就老實招了,結果,臭手在全隊職工大會上做了檢討,還被罰了款。綿羊是新來的,又認了錯,坦白從寬,只在會上做了個自我批評。
事隔不久,綿羊正在屋里洗衣裳,臭手來找他,說是剛下了一場雪,兔子找不到別的草吃,準出來啃干蘆葦。走,攆兔子去。臭手說。
雪有半尺來厚,果然覆蓋了茅草、地丁、薺菜等低矮植物,只有蘆葦獨立在靜靜的雪原上。走進葦叢,來到一處,四周蘆葦包圍,中間一片空地。臭手站住了,冷笑一聲,說,知道今天我為啥請你到這兒來嗎?綿羊說,不是攆兔子嗎?臭手說,攆你娘個茄子!說著,就用掌、用拳、用腳,對綿羊一陣暴風驟雨,打得綿羊兩眼金星亂冒,站立不住,最后倒在雪地上。
爬起來,往后記住點。臭手丟下這句話,大模大樣走了。
從此,綿羊就怕臭手,臭手打輸了撲克就拿綿羊撒氣。
綿羊回憶著往事,見臭手站住了,定睛一看,果然是兩年前來的那地方,只是那時候是冬天,現在是夏天,葦子更加密密匝匝,這里也就更不容易被人發(fā)現。不過現在的綿羊已經不是當年的綿羊,胳膊腿粗了一圈,胸脯厚了四指,出落成一條魁梧的鉆井漢子。
臭手冷笑一聲,說,知道今天我為啥請你到這里來嗎?
綿羊忽然想起來,昨天上四點班,半夜回來的時候,一個個又困又乏,煙都在班上抽光了,都饞煙,問誰誰沒有。綿羊一個班都把井口,沒多少工夫抽,一包煙剩下半包,掏了出來。大家你搶一根我搶一根,臭手知道綿羊不敢不給他留,不來搶,等著綿羊奉送。誰知分到最后一根,綿羊也饞極了,忍不住放到自己嘴里,單單閃了臭手。
見臭手問,綿羊說,不就是一根煙嗎?回去我給你買一盒。
臭手說,好啊,可惜孝敬得晚了點。說著,一巴掌扇在綿羊臉上,綿羊半邊臉就紅了,火燎燎地疼。綿羊正準備挨第二下,突然發(fā)現葦葉不知什么時候跟了過來,正站在不遠的葦叢中朝這看,剛才那一巴掌她肯定看見了。綿羊立時渾身的血都往上涌。容不得綿羊多想,臭手第二巴掌又跟了過來,綿羊覺得臉上的血管就要崩裂一樣,倉促間用胳膊擋了一下。這一擋,臭手不但沒得手,反而在反作用力下向后一趔趄。臭手沒想到綿羊會反抗,不由怒起,飛起一腳向綿羊踢來。綿羊從沒打過架,不知道這一腳該怎么應付,只一遲疑,大腿上便重重挨了一下。綿羊愣了一下,他對象柔情和鄙夷的目光彷佛萬根利箭,從四面八方朝他射來,綿羊兩眼就充了血,不等臭手來第二腳,握緊拳頭向臭手擊去。臭手還想與過去一樣,不緊不慢收拾綿羊,誰知第二腳還沒伸出去,左胸上早挨了一拳,一個踉蹌,差點沒摔倒。綿羊完全沒料到,臭手會這樣不經打,他更沒料到自己出拳是這樣迅捷有力。綿羊陡然信心倍增,他抖擻精神,揮拳一記接一記朝臭手打去。臭手哪里躲得及?只幾拳,臭手便倒在了地上。
臭手躺在地上,突然聽到一個響亮的吻。
【火鳥】
幾場雨過后,林子的樹干上便生出一只只金黃色的平頂蘑菇,徜徉在雨后新鮮清涼的空氣里,腳下是鋪著金黃色落葉和衰草的松軟泥土,頭頂無數不知名的鳥鳴轉萬千。把一只只肥肥嫩嫩的蘑菇摘下投進安全帽,你會覺得這草甸子賽過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
這林子不算近,休班的時候從宿舍出發(fā)向南走,繞過井場,再向南,差不多有四五十分鐘的路程??晌覀兌计四频南矚g到這里來。當然,到這里來不只是為了聽鳥叫,或者采回蘑菇改善一次生活。往里走,那樹越來越密,突然間樹的縫隙里閃出一角半片紅墻紅頂的房子,密林深處有人家,這里駐扎著個軍馬連。放馬的多半是姑娘,全是大城市來的知青。運氣好的時候,碰上三兩個采蘑菇木耳或者出來散心賞景的,瞄一眼,搭訕兩句,心里美半天還要回味一宿。因此,我們每次從井場走過,那些正干活的倒霉蛋看見我們,就嗷嗷地叫起來,他們妒得慌!
一天夜里,我們正睡覺,突然被一片驟然而至的凄厲叫聲驚醒,那叫聲撕扯著每個人的心,都坐起來,打開窗子將頭探出去,眼前的景象使我們一個個目瞪口呆!幽暗的天幕,不見了星星和月亮,無數只曳著火光的精靈將天空遮得密密實實,它們從井場的方向飛來,風一般掠過房頂,在空中劃出一道道耀眼的美麗弧線,把整個天空都映紅了,它們一邊飛,一邊凄厲地驚叫著,聽得人心發(fā)顫。這景象足足持續(xù)了5分鐘才消失,草甸子上空依然是幾顆疏星,一彎朗月。我們呆望了半晌,回過神來,半個身子都凍得木了。誰也沒見過如此壯觀絢麗的景象,誰也說不出那曳著火光的精靈是什么。被一種無邊無際的神秘感籠罩著,正要關好窗戶躺回被窩睡覺,班長說,仔細聽,什么聲音?我們側著頭豎起耳朵,果然聽見從井場傳來一種不祥的叫聲。井場在宿舍南面,刮的是北風,所以那叫聲被吹得微弱而時斷時續(xù)。井噴!有人說。都不再搭話,急急忙忙穿上衣服向井場奔去。
打井撞上高壓氣流,井噴了,且燃起熊熊大火,在這遠離基地的荒草甸子上,靠人工休想把不斷從井底冒出來的天然氣點起的大火撲滅,我們無可奈何地躲開油雨,痛惜地遠遠看著所有打井設備和雄偉無比的井架被燒得通紅通紅。井架開始還頑強地挺立著,像個準備英勇就義的好漢,后來終于面條一樣癱軟下去。大火整整燃燒了七日七夜,終于漸漸熄滅,我們的井場塌陷成一個方圓幾十米的深深的圓坑,坑里滿是漂著油花的水,井場上幾百噸鋼鐵和兩棟木板房,被吞噬得連影子都不見了。
井噴結束的第二天,我們不安地在草甸子上散步,無意中在草地里發(fā)現幾塊木炭一樣的東西,仔細辨認時,便看出是燒焦的鳥的尸體。我們想起那天夜里看到的景象,不約而同地向我們宿舍的北面尋找,走出百多米,在一片茂密的葦叢中,一塊塊木炭一樣的東西疊成黑壓壓一片。我們撿起幾只來看看,竟全是鳥的尸體。心里一陣顫栗,都站住,默默地看著我們這些不幸的朋友,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了?它們到底怎么了?它們?yōu)槭裁匆w自焚?它們是如何將自己點燃自焚的?
失去了打井設備,又一時送不上來,我們便無事可做。一日,閑得無聊,班長說,沒有比秋天的草甸子更美的了,我們?yōu)槭裁捶乔舴杆频亩自谶@鬼屋子里呢?我們便有些憂郁地從屋里走出來,心照不宣,向那片小樹林走去。秋日的陽光冷冷地照著我們,草有些衰了,在風里自憐自艾地晃著。不知為什么,我忽然想起那天夜里看到的景象,不由脫口而出:
火鳥!
是啊,真是火鳥!班里的幾個人立即附和說,并用驚奇的目光看我。他們剛才大概也在與我想一樣的事情。
走過井場的時候,驚起幾只野兔,驚慌中它們猛地躍起,竟跌入那只圓形的大水坑里。我們站在坑邊向里張望,里面竟有了十多只兔子的尸體。離樹林越近,越覺得樹林似乎有些異樣,既不如以往那樣濃綠,也失去了過去那種蓬蓬勃勃的生氣,都不由加快腳步向前趕。走近樹林,只見樹葉上遍涂著一層黑漆漆的原油,整個樹林黑蒙蒙一片,樹們無精打采地立著,很痛苦的樣子。我們沉痛地走進樹林,林中寂靜無聲,我們不甘心地向前走,把注意力全放在耳朵上,終于沒聽到一聲鳥鳴。我們眼前仿佛出現這樣一副圖景:棲在樹上的群鳥,正做著一個綠色的夢,忽被井噴的怪叫聲驚醒,不等睜開眼,一陣粘稠的油雨傾瀉而至。鳥們不知遇到了什么災難,驚叫著沖天而起,朝著光明逃去,卻不知恰恰誤入大火,于是羽毛被燃著……
林子里靜極了。我們仍然懷著某種期望向前走,紅墻紅頂的房子再沒閃現出來,繼續(xù)走下去,展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片廢墟和一堆一堆的馬糞,軍馬連不知何時遷徙了。我們看著眼前的凄涼景象,久久地站在那里發(fā)呆。
突然,誰扯起喉嚨喊起來,頓時,每個人都感到一種積壓在心里許久的東西被引發(fā),不可遏止地從胸腔中迸發(fā)而出:
嗷——嗷——嗷——
喊聲悲愴而凄厲,久久在林子里回蕩。
等我們的聲音靜下來,林子里越發(fā)靜得可怕。我們相互對望一眼,仍憂郁地走回去。
【都市放羊】
金柱擠過熙熙攘攘的人群,穿過吵吵嚷嚷的叫賣聲,沖進肉市,見一屠夫口銜利刃,兩手正把大格格往地上按,二格格則被拴在一張肉案的腿上。金柱怒不可遏,使出平生氣力高喊:住手!
大格格和二格格是兩只雪白的綿羊,我們鉆井隊在花溝打井的時候村里送給我們的。鉆井隊長途搬遷,從這個城市過,我們下車吃飯,一個鉆工把大格格和二格格從車上抱下來,讓她們撿食地上的落葉,一輛汽車開過來,司機猛地按了一聲喇叭,兩只羊被嚇跑了。
屠夫看見金柱愣了愣,松開大格格,伸手把刀從口中拿出來。金柱說這羊是我的,你干什么?大格格從地上爬起來,偎在金柱腳下,二格格也認出了金柱,兩只羊像失散的孩子看見了娘,你咩一聲,我咩一聲,訴說著它們的恐懼和無助。屠夫說你的?嘿嘿,我以為沒主呢,你再慢來一步就……兄弟,你說這兩只羊多少錢吧,我要啦!
不賣!金柱說,然后解開二格格身上的繩子,拍了拍大格格又拍了拍二格格,轉身往外走,大格格和二格格老老實實跟在他身后。走過一條又一條大街,他們來到一條窄窄的小路上,路兩旁長著高大的柳樹,巨大的樹冠遮住了路兩旁的房頂。窄窄細細的金黃色落葉鋪在地上,如一地曬干的金燦燦的黃花魚。大格格二格格見了,喜出望外,低下頭來大吃大嚼。
一隊幼兒園的小朋友在一個年輕姑娘的帶領下走過來。
鹿——
一個小朋友對著大格格和二格格喊道。
鹿——鹿——
更多的小朋友喊。
金柱忍不住想說,這不是鹿,這是羊,是綿羊。但金柱想會有小朋友認識的,他想等小朋友中有人出來糾正。真的有人發(fā)表不同意見了,是一個小男孩,他說,這不是鹿,是狗,這是長毛狗。金柱聽了哭笑不得。小朋友們都把目光移向他們的老師——那個年輕姑娘,等待老師的裁決。那個姑娘看了看金柱,又看了看大格格和二格格說,小朋友們,這一對小鹿長得漂亮不漂亮???小朋友們異口同聲地說,漂亮——
金柱終于忍不住了,說,小朋友們,這不是鹿,更不是狗,而是兩只綿羊。小朋友們再次把目光移向他們的老師,想從老師那里得到正確的答案。那個姑娘卻沒說話。一個小女孩從老師的沉默中自以為找到了答案,于是說,叔叔說謊,說謊不是好孩子。
那個姑娘這時候以老師的身份對小朋友們說,大家安靜一點,現在我們要去做游戲了。就在那個姑娘——幼兒教師的的帶領下向遠處走去了。
大格格和二格格吃了一氣,金柱對它們說,我們該上路了,我們要回家啦。然后金柱就帶著它們離開了這里。為了能搭上運送設備的車,金柱回到大路上,沿著潔凈光滑的柏油馬路向前走。馬路兩旁是花壇,花壇里種的是菊花,大朵大朵的菊花金燦燦的,開出一片冷艷。除了菊花花壇里還有一些草。剛才大格格和二格格沒吃飽,忍不住不時把嘴伸向花壇。走著走著,大格格和二格格忽然痛痛快快又拉又撒起來,這讓金柱有點不知所措。
走出十多米,一個身穿制服留著大背頭的男人叫住了金柱,喂,他說,跟我走一趟。金柱知道遇上了麻煩,說,對不起,我們只是從這路過……本來我們是有車坐的,是一個司機惡作劇嚇跑了我的羊,我剛把它們找回來……跟我走一趟,到地方有你解釋的時間,那個人又說。金柱只好帶著大格格和二格格老老實實跟在那個人后頭。
走了沒多遠,一個滿臉大胡子的人叫住了金柱,說,這是你的羊?金柱點了點頭。大胡子說,我可以給這兩只羊畫一張寫生嗎?金柱知道可能是遇到了畫家,心想,畫吧,只要能擺脫那個大背頭。大背頭站住了,指著金柱對大胡子說,他違犯城市管理規(guī)定,這兩只羊在馬路上大小便,還偷吃了花壇里的花,我正要帶它們去處理。大胡子說,我們城市需要兩只羊的雕塑,可是在這個城市里我找不到活生生的羊寫生。
大背頭作出讓步,大胡子打開畫夾開始寫生。不久的將來,在這個城市里將出現兩只用漢白玉或者別的什么雕成的可愛的羊。想到大格格和二格格也算為這個城市做出了貢獻,金柱走到那個等得有點不耐煩的大背頭面前去交涉,等大胡子寫完生,他是不是可以走了,因為羊也算是立功贖罪了啊。
大背頭搖了搖頭。
大胡子寫完生,對金柱打了個響指,滿意地走了。大背頭說,走吧。后來他們來到一所房子前,大背頭說,罰款30元。金柱說,對不起……大背頭說,50。再說就是80了。
金柱不敢再分辨,他掏著自己身上所有的兜,可是身上一分錢也沒有。大背頭看著大格格和二格格說,沒錢也不要緊,把羊毛賣了吧,我找人來剪。金柱說,不行,現在天太冷,羊會感冒的。這時候不知從什么地方躥出兩個手持剪刀的人,不由分說,把大格格二格格按倒在地上就剪起毛來,當大格格和二格格從地方爬起來的時候,渾身上下已經是光禿禿的了,他們就這樣被驅逐出了城市。
【尋找那個月亮】
鉆井隊附近有個沙湖,湖不大,但深不可測,湖邊長著鉆天楊,一棵一棵,直得就像幾何圖形中的垂線,比賽似的往天上躥,眼看就要鉆到云彩里。樹倒映水中,湖水一派清幽。
一天晚上,喜歡攝影的青年鉆工小羅到湖邊散步,驚奇地發(fā)現湖里有個月亮。本來湖里有個月亮沒什么好奇怪的,那是天上月亮的倒影,這連猴子都知道,讓小羅感到驚奇的是天上的月亮是個月牙兒,湖中的月亮卻是圓的,比十五的月亮還圓。小羅以為自己看花了眼,這怎么可能呢?可他仔細再看,天上的月亮還是月牙,湖中的月亮還是圓的,而且那天晚上天空澄澈,不是云彩遮擋或者別的什么原因制造的效果。難道說地球的另一半天上還有個月亮?而那個月亮是圓的,映在了湖中?小羅覺得這太不可思議了。后來小羅撿了塊石頭向湖中投去,石頭打破了湖水的寧靜,隨著湖水的波動,湖里有了一長串月亮,那一長串月亮一個比一個圓。小羅覺得太美了,怎么也看不夠,后來天實在太晚了,才戀戀不舍地離開。
回到鉆井隊,小羅把他看到的奇觀告訴了大伙,讓人生氣的是竟然沒有一個人相信,小羅要拉他們去湖邊看,也沒一個人“上當”。小羅只好上床睡覺。
又到了晚上,小羅背上相機,大聲吆喝:有照相的么?鉆井隊剛到新疆,大伙還沒來及給家里寫信,如果能在這個美麗的地方留個影,有機會把膠片捎到烏魯木齊,沖洗出照片來,與家信一塊寄回去當然好,應者甚眾。有人不放心,說天都黑了,你相機有閃光燈嗎?小羅說廢話。
在沙湖邊上,面對天上的月亮和水中的月亮,所有的人都愣了,甚至忘記了照相。只有小羅,得意地笑了。大伙議論了一番,驚嘆了一番,又猜測了一番,當然不會有什么結果,然后照完相就回去睡覺了。后來又陸續(xù)有人晚上來看,看過了,驚嘆過了,該干什么還干什么,很快就把這事放下了。
只有小羅心事重重,他想天上除了他們看到的那個月亮外,肯定還有另外一個月亮,她也許藏在哪片云彩的后面,也許躲在哪片樹葉下面,而這個月亮一定是圓的,是她的影子映在了湖中。就是翻遍每一顆沙粒,我也一定要找到她。小羅想。
天上的月亮和水中的月亮被小羅用相機攝入鏡頭:藍幽幽的天幕,樹影婆娑,和田玉一樣的月牙兒,小船似的在天上蕩;天幕下面,藍幽幽的湖水,樹的倒影婆娑,銀盤一樣的圓月在水中好像睡著了。同一個鏡頭,同一個畫面,一個月亮兩頭尖,一個月亮像圓盤,幽靜,美麗,神秘……過去,小羅曾參加過各種各樣的攝影大賽,讓他慚愧的是連個三等獎也沒沾上邊,這很長時間讓他在別的攝影愛好者面前抬不起頭來。這張照片就是拿到國際大賽上也是金獎,對此小羅毫不懷疑。但是,現在小羅覺得獲不獲獎已經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能把這么美麗這么神奇的畫面帶給大家,讓更多的人都能欣賞到,這比什么都重要,比什么都讓小羅感到滿足。
這更加激發(fā)了小羅的決心。只要是沒班,不管白天上班多累,每天晚上吃完飯,小羅都會背上相機去尋找他心中那只神秘的月亮。他走遍了附近的每一個沙包,用手撫遍了一棵鉆天楊,數過了天上的每一片云彩,每一顆星星,可是那只神秘的月亮卻始終沒有現身。有人說,小羅你脖子都伸長了;有人說,小羅你眼球都快瞪出來了。小羅笑笑,沒有絲毫灰心。
鉆井隊北面有一片很高的沙丘,聽說沙丘的另一邊就是綠洲了。一天下午收了工,小羅早早的就出發(fā)了,他要爬到高高的沙丘上,讓自己看得更遠些;他要翻過沙丘,到沙丘的另一邊去尋找。小羅除了背著相機,還背了一壺水和一個足有一斤重的馕。
沙丘上生著駱駝刺和一些灌木,小羅還看到一只沙狐。太陽落下去的時候,小羅終于爬上了沙丘。小羅站在沙丘上,視野果然開闊了許多,他舉目向漸漸暗下來的天空上看去,那個月亮又爬上來了,還是他熟悉的月牙兒。晚風從綠洲的方向吹過來,吹過來陣陣涼爽,吹落了小羅滿身汗珠。收回目光,小羅繼續(xù)向前走,他終于看到了沙丘下面大片的綠洲。草地這時候發(fā)暗了,小河里的水卻在星星和月亮的映照下閃閃發(fā)光。
小羅沿著小河向前走了很遠,他突然看見小河旁有個氈房,氈房里依稀透出燈光,氈房頂上懸著一只又大又圓的月亮。在那一瞬間,巨大的喜悅在小羅心里轟然炸響。他舉起相機,把氈房和氈房上的月亮拍了下來。
后來小羅告訴我們,氈房里住著朗姆大嬸和她的女兒阿依古麗一家,阿依古麗的父親很早就離開了她們,現在朗姆大嬸和阿依古麗與一群羊相依為命。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