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舊物,翻出一卷合影照片。所以論“卷”,是因為這些照片長者兩尺余,短者一尺五寸,無處可掛,無處可夾,故從收到之日起,便那么一卷,送入冷宮,權當雞肋。我這樣做,有點罪過。照片上多者五百人,少者一百人。后幾排的,大部分不認識;前排的,我認識他,他不一定認識我。如果把這樣的照片掛在家中,要費很多的口舌向來客解說,還得勞客人踮起腳來從密密麻麻的人頭中找出“第×排左起第××人”,勉強辨認出腦袋,卻又看不清眉眼,客人只能敷衍說:“嗯,你和他們在一起照過相?!惫识野堰@種大合影一向視為一種負擔,有一次想溜開,不想被主持人捉住,就勢送入前排邊上多余的一座,結果反而又引起了別人的種種猜測和不滿。
坐在前排的人有沒有這種負擔?也有。有人私下說過,怕合影,怕坐前排,怕坐正中,年紀大了,不小心閉了眼,歪了頭,照出來讓人笑話。這些還是次要的。經(jīng)歷過“文革”的人,便知道合影也是招禍之道。你明明站在第六排左起第十五位,他卻非要你交代與第一排右起第八人是什么關系;為何與第一排左起第三人穿同樣的襯衫。于是輕則檢查交代,皮肉吃點苦,重則委屈你十年八年,而那坐在前排的人受罪多也走在前頭,不說別的,仍說照片,這時候就輪到臉上打叉了?!拔母铩背跗?,這種在照片人頭上打叉,以示自己清白的做法隨處可見。
當時,有青年作家某君,每日看報跟形勢,報上點了誰的名,他便用小刀在照片上刮去誰的面孔,不到一年,那曾引以為榮的一米長的合影上,前排的人幾乎全被“砍頭”,成了一道白光。其實這與巫蠱之術或捏小面人下油鍋炸是沒什么兩樣的,只不過目的是保護自己罷了?!拔母铩币唤Y束,前排諸公或復出,或昭雪,但他的照片上變不出頭臉來了,于是總有那么一陣尷尬。
但也有人身懷絕技。幾十年前,去拜訪一位勞模,他識字不多,因為互不摸底,言論都很謹慎。墻上高懸著上世紀五十年代出席某會議的大幅照片,前排盡為要人,也是白光點點。我也不以為怪,世風本如此。出了他家門,同行友人嘖嘖而嘆,直說文士不如文盲。問他何來此說,他笑著說:“你沒注意到嗎?那照片上的人頭,有的是用膠布貼上去的——隔著玻璃貼的!”我這才想起他為何要把它掛得那么高!
那十幾年的風風雨雨,使我這布衣也怕起合影這種事了。今之青年,遇碩學通儒,不愛造門質疑,而喜合影簽名題詞,我不免為這些照片的結局多想到一點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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