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李
我回去是要結婚的
那天晚上星光很亮,水一樣流淌了一床。余蘇像一尾伶俐的鰻魚,輕輕滑進被窩。許駿馳喝得有點醉,正睡得香,腦袋半埋進枕頭里,身體暖烘烘的。余蘇輕輕靠過去,在這個深秋的夜晚,他像只暖爐一樣讓她感到溫暖、放松、睡意沉沉。但她把手輕輕貼上他胸膛時,他被驚醒了。
愣了好一會兒他似乎才清醒,突然像針扎似的掀開被子猛跳下床。不好意思,還是你睡床吧。他手忙腳亂地套著褲子,頭發(fā)亂糟糟的,看上去像個小孩。
哎,沙發(fā)床套白天洗了,估計還沒干呢。
沒事沒事,我拿床被單先鋪上。他赤著腳,頭也不回地朝門外走。
余蘇騰地坐起來,咬了咬嘴唇,她給我打過電話,我曉得你們分手了。
胡說!他腳步一頓,半晌下定決心說,我明天就回去。
你騙我?
不是的!他急起來,早就打算要走的,你看都快過年了,最近也發(fā)了獎金,我攢了些錢……
星光黯淡下去,屋子猶如深海底。半晌她終于開口問:許駿馳,你到底為什么來北京?
北京機會多,我要多賺錢。
那又為什么還要走?
對不起。我回去……是要結婚的。
風從很遠的地方刮過來
余蘇在深夜里回到小城。一夜亂夢,第二天一大早,她跟鄰居借了輛自行車,繞著小城騎了整整一上午。從老屋到廣場,從廣場到中學校園,最后又從學校操場騎到了北山路最豪華的那家酒樓。一路上余蘇都在想,一切就跟離開時一樣,似乎什么都沒變,就連北山路酒樓的那塊“花好月圓”的招牌,雖然早已不再鮮亮,但它作為小城婚宴第一家的地位,似乎也依然沒有被動搖過。
余蘇在酒樓門口停下來。
花車隊遠遠地開過來,鞭炮噼噼啪啪響,新郎抱著新娘健步走進大廳。玻璃門外豎著一塊巨大的花牌,上面寫著:百年好合,永結同心。余蘇跨在自行車上笑了笑,猛地一用力,嗖的一下又騎遠了。
北山路盡頭,很長的一段下坡,余蘇沒能控制好剎車。自行車像箭一樣俯沖直下,一個顛簸,哐當巨響,余蘇連人帶車摔倒在路邊。膝蓋狠狠磕在路旁的水泥臺階上,隔了好一會兒,才有熱辣辣的疼傳開。余蘇很想哭,卻流不出眼淚,周圍的人都在看她,有個男人好心地想要扶她一把,余蘇搖了搖頭:別理我!
毛病!男人看她一眼,一臉莫名其妙地走開了。
余蘇慢慢地卷起褲管,慢慢地抱住了受傷的膝蓋。她坐在那里,石化一樣坐著,人來人往的北山路,風從很遠的地方刮過來。
一直很愛他
風從很遠的地方刮過來,空蕩蕩的站臺上,許駿馳獨自蹲在那里。
那是大半年前的某天晚上,余蘇加班完畢,像平常一樣乘地鐵回家。十一點,站臺上一片寂靜,高跟鞋發(fā)出清脆的扣扣聲。蹲在那里的男人聞聲抬頭,她化了妝,有些改變,他沒有立刻認出她,但那一瞬間她卻愣住了。
和所有放棄穩(wěn)妥生活的北漂一樣,清高的許駿馳終于也會說,我要多賺錢。但也像所有掙扎在理想與現(xiàn)實中的人一樣,在這座繁蕪城市里,他沒有很快找到自己的位置。說好要為他介紹工作的老同學,只打過一個照面就不再聯(lián)絡,他住在魚龍混雜的小旅館里,一周下來,囊中羞澀,在人才市場徘徊了好幾天,也只熬出滿嘴燎泡。他對很多人重復著自我介紹,我之前是中學老師,我教歷史的??伤麄兌伎涂蜌鈿獾馗嬖V他,對不起先生,我們對過去不感興趣,我們只著眼未來。
難道我就沒有未來?許駿馳瞪著充血的眼睛,執(zhí)拗地追問著余蘇。播報員甜美的聲音響起,地鐵從黑洞洞的遠方呼嘯而來。
那夜余蘇將許駿馳帶回了家。古城南路的老房子,一室一廳,地方不大。房東在客廳里擺了張折疊沙發(fā),余蘇鋪上新床單,安置許駿馳住下。
許駿馳依然每天出門找工作,入夜時分,一身疲憊地回到余蘇這里。那段時間,余蘇總是早早下班回家,做好飯等許駿馳回來,一邊給他夾菜一邊安慰他:沒事,工作慢慢找,總會有合適的。許駿馳覺得不好意思,起初幾次,他還特意買些鹵味或是捎條魚回來,余蘇笑笑地拎進廚房,雖然不說什么,但隔天下班前總會打電話給他:冰箱里還有很多菜,你待會直接回家吧。許駿馳也只能窘迫地笑笑,說給你添麻煩了。
不麻煩的,余蘇開開心心做飯,搶著去洗碗,連切水果都不讓許駿馳代勞。她不怕麻煩,也不覺得麻煩,他不知道每天晚上在洗碗池里看到多出的那副碗筷,每天清晨在衛(wèi)生間里看到多出的那支牙刷,她的心里就只有無邊的溫柔,只有穩(wěn)妥、安心、幾乎要滿溢的感動,她甚至幻想著這一切會地久天長。
但余蘇從來沒有告訴過許駿馳,她一直很愛他。
如果沒有遇見他
她一直很愛他,如果不重逢,也許就永遠是個秘密吧。
有時余蘇也會想,該如何在她的人生劇本中定位許駿馳呢?恩師,摯友,或是隱秘的戀人?她想起十七歲電閃雷鳴的夏夜,想起那個在深夜操場上哭泣的自己。十七歲,如果人生沒有遇見他,今天的她,會是什么樣子?
十七歲的夏天,怪人余蘇穿高領外套,戴厚圍巾上學。她從不參加任何課外活動,也不和同學說話,脖子下方的肌肉纖維瘤也像步入了騷動的青春期,發(fā)瘋一般生長,漸漸從黃豆粒大小變成一只乒乓球那么大,扯得她鼻歪嘴斜。醫(yī)生說暫時是良性的,但也不排除癌變的可能性,唯一的辦法就是盡快手術。
昏暗的燈光里,余蘇坐在奶奶的床邊。錢不夠吶。奶奶哆哆嗦嗦地在枕頭下摸索,摸出一張存折,給余蘇看上面的數(shù)字。余蘇父母出事后,單位原本有按月發(fā)放撫恤金,后來破產了,一次性補償了一筆錢,這些年奶奶治病余蘇讀書,七七八八花銷下來,早就不剩多少。街道上也有給祖孫倆辦過低保,不過也只夠日常生活開銷,奶奶積積攢攢幾千塊,還想著供她讀大學。手術要的錢不算很多,可哪怕只是一兩萬塊,對祖孫倆而言也是天文數(shù)字。
十七歲的余蘇坐在籃球架下哭,天黑得像墨,猶如不見光亮的生活。砰,砰,砰,有人拍著籃球跑過來,嘖,你一個人?
那一年滸駿馳剛從師范學院畢業(yè),分配到小城中學,帶余蘇的班級。
別怕,我來想辦法。
墨黑的天幕瞬間一道電光,劈開無窮無盡的黑,雷聲滾滾,大雨如注,盛夏的雷暴夜,她的手被他牽起,一起匆匆跑向教學樓。夏夜的雨是那樣急遽,不由分說地洗凈天地。他們并肩站在教學樓門口等雨停,雨水像透明簾幕,隔開外面的世界,余蘇眼里只剩下他寬厚的肩膀,還有燈光下他一雙清亮的眼睛。
其實他也不寬裕的,剛剛參加工作,全部積蓄不到一萬塊。他看透了余蘇的擔憂,很豪氣地拍拍她的肩,別著急,我去借。日頭毒辣的午后,他騎很久的車,去找舊時同學,黃昏時他把借到的錢拿給余蘇,厚厚一沓,微潮,有被汗水濡濕的痕跡。
她做手術,他代她奶奶簽字。她整個人緊張兮兮地在手術推車上蜷成一團,他走過去用力地給了她一握,笑瞇瞇的:沒事的,完了你出來,我?guī)愎浣?,買新衣服,本來就挺好看的一小姑娘,這要一打扮還得了……
他給了她力所能及的全部,金錢、關愛、鼓勵。同樣的,她也把他放在了心里最深重的位置。后來他又幫過她很多,高考后,她擔心錢的問題,是他堅持鼓勵她念大學,在申請到助學貸款之前,他給她寄了兩次生活費,雖然錢不多,但那份溫暖已經(jīng)足夠支撐她度過北京的寒冬。大二那年,她奶奶過世了,他幫著她料理后事,還陪她哭過,不像個老師,倒像她最親的親人,唯一的依靠。
直到后來,她知道他有了女朋友。
他走了
他有了女朋友,心底再多的百轉千折,也都綰結成一個句號。他的女朋友余蘇也是認識的,叫趙曉蓮,晚他兩年分到學校來的語文老師。奶奶過世那次,余蘇去教師辦公室找許駿馳,他還在上課,趙曉蓮很和氣地讓余蘇等等。他們那時就是男女朋友了嗎?余蘇不確定,她只記得自己坐在那里等,午后日光和暖,屋里靜悄悄的,對面的茶色書柜映出趙曉蓮伏案備課的身影。她的脖子,纖細,白凈,弧線很優(yōu)美,許久之后余蘇回想,在深夜里,她撫摸自己脖子上那道手術后留下的疤痕,心里像落下了一場無邊的雨,迷迷蒙蒙,濕漉漉的。
有很長一段時間,余蘇拼命打工,很辛苦地積攢起兩萬塊錢。填寫匯款單時她忍不住哭了,后來,她開始學著化妝,買粉底液,買遮瑕膏,買各種絲巾,慢慢地,和許駿馳之間也就斷了聯(lián)系。
她以為她可以忘記他了。
可那是怎樣的一種緣分呢?偌大的北京城,他出現(xiàn)了,一切像是做夢。其實余蘇一直也覺得,像他那樣的人,是不應該在偏遠小城虛耗一輩子的。她沒有看錯他,度過最初的窘迫之后,他在這座海洋般浩瀚的城市里,找到了屬于自己的位置,三個月試用期過去后,他可以拿到超過小城中學三倍的薪水了。
可她不會想到,他的目標只是三萬塊。
我要回去結婚。他輕描淡寫地打碎余蘇的希望。走之前他請余蘇吃飯,兩個人開了一瓶又一瓶啤酒。喝得有些醉了,余蘇自嘲地笑,我和她比起來要差很多吧?許駿俊馳咬著羊肉串,聲音有些含糊不清,余蘇,你是個很勇敢很有想法的女孩,你很適合留在北京。
可是北京沒有他。
余蘇的確想用某種方法留住他,可他到底走了。在他走后的那天清晨,余蘇反復端詳著鏡子里的自己。她不美,普普通通的長相,平平凡凡一個女孩。他騙了她,騙了她這么多年,他讓她相信,她漂亮、能干、潛力無限,他讓她相信,真的會有他那樣好的男人來愛她。有那么一瞬間,她竟然有點恨他。
別怕
她突然間有點恨他。當騎車經(jīng)過學校操場時,余蘇看到了晨光中的他。
寒假里的中學操場,一片空寂,只有那雙人影格外清晰。他的肩膀撐起女人的體重,聲音異樣的溫柔。慢點,慢慢來,聲音在晨光中散開,像砂糖融進溫水里。輪椅被推開了,裝過義肢的腿緩慢地向前挪動,余蘇想起十七歲那個下大雨的夜晚,天黑如墨,沒有光,只有他牽著她的手跑,冰冷的雨水鋪天蓋地落,他的大手溫暖有力。
她記得趙曉蓮有一次打電話給她,余蘇,我跟他說好分手的,你把他留在北京吧。
她何嘗不想把他留下,但他固執(zhí)地說,謝謝你余蘇,我要結婚了。他花光所有的積蓄,把未婚妻從死神手里奪回來。趙曉蓮說,其實我一直都很猶豫,跟他在一起,我肯定會成為他的負擔,要是我一直不能站起來……
那也不分手,那種時候,他比任何人都固執(zhí),還是一副天塌下來當被蓋的口吻。你別怕,我來想辦法,裝義肢其實也要不了多少錢,如果還是不行,你就把我當腿當拐杖。
他真的結婚了,沒有像北山路酒樓那樣的熱鬧婚禮,只是九塊錢領證,新婚第一天,陪著妻子在操場上慢慢學走路。三萬塊錢裝好的義肢,撐起微薄又堅韌的幸福,人生的路那樣崎嶇漫長,他偏偏要選擇其中最難走的。這個傻瓜。
在人來人往的北山路上,余蘇慢慢爬起來,慢慢推著車朝前走。她想,除了祝福,似乎也沒有更好的禮物能送給他。可她真的又有些恨他。不是因為他不愛她,而是因為,他讓她看見過那樣好的愛情。這讓她感覺到有些害怕,她不知道未來的自己會不會有趙曉蓮那樣的幸運,她怕以后再也不會遇見像他那樣好的人,怕未來所有的愛情,比之于他,如分別那夜的星光一樣,都會黯然失色。
別怕。
小城的夏夜有雨將落,十七歲的余蘇聽見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