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建華
《西游記》第六十九回講述了孫悟空為朱紫國王治病的故事。國王因為在三年前的端午宴上被妖怪擄走了皇后,受到驚嚇,吞下的粽子積留在肚子里,又加上相思成災,三年下來,“面黃肌瘦,形脫神衰”。唐僧師徒到來后,團了三顆詭異的“烏金丹”,國王服下沒多久,腹中嘰里咕嚕亂響一陣,接連拉了三五次,有兩個妃子往凈桶里望去,見“內有糯米飯塊一團”,趕忙向國王賀喜:“病根都行下來也!”國王的病就此痊愈了。
“烏金丹”如此神奇,其配方不外以下四種:大黃,巴豆,鍋底灰,馬尿。前三種尚可接受,至于馬尿,就連忠厚老實的沙僧都忍俊不禁,笑問大師兄:“哥哥,這事不是耍子,馬尿腥臊,如何入得藥品?”但不管怎么說吧,到底是讓悟空搞成了。雖然確實管用,但因選材特殊,三兄弟本要秘而不宣的,可在國王的答謝宴上,豬八戒看不慣國王頻頻向大師兄敬酒,卻冷落了他,于是說:“陛下,為了給您配藥,我老豬可是沒少跑腿,是我拿著碗去接的馬……”孫悟空心下一驚,趕忙把自己的酒塞給豬八戒。國王追著問是什么馬,孫悟空隨便答道:“馬兜鈴。”這種草藥確實存在,不過,這里暫且不理會自然界的這種植物。猴子說的“馬兜鈴”實際還是馬尿,更具體地說,就是白馬尿。
馬尿治病并非無稽之談,在中醫(yī)典籍里有較多記載。朱紫國王的病是由腹中積食引起,此病在中醫(yī)里叫作“瘕”。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將這個“瘕”字解釋為“女病”,即女人之病,這應該是直到東漢時期還在通行的醫(yī)學定義。后來,這個定義發(fā)生了變化,不再特別強調性別問題,而是更關注病因,只要是病因相同,癥狀相似,均可稱之為“瘕”,而不僅僅再局限于女性?!冻彩现T病源候總論》卷一九說:“瘕病者,由寒溫不適、飲食不消,與藏氣相搏,積在腹內,結塊瘕痛,隨氣移動是也。言其虛假不牢故謂之為瘕也?!笨梢姡〉牡湫桶Y狀是吃下的東西不消化,郁積在腹內,結成團塊。其治療之法,《證類本草》卷二說白馬尿藥性微寒,可用。《本草綱目》卷五。下也有類似說法,并且特別強調要用“銅器承飲之”。由于積食不化,病人的飲食狀態(tài)通常會很差,比如常常感覺反胃、惡心嘔吐等,長此以往,必然如同國王那樣面黃肌瘦。對此,《備急千金藥方》卷五二認為“飲白馬尿即止”,《本草綱目》卷三上的建議是“白馬尿熱飲”??梢姡谥嗅t(yī)傳統(tǒng)里,利用白馬尿治療消化系統(tǒng)疾病,本不是什么新鮮事。
朱紫國王的瘕病純粹由粽子所致,實際上,類似食物在腹中結團這種病,古代有很多種。比如“發(fā)瘕”,《本草綱目》卷三下有“食發(fā)成瘕”的說法,李時珍認為飲用白馬尿可治,他還提醒人們,單飲白馬尿可能會感覺心口疼痛,此時就需要配合僵蠶末服用。關于發(fā)瘕的致病原因和癥狀,《備急千金藥方》卷三七說是因為吃東西時沒有覺察到食物中有毛發(fā),一段時間后,胸中便覺得好像有蟲子在上下蠕動,什么都不想吃,只想喝油,一天能喝多達兩三升。治療時“白馬尿服之亦佳”,實在找不來白馬的,“白牛尿亦得”。發(fā)瘕之外又有肉瘕,典型癥狀是總想吃肉,剛吃罷一頓,很快就覺得還想吃,簡直是上癮了。這病要是放在富貴人家,也許不算什么。假如是普通人家患上了,那恐怕是負擔不起的,必須得治。但對治療引起的反應,醫(yī)書的記載有些微差異?!秱浼鼻Ы鹚幏健?、《本草綱目》都說飲白馬尿能治,但前者僅說飲后會嘔吐出肉來,后者的說法則是吐出蟲子,顯然更為恐怖。至于蟲子究竟是得病后在腹內自生的,還是因為蟲子本身即是致病源頭,李時珍也沒給出明確解釋。不過,還有一種瘕病,古代醫(yī)書的確認為是某種動物所致,那就是所謂的“鱉瘕”,因龜鱉形似,又可稱之為“龜病”。
《神農本草經疏》卷二一說白馬尿可以“治腹內龜病”,還引詩一首日:“人間龜病不堪言,肚里生成硬似磚。自飲僵蠶白馬溺,不過時刻軟如綿。”《巢氏諸病源候總論》卷一九:“鱉瘕者,謂腹中瘕結如鱉狀是也?!边@是從腹中食物結塊的形狀來定義“鱉瘕”,聽起來似乎有一定道理,然而,這絕非此病得名的唯一原因。該書中還提到導致鱉瘕的多種原因,有一種就是因為食鱉之后,又進用了其他冷食物,冷熱相激,導致鱉肉不化,積成塊狀。因食用鱉肉而致病,這大概才是瘕病以“鱉”冠名的更主要原因。鱉瘕的治療也可用白馬尿,《備急千金藥方》卷三七說取一升白馬尿、三個雞蛋,混在一起煎好后,空腹喝下,很快就能吐出腹內積塊,病也會隨之痊愈。
白馬尿療鱉瘕的做法出現得很早,南北朝時期的一個故事就與此密切相關,見于《搜神后記》卷三。該故事題名為“馬溺消瘕”,講的是有個人和他家的一個奴才得了同樣的腹瘕病,怎么治都不見效。奴才先死了,主人就剖開他的肚子,結果發(fā)現里面有一只紅眼睛的白鱉。主人想看看究竟什么東西能降服這只鱉,試著用多種烈性毒藥灌它,鱉卻安然無恙。無奈之下,主人只好把白鱉暫且拴在床腿上,慢慢想辦法。有一天,一個客人騎著白馬來看望他,沒想到,白馬撒尿的時候濺到了鱉身上,白鱉頓時躁動不已,瘋狂地掙扎著要跑,但有繩子系著,不能得逞,于是將腦袋、四肢都縮進殼里,久久不愿出來。主人大喜過望,說:“我的病終于有救啦!”他做了一個試驗,取來馬尿倒在往鱉身上,頃刻間,白鱉化成了一灘水。一看果然靈驗,主人也飲下一升多白馬尿,很快感覺神清氣爽,病就這樣好了。
后來此故事還產生了一些類似版本,有的對文字稍微壓縮。如《藝文類聚》卷九三保存的《怪志》殘篇里面有這個故事,但省略了白鱉驚恐欲逃以及被拴于床腳這兩個細節(jié)。有的版本甚至精簡到只有一句話,比如《玉芝堂談薈》卷一一里有一則材料題名為“日飲鮮血半升”,其中提到:“有噎死剖腹得鱉者,白馬溺淋之,悉化水?!倍械男掳姹緞t是一個更為完整曲折有名有姓的傳奇故事。據說鱉肉不可與莧同吃,這個認識的形成與《瑣碎錄》關于溫革的一段記載有關。
溫革生活于兩宋之交,在農學方面頗有造詣。他曾無意間將鱉肉與莧一起吃,結果患上腹痛,一旦疼起來甚至會失去知覺。他懷疑是鱉莧混吃造成的,但一時也難以確認,他決定用自家的奴才做實驗。小奴才聽說主子竟然讓自己吃鱉肉,真是受寵若驚,可他哪里知道,主子有特別目的。吃完混有莧菜的鱉肉,小奴才的腹痛比溫革還要厲害,沒多久便死了。尸體被抬到馬廄里,還沒葬,發(fā)生了一件跟恐怖電影一樣的怪事。許多小鱉從奴才的眼耳口鼻里爬出來,四處走動。有細心的家丁發(fā)現這些小鱉有個特點,只要一接觸到有馬尿的地方,立刻就會化成水。他報告給溫革,溫革趕到馬廄里,命人把小鱉收集一些來,馬尿一灌,果然全成了水。溫革由此也悟出“馬溺消瘕”的道理,喝了馬尿后,他的腹痛就再沒出現過。
宋代故事與南北朝故事相比,核心情節(jié)有相似處,比如馬尿可以將鱉化為水、鱉可以在人肚子里生存,但也作出了很大改動。首先是明確了致病的原因是病從口入,是食物不當搭配引起的,以現代的營養(yǎng)學和化學知識來衡量,其科學性無疑是增加了。而南北朝故事只說主人肚子里有鱉,不清楚此活鱉究竟從何而來,故事的虛構色彩更為強烈。其次,溫革故事中沒有特別提到馬的顏色問題,只籠統(tǒng)地說馬尿。這或許是因為隨著南北朝至宋代期間傳統(tǒng)醫(yī)學的進一步發(fā)展,原本屬于白馬尿的特性,也被普遍化了。但人們并沒有就此失去對白馬尿的特別關注,《醫(yī)說》卷七在收錄了有關溫革的故事后,接著說道:“或云白馬溺尤良?!笨梢?,盡管較晚的古代醫(yī)生認為馬尿均有消除腹內結塊的療效,但在他們看來,白馬尿依然是馬尿中的上上品。
馬尿不獨可以化龜鱉之類,據說對蛇也有作用。《普濟方》卷一一〇記載,蝮蛇酒可以治惡瘡。怎樣制成蝮蛇酒呢?該書舉了個例子,說昔日在宣城有個隱士,他將一條活著的蝮蛇丟進一斗酒里,然后把酒壇子埋在馬撒尿的地方。一年過后,起出壇子來,酒香猶在,蝮蛇已化在酒里。表面看是酒在化蛇,不過,仔細想想就會覺得蹊蹺,酒壇子是密封的,酒和蛇與馬尿能有什么關系呢?假如酒即可將蛇化掉,何必還要埋在有馬尿之處呢?如果所猜不錯的話,馬尿在這里所發(fā)揮的仍然是超常的消化功能。
按照中醫(yī)的說法,除了清除腹內的食物結塊,大力助推消化,馬尿尤其是白馬尿還有其他的一些藥效。一是治療乳腫,《婦人大全良方》卷二三指出,患乳腫的婦女可以將馬尿涂在腫痛處,《普濟方》卷三二五在此之外,還特意說明另有一個方子是用白馬尿。二是治療婦女產后月經不調或痛經,如《備急千金藥方》卷七就說,假如遇到類似癥狀,“取白馬尿服一升,良”。此外,在牙病、皮膚病方面也有馬尿的用武之地,比如《備急千金藥方》卷一三記載,治療小兒濕癬,可以煎馬尿洗患處,同書卷一九還說用白馬尿漱口可以治牙痛,等等。這些療效連同之前所說的助消化功能,現在已很難得到印證了。試想,誰有勇氣去做腥臊的“馬兜鈴”的實驗品呢?因此,如今的人們恐怕不能把馬兜鈴的神奇療效當真,不妨看做難登大雅的軼聞趣事,姑妄言之,姑妄聽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