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捍江
申柏巖村的周愚之老人,活到八十五歲高齡死了,死了還像活著一樣,手里擎著重孫娃兒的小奶瓶,眼瞇瞇地嬉笑著。在場的孫子孫媳婦,都沒當(dāng)他死了,孫媳婦抱著兒子,站在老人面前只顧笑。兒子伸出小手,咿咿呀呀地叫,要媽媽搶奪被老爺爺拿走的小奶瓶。就是這個要搶奪小奶瓶的喜興鏡頭,被孫子用數(shù)碼相機(jī)搶拍下了,孫子把相機(jī)送到他臉前,爺爺,瞧你這副淘氣樣,好看不好看?周愚之老人卻木著沒有回應(yīng),小奶瓶從手里掉了下來。孫子摸摸爺爺?shù)谋强?,已?jīng)沒氣息了,急呼父親周廣人,爸,你快來呀!
一
周愚之老人的習(xí)慣改不了,每天天剛亮就起床。村街里一片寧靜,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山巒、土塬、懸崖,像眾多蠟像老人,板著沉重得讓人生畏的面孔。
周愚之老人與那些蠟像老人不同,一出房門就仰望著天地,很友善地微笑一下,然后大踏步走出院門。腳步踩醒了臨街的一長溜人家,眨眼間,各家窗戶上就亮出燈光,人影在窗戶上晃動,像皮影。緊跟著,開門聲、水桶扁擔(dān)的碰撞聲,一路吱吱呀呀,向村前的山溝底響去。
有女人怯聲怯氣地罵,活死人,等等我,我不和你搶水。
男人接話道,嘻,讓我親一口,就親一口,你不要告訴你男人,我讓你先一步舀水。我也不告訴我婆姨,你說行不行?
今年奇旱,旱得人嗓子眼里生煙,空氣一遇火星就可能轟一聲爆炸。山溝里所有的水源都干涸了,蒼白的鵝卵石上,一片一片貼了黑色的紙皮,俯下頭仔細(xì)看,才豁然明白,都是些干透了的小蝌蚪的尸體。節(jié)令已過小滿,一村里人都翹盼著一場透雨,不然,豈止是爭搶著擔(dān)水,怕是要爭搶著喝人血馬血了。
周愚之老人從不大清早去搶水,他的水在昨晚已挑好了。每日傍黑放牛回來,圈好牛他并不回家,而是挑了水桶直奔溝底,坐在已快干涸的井邊,一邊等候,一邊休息。直等到天空繁星密布,長庚星悄悄隱入西山梁后,才能下到井底舀起大半擔(dān)水來??粗蟀霌?dān)水,自言自語說,夠了,夠一天吃喝用度了。夠了就不再守候,挑了水回家。
這個時候,一村里男女都知道老人在井邊候著,都不去擔(dān)水。即使有人偶爾遺忘,擔(dān)一擔(dān)水桶走到村口,也會被人堵住,愚之爺還沒回來,你去做甚?
那人便猛然醒悟,你說呢,我咋就忘了?說著,返身又往回走。
一村里人都知道,一旦在井邊遇見周愚之老人,他就會立馬把自己桶里的水,倒進(jìn)你桶里。你不要不行,他會和你瞪眼發(fā)脾氣,咋地啦,你還要我把水給你送回家去?他也不給你倒了,一根扁擔(dān)橫在懷間,直到你乖乖聽話,把他桶里的水倒進(jìn)你桶里。
此刻,周愚之老人向自家的牛圈走去。他身軀高大,腳步穩(wěn)健,全然不像一個已是八十掛零的耄耋老人。
有人曾斷言,周愚之老人倘不是那一年的政治運(yùn)動,一直在軍隊上干下去的話,到老必定是個大將軍。因為他天生是個當(dāng)將軍的料,胸懷寬廣得能蹚過千軍萬馬。
牛圈里的牛老遠(yuǎn)就聽出了周愚之老人的腳步,哞哞哞亂叫,近前的是誠心呼喚,靠遠(yuǎn)的就有些起哄了。近前的把嘴頭從窗欞間沙袋一樣伸出來,想要周遇之老人觸摸,觸摸一下它就愜意了,就比靠遠(yuǎn)的多和主人親近了一次。
周愚之老人飼養(yǎng)了一百多頭牛,每天這個時候,他都要來看看,摸一摸槽內(nèi)的夜草吃干凈沒有,再摸一摸每一張牛臉,拍拍它們寬厚的肩胛。一直摸過去,他冷不防猛推一把“闖頭”,再捶一拳“魔頭”,大聲了問,夜里睡好沒有?不待闖頭和魔頭回答,就得意地朗笑起來。闖頭和魔頭也不回答,它們瞪眼低頭,擺出一副架勢來,像要攻擊主人。周愚之老人朗笑不止。見主人識破了它們虛張聲勢,闖頭和魔頭一下變得溫順憨態(tài),犄角和犄角相碰了,跟人鼓掌一樣咔咔響,任周愚之老人在每一只犄角上撫摸。
周愚之老人沒有給它們添草,不是不給它們添,是不能添,這時候添了草,白天到野外放它們,就不好好進(jìn)食了。不要看一個個身體碩大,耳聰眼亮,乖順伶俐,其實還都是些一兩歲的猴娃兒。你越嬌養(yǎng)它們,會越難伺候的。
周愚之老人在牛圈外靠墻根蹲下,遙望著東邊半天上還亮閃閃的啟明星,以及啟明星下面波浪一樣連綿起伏的山戀。黑暗的山巒間,有隱約的狗吠聲,斷斷續(xù)續(xù),似有似無。周愚之老人不止一次勸阻村里人,不要到處放耗子藥,沒見藥死幾只耗子,倒把一村里的貓呀狗呀藥倒了。如果,夜里聽不到一聲狗叫貓叫,會讓人莫名其妙地感覺到一種饑荒。肚里鬧饑荒,是饑荒的兒子,心里鬧饑荒,是饑荒的老子,兒子永遠(yuǎn)在老子的下一格,當(dāng)然不孝之子除外。
戰(zhàn)爭年代,狗叫或貓叫,是救命的稻草。一般沒異常跡象和動靜,鬼魆魆的黑影或聲音,狗和貓是不會叫的,更不會吵成一片。譬如,敵人悄悄地向部隊駐地摸過來,狗老早就吠叫起來了。貓發(fā)現(xiàn)后,也會拼死一般嚎叫,嚎得天慘地慘,人心里一激靈一激靈。那些遭戰(zhàn)爭磨礪,練得腿腳如飛的主兒,一聽到狗吠貓叫,早神不知鬼不覺,翻墻越戶跑了。敵人包圍了,結(jié)果包圍個屌卵,空歡喜去吧。
周愚之老人在墻根下蹲著,不抽煙,不咳嗽,甚至不變換一下姿勢。牛們粗重的喘息聲,聽起來像遠(yuǎn)處有洪水走動。在那喘息聲里,周愚之老人又回到了某個急行軍夜晚,一個年輕軍官的馬背上,馱著一個重病號,一搖一晃,像馱著一袋山藥蛋。在馬的左右兩邊,年輕軍官和他的警衛(wèi)員,一邊一個扶持著。那是他今生最難忘的日子,他喜歡聽?wèi)?zhàn)場上震耳發(fā)聾的槍炮聲,喜歡帶領(lǐng)著成百上千的戰(zhàn)士,洪水猛獸般殺向敵人,一沖殺砍倒一大片,一沖殺俘虜一大片。
嗨,那個痛快那個爽,比得上李闖王當(dāng)年進(jìn)城當(dāng)皇帝!
他曾是解放軍的一名副師職軍官,名副其實的身經(jīng)百戰(zhàn)。每天早晨他來看牛的時候,都要在牛圈外蹲一會兒,因為牛圈里那熟悉的牛糞味,總讓他感受到一種溫馨,讓睡了一夜的腦瓜子清醒起來,更主要的是,那牛們的喘息聲,能讓他能回想起當(dāng)年的戎馬情景。
這時,村街里水桶的吱呀聲稠了起來,人影一個接一個地晃過去。由于天氣干旱,連大清早的空氣都是干燥的,像跟敵人打了一夜仗,被炮火滾燙過的戰(zhàn)場,在干燥的空氣里,陡然響起一個猴娃兒的歌聲: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莫回呀頭……
這歌子,周愚之老人聽過,也喜歡聽,有筋道,轟轟烈烈的,就像在戰(zhàn)場上一樣。
二
吃早飯前一陣子,周愚之老人像往常一樣,先要盤腿坐在小炕桌前,整理兒子們的信。這已成他的功課,幾十年如一日,把兒子們的來信,一封封攢起來,再一摞摞打垛好,一個三尺長的扣箱,已攢存了半扣箱。今年春節(jié)時,兒子們攜妻帶子都回來了,與他和老伴熱熱鬧鬧地過了一個大團(tuán)圓年。兒子們有的帶著攝像機(jī),有的帶著照像機(jī),全家人拍呀照的。大兒子廣天,還讓司機(jī)開上小轎車,仿效城里人到郊外兜風(fēng),不僅拉上自己家的人,還拉上村里人,到村外山野旮旯去逛,逛得女猴娃們銳叫,逛得半大小子們餓嗓子長嚎。他站在村道旁的高處,由另外幾個兒子簇?fù)碇?,笑望著那飛跑的小轎車,心也跟著飛跑起來。飛跑著飛跑著,他眼睛就看老遠(yuǎn)了,飛跑的小轎車,變成了戰(zhàn)場上沖殺的戰(zhàn)馬。耳朵也聽老遠(yuǎn)了,女猴娃們的銳叫呀,半大小子們的餓嚎呀,都變成了與敵人交戰(zhàn)的嘶吼。
周愚之老人一共五個兒子,一個個如他一樣身高體壯。
兒子們說,爹,你還敢?guī)覀兊揭巴馀懿絾幔?/p>
周愚之老人說,咋不敢?走!
兒子們說,爹,你還能一巴掌把我們打得趴下嗎?
周愚之老人說,咋不能?來!
那一封一封的信,就像兒子們一張一張的臉,音容笑貌都在目前,周愚之老人一張一張地?fù)崦?,撫摸得?xì)致溫柔。每一封信他都加有封面,寫明信是什么情況下來的,收住的時候是什么場合,還有兒子寫信時候的年齡,自己和老伴的年齡。每個兒子的信都裝訂成冊,隨便什么人翻看,就如看一部家史。
老伴正在灶臺前做飯,用茶杯沖一湯匙奶粉,給周愚之老人端過來,可他像沒有看見,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他正顫巍巍地捉著筆,專心地寫一封信的封面,寫得很是工整細(xì)致,像寫那封信的兒子,就坐在小炕桌旁,喜眉笑眼地看著他。周愚之老人停下筆的時候,院子里響起響亮的腳步聲,一聽到那啪噠啪噠的腳步聲,他就知道是五兒廣人來了,他把身體扭向一邊,背對了屋門,開始喝老伴沖的一杯奶粉。
因為五兒廣人的到來,嚇得在屋門口啄食的雞,驚叫亂飛起來,把滿院的陽光攪得七零八落。一只只驚恐地躲遠(yuǎn)了,直盯盯地看著小主人進(jìn)屋。
老伴說,五兒呀,你都成家立業(yè)的人了,老這樣毛毛糙糙的,甚時能改好了些?你看你一來,雞就像炮炸了一樣。
廣人從窗玻璃上瞭一眼屋外的雞們,掉過頭來沖母親笑笑。
母親說,還笑,怪不得惹你媳婦嫌棄。
廣人說,別提她,她愛咋就咋,我早不把她當(dāng)自家人了。
母親說,瞧你沒大了,盡胡說些甚。
周愚之老人裝做沒看見兒子,又把頭埋在小炕桌上。五個兒子,廣天、廣地、廣日、廣月、廣人,前四個都有出息,在外面干事情,唯獨廣人他讓落在村里了。廣人上學(xué)的時候,他很少用心管束,從小學(xué)到初中,成績一路眉毛卵毛分不清。他心底里也替廣人難受,但又暗暗高興。五個兒子中,他最疼愛廣人。前四個用不著操心,他很少芝麻綠豆,認(rèn)真清點過哪一個。廣人上學(xué)的時候,他幾天不見就想得不行,明知星期天會回來,也要瘋瘋癲癲跑十幾里路,去鄉(xiāng)中學(xué)看看。一見面,就像小男娃討好老師,托著一臉賤笑,送上帶去的餅呀饃的,與廣人面對面坐了,看著廣人把一大堆食物吃下,賤笑還如破襪片子,托在臉上舍不得扔掉。他從不對廣人說讀書的重要,害怕廣人真用起功來,讓他四腳懸空,也撲棱棱地飛走了,兩手空空的,身邊逮不著一個。廣人初中勉強(qiáng)畢業(yè)后,就背著被卷兒回家了,哭得眼睛紅腫,像兩個小燈泡。他把廣人摟在懷里,像去學(xué)??赐麜r一樣,嘿嘿嘿地一臉賤笑,看把我娃兒受屈的,都是那些老師作怪,不給我娃兒個好分?jǐn)?shù)。
說著,就取出一樣好吃的來,放到五兒廣人手里,咱不念書了,念書有甚好?就待家里吧,省得我娃兒考不好受委屈。
廣人卻說,爹,我想上高中。
他脖子一梗,甚的上高中,考不上高中,咱就不活了?不上啦不上啦,爹見不得我娃兒受屈,我娃兒一受屈,爹心里就難受。
最初他有一個愿望,趁死的時候,給廣人留一大筆錢,即便不是巨富,至少也有個做事的資本,然后帶領(lǐng)一村人致富。可是他慢慢失望了,最近他有了一個奇怪的想法,像一株尚未破土的小豆苗,正在心里一蠕一蠕地破土。簡單地講,就是帶領(lǐng)一村人致富,他心里頭另有了人物,但是想法還不成熟,他不能提早說出來。
廣人在炕沿邊坐下,看著小炕桌前的父親,輕輕喚了一聲,爹。
周愚之老人先沒有應(yīng)聲,依然專心著手里的信,過了一陣才對兒子說,你不看我現(xiàn)在顧不上,正整理你哥們的信?他沖兒子拂一拂手,有甚事等一會兒再說吧。
三
周愚之老人對五兒周廣人不滿意,主要是因為對扶貧工作隊彭隊長不滿意。彭隊長這幾日搞集資,每晚都要集中人開會,商量不下,今晚又要開。彭隊長說,村里急需解決吃水問題,還要解決學(xué)校的問題。學(xué)校那一處舊院子,舊得不能再舊了,給人的感覺是,大風(fēng)一刮就會倒塌??芍苡拗先?,不認(rèn)為是那樣。那院子曾是他家的老院子,他父親是下過血本的,再過一百年也鋼鋼的,不是彭隊長玄乎的,大風(fēng)一刮就倒塌了。明擺著的是,彭隊長要做表面文章,做表面文章就得輿論先行,于是就先造輿論了。
昨晚上開會,一村里人都到齊了,可到齊了和沒到齊一樣,仍是彭隊長一個人說話。講了國內(nèi)外形勢,又講中國史和世界史,什么人類文明的發(fā)展,首先依賴于科學(xué)事業(yè)的發(fā)展,什么科學(xué)事業(yè)的發(fā)展,又依賴于教育事業(yè)的發(fā)展。順說了一圈兒,又倒說一圈兒,來回車轱轆話。什么沒有教育就沒有科學(xué)啦,什么沒有科學(xué)就沒有人類文明啦,就像是一根長鏈條,一環(huán)緊扣著一環(huán),任哪一環(huán)缺失了,整個鏈條就缺失了。
彭隊長說得慷慨激昂,最后九九歸一,希望村里人集一部分資,解決吃水問題的同時,再蓋一座新學(xué)校。并且當(dāng)眾宣布,已引進(jìn)一項資金,準(zhǔn)備在距離村子五里遠(yuǎn)的山溝口,興建一座鐵廠,開采那里的鐵礦。等將來盈利了,首先把大家的集資款返還了。
昨晚,周愚之老人沒有進(jìn)會場,前幾次也沒有進(jìn),他在會場外游走著,攔住從會場出來的五兒廣人問,山溝口建鐵廠,我咋就沒聽你說過?廣人在村里當(dāng)村長,凡是大事情,都要和他商量,現(xiàn)在建鐵廠的事,沒有跟他商量,他就覺得不靠實。
廣人支吾,不知道該咋回答父親,他想繞過父親離開,可是父親擋住去路不讓,黑憤了臉說,你小子給我說清楚了,究竟是咋回事?廣人不敢不說了,他說彭隊長也只是個設(shè)想,還沒具體落實呢。周愚之老人聽了,噢呀呀地說,原來是一個畫餅啊,畫餅就吹開了?放兒子走后,他在心里罵道,和當(dāng)年的張鄉(xiāng)長一丘之貉,又是一個弄虛的貨色。和老百姓打交道,老弄虛的咋行?
周愚之老人心里窩憋,一回家就和老伴說,集甚么資,我一分錢也不出。
老伴說,為甚呀?
周愚之老人說,不出就是不出,問為甚做甚?
老伴說,你好歹也是吃過公家飯的人,咱要是不出,彭隊長能不小看咱吧?
小看個屌卵,一個屁大的小科級,他要咋地?自打他來了村里,這也要集資,那也要捐款,成甚么話?有能耐,他自己先掏出一筆錢來。
哎呀,我看你是越老越不知趣了,比你養(yǎng)的那些牛都犟,人家彭隊長也是想給村里辦好事么,你別橫豎都是自己的理,冤枉了人家。
這是周愚之老人得知集資后,和老伴在家說的一段話,旁人還并不知道他對集資的態(tài)度,都等待著看他如何行事。
周愚之老人依舊在看兒子們的信,拿著一封信哈哈笑起來,他把信送到老伴面前,你看,這是廣地來的。廣地說,戰(zhàn)國時候有個范蠡,居家則致千金,居官則至卿相。爹雖比不得范蠡,然去范蠡不遠(yuǎn),所差者,時也,勢也。從爹目下的產(chǎn)業(yè)和身體看,今生居官未至卿相,但居家致千金當(dāng)在不遠(yuǎn)。不過,兒子望爹多自珍重,健康長壽……
老伴聽了并未笑,說,這封信呀,你給我念過三次了。我不識字,也都能背下來了??蓮V人來這半天了,你也不跟他說一句話。
周愚之老人并不理會老伴的話,捧著二兒子廣地的信,又笑看了一陣子,才回到小炕桌前,拉開抽屜放進(jìn)去。他抬起臉瞧瞧廣人,又瞧瞧老伴說,讓他留下吃飯吧。剛才還滿臉的笑,轉(zhuǎn)眼就消失得一干二凈,像刮過一場西北風(fēng),刮得狗舔都舔不出一星半點來。
老伴別轉(zhuǎn)臉說,你不要和我說。
廣人撫摸著后脖頸,說,飯我就不吃了,可集資爹得集啊。彭隊長說,這一次集的資,一定能用在實事上,也一定能返還,他可以給你和村里人寫保證書。
周愚之老人連連擺手,下地趿拉上鞋出門去了。過了一會兒回來,一邊系著褲帶,一邊說道,以往張鄉(xiāng)長讓集資捐款,也都這樣說過??涩F(xiàn)在,他人呢,集下的資呢?你當(dāng)個屁大的村長,他彭隊長要我?guī)ь^,他自己心虛不敢來找我,你替他跑甚么腿,著甚么急?要是換給我,先自己想辦法,把事情實實在在辦了,讓一村里人看得見摸得著,再談集資也不遲。
爹,我再屁大也是村長啊,有責(zé)任配合扶貧工作隊工作。
我曉得你是村長,可不能總是配合配合的,老當(dāng)別人的木偶,老當(dāng)別人跑腿的。你自己有沒有想法,有沒有主張?
周愚之老人說著,向鍋臺走去,端起老伴做好的一碗面片湯,蹲在地下吃了。面前放一個小凳,擱一小碟子咸辣椒,吃幾口面片湯,就嚼一小截咸辣椒,臉上的熱汗直往下淌,淌到下巴那里就成溪了。面片湯快吃完時,他沖兒子擺一擺筷頭,我不會帶那個頭,也不管你們的事,你們想咋弄就咋弄。就這話,你去告訴你們彭隊長。
廣人快哭了,爹,彭隊長這一回,真是要下決心辦實事了。
老伴在一旁看不過了,插話道,你不能光想你,也得替廣人想一想。屁大不屁大,他總是當(dāng)村長了,你得讓他面子上能下來。
周愚之老人白一眼老伴,他想說他還有面子嗎?他連自己的媳婦都管不住,兒子媳婦找點事情做,還都是四個哥哥幫的忙,還有球的甚么面子。但是他忍住了,只說不行,我不帶這個頭。
說罷擱下碗,背起兩只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村街里人們正在吃早飯,粗笨的大碗端在手上,把半個臉遮擋了。當(dāng)街里,有兩株高大的柏樹,都已老態(tài)龍鐘,但還枝繁葉茂,常有猴娃們攀上去,坐在樹杈里玩耍。吃早飯的人們,像河灘里的石頭,蹲的蹲站的站,散散亂亂在柏樹下。一個蹲著的矮壯漢子,老遠(yuǎn)看見周愚之老人過來,就趕緊端著碗站起來,笑臉相迎了招呼,可周愚之老人只裝沒看見,臉一捩走了過去。
那漢子是周泰的二兒子,叫周二娃,原在縣農(nóng)業(yè)局上班,才辦了停薪留職手續(xù),回村來幫他爹養(yǎng)牛。周二娃是塊干事業(yè)的料,上大學(xué)學(xué)的又是畜牧專業(yè),周愚之老人很看好這個猴娃,他最近產(chǎn)生的那個奇怪想法,實際上就是想和這猴娃聯(lián)手,辦一個公司,幫一村里人致富??上敕ㄟ€不踏實,他不能像彭隊長建鐵廠一樣,孩子還在娘肚里走精呢,就虛張聲勢。當(dāng)著那么多吃飯人的面,他怕一個招呼不小心,想法從嘴里泄露出來,所以看見權(quán)當(dāng)沒看見。
二十幾年前,周二娃的父親周泰是村長,當(dāng)時叫村革委會主任,曾不止一次派人押著他送往公社。周二娃的祖父、周泰的父親,也就是他的姨表兄,六十多年前,與他是一個私塾的同學(xué),后來當(dāng)了抗日政府的區(qū)長、縣長,非常有魄力有膽略,打起仗來英勇善戰(zhàn)。一筆寫不出兩個周字來,再加上親戚一層關(guān)系,本來兩家人該處得很近很好,可一句話說不清的恩怨,卻讓他們糾纏了一輩子。有很長一段時間,他看都不想看見周二娃一家子,如果不小心看見了,他不爭氣的胃就會泛酸,酸醋得直往冒,像懷上猴娃的女人。
村街上除了吃飯的人,還有一早去溝底挑水的人回來,水桶里擱著舀水的塑料瓢,晃晃悠悠,忽忽閃閃的。
周愚之老人與他們打著招呼,一路和顏悅色地來到村外,站在村頭的一處高坡上,極目眺望著他的蠟像老人,那些山巒呀、土塬呀、懸崖呀,起起伏伏層層疊疊,像狹道里的牛群,在擁擠奔涌。那擁擠奔涌的情形,又讓他想起了難忘的往昔,在連天彌漫的硝煙中,端著閃亮帶血的刺刀,沖啊殺啊地呼嘯著,向蜂擁而上的敵人沖去。戰(zhàn)友們有的被子彈擊倒,有的腦袋被炮彈片削去,削去了還面朝敵人方向,手里死死緊握著槍桿。
一回想起曾經(jīng)擁有的過去,周愚之老人就覺得自己熱血沸騰,渾身有永遠(yuǎn)使不完的勁。
四
盛殮母親的棺木被眾人抬著,緩慢地往村外走去,天湛藍(lán)地奇黃。其時周愚之老人還不到七歲,他的姨表兄,也就是周二娃的祖父、周泰的父親,牽著他的手,緊跟在送葬的隊伍后面。大姨母哭得死去活來,哭聲里充滿了傾訴,訴說他父親不止一次,用粗重的火箸暴打他母親,訴說沒有他父親的允許,母親從不敢邁出院門半步。就是家里來了男客,他父親也不允許母親抬臉看,更不允許和男客說話。
平時過日子,父親只允許全家人吃小米、吃糠、吃黑豆面,白面、莜面、上好的豆面,父親都藏在一間糧倉里,大甕緊挨著大甕,還有大囤大囤別的糧食。糧倉緊閉的門,像院門一樣,母親不敢越一步。母親常撫著他的頭,兩眼紅腫了說,憨娃兒快快長吧,長大了自己掙下錢,打下多多的糧食,媽給娃兒做好吃的。一頓做下好多好多的,讓娃兒三天三夜吃不完。
周愚之老人清楚記得父親最后一次暴打母親的情景。月光慘白地照耀著窗戶,父親像瘟神一樣站在炕上,粗重的火箸起起落落,把打母親成了一個圓球,在炕上滾來滾去。但只聽見噼噼啪啪的,像打在蒲包上一樣的聲音,卻聽不到母親哭喊,母親一直緊咬著牙關(guān)。
母親娘家已沒有別的親人,只有姐姐和她,先后嫁給申柏巖周家堂兄弟兩個人。母親那夜之所以挨打,原因簡單得再不能簡單了,就因為大姨父傍黑來家里,母親和大姨父說了話,還不小心地笑了。母親被暴打的時候,他驚恐地蜷縮在門角里,望著父親揮舞的火箸,他后來還知道,父親狠命地暴打母親,除了母親和大姨父說笑外,還因為大姨父來討要東西,母親又偷偷地接濟(jì)了。但是這個原因父親從不說出來,只說母親和大姨父說笑。
那天天亮以后,受到一夜驚駭?shù)乃?,在睡夢中被大姨母的哭喊聲驚醒,驚醒以后他才知道,母親在糧倉的門腦上上吊了。他沖到母親身邊,護(hù)住母親的遺體,不讓任何人靠近,結(jié)果被瘋了似的父親,一巴掌打趴在地下,然后爬起來站在遠(yuǎn)處,目光癡呆呆了看。
若干年之后,每當(dāng)回想那情景來,周愚之老人就嘲笑自己,何等的膽怯無能,不敢回屋取把菜刀出來,當(dāng)下砍了父親。
申柏巖的村名,縣志上記載說,之所叫申柏巖,是因為該村多巖石,巖石上又多生柏樹,村名便由此演化而來。民國以后古柏漸損,剩下的古柏本已不多,最后又毀于戰(zhàn)火。據(jù)傳說,被日本鬼子的炮火燒毀時,那些古柏燃燒了三日三夜,火光沖天如炬,方圓數(shù)里內(nèi)都看得到。
早晨的陽光已很灼熱,新長出的草,被曬得顏色灰暗,蔫頭耷腦的,像沒有睡醒的樣子。村前村后的山梁上,小松樹一株緊挨一株,但一點也不擁擠,人走在中間,使得拳掄得棒。誰家的耕牛拴在松樹林里,牛頭拼命地往樹身上撞,撞得松樹像笑瘋了的小媳婦。
周愚之老人不愿意回想自己的童年,更不愿意回想自己的父母親,每當(dāng)回想完了就有點后悔。在村人們眼中,他很少大悲大喜過,是一個處事冷靜沉著,甚時候都機(jī)智果敢的人。他也自認(rèn)這樣,村人們說得差不多,可唯獨看到五兒廣人,他就克制不住自己了。他瞧看不起五兒廣人,覺得五兒廣人永遠(yuǎn)長不大了,軟弱將伴隨他一生。媳婦與前任張鄉(xiāng)長睡覺,被村里的年輕人捉住,把張鄉(xiāng)長的鞋掛在街頭的柏樹上,而廣人竟躲在朋友家,幾天都不敢露面,像是自己做下了丑事。眼下正是農(nóng)忙季節(jié),媳婦又住娘家去了,已住了兩個多月,幾次去叫都叫回不來。叫不回來也不叫了,像放了鴿子一樣。
他也曾后悔,當(dāng)初該讓廣人好好讀書,或許也如其他四個兒子,要么通過上大學(xué)走了,要么通過參軍走了,而且性格也會發(fā)展得剛強(qiáng)些。
周愚之老人站得久了,他想坐一會兒,便走下高坡,在一道土坎坐下。老伴搖搖晃晃,從村街里走出來,一面向村人打問著他,一面向村外頭走來。老伴找到他,喘口氣在他身邊坐下,說,大半天了不見你回去,我還以為你和五兒鬧別扭,跑哪尋無常去了。父子兩個一樣樣的,一會兒都不能讓我省心。
周愚之老人說,別再提他,想說你就說我吧。說著,指住對面山梁上一個山洞,回頭細(xì)瞅了老伴的臉問,你記不記得咱們在那洞里躲過?
老伴笑起來,咋不記得?洞里一條的黑蛇,差一點嚇?biāo)牢摇8夏氵@一頭驢,這輩子甚事也經(jīng)歷了,就差沒去狼嘴里走一遭。
周愚之老人犟了脖子說,少和我再嘮叨“日本帝國主義”。隨即,一只手摟住老伴的肩頭,遙望著遠(yuǎn)處感嘆道,這日月過得真快啊,眨眼就四十幾年過去了,風(fēng)風(fēng)雨雨都像昨天的事,可又像是做夢,一覺醒來屁都沒有了,只是額門上多了一把皺紋。
老伴撥拉著他的手說,你想說就說,別老沒正經(jīng)的,讓村里的人看見。又嘆氣道,真想從十幾歲上重新活一回。
周愚之老人摟得更緊了,現(xiàn)在的猴娃們,大白天都親嘴呢,我摟一下你怕甚?看見叫他們看見,我又不是去串門子了。
五
許多年了,周愚之老人很少參加鄉(xiāng)里村里的任何會,也很少看電視,收聽什么廣播,更不到村街上與人閑坐。寂寞的時候,一是靠兒子們的信解悶,二是到村外頭走走,把心像放出去的牛一樣,滿山遍野地游蕩。
秀才不出門,遍知天下事。他雖然算不得秀才,可兒子們的來信,已把天下的信息傳導(dǎo)給了他,甚至整個世界,都在那半扣箱的信里邊。當(dāng)然,還有那群可心的牛,他常對它們絮絮叨叨,說些別人聽不懂的話,說著說著,就仰臉大笑起來。笑得牛們也想笑,想笑又不會笑,便瞪起牛眼看他笑。
不成器的五兒廣人說,爹,你該交往人還得交往,不能活得孤家寡人的。
他說,我經(jīng)的見的多啦,用不著你來扯淡,能做好你自己的事,我就念佛了。
廣人又說,你的事情拖多少年了,你也該讓我哥們替你向上申訴一下。村里人都說,現(xiàn)在的社會,像你曾經(jīng)的級別,不查明白是細(xì)米撒了街,太可惜了。
他直盯住兒子問,查清楚了,是要錢呀,還是要房子?我早跟你和你哥們說過,不要再提我的事,你咋地還要說?況且,到哪里查去?我的老戰(zhàn)友,有的已經(jīng)死了,沒死的也沒幾個了,即使能從他們那里拿到一紙證明,又能起甚作用?我這樣大年紀(jì)了,倒要靠求情恢復(fù)自己的歷史?
五兒廣人所說的事情,他實在不想糾纏了,不想再落入往事的漩渦,而且他覺得也很難查證明白了。當(dāng)年,做為縣政府要員的姨表兄,也就是周二娃的祖父、周泰的父親,既然能用一紙公文把他從部隊上調(diào)回來,就必定能毀掉他所有的檔案,姨表兄不會讓他輕而易舉翻案的。即使真能翻案,也無多大意思了。曾經(jīng)在戰(zhàn)場上,那么多的戰(zhàn)友都犧牲了,他還人模狗樣地活著,過著有兒有女的日子,每日耗費(fèi)著五谷雜糧,他覺得該知足了。假如當(dāng)時犧牲了呢,像那些戰(zhàn)友們眼一閉,還能有現(xiàn)在的光景嗎?
但是,姨表兄那一紙公文,多少年了他并未忘記,其中幾句話至今刀刻在腦子里:“經(jīng)查,你部副師職干部周愚之,系大地主周?菖?菖的兒子,負(fù)案在身,事實確鑿,不容寬宥。望見函后,速令其歸原籍參加土改,并將其檔案一并轉(zhuǎn)回?!?/p>
下面蓋著縣政府公章,蓋著縣長的手章。當(dāng)初見到那公文時,他一眼就認(rèn)出是姨表兄書寫的,字大得像屌卵,像姨表兄猙獰的面孔。
這時,村街里仿佛狼煙四起,有人在嘶叫了打架,打架的是兄弟倆。哥哥說是弟弟的孩子偷了他家的牛韁,弟弟說哥哥是在幫助嫂子誣陷他兒子。一開始是兄弟倆吵,后來兩個妯娌也參戰(zhàn)了,為嫂子的嘴快手善,為弟媳的嘴善手快,弟媳罵不過嫂子,就撲過去抓當(dāng)哥的臉,雙方混戰(zhàn)在了一起。剛剛吃過早飯的人們,熱鬧得像看大戲一樣。
周愚之老人聽到了,也伸出脖子看到了,就和老伴從村外頭回來。大家發(fā)現(xiàn)他過來了,就趕緊讓出一條路來,有人沖兩家子喊,愚之爺都來啦,你們還打呀!
兩家人頓時都罷了手,目迎著周愚之老人。
周愚之老人立在人群里,先看看披頭散發(fā)的嫂子,又看看披頭散發(fā)的弟媳,把手向天空一揚(yáng),打嘛打嘛,這場面熱鬧的,咋不打啦?像我當(dāng)年打仗一樣,看誰攻下誰的山頭,看誰比誰勇武。狹路相逢勇者勝,咋就停下炮火不打了?
弟媳婦說,他老婆漢子胡說我孩子。
嫂子說,她孩子偷走了我家的牛韁,不承認(rèn)還罵人。
周愚之老人放下手,對那當(dāng)嫂子的說,不就是一根牛韁嘛,你到我牛圈里拿上一根。再說了,那東西又不是餅呀饃呀,猴娃們不會偷的,不要亂給猴娃們亂扣帽子,不然他們會記你一輩子。你懂不懂?
轉(zhuǎn)身,又對那當(dāng)?shù)芟眿D的說,你猴娃沒拿就沒拿,幫你嫂子找一找,為甚非要打架?還撒潑耍厲害,到你哥臉上搶肉,那肉是隨便搶的嗎?
跟妯娌兩個說完,周愚之老人就回家,路上對老伴笑道,咱家牛圈里的牛韁,我老用老不見少,倒是多出幾條來,大概就是那些猴娃們搞的鬼。你抽功夫,叫上兩家的人去認(rèn)一認(rèn),有他們家的牛韁更好,要是沒有他們家的,就挑好的給他們幾根。
六
周愚之老人把牛從牛圈放出來,像放出一群“地富反壞右”分子,他看見周泰也正趕著牛往村外走,就在牛糞場里把牛們喝住,用一把掃帚給牛們從頭到腳地清掃。牛們快活地?fù)u著尾巴,用舌尖舔自己的鼻孔,用脖子蹭他的身子。
周愚之老人不想與周泰相跟著去放牛。周泰的長相和姨表兄太像了,就像一個模子脫出來的,曾讓他不止一次產(chǎn)生幻覺,產(chǎn)生急于去追趕部隊的欲念,甚至有兩次真的去追了,直到幻覺從眼前消失。退去幻覺的他趴在地上,向著部隊當(dāng)年所在的方向,嚎啕大哭。他因此懼怕幻覺,像懼怕煤油燈下,蝙蝠一樣的燈影。
周泰原本也養(yǎng)著二十多頭牛,可是今春以來,突然一頭接著一頭死,死得都有些奇怪。一頭牛晚上入圈時還好好的,第二天起來卻發(fā)現(xiàn)死在牛圈里了。一連死掉幾頭后,周泰就請來本地的土獸醫(yī)診治,土獸醫(yī)斷言是“牛瘟”,打了一些預(yù)防針,留下一些藥片子??墒峭莲F醫(yī)前腳走,后腳牛就又死開了。怕父親周泰損失過大,并且也早有回鄉(xiāng)干事業(yè)的心思,周泰的二兒子周二娃,就停薪留職回來了,和周泰一道精心養(yǎng)起了牛。
周二娃回來以后,當(dāng)下就進(jìn)城請了獸醫(yī)專家,把牛們的病治好了,而且不愧是大學(xué)科班畢業(yè),飼養(yǎng)起牛來還真有一套。周泰的牛養(yǎng)得很有起色,現(xiàn)在一頭比一頭膘肥體壯。
在崎嶇的山路上,緩慢地行進(jìn)著一長溜人,前面兩個荷槍實彈的民兵,后面兩個荷槍實彈的民兵,中間是周愚之和他父親,最后面跟著周泰。
周愚之的父親已老態(tài)龍鐘,拄著一根光亮的棗木拐杖,屈腰駝背地走在周愚之前面。周愚之幾次要去攙扶父親,都被后面的周泰喝住了。
周泰說,你要再幫你吸血鬼老子,我就給你扛一塊石頭。
周愚之的父親被定為大地主、歷史反革命分子,他被定為叛徒、特務(wù)、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周泰要求將父子倆關(guān)到監(jiān)獄里去,但是公社革委會沒有同意,讓他們先到公社舉辦的學(xué)習(xí)班學(xué)習(xí),看學(xué)習(xí)的表現(xiàn)如何再做處理。
在學(xué)習(xí)班期間,周愚之從父親的駝背上,已絲毫看不出那個月夜揮舞著火箸,暴打母親的瘟神一樣的身影了。那個月夜,是他今生今世的一個夢魘,任何強(qiáng)腐蝕劑,都不能讓他記憶的皮包腐蝕掉,腐蝕不掉記憶的皮包,裝在皮包里的夢魘就漏不掉。漏不掉那夢魘,那夢魘就會連帶出其它夢魘,一個個像珠子串起來,懸掛在他脖里。因為那夢魘,他曾經(jīng)常在睡夢里,看見父親、姨表兄和周泰,面目藍(lán)瑩瑩的瘆人。
老伴說,你爹老頑固,你姨表兄和周泰當(dāng)時都年輕,又都趕上了運(yùn)動,運(yùn)動就是整人的,你用不著老記恨他們。
他嘆道,我也老想寬容他們,但是又由不得心呀。我覺得我像兩個人,只能管束住其中一個,管住這個就管不住那個,實在沒辦法。你想讓我管住,就找根牛韁來,替我把另一個我吊死,我就得救了。
老伴說,說得好好的,你就胡說開了,那都是你大姨母作怪,怨不得他們。也難為你大姨母,把一個妹妹當(dāng)女兒拉扯大,好心好意嫁給了你爹,你爹竟那樣打死了她,作姐姐的一輩子都是個大虧歉。你說是不是呀?
一頭好斗的犍牛,沖周泰的牛群哞哞哞叫起來,前蹄刨著牛糞場的糞土,挾帶著咸臭味的糞土,被刨得四處亂飛。
周愚之老人停下手里的掃帚,朝那頭犍牛吼一聲,闖頭你發(fā)瘋???
他知道,闖頭只是脾氣壞,其實并不好斗,經(jīng)常挑起了戰(zhàn)爭,雙方打得不可收拾了,它卻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了,在那里悠閑地吃草,像發(fā)生的事件壓根兒與它無干。
比闖頭好斗的是魔頭,魔頭通體墨染過一樣,四蹄和嘴巴上,長著關(guān)老爺一樣的紅毛。它從來都是不聲不響的,一旦看見外來者闖入領(lǐng)地,就會立馬從側(cè)面奔過去,在對方屁股上或肚子上猛撞,輕則把對方撞翻,重則給對方開膛破肚,不打退對方絕對不罷休。魔頭渾身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魔氣,只要有它在牛群里,任何外來的牛都不敢靠近。再就是,說來別人也未必肯信,魔頭從不和自己群里的牛打架,無論吃草、飲水、走路,總是一副雍容大度的樣子,像統(tǒng)領(lǐng)千軍萬馬的統(tǒng)帥。
周愚之老人非常喜愛魔頭,只要有魔頭在,他就不用專門雇牛倌,可以從容自如地放一百多頭牛。他常??粗ь^,深為魔頭不能為人惋惜,如果魔頭是人的話,終日與自己相伴,煮酒論英雄,那該是一件多大的快事。每次為魔頭清掃身體的時候,他總是格外仔細(xì),哪怕是牛角根兒,也要細(xì)細(xì)清掃。當(dāng)然,魔頭也有缺點,就是比較好色,經(jīng)常用嘴頭嗅母牛們的屁股,還伸出舌頭去舔,好像那地方有蜜呢。
他有時也替魔頭害臊,但害臊又不好說破,因為他自己也曾好色。不然,他不會那么容易就落入姨表兄的圈套,并且沒有太多的掙扎。而且母親之死,也是一半死于父親的好色,正是由于父親好色,才禁止母親和其他男人交往,甚至連看一眼都不讓。男人十之八九好色,況且魔頭正當(dāng)年,好點色再所難免。
頭頂?shù)奶栐絹碓蕉?,陽光在牛身上蒸出的熱氣,絲絲縷縷地釋放到空氣里,空氣里便彌漫了一股濃重的牛味??床灰姡恢?,酸酸的,潮潮的,很迷醉人。
在牛味的迷醉中,周愚之老人看見周泰走了過來,他回避周泰,周泰卻并不回避他。
周泰問,愚之叔,還不走嗎?
他答道,你先走吧,我還得過一陣子。
你今天還爬寨子梁嗎?
那倒不一定,我想去黑岔溝。
空氣里彌漫的牛味,讓周愚之老人十分迷戀,他沒有騙周泰,真是過了一陣子才走的。因為一直為牛清掃身體,周愚之老人臉上掛滿細(xì)汗。
三言兩語打發(fā)走周泰不久,周愚之老人又見扶貧工作隊的彭隊長來了,后面跟著五兒子周廣人。他便丟掉掃帚,吆喝著牛動身,向黑岔溝那邊走去,和周泰走的方向正好相反。
彭隊長在后面喊,大爺。
廣人也喊,爹。
周愚之老人卻當(dāng)沒聽見,只管趕了牛們走。遠(yuǎn)處的山梁上,有兩朵白云一前一后地往南飄,云下面有一群黑點似的烏鴉在移動。荒涼的遠(yuǎn)山,村前村后翠綠的松樹,似乎并不在乎天氣的干旱,眼望去精神還算爽朗。一只野山雀,緊貼著牛背飛過去,又掉頭飛回來,最后落在一頭牛背上……
七
那是一個隆冬的夜晚,下了鋪天蓋地的大雪,清澈的月光灑下來,雪地更是一片皎潔。山村的夜晚異樣寧靜,遠(yuǎn)方不時有槍聲響起,夜寒冷地顫抖著,顫抖得草木一搖一搖地慌。
申柏巖村已沉入睡夢里,全村幾百口人,似乎并沒有戰(zhàn)爭的恐慌,多少年來總是在打啊,軍隊和軍隊打,軍隊和土匪打,他們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槍聲像年三十的鞭炮,怕也不頂球事,死了也就死了,死不了算自己命大。
周愚之是村里今夜“唯二”睡不著的一個人,后半夜他就要悄悄跟自己的老師逃走了。老師是個地下共產(chǎn)黨,在村里斷斷續(xù)續(xù)教幾年私塾了,前天老師就離開了村子,約好今夜后半夜雞叫的時候,在五里外的山溝口接應(yīng)他。
從小生長在申柏巖,被戰(zhàn)爭驚嚇,被糠野菜填充,被夢魘折騰,他并不覺得這個村子可親,可是一旦要離開了,心里竟有些舍不得。舍不得什么,舍不得哪一個,他又無法說得清。問太陽吧,太陽躲了,問月亮吧,月亮把臉堵了,星星更膽小,早跑得沒影兒了。
自從母親死后,他一直生活在大姨母家,大姨母常看著他落淚,可只落淚不說。有一天,父親扛著一小袋小米,給大姨母家送過來,大姨母甩手就抽了他一個耳光。大姨母說,你爹是只吃人不吐骨頭的狼,你不會也是一只小狼吧?父親像什么都沒看見,放下米袋就走了。大姨母一把將他推倒在門外,唾沫四濺地吼叫,我恨死你了,恨死你們周家人了,你滾回你家去吧,我再不想看見你。吼叫完,大姨母鎖上門走了。
他沒有哭,也沒聽從大姨母回自己家去,他從地上爬起來,在院門口靜靜坐著,等候大姨母回來。他不是不想滾回自己家去,是怕滾回去,大姨母回來找不見他,心里難受。后來他慢慢醒悟了,大姨母一直在他上捕捉著母親的影子,依靠從他身上捕捉的影子,填充自己情感深處的一處傷痛。
母親上吊自盡后,父親也沒有再續(xù)娶,怕續(xù)娶后多了一張嘴,多了一盞漏油的燈。一個人過就不存在漏油之處,就可以省吃儉用,一個人飽了全飽了,讓家業(yè)一點一點積累起來。父親的苦心沒有白費(fèi),若干年后家業(yè)越來越大,像滾雪球似的,全村一半的土地,都?xì)w到了他名下。但是家業(yè)大了的父親,自從那次他挨過耳光以后,再沒給大姨母送過撫養(yǎng)他的錢糧,在大姨母的再三爭執(zhí)之下,父親只答應(yīng)送姨表兄和他進(jìn)私塾,其他的一概不答應(yīng)。
大姨母再去爭執(zhí)的時候,父親就翻臉說,我的兒子,誰用你養(yǎng)活來?你妹子活著時,你和你男人從我家里偷拿了多少東西?
周愚之像一棵孤獨的小樹,站在村頭的雪地里,一邊回想一些往事,一邊仰望著天空的冷月,耐心地等待老師的到來。除了等待老師,應(yīng)該說還有一個人,這個人必須趕在老師到來之前,見上他一面后趕緊離開,如果被老師發(fā)現(xiàn)了,是絕對不會帶他走的。
老師曾手撫著他的肩膀說,一個有志的熱血青年,當(dāng)為勞苦大眾謀天下,讓他們將來都過上像你父親一樣的好日子。
老師的話沒錯,可是只有他知道,父親的日子其實過得并不好,一點也沒有大姨父好。大姨父不僅抽大煙,還背著大姨母睡小寡婦。嘴頭子饞了,說買整只的羊殺了吃,就買整只的羊殺了吃。父親卻一年到頭苦焦,天天只吃小米稀飯,吃黑豆摻糠的炒面。
在今晚逃走之前,他真想把事情告訴父親和大姨母,甚至還有姨表兄,因為這一走,他不知何時才能回來,而且能不能活著還兩說呢。在告訴父親的時候,順便向父親要上一條棉褲,身上棉褲實在破爛不堪了。但是,他最終誰也沒告,他得遵守老師的規(guī)定,嚴(yán)守行動的秘密。今天上午實在忍不住了,他只告訴了一個人,并且讓她對天發(fā)誓,絕對不能泄露出去。
現(xiàn)在她來了,一個瘦小的身影走在月下,踩得腳下的雪嚓嚓響。
周愚之高興得心直跳,她是姨表兄的表妹,也是他的表妹。在大姨母家住著的日子里,他一直和她偷偷摸摸地相處。今晚她是送他來的,她迎著他過來以后,他們什么都沒干,只相互說了幾句安慰的話,默默地待了一會兒,她就一步一回頭地走了。讓他沒想的是,他跟著老師逃走以后,她不但嫁給了姨表兄,還把他的事和所說的話,都告訴了姨表兄。
多年以后,被一紙公文從部隊上調(diào)回來的周愚之,直至如今年邁了的周愚之,都后悔當(dāng)初把一切都告訴她是大錯特錯。另一個大錯特錯,是不該深信老師的判斷,沒有把事情告訴姨表兄,在那個雪夜叫上姨表兄一起走。
因為姨表兄不喜讀書、不愛勞動,只喜歡糾集村里的猴娃們打架,給年輕女人身上抹黑灰,往老師水甕里撒尿,像一個無賴小潑皮。老師說,像你表哥這樣的人,將來只會走歪門邪道,咱們革命隊伍里,堅決不能要這種人。
老師說堅決不能要這種人,他便不敢告訴姨表兄,如果當(dāng)時告訴姨表兄的話,或許姨表兄將是另一種模樣,不至于后來那么算計他,那樣無情地整治他。那個雪夜的單獨出走,使姨表兄恨死了他。
直到如今,周愚之老人都這樣認(rèn)為,他和他曾經(jīng)遭受的一切,都是因姨表兄的憎恨而起,或者至少也有一點在內(nèi)。并不是老伴說的,都是大姨母在作怪。即便大姨母真從中作怪,也只會讓兒孫們給他父親使絆子,絕不會讓給他使絆子。可是,老伴就那樣認(rèn)為,他只能由她去認(rèn)為,人心世事難測啊,也說不定老伴是對的。
牛群在一個山彎里被攔住,太陽已升得老高,無數(shù)的小野蠅飛舞著,一個個堅硬明亮。遠(yuǎn)處山梁上,已有牲畜們在走動,偶爾傳來一兩聲驢叫,像天崩地裂似的。
周愚之老人在路邊蹲下,看著兒子廣人和彭隊長奔跑著把牛群攔住,心底一股憤氣便慢慢升起,然后在眼角掛出來。那憤氣就像一條蟲子,從眼角開始,滿臉上游走,留下一條一條的紅痕。紅痕滋長著,漸漸變粗了,像青筋一樣。
廣人和彭隊長走過來。
廣人抹一把臉上的汗說,爹,彭隊長想和你說幾句話,還想陪你去放牛。
周愚之老人沒理兒子,他平復(fù)了臉上的憤氣,扭頭去看左邊的山梁,看到周泰趴在半山梁的一株老松樹下,正朝他的牛群張望。他霍地站起來,用放牛鏟鏟起一塊石頭,做出要扔的樣子。周泰腦袋一縮,從松樹下消失了。
彭隊長知道老人倔,而且對自己不信任,對集資有看法。他見不理會周廣人,就自己湊過去,笑容滿面地說,大爺,話不話吧,我和廣人來,主就是想陪你去放放牛。
周愚之老人哧了一聲,你看你行么?說著,用放牛鞭一指遠(yuǎn)處,你瞧瞧那些山頭,你能爬得上去嗎?
彭隊長認(rèn)真地說,能,只要你肯帶我走,我肯定沒問題。
周愚之老人搖搖頭,別說大話了,沒問題到時候盡問題,小心栽了跟頭的吧。
廣人見套近乎不成,就對父親直說了,爹,彭隊長來找你,還是那個意思。
周愚之老人抬起腳就走,我一瞭見你們,就知道是那個意思,還說甚么陪我放牛?
彭隊長連忙攔住周愚之老人,大爺,你只要帶個頭就行,事后你出的錢,我們會原樣還回去,只要你愿意。
周愚之老人用放牛鞭敲打著地,說,那是你們的事情,讓我?guī)У纳躅^?再說了,我真帶了頭,集出去的錢,我還能再拿回來?一聽你們就路數(shù)不正。
他本還想說,當(dāng)年張鄉(xiāng)長集那么多資,結(jié)果拍拍屁股調(diào)走了,不僅事情沒辦成,錢也打水漂了,那都是村民們的血汗?。】稍挼阶爝叄粗鴥蓚€人他都被訓(xùn)得臉僵了,便憋憋喉嚨咽回去了。畢竟兩個人,還都是毛嫩的猴娃,再慪氣就不大好了。
牛群里闖頭性急,已在那里嚎叫。周愚之老人吆喝一聲,把放牛鞭在天空甩個“8”字,闖頭便行動了,整個牛群也跟著行動了。周愚之老人大步跟上去,走出去老遠(yuǎn)了,回頭對兒子和彭隊長說,那是你們自己的事,與我這個糟老頭無干,我只知道放我的牛。
這樣說的時候,他心底又冒出那個奇怪想法,與侄孫周二娃合辦一個公司,下設(shè)肉牛養(yǎng)殖場和肉食品加工廠,他們投資讓村民入股,帶領(lǐng)一村里人致富。像每次冒出這個想法一樣,他渾身吃了一驚,都多大年紀(jì)了,還心不老啊?
八
周泰到底是一個聰明人,他把自己的牛群趕到老婆洼溝口,就正好等住了周愚之老人,他沖周愚之老人笑嘻嘻地說,愚之叔,我就知道你不去寨子梁,也不去黑岔溝,你老是哄我,怕我跟上你沾光。
周愚之老人卻問,二娃呢,咋不見二娃和你出坡?
周泰收起笑,支吾了說,他今天不想出坡,也就沒出來。
周愚之老人笑道,怕不是吧?
可不是什么他也不說,只顧掉轉(zhuǎn)身,用放牛鏟鏟起一塊石頭來,朝闖頭不偏不倚扔去,闖頭便改變了行走的方向,向右面的山溝慢慢走去。周泰眼看著,想這個老家伙,愈老愈成精了,把牛養(yǎng)得膘肥體壯不說,又訓(xùn)得服服帖帖,實在不佩服不行。
周愚之老人轉(zhuǎn)過身來,對周泰說,你自己尋不著坡道嗎?
周泰笑道,看愚之叔說的,你放牛經(jīng)驗多嘛,順便幫襯著帶帶我不行?
這時,周愚之老人忽然岔開話頭,仰臉看著左面山坡上說,前天我在那山坡上的一塊大石頭下,尋見一根旱煙袋,是不是你的?
周泰搖頭說不是,我早不吃旱煙了,現(xiàn)在就吃紙煙。說著,掏出一支來點著吸,把火柴棍扔在腳下,干燥的枯草立刻燃了起來。周愚之老人眼疾腳快,一腳踏滅了說,你不能亂扔火呀,老山上放牛,連個這也不懂?你看這天氣干燥的,滿山滿洼的松樹林,還牽連著近百里的大山林,一旦失火了咋辦?
周泰笑道,愚之叔可真小心,與你一起跑坡,保準(zhǔn)出不了事。咱倆合伙吧,我多幫你跑跑腿,如何?
周愚之老人又岔開話頭,他說,我把那根旱煙袋,還放在那石頭下面,煙布袋里裝的不光煙,還有五十幾塊錢呢。
周泰立刻把臉靠過去,不會吧?你撿到了,咋還會告訴我?
周愚之老人說,我老覺得是你丟下的,前兩天就想告訴你,可事一多就忘了。
看見自己的牛群已進(jìn)入右面的山溝里,周泰的牛群正向左面的山坡上走,周愚之老人就背轉(zhuǎn)身撒起尿來。尿罷了問周泰,村里搞吃水工程,你集不集資?
周泰說,村里人都集,我就集。
周愚之老人說,要是有人不集呢?
周泰說,那我也不集。
周愚之老人說,蓋學(xué)校呢,你還集不集?
周泰說,一樣,有人不集,我就不集。
周愚之老人哈哈笑起來,你當(dāng)村干部那會兒,可不是這口氣,上級說咋你就咋,比上級還上級。
周泰一下臉紅了,嘿嘿嘿干笑著,仰面倒在草叢里,小半天不吭聲了。嘴里嚼著一棵草,躺了一陣子忽又坐起身,問周愚之老人,我說叔,你真的在那塊大石頭下,見過一根旱煙袋?
周愚之老人點點頭。
里面真有五十幾塊錢?
周愚之老人又點點頭。
周泰又躺倒了,在陽光的照耀下,把兩只眼睛緊閉成一對小肉包,然后睜開了干笑道,愚之叔真有辦法,怕我和你到一個地方放牛,就編瞎話來哄我。
周愚之老人再不說話,撿起放牛鞭放牛鏟,向右面的山溝走去,一邊叭叭甩著牛鞭,一邊揮動著牛鏟,把兩塊小石子向松樹林拋去,驚起一只野兔,像皮球一樣一蹦老高,眨眼工夫就沒影兒了。他回頭喊,你家二娃回來,讓他去找我,我和他有點事情。
周愚之和父親住在同一間房里,公社舉辦的學(xué)習(xí)班,其實只有十來個人,大多是一九四七年劃定的地主富農(nóng),還有幾個是小偷小摸出名的壞分子。每天上午學(xué)習(xí)兩小時,下午再參加幾小時的勞動,剩下的時間,基本是自由的。只是大門外有兩個持槍民兵守衛(wèi)著,不經(jīng)允許他們不能走出大門外一步。
這一日深夜起風(fēng)了,月光把樹影投到窗紙上,像人影一樣搖動。看著窗戶上的“人影”,周愚之失眠了,總想起部隊上一個嬌好的身影。有一次他患重感冒,偏又趕上急行軍,騎在馬上搖搖晃晃坐不住,就趴在馬背上昏昏沉沉地睡著了。師衛(wèi)生隊的一個江蘇籍女衛(wèi)生員,一路上悉心地照顧著他,每當(dāng)休息的時候,就把他從馬背上扶下來,喂水喂藥。與他有一個共同心愿,就是等戰(zhàn)爭結(jié)束了,兩個人在一起生活。可是,姨表兄那一紙公文,將他們天各一方,永遠(yuǎn)拆散了。
他正想著那女衛(wèi)生員,父親忽然笑醒來了,或者說一直就沒睡。父親對他說,猴娃呀,咱們要能在這里常住下去,那該多好啊,天天肚皮不受制,比家里的日子強(qiáng)多了。
屋里月光朦朧,他看不清父親的面孔,但能看清父親發(fā)亮的眼睛和牙齒,他不知道父親為甚突然說起了這個?他停頓了一下說,強(qiáng)就強(qiáng)吧,時候不早了,咱們還是睡吧。
父親在家的日子,過得確實很清苦很糟糕,每年分二百多斤口糧,還要節(jié)省下些來,??砍钥费什搜a(bǔ)貼。即使在村街里走,看見猴娃們遺落的半顆山藥蛋,父親也如獲至寶,作賊似的撿起來,在衣襟上擦擦,然后細(xì)心地吃掉。父親不肯和他在一起,獨自一個人生活,像一個守財奴一樣,摳著牙縫過日子,連窗紙都舍不得買,用破席片遮擋著窗戶。屋里因常年見不到陽光,一到夏天滿屋的霉味。
而在學(xué)習(xí)班里,雖然每天只有七八兩糧,但山藥蛋管飽吃,有時還給改善一下,吃一頓白面饃頭。床鋪也比較厚實舒服,不像父親在家里蓋的破鋪爛蓋,就像是討吃的一樣。
周愚之漸漸明白了,父親把住學(xué)習(xí)班,看成了住天堂。住了天堂的父親,原本就是個十分勤快的人,在學(xué)習(xí)班期間就更勤快了,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先拿一把大掃帚打掃公社的院子,然后去廚房幫助捅火、掏灰渣,再提一大茶壺滾好的開水,到各個領(lǐng)導(dǎo)房間里裝溫壺。溫壺的外殼是竹篾的,父親像從沒見過似的,滿眼的喜歡愛惜,每次裝好水以后,都要拿眼把玩半天,或者小心翼翼地去摸一下,然后才戀戀不舍地離開。
搞得有的領(lǐng)導(dǎo)莫明其妙,問他那有甚稀罕的?父親爛了臉,嘿嘿嘿一笑,這東西挺好的!
父親堅持不懈的勤快,受到了公社革委會主任的表揚(yáng),受到表揚(yáng)的父親很是激動快活,反反復(fù)復(fù)地與他分享。他卻聽得難受,說,爹,你已經(jīng)說過了,不用再說了。
父親頓時一臉茫然,是嗎,我真說過了?
住在學(xué)習(xí)班的父親并不知道,他在學(xué)習(xí)班住一天,村里就要扣三斤糧,外加十分工。而學(xué)習(xí)改造的父親,公社只給算半勞力,一天只掙五分工。每當(dāng)夜晚睡下,偷著樂的父親就會冷不丁地笑起來,聽著那笑聲周愚之感受不到絲毫快樂,反倒聽多子,又刺激他對那個可怕月夜的回想,父親像瘟神一樣站在炕上,用火箸暴打母親。母親十六歲嫁給父親,死的時候還不到二十三歲。
周愚之實在不明白,父親咋就不想想,幾十年節(jié)衣縮食刨鬧下的家產(chǎn),一夜之間都被沒收、分光了,而且禍害了兩代人,還為待在學(xué)習(xí)班高興?他開始瞧不起父親,甚至蔑視父親,覺得父親落到今天的境地活該。他聽不下去父親的笑了,說你不睡別人還睡,盡管有甚好笑的?
跟從前完全兩樣的父親,立刻收起了笑,像在公社領(lǐng)導(dǎo)面前一樣,滿臉唯唯諾諾了,哎,睡,趕緊的睡!
九
溫柔漂亮的女衛(wèi)生員,是他成年后最喜愛的一個女性。他送過女衛(wèi)生員一對銀鐲子,那鐲子是他專門從集上買下的,沒花幾個錢,但是十分漂亮。女衛(wèi)生員收下他的鐲子后,渾身搜來搜去也沒個可回贈的,當(dāng)摸到腰里別著的勃朗寧小手槍時,就從手槍里御下兩粒子彈,鄭重其事地送給了他。可是,他離開部隊的時候,竟來不及和她見一面。
山坡上的草叢是茂密的,嬌嫩的新草像剛過門的新娘,害羞地躲在稍高的枯草里。周愚之老人爬上山坡的較高處,在一株粗壯的松樹旁坐下,牛群在半山坡上散漫開了,埋頭尋找著枯草里的新草吃。不知何時刮起了風(fēng),山坡上草叢連綿起伏,松林也發(fā)出一陣陣濤聲,從眼前直傳向天邊遠(yuǎn)處。
天空的云都被驟起的風(fēng)刮走了,干凈得像一個遼闊的湖面。老牛闖頭,緩緩地來到周愚之老人身邊,沖他嚼動著大嘴巴,忽然伸長脖子哞地叫一聲,然后又埋下頭去吃草。山坡上散布的其它牛,聽到闖頭的叫聲,都抬頭來朝這邊張望,只有魔頭充耳不聞,還在專心起地吃草。緊隨在魔頭身旁的,是兩頭快產(chǎn)崽的母牛。周愚之老人看著闖頭魔頭,這兩頭非常心愛的牛笑了,牛群里只要這一正一副,他封的兩位將軍在,他就當(dāng)甩手掌柜了,根本用不著操心牛跑牛散了。
他枕著雙手倒在草坡上,悠閑地觀天觀地,觀周圍的一切。身旁是一株高大的松樹,躺著仰望了如擎天柱一般。他看到一溜子螞蟻,正從樹下往樹上爬,順著樹干看上去,只見松樹半高處的樹杈里,掛著一條死蛇,乍看像半截牛韁一樣。蛇頭卡在一個狹小的樹洞里,身上已滿是成群結(jié)隊的螞蟻,蛇身都被吃得露出白骨了。
哎呀媽呀,日本“帝國主義”咋死在樹上了?
周愚之老人一聲驚叫,坐了起來,他感到一種莫明的不祥,頭皮一陣一陣地發(fā)緊。一股煙氣似有似無地飄來,他左右環(huán)顧,用鼻子使勁嗅了,可又什么也沒有了。
周愚之從學(xué)習(xí)班被押回村后,并沒有受到過分管制,他可以在自己家自由出入,甚至還可以由民兵押著,到山里去砍柴。只是,他仍不與小媳婦住一個屋里,當(dāng)初成親的時候,他和小媳婦根本不認(rèn)識,也就是他如今的老伴。當(dāng)時,老伴很瘦小很膽怯,在院子里洗衣服時,看上去只有十三四歲,實際上都十六歲了。他被姨表兄一紙公文調(diào)回的那天,當(dāng)晚父親就領(lǐng)著他老伴,走進(jìn)他屋里說,這是你媳婦兒,年初就給你娶過來了。你不在,先和咱家的公雞圓了房,圓房后又回她娘家住著,昨天聽說你要回來,今天娘家人把她送過來了。
父親是從姨表兄口中得知他還活著,并且要把他從部隊調(diào)回來,父親怕他調(diào)回來后再跑了,就給他娶了那女猴娃。在此之前,他跟著老師走后,十幾年杳無音訊,父親不知他是死是活,甚至以為他已經(jīng)死了。而他之所以不通音訊,一是忙于戰(zhàn)爭,仗打得昏天黑地,一是想忘掉父母,忘掉姨表兄一家,甚至忘掉過去的一切。
他遭受的不幸,如果追根溯源的話,是由一張印刷粗糙的地方報紙帶來的,那報紙上刊登了一篇文章,報道一位英雄區(qū)長,也就是他的姨表兄。說他姨表兄英勇善戰(zhàn),聯(lián)合兄弟縣區(qū)武裝,有力地打擊了掃蕩的日寇。那時,他已是八路軍的一個副團(tuán)職軍官,沒想到曾被老師和他瞧不起的姨表兄,在老家干得如此出色,便拿著那張報紙逢人就說,這位英雄區(qū)長是他姨表兄。結(jié)果高興得過頭了,忘記了過去的一切,給姨表兄寫了一封信,滿紙都是久別的思念與問候,最終自投羅網(wǎng),最后獲得姨表兄的一紙公文。如果不寫那一封信,繼續(xù)斷絕音訊,姨表兄是不會知道他在哪里的,想收拾整治他,也捉不著人影。
被押解回村的周愚之,始終認(rèn)為自己是無辜的,經(jīng)過必要的審查,事情一定會水落石出,誰的問題就是誰的,該由誰負(fù)責(zé)還得誰負(fù)責(zé)。他從小生活在姨表兄家,從來沒有剝削過人,上級有相關(guān)的政策,運(yùn)動不會把自己咋地。
村里人揪斗周愚之和他父親的時候,他父親沒有想到,他更沒有想到,因為他父親已獻(xiàn)出所有的土地和銀元,甚至耕牛、糧倉里的糧食和糧倉門上的鑰匙。
村街里臨時搭起了臺子,像唱戲一樣的臺子,臺子兩邊張貼著大幅標(biāo)語,臺下站著一村里男女老少,還有縣大隊的戰(zhàn)士。姨表兄站在臺上,宣布批斗大會開始,宣布把大地主和大地主的兒子押上臺去。
批斗大會開始后,竟然是大姨母第一個沖上臺的,披頭散發(fā)地哭罵著他父親,說周某人你也有今天,老天爺真是開眼啊,報應(yīng)、報應(yīng)、報應(yīng),報應(yīng)千刀萬剮了你!
大姨母呼天搶地地罵夠了,突然從懷中抽出一把剪刀,狠命地刺進(jìn)父親腰部,我殺了你這個千刀萬剮的惡人,殺了你這個周家的活牲口!
被刺的父親竟沒有半點懼怕,也看不出任何痛苦,他直視著面目猙獰的大姨母,然后抱住大姨母的手,把剪子猛地拔出來,一把將大姨母推開了。那一刻臺下都靜了,靜得能聽到怦怦的心跳聲。也就在那一刻,一直瞧不起父親的他,還有村里人,都對父親肅然起敬。
批斗會繼續(xù)進(jìn)行。
姨表嫂又沖上臺來,也就是那個雪夜送別他的表妹,連刮他幾個耳光,指著他的鼻梁罵道,我當(dāng)你狼吃了狗叨了,這輩子死在外面不回來了!
讓村里人沒有想到,讓他們父子更沒有想到,一場批斗會竟變成了大姨母一家聲討他們父子的批斗會。周愚之吃驚地看著姨表嫂,腦子轟地一片空白,像一場大仗打過后,硝煙散盡的慘白的天空。
十
周愚之老人重新躺下,正疑惑不安時,那煙氣又飄了過來,漸漸撲鼻地真切起來,隨即濃重的黑煙而至。緊跟著黑煙的,是轟隆隆的火浪,朝他的放向席卷過來。當(dāng)他意識到發(fā)生山火了,一切都已來不及防范,牛們被兇猛的大火包圍了,四下里奔突逃竄。
措手不及的周愚之老人,當(dāng)即揮舞著鞭子呼喊了,呼喊著闖頭魔頭,試圖把它們喊叫到身邊,把所有的牛喊叫到身邊,然后帶領(lǐng)它們從大火中突出去。
熊熊燃燒起來的大火,就像炮火連天的戰(zhàn)場,周愚之老人迅速鎮(zhèn)定下來,尋思著沖出火海的對策。這時,他聽到了闖頭的吼叫,看見闖頭箭一般奔來,身后跟著大半的牛群,許多牛皮毛上冒著煙,蹄下煙塵滾滾。它們從他身邊一掠而過,居然沒看見自己的主人。闖頭帶著慌不擇路的牛群,直向山坡上的大森林奔去,轉(zhuǎn)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周愚之老人望望天,天空里已看不見太陽,黑煙翻滾得像春天的沙塵暴。火焰像狂舞的長龍,直撲向他空地外的松林。幾棵松樹被燃著了,轟隆一聲巨響,火焰翻滾著騰起?;瘕埼鑴又惭览Γ芸炀蛯卓盟蓸渫淌沉?,剩下下半截慘黑,上半截還在燃燒的樹干。
老天爺,哪來的這樣大的山火?。恐苡拗先撕艚兄?,開始在火焰中奔走,一方面逃避著大火,一方面尋找著魔頭。他知道,在這樣的情形下,只有魔頭能幫自己,或許躲過這場突如其來的災(zāi)難。
他拼力呼喊著,魔頭你在哪?
在一塊巨石旁他看到了魔頭,身旁跟隨著那兩頭母牛。但是,魔頭并不理睬他的呼喊,在周圍的火中慢慢倒退著身體,然后昂起頭長嚎一聲,帶著兩頭母牛向山坡下沖去。高墻一樣的火焰,立刻吞沒了它們。
周愚之老人跌跌撞撞,差一點倒在山坡上,像在戰(zhàn)場上負(fù)了傷一樣。他的眼前又出現(xiàn)幻覺,身陷敵人的包圍之中。他躍出戰(zhàn)壕,振臂高呼著,同志們殺啊,給我殺啊!然后第一個沖向敵人,打出一排排的子彈,投出一顆顆手榴彈,最后廝殺出一個缺口,帶領(lǐng)戰(zhàn)士們沖了出去。
短暫的幻覺過后,周愚之老人對自己說,我還不到彈盡糧絕的時候,我不能被一場山火就了結(jié)了,我還沒有跟周二娃辦公司,好多的心愿還沒有實現(xiàn)。他想到了坡頂?shù)囊惶巵y石灘,那里沒有著火的東西,只要能把闖頭魔頭召喚回來,再想辦法把牛們聚集到那里,就能逃過眼前的這一劫。
周愚之老人掙扎起精神來,避開四處燃燒的大火,向坡頂搖搖晃晃跑去。放牛鞭放牛鏟,身上的東西都不要了,只想著那亂石灘,臉上手上被燒灼了都不覺疼。
在跑向亂石灘的山坡上,松樹林里即便沒著火處,也黑煙彌漫,周愚之老人被嗆得滿面淚水。從一片黑煙中鉆出來,他用手掌抹一把臉上的淚,迎面看見闖頭了,闖頭在原地打著圈兒,扭了掉頭想去咬自己的尾巴,尾巴上燃著一串火苗。他呼喊一聲闖頭,闖頭停下原地打轉(zhuǎn),直愣愣地怒視他一眼,一躍身又逃竄了去。
他不知闖頭跑到哪了,也不知其余的牛跑到哪了,那百多頭??墒撬畮啄甑男难秃顾。磕甓紩o他帶來一筆收入,是他父親當(dāng)年遠(yuǎn)比不了的。父親曾是一個可憐的孤兒,依靠叔父的拉扯才活來,很小的時候就給人攆牛放羊。長大以后,父親有一個非常駭人的夢想,就是發(fā)財后把一村的牲畜、土地、山林都買下來,然后過皇帝一樣的日子,幾輩十幾輩都統(tǒng)治著申柏巖。父親算得上一個天才農(nóng)民,或者說一個統(tǒng)治欲極強(qiáng),強(qiáng)得不知天高地厚的農(nóng)民。這就使父親像一個守財奴一樣,寧愿摳著牙皮過日子,也要把財產(chǎn)積聚起來。
大姨母把母親嫁給父親,就是看中了他當(dāng)年已不一般,已開始發(fā)家致富的父親。大姨父吃喝嫖賭,大姨母又管不住,光景過得十分慘淡,常要他母親來接濟(jì),一不接濟(jì)就私下哭鬧。發(fā)展到再后來,滿臉煙綠的大姨父,也向他母親伸手了??梢哉f,他母親背負(fù)著大姨母一家的日子,起初他父親只裝不知道,母親明給也好暗給也罷,雖然心里痛惜得咬牙切齒,但挨于親戚的情分都忍了??墒?,大姨母大姨父伸手不止,根本不體諒他母親的難處,不理會他父親的感受。不能管束大姨母大姨父,他父親就開始管束母親了,將掄起圓的火箸,抽向了身單力薄的母親……
周愚之老人幾經(jīng)掙扎,趕到了那片亂石灘,面目烏黑,衣服破爛,像從戰(zhàn)火硝煙中爬出來一樣。他靠住一塊亂石,手撫胸脯劇烈地咳嗽幾聲,接著吆喝起闖頭魔頭來,相信聽到他的吆喝,闖頭魔頭就會尋找過來,其它的牛也會跟著過來。
他一聲接一聲地吆喝著,吆喝得嗓子都快破了,吆喝得滿嘴干渴,給泡尿也會喝下。吆喝不行了,他就歇一歇再吆喝,嘶啞的呼喊聲,從亂石灘飛向四處,越過大火蔓延的松樹林時,被天空的火焰和濃煙席卷了,要么被活生生吞沒了,要么就像燒傷的鳥兒一樣,驚慌失措地逃竄掉。
十一
周愚之絕食三天,要求他見姨表兄。姨表兄卻不見他,讓民兵給他捎來兩句話:餓死你白餓死,革命毫不足惜。能活到今天,你們就不錯了。
像嚼一疙瘩老咸菜,周愚之硬著腮幫子,反復(fù)嚼著姨表兄的話,覺得姨表兄狼心狗肺,可話說得還有人味兒,自己真是餓死白餓死。他呸地吐掉嚼碎了的姨表兄的話,絕食三天之后又開始進(jìn)食。給他來送飯的,是他的那小媳婦,但他根本不放眼里,就像是一個外人。他吃飯的時候,小媳婦就在一邊守著,看他狼吞虎咽地吃,手里玩捏著辮梢。
他吃著抬起頭,問小媳婦,你十幾歲啦?
小媳婦回答,十幾歲啦。
他又問,你住過來幾年了?
小媳婦又回答,住過來幾年了。
問了等于沒有問,他不知道她是沒聽懂,還是不識數(shù)咋地?一時間他特別憎恨父親,想當(dāng)村皇帝沒當(dāng)成皇帝的父親,就在婚姻上給他當(dāng)皇帝,弄來這么一個女猴娃。他瞪一眼小媳婦不問了,不問了卻想一想又想問。
他問女猴娃,你多長時間沒回家了?
女猴娃說,這兒就是我的家,我回哪里去?
女猴娃最終于醒悟了他的意思,感受到了他的冷酷,頓時兩眼淚汪汪的,背轉(zhuǎn)身不理他了,瘦嫩的肩膀一抽一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
他先覺得好笑,一個女猴娃家,我又不是殺你了,不就是問了兩句話么,就值得哭天抹淚?繼而又可憐起來,覺得不認(rèn)人家媳婦也罷,即便是只貓是只狗,也應(yīng)該體恤的。于是去扳女猴娃的肩膀,女猴娃肩膀一扭,將他的手生硬地甩開了。他又去扳的時候,女猴娃突然掉身來,一下?lián)涞剿麘?,哇地一聲大哭了…?/p>
夜已幾更深了,西斜的月亮明晃晃的。
周愚之立在窗前,從破爛的窗戶上,身心孤寂地瞅著屋外,明亮的月光,讓他的視線輕易就越過了關(guān)押的院子,看到了時間的老遠(yuǎn)之處,看到了自己整裝待發(fā)的部隊,看到了夜色凜冽的出征場面。
他在心里問自己,還能回部隊上嗎?被姨表兄的一紙公文調(diào)離部隊時,師長和政委默默地送出幾里遠(yuǎn),然后輕拍著他的肩膀說,不論遇到什么都要挺住,凡事一定往大處想,積極配合地方政府土改。也許,他們當(dāng)時就預(yù)料到他回不去了,如果預(yù)料到了還讓他離開部隊嗎?難道他們真的是身不由己嗎?他們曾說向軍部請示過,但軍部的答復(fù)是什么,并沒有詳細(xì)告訴我,只說軍部指示,他們必須遵照執(zhí)行。
院門傳來兩聲咳嗽,是點火吸煙后,被煙嗆的咳嗽。他知道那是看守的民兵,常槍栓拉得嘩啦響,其實并無子彈,只是虛張聲勢而已。
周愚之老人坐在亂石叢中,他已無力再吆喝牛們了,也不再吆喝了,這樣大的山火,不會輕易放過它們。他后悔,今天不該那樣對彭隊長和廣人,如果他們跟上自己來了,或許情況會好些??墒菦]有如果了,只有這亂石灘四面的大火。
鈴鐺聲是猛然間響起的,響得絕望的周愚之老人,兩眼像山火一樣燃燒起來。那鈴鐺聲,像他曾經(jīng)身陷重圍時,增援部隊趕到后,吹響嘹亮的軍號聲。他搖搖晃晃站起來,大喊著魔頭。魔頭直奔他而來,脖子里用鐵絲系著的鈴鐺,被煙熏火燎得像個烤紅薯。犄角上掛著一根燃燒的松樹枝,身上被燒得傷痕累累。他奪下那根松樹枝,想抱住魔頭撫慰一下,魔頭卻轉(zhuǎn)身又跑了。
周愚之老人又跌坐到地上,以為魔頭這次有去無回了,重新陷入絕望。大火燒掉的,不僅僅是他的財產(chǎn),還有那藏在心中的想法,與周二娃合辦公司,帶領(lǐng)一村里人致富。亂石灘像汪洋中的孤島,大火的熱浪一陣陣撲來。亂石灘外被燒過處,像遭敵人燒毀的村莊,一片黑蒼蒼的狼藉。山火正在向更遠(yuǎn)處蔓延,連綿著的是近百里森林呀。他忽然意識到,燒掉自己的一百多頭牛事小,如果燒掉那些森林,國家的損失就大了。不行,他得去撲滅火,能撲多少撲多少,反正他得去撲。
如飛蛾撲火,他剛走到亂石灘邊上,就被迎面卷過來一個的熱浪,像炮彈掀起的氣浪打倒了。熱浪打得他兩眼虛晃,他又撐著地爬起來,前俯后仰地站穩(wěn)了。這時,魔頭挾帶著一身煙塵,又兇猛瘋狂地出現(xiàn)了,身后跟著狼狽不堪的闖頭,和一向是由闖頭引領(lǐng)著的牛群,在亂石灘上停了下來。牛們兩眼血紅,呼哧呼哧地喘息著,像一群剛剛經(jīng)過激戰(zhàn),攻下一座艱巨山頭的士兵。
周愚之老人撲到魔頭跟前,抱住魔頭的頭老淚縱橫,嘴里呢呢喃喃的,一遍又一遍地?fù)崦ь^的臉。
十二
父親煮了小半鍋苦杏仁,說要做杏仁菜。父親愛吃杏仁菜,一向都是那么做的。周愚之壓根兒沒想到別的,比如父親會服用苦杏仁水自殺。他準(zhǔn)備去挑水,父親卻說,你歇一會兒吧,甕缸里還有水。說的時候,父親滿面慈祥,聲音異常地柔和。
他說,爹,你是不是有事?
父親連忙道,沒事沒事,只想和你多坐一會兒。
周愚之釋然了,好笑起來,心想天天在一起,有甚好坐的?
父親眼望著他說,人活這一輩子難啊,你小的時候,爹常嫌煩你,你偶爾從你大姨家回來,爹都要給你臉色看。爹心說你賤啊,放著人家的飯不吃,回來吃你老子的?可一眨眼功夫,你已經(jīng)都長大成人了。
既然父親主動提起來,他便有滿肚的話想說。他嘆口氣道,窩在這半死不活的村里,長大成人了又能咋地?他還想說,都像縮頭龜一樣,整天受周泰那小子的氣。可是瞬間又底氣不足,話在腸道里蠕蠕了兩下,就像一口未消化掉的窩頭,疙疙瘩瘩地滑下去了。當(dāng)時,大兒子廣天、二兒子廣地、三兒子廣日,都高中畢業(yè)后在村里勞動。他們上大學(xué),是一九七七年恢復(fù)高考后的事情。
他的一句話問得父親無言以對,把父親臨別時想跟他說的千言萬語,就像揮起鍬頭填一口枯井一樣,都呼隆隆地填埋了。多年之后回想起來,他無限后悔,當(dāng)時父親不管說什么,都應(yīng)該讓他說出來,別遺遺憾憾地帶走了。
父親再沒說什么,沉默了半晌說,那你挑水去吧。
早上給父親挑罷水,中午下地回來,再去看父親的時候,父親懷抱著棗木拐杖,安詳?shù)厮诳活^上死了。一只大笨碗放在身邊,碗里剩下個苦杏仁水底子。
一個西北風(fēng)怒吼的夜晚,周愚之倉皇地逃出了村子。他從給自己送飯的小媳婦嘴里,聽說土改有了新政策,很可能要糾偏,像他這樣的人,有可能再回到部隊去的。可姨表兄卻向部隊和地方行署上報材料說,他已經(jīng)被當(dāng)?shù)厝罕姶蛩懒恕W龅酶^的是,還向部隊轉(zhuǎn)去他的遺物,一頂滿是血污的軍帽。得知這些后,他便決定逃走。他對小媳婦說,只有逃出申柏巖,他才有可能活在人世上,要不將來她就得做寡婦。
那夜,西北風(fēng)吹散了滿天的陰云,夜空中擁擠著星星,像夏天遍地的山藥蛋花一樣。因為撞上了一條野狗,村街里立刻引起一片的狗叫聲,驚動了姨表兄和民兵們。
周愚之推搡著小媳婦,希望小媳婦返回去,或者向別的方向逃走。小媳婦卻死活不肯,揪住他的后衣襟不放。
他急道,你說,我是不是你男人?
小媳婦說,誰說不是啦?不是我還給你送飯,幫你深更半夜逃跑?
他說,承認(rèn)我是你男人,你就趕快松開手,朝村西頭去跑,掩護(hù)我從村東頭逃跑。日后只要我活下來,你嫁我還是嫁別人,都隨你的便。
隨甚么便,你都和我那個啦,我早就是你媳婦了。
你不怕他們追上我?
不怕!
那你為甚還幫我逃出來?
我沒想到他們會發(fā)覺,我要跟你一塊兒到部隊上去。
就這么著,咱們都跑不掉。
跑不掉就跑不掉,咱一搭里死!
雜沓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姨表兄大聲布署著,你們要盡量抓活的,萬不得已再開槍,但是不能打死他,更不能傷了他媳婦。
周愚之之所以選擇今夜出逃,是因為小媳婦告訴他,這兩天姨表兄有事不在村里,卻沒想到姨表兄不僅在,現(xiàn)在還帶著民兵抓他了。他不知道,是小媳婦打探的有誤,還是咋地一回事了?他丟不下小媳婦,就拉著小媳婦的手,在西北風(fēng)的掩護(hù)下,向村東的山梁上跑去。他們逃到山上一個山洞里,趴在洞口張望著村中,村中已燈籠火把的,像當(dāng)年深夜敵人突然進(jìn)村了。
天亮后西北風(fēng)停了,民兵們開始搜山。
周愚之清楚已無法逃走,就想自己走出山洞,把民兵們引開,把小媳婦保護(hù)下來??删驮谶@時,半睡在他身邊的小媳婦,一聲慘叫起來。他看到小媳婦懷抱里,不知何時盤臥了一條黑蛇,快進(jìn)入冬眠狀態(tài)的黑蛇,一副萎靡不振之狀。小媳婦驚懼之下,把黑蛇抖落在地,黑蛇并不逃走,懶洋洋地蠕動著。那黑蛇像昔日發(fā)動侵略戰(zhàn)爭,燒殺擄掠的日本帝國主義一樣可惡,他一把抓起黑蛇從洞口扔了出去。后來一提及那條蛇,他就說是日本帝國主義。
也許是小媳婦的慘叫,也許是扔出去的僵蛇,驚動了搜山的民兵,他們被民兵輕松地就抓住了。姨表兄老遠(yuǎn)就沖他笑道,我就知道你賊心不死,近來想伺機(jī)逃跑,這幾天一直防著你,你還真跑了。可是你能跑了嗎?就是有孫猴子的本事,也休想逃出如來佛的手心。
十三
一場幾十年未見的大火,一連燒了兩三天,把山頭都燒紅了。夜晚立在村頭看,遠(yuǎn)處火光熊熊的,天空里黑煙翻滾。老人們說,只有當(dāng)年日本鬼子來了,燒毀那些柏樹時,才有過這樣的景象??裳巯碌倪@場大火,不知道是天災(zāi),還是人禍?
縣里鄉(xiāng)里組織人馬滅火,有機(jī)關(guān)人員和民兵,有消防車呼叫的消防隊,還有一卡車一卡車的兵,從村外的公路上馳過。
周愚之老人和牛群,是第二天天黑時被部隊救下山的,人和牛就像殘兵敗將,一看就是經(jīng)歷了一場大難。周廣人和扶貧工作隊的彭隊長,一前一后照應(yīng)著牛群,有人想去攙周愚之老人,老人卻甩甩手臂不用,竟深一腳淺一腳,自己趔趔趄趄地走回了家。山火發(fā)生后,老伴早哭得坐臥不寧,一見面就嚎啕起來,你個活爺爺活祖宗,你真要被那大火燒死了,我可咋活呀!
周愚之老人瞪眼吼道,我這不是沒死嗎,你嚎啕的個甚?
老伴收住哭聲,你逞強(qiáng)了一輩子,到現(xiàn)在還要在我面逞強(qiáng)呢!
周愚之老人一邊指揮廣人和彭隊長,先從村口的一處洼里,挑回幾擔(dān)人不能吃,但可以飲牛的渾水來,倒在飲牛的大石槽里,讓焦渴的牛們吃飽喝足,一邊抱住魔頭的脖子,從兩只耳朵一直撫摸到牛嘴。闖頭也蹭過去,想叫他撫慰一下,沒想到遭他一聲喝斥,你還有臉過來,滾一邊兒去!闖頭耷拉下頭,自知在大火中膽怯了,沒有像魔頭一樣臨危救主,便慢慢倒退了回去,目光里充滿愧疚。
由于魔頭的機(jī)智勇敢,把牛群帶出了火海,帶到了安全的亂石灘上,周愚之老人只損失了十幾頭牛,但相比于一百多頭牛,損失實在并不大。而周泰就有些慘了,原本因牛瘟死得僅剩的十八頭牛,現(xiàn)在只剩下了八頭。兩家人死的牛,有的是被大火燒死的,有的是慌不擇路,摔下懸崖摔死的,都被救火的人發(fā)現(xiàn)了。有的燒成了幾根黑骨,有的死尸轱轆還完好。完好的尸轱轆,已分不清具體是誰家的,周愚之老人多給了周泰幾具,剩下挑好的又給了救火的部隊。
起火的原因還未查清,但村里人私下已議論紛紛,說是周泰吸煙引起的。也不知村里人咋猜想的,還說周泰和周愚之老人結(jié)仇多年,就是想放火把他和他的牛群燒死,可是被燒的也有周泰和他的牛?。?/p>
周泰和牛遭火劫后,大兒子周一娃也回來了,和二兒子周二娃,在家里悉心照料了周泰兩三天。像大病初愈的周泰,這日走出門來,在街上遇見了周愚之老人,他直盯盯地說,愚之叔你沒騙我,我撿到了那根旱煙袋,幸虧藏在那大石頭下,沒有被山燒掉啊。
周愚之老人一下懵了,他也直盯盯地看著周泰,他不知道周泰撿的哪的煙袋?那天說石頭下藏著一根旱煙袋,煙布袋里還裝著五十幾塊錢,純粹是摸不著屁眼的話。那是他知道周泰愛貪小財小利,想用假話把他騙走,不纏著他合群了,一塊兒去放牛。
他不知周泰真撿到了,還是被一場山火燒得說胡話?
那日周泰沒有說胡話,告訴他姨表兄只剩兩口氣了,出完兩口氣就要死了。
既然來告訴了他,而且人就要病死了,他覺得總該去看一眼的,不能讓姨表兄把一生的恩怨,帶到棺材里去。他去家里看時,快死的姨表兄出乎意料地感動,大概人將死其心也善,在姨表兄的指點下,家人從柜子里翻出一個小包袱來,然后交給他。他打開包袱一看,包的全是他曾經(jīng)發(fā)出去的信,有些至今還沒拆過。
他被從部隊調(diào)回后,受管制受了三十年。期間,他想盡一切偷偷摸摸的辦法,向縣里、專署、軍區(qū)寫信申冤,但是發(fā)出去的信泥牛入海,一封都沒有回音。沒想到那些信,都落在了這個人手里,怪不得那次逃跑失敗,被從山上抓回去以后,他陰險臉了說,就是你有孫猴子的本事,也逃不出如來佛的手心。
他如五雷轟頂,一口長嘆涌起。他閉上了眼,兩個人恩怨多少年,還是這個要死的人厲害,不知道采取了甚手段,將他發(fā)出去的信都截了回來?他突然笑了起來,笑著眼開了眼,有些搖搖晃晃之狀。他把信重新包好,丟給躺在炕上的姨表兄,說還是你藏著吧。你不藏的話,他指周圍的家人,就留給他們吧,燒了也行。
說完,腳步虛晃地離開了周家,姨表兄在炕上叫道,我馬上就要死了,你回來打我兩耳刮吧?他說你也有手,你自己打吧。
十四
死里逃生的周愚之老人,被從火中救下來還無大礙,在山火撲滅的第五天頭上,卻渾身疲軟地病倒了。
周泰的兩兒子周一娃和周二娃,相跟著來看周愚之老人,說他爹就不過來了,這幾天精神狀態(tài)還不行。周一娃在縣政府工作,對兩家過去的事情都清楚,但是從不談起,父輩們的事情就留給父輩們吧,他這一代做好就行了。對周愚之老人,以及一家人他非常尊敬,回村一見面就打招呼,也少不了過來走動,只要有事用得著他,他一定熱心盡力地去辦。
他們過來看時,周愚之老人正發(fā)高燒,一陣子腦筋清亮,一陣子又糊涂了。身邊放著藥包包藥瓶瓶,敷頭散熱的熱毛布,還有擱著小勺的半碗涼開水。清亮的時候,一會兒要扣箱里兒子門的信,說好幾天沒有翻看了,一會兒又要老伴去牛圈照看牛,說山上發(fā)大火的時候,跟隨魔頭的兩頭母牛,別因為受了驚嚇,提前給生牛犢子了。老伴哭紅著眼,和五兒廣人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怕他萬一有個好歹,見不上在外的四個兒子,都已經(jīng)準(zhǔn)備給打電話了。
聽了周一娃兄弟倆的話,周愚之老人呼哧兩口氣說,我知道他精神不好,你們來看我就行了。說著,叫周二娃坐到面前說,二娃子啊,我看你是塊干事的料,我手里積攢下幾個錢,想和你合伙辦個公司,咱開一個養(yǎng)牛場,一個肉食品加工廠。你要是有心思的話,咱就把這事定了。錢嘛咱不能不掙,更多的是給申柏巖帶個頭,帶領(lǐng)村人們一起致富。
周愚之老人把藏在心里的好長時間了的那個奇怪想法,今天終于和周二娃講了出來,可是不等周二娃回答就又犯糊涂了。周一娃見狀,覺得老人病得不輕,怕上歲數(shù)了吃不消,就要給縣醫(yī)院打電話叫救護(hù)車來。周廣人說停一停再說吧,你們來之前才叫鄉(xiāng)里的醫(yī)生看罷。周一娃說也好,甚時候需要我們,讓人喊一聲就是了。
大病兩天之后,周愚之老人開始好轉(zhuǎn),又過了兩天就能進(jìn)食,也能下地走路了。老伴和五兒廣人才放下心來,廣人陪了小心問,爹,你真要和周二娃辦公司?這話已經(jīng)憋四天了,他想問一問父親,母親也想叫他問一問,看究竟是病得說胡話,還是真的要那么做。父親辛苦積攢下的那些錢,投出去可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一旦打了水漂家業(yè)就沒了。
老子回答,唔。
兒子說,你就真那么相信他嗎?
老子又回答,唔。
那我呢?
唔。
在周一娃的全力支持下,周二娃同意和周愚之老人合伙辦公司,并表示一定不會讓老人的錢打了水漂,一定會把公司辦好辦成功,帶領(lǐng)申柏巖的父老鄉(xiāng)親走出一條致富路。他當(dāng)眾宣布,聯(lián)合創(chuàng)辦牛業(yè)股份有限公司,全村人都可以入股,不愿入的也可以到公司上班。
那天的頭天晚上,電視里省臺預(yù)報,明天全省范圍內(nèi)有雨,而且局部地區(qū)有中到大雨,周二娃有些擔(dān)心,怕下雨影響了公司成立的揭牌儀式,去和周愚之老人商量。周愚之老人呵呵一笑,有雨就有雨吧,也早該下一場了。這是老天爺給咱賞臉,喜上加喜的好事??!
聽了老人的話,周二娃不再擔(dān)心,而且村里鄉(xiāng)里縣里,在扶貧工作隊彭隊長的積極幫助下,經(jīng)過好多天的奔波籌備,該辦的都已經(jīng)辦好了,如果臨時改變?nèi)蛠y套了。第二天,在租用的村里一處大隊的破院子里,公司的揭牌儀式如期舉行,邀請的鄉(xiāng)長、鄉(xiāng)黨委書記、分管農(nóng)業(yè)的副縣長,還有扶貧工作隊的彭隊長都來了,由周一娃負(fù)責(zé)接待。一村里的人都參加了,不少鄰村的人也來了,咚咚的鑼鼓聲敲響著,熱鬧得像唱大戲,像正月十五鬧元宵。請來的領(lǐng)導(dǎo)都講了話,鄉(xiāng)黨委書記講話的時候,順便說到了發(fā)生山火的事情,說原因縣里還在調(diào)查之中,等調(diào)查清楚了一定嚴(yán)肅處理,包括肇事的、護(hù)林的以及相關(guān)領(lǐng)導(dǎo),誰都不會網(wǎng)開一面。要從這次大中吸取深刻教訓(xùn),加強(qiáng)森林防火管理與宣傳教育,要在進(jìn)山的各個路口處,插上森林防火的牌子,刷寫上森林防火的標(biāo)語,確保類似事情不再發(fā)生。
鄉(xiāng)黨委書記的講話,雖有些影響大家的情緒,但是很快就過去了,最后在喧天的鑼鼓與嘩嘩的鼓掌聲中,周二娃和領(lǐng)導(dǎo)們一起揭下了燙金牌子上披蓋的紅綢。
舉行揭牌儀式的時候,周愚之老人沒有去參加,他原想叫在外的四個兒子卻回來,可左思右想又算了,怕因為自己投入的幾個錢,像五兒子一樣多了想法,給自己惹出心煩來。他沒去叫老伴去了,至于廣人他是村長,心里再有想法也不敢不去,況且來了那么多領(lǐng)導(dǎo),他也不能不去。另外,五兒廣人還算聽話,這些日子幫周二娃跑前跑后,也沒少給干事情。
老伴只看了一半,就被那場面感染了,興沖沖地跑回家來,一進(jìn)院就愚之愚之地叫,說你和你爹不一樣。
聽到愚之愚之地叫,正坐在屋檐下臺階上,側(cè)起耳朵聆聽著會場的周愚之老人,幾乎給嚇了一跳,老伴是極少這樣叫他的,要不了哎地喊他,要了就叫娃他爹。老伴曾說叫他愚之,咋聽都有些牙癢,那是文化人叫的,她沒文化叫不來。而有一個女人常這樣叫他,那就是多年以前他愛過的,還給過他兩顆勃朗寧子彈的女衛(wèi)生員,后來在他遭受磨難的時候,那兩顆子彈也不知給弄哪去了。
目迎著老伴過來,周愚之老人說,咋不一樣?
老伴說,一個是你爹老打你媽,可你從沒打過我。
周愚之老人嘿笑了一聲,那二一個呢?
老伴說,你爹過日子摳,把錢看得像命根子,不顧及自己,更不顧及村里人。可你顧村里人,顧得那么多錢都不惜乎。
你心里還跟我鬧別扭?
鬧別扭,我倒不回來和你嘮叨了,再說公司鬧好了,也畢竟有咱一份呀。
揭牌儀式舉行完的當(dāng)天下午,雨就開始淅淅瀝瀝地下了,到晚上越下越大,睡在炕上都能聽村外的河溝里,山洪轟隆隆的爆發(fā)聲。雨直下到臨明才停了,被一夜大雨沖洗過的山野,山林沒被燒毀的郁郁蔥蔥,被燒毀的也不像雨前蒼黑了,再過幾天就會被新長出來的綠草掩蓋了。山上山下生機(jī)盎然,村里村外一派清新。洪水過后的河溝里,留下一層黑淤泥,等稍干些能挖了,挑到地里是上好的肥料。
周愚之老人的死訊,像夏日午后的陽光,白灼灼地化在空氣里,一時間彌漫了村子。
廣人的兒子兒媳,靠大伯們的關(guān)系幫助,都在縣城里找了事做,有好久沒有回村了,那天回來去看爺爺,沒想到竟成永訣。周愚之老人生前早有囑托,跟老伴和兒孫們念叨過多次,說他死后不要鋪張浪費(fèi),活著的時候把他伺候好,把他孝敬好就知足了,死后再鋪張都沒用了,每個人胳膊上只戴一個“孝”字,簡簡單單地就行了。
可是在周二娃的主張下,而且五個兒子也覺得不忍,父親畢竟一輩子辛勞了,葬禮太簡單了他們以后會后悔的。于是一半依老人的囑托,沒雇什么鼓樂吹打,沒披麻戴孝拄哭喪棒,還有好多的繁瑣事也都免了,但儀式舉行得相當(dāng)隆重,縣里鄉(xiāng)里都送來了花圈挽聯(lián),一村里人都自動參加了。村街里的兩棵古柏樹上,還有院門口栽著的兩根高桿子上,都懸掛了黑幔白紙寫的大橫幅。院子里搭起了高大的靈棚,靈前擺著老人放大的遺像,遺像兩側(cè)和靈棚兩面擺滿了花圈。
儀式由專門趕回來的周一娃主持,在儀式上悼念了他寫的祭文,由于就念就哽咽不止,加之祭文又是用文言文寫的,村民們大多沒有聽懂,但心中都知道老人的好,那寫的也一定是老人的好,都抑止不住淚流滿面。悼念罷祭文以后,周一娃掏出手絹擦擦眼淚,對滿院的鄉(xiāng)親們大聲說,愚之爺是咱們申柏巖的驕傲,過去是現(xiàn)在是永遠(yuǎn)是,像咱們申柏巖的柏樹一樣,永遠(yuǎn)活在咱們心中!咱們一定要不辜負(fù)他老人家生前的愿望,把牛業(yè)股份有限公司辦成功辦好,讓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紅紅火火!
就在十幾個年輕人抬著靈柩,周廣人和四個哥哥,還有本家的族子們左右護(hù)著,一村里人跟在后面,走出村街口走向墳地的時候,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現(xiàn)了,隨著一聲呼天搶地哞叫聲,只見一群牛在魔頭闖頭的帶領(lǐng)下,從村口緩緩地走出來,也像是要去送別。
出殯的隊伍不由地停下了,都回頭望著跟隨的牛群,不知道它們是咋弄開柵欄,咋從牛圈里跑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