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陶
徽州人極其重視水的處理。水寓財,如果一村之水,不管不顧,讓它徑自流出村外,那么此村的財氣、福氣就會外泄一空。為了凝聚旺族之氣,唐模村人對于檀干溪的送別,可謂空前隆重,分別以樹、橋、亭、坊、園作為送水的儀仗……唐模人讀書和經(jīng)商一樣出色,這個小村竟出過3位翰林,成為它最大的驕傲。
在黃山市徽州區(qū)的古徽村唐模,從那陳列著十八方名人碑刻的臨水鏡亭中,蘇軾、黃庭堅、米芾、蔡襄、朱熹、文征明、董其昌、八大山人等名人的字影……頑強地滲逸出來,仿佛暗布于宣紙一般清白的空氣中。
深冬的天色向晚,村中行人寥落。我投宿的村民吳森洪家已亮起燈火,暖意融融。主人妻已燒好了晚飯,煨山芋和蒸咸肉熱氣騰騰,農家土菜,風味獨特。席上的酒是此村幾乎家家自釀的糯米酒“翰林紅”。不斷傾倒在碗里的鮮艷酒液,加上熱氣彌漫的菜,以及關于歷史或現(xiàn)實的散漫話題,盡管窗外北風吹動,屋內的晚餐卻是溫暖的,美好的。
完整而縝密的風水體系
這個唐代古村唐模,在我見過的徽州村落中,是存有完整而縝密的風水體系的典范。白墻黑瓦的民居中間,一株至今年年枝繁葉茂,卻已1370多歲的古銀杏樹,告訴我這座村落的古老。
在村西,依然可見此村先人將上游的“筠溪”和“上川”二溪挖渠筑堤,匯成的檀干大溪——將眾水歸合,象征著財富的匯集。蜿蜒一公里的檀干溪穿村而過,村中民居夾溪而建,溪水兩岸分布著近百幢徽派古建筑。溪水的駁岸用紅色巖石砌成,路面則用青色的茶源石鋪就。為方便行走,檀干溪上共建有10座不同風貌的石橋:蜈蚣橋、五福橋、靈官橋、義合橋、高陽橋、四季橋、垂勝橋、戲坦橋、三石橋、石頭橋,而以位于村中心高陽橋為主橋。在高陽橋近側、檀干溪北岸,還留有避雨長廊,其長40余米,廊下臨溪側設有“美人靠”,供往來行人歇息。由此,這座古村的總體形態(tài),透露出了江浙一帶水街的風韻。
唐模最為經(jīng)典的部分,在檀干溪的出村處,也即它的“水口”景觀。
徽州人極其重視水的處理。水寓財,如果一村之水,不管不顧,讓它徑自流出村外,那么此村的財氣、福氣就會外泄一空。為了凝聚旺族之氣,唐模村人對于檀干溪的送別,可謂空前隆重,分別以樹、橋、亭、坊、園作為送水的儀仗。樹,是至今已有400歲的大樟樹;橋,是蜈蚣橋,據(jù)村中老人介紹,橋墩下還埋有鐵制蜈蚣,用它盤踞水口,以鎮(zhèn)風水;亭,是始建于明代的沙堤亭;坊,是建于清康熙年間的“同胞翰林坊”;園,則是唐模水口的精華所在——建于清初,模擬西湖景致的檀干園。如此隆重的送別之下,村民們的心中便得到安慰:檀干溪的自然之水流出村去,而溪水所承載的吉兆祥瑞,則全部被留了下來。
而從更為廣闊的范圍來看,唐模也的確是福地:其環(huán)村皆山,風調雨順,四季分明。
“賈儒結合”的典范
“賈儒結合”是徽州的文化特征。我所探訪的唐模,又是這一文化特征的縮影,極具代表性。
先說“賈”。
徽州盛產商人,這是它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促成的??陀^上,徽州地區(qū)是“八山半水半分田,還有一分是莊園”,山多田少,出外經(jīng)商于是成為“第一等生業(yè)”。有統(tǒng)計顯示,明清時代,徽州的成年男子中,外出經(jīng)商者占到七成。徽商活動于大江南北、黃河兩岸,素有“無徽不成鎮(zhèn)”之說。而周邊的杭州、蘇州、揚州、蘭溪、金華、蕪湖、安慶、南昌等城市,是其主要經(jīng)商目的地?;丈探?jīng)營行業(yè)主要是茶葉、木材、鹽和典當,其次為米谷、棉布、絲綢、紙墨、瓷器等。
現(xiàn)有1400多人口的唐模,歷史上出過不少聲名顯赫的大賈,其中以建造檀干園的清初巨商許以誠為代表。相傳當年他在全國開有36家典當鋪,非常富裕。他70多歲的老母親一心向往“人間天堂”杭州西湖,但苦于山水阻隔、路途遙遠,加上年老體弱,不能前往。許以誠為遂老母心愿,不惜巨資,挖湖筑堤、修亭造橋,模擬杭州西湖景致造出了“小西湖”檀干園,供母親游覽、養(yǎng)老。
再說“儒”。
唐模人讀書和經(jīng)商一樣出色,這個“地僻歷俱忘”的小村竟出過3位翰林,成為它最大的驕傲。
村落水口的“同胞翰林坊”,就是康熙皇帝為表彰唐模村的兩位同胞兄弟皆入翰林院而恩準建造的。這兄弟倆是許氏家族的許承宣和許承家,他們分別于康熙十五年和康熙二十四年考中進士,被康熙帝欽點為翰林。
唐模村的第三位翰林,是近代著名詩人許承堯。許承堯(1874—1946)是清代最后一科進士,曾官至翰林院編修。作為“慈祥熱情,蓄著長須的長者”,許承堯舊學深厚,卻思想開放——他倡導男女同校,是徽州師范的創(chuàng)辦者。他所著三十一卷《歙事閑譚》,已成為現(xiàn)代徽學研究中的重要典籍。他的故居,被他自號為“眠琴別圃”、“晉魏隋唐四十卷寫經(jīng)樓”,原來包括住宅、大廳、書房和一個大花園,但在“文革”期間遭到破壞,現(xiàn)在只能看到一部分。站在綠苔暗生的狹窄天井內,白色的天光像巨劍一樣射下來。我爬到蒙塵已厚的昏暗的樓上,目睹眾多散亂堆放、斑駁漫漶的賀壽牌匾,一種人事的滄桑之感便油然而生。
古村的“文心”和“文化衛(wèi)士”
拜訪許士曙和許海生兩位老人,讓我感受到了此地的千年氣脈至今仍在延續(xù)。
81歲的許士曙先生與我同飲,他胃口尚好,但已自覺不多喝酒。燈光和入肚的少許“翰林紅”酒,還是使他的臉色稍顯酡紅。他散漫緩語,講唐模的過去,講古時徽州充當郵遞員角色的“信客”,講京劇,講當年徽杭公路的修建……從他斷續(xù)的講述中,我也得知他于1946年畢業(yè)于徽州師范,一生從事教育,退休后主要是“看看文史書,寫寫毛筆字”。士曙先生是現(xiàn)在整個唐模的“文心”,因為在我拜訪過的唐模人家里,幾乎都掛著“檀干士曙”的書法手跡。
許海生老人則是黃埔十六期學員,抗戰(zhàn)期間任國軍機槍排排長,最高做到營長;1949年后,因為歷史問題,老人回到唐模后被生產隊安排養(yǎng)豬。老人對唐模的最大貢獻,就是在“文革”期間保護了鏡亭中那十八方珍貴的名人碑刻。這位瘦矮的老人戴著帽子,臉上布滿了黑褐的斑點,但耳聰目明。對于“文革”的那段往事,他記憶猶新。
“當時我在鏡亭養(yǎng)豬,紅衛(wèi)兵說要來破四舊,要砸鏡亭里的石碑。我知道這些刻有蘇東坡、黃庭堅的字的石碑不是四舊,而是文物,就連夜用豬圈里的豬糞和些黃泥,把石碑都涂了起來。第二天紅衛(wèi)兵來了以后,看到石碑上全是爛糊糊的糞泥,嫌臭,就全走了?!彼堇锏膲ι?,我注意到有許士曙先生書贈老人的一個小條幅:“忠厚老者,文化衛(wèi)士”。
喝了“翰林紅”酒后,我便在主人吳森洪家一夜好睡。吳家就在檀干溪上的高陽橋畔。清晨,在此起彼伏的雞鳴聲中醒來,穿衣后出外走走,見家家院前收獲的山芋和蘿卜堆上,都已積了白霜;檀干溪旁的“美人靠”上,散坐有三三兩兩的端碗吃早飯者。水街是濕漉漉的。晨嵐,溪氣,以及從橋頭饅頭店彌漫出來的裊裊熱霧中,衣著鮮艷的孩子走在上學路上——一種恬靜、悠久的生機,在這座古徽村中經(jīng)久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