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子
他根本就沒有走,而是把自己停留在了我們身上。
他喜愛的白棉布襯衫與黑色褲子
9月25日,父親去世百天。家鄉(xiāng)風俗,這是大日子,要隆重地給他上墳。
我和哥分別在一南一北,都乘了最早的航空班次早早趕回去。哥比我早到幾十分鐘,在機場等我。
出口處,我遠遠便看到哥。
他穿了同我?guī)缀跻粯拥囊律?。白色襯衣,那白色干凈卻不耀眼,棉布質(zhì)地,款式極其簡單。黑色長褲,略休閑,同樣的棉布質(zhì)地。我們身高幾乎一樣,體重相差無幾,任何人都可一眼看出我們的兄弟相。
打車往老家趕,途中司機半開玩笑地問,你們雙胞胎啊?
哥笑笑,不是,我大兩歲呢。
司機回過頭飛快地打量我們:是呢,你像哥,成熟一些。
我也笑。
其實我們都像父親,媽說我們兄弟倆的相貌,簡直跟父親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高鼻梁濃眉毛,棱角分明的下頜輪廓,厚嘴唇,連頭發(fā)也都是天然的微卷。
雖然這相貌并非多么英俊,但像他就是好的。我和哥都擁有了他那般超過1米8的身高。對男人來說,這個高度很重要。
二叔已在小區(qū)門外等我們,下了車,哥付車費,我同二叔打招呼。二叔看著我,卻有些微微愣怔。直到哥又回身喊了一聲,二叔才回過神來,自語一句,這弟兄倆可真是像爸,越來越像了。
我和哥對看一眼,恍然間,我想起多年前的父親,也是這樣的白衫黑褲,有種清雅靜謐的氣度,且又那樣親和自然。而這幾年,幾乎不由自主地,我對棉布質(zhì)地的白衫黑褲有了一種濃濃的情結(jié),不經(jīng)意打開衣柜,看到每一套衣衫都如兄弟,并不雷同卻極其相似。
但我不知哥現(xiàn)在也會如此,記得年少時,哥喜歡的是那些時尚服飾,非個性不穿,非耀眼不穿,甚至高中畢業(yè)那一年,還決定偷偷做彩色文身,即使父親一次次不厭其煩地勸導(dǎo),哥對這樣簡單素凈的衣衫也是避之唯恐不及的。
好在最后沒有文身,或者當時只是為了叛逆,為了挑釁。沒有得到同樣的回應(yīng),便也罷了——他對我們的反叛幾乎從不強硬打壓,只說,讓我們自己掂量。
那么,從什么時候開始,哥主動改變了自己對著裝的喜好呢?
而我呢?好多年前厭煩襯衣領(lǐng),厭煩寂寞的黑色,除了套頭衫和牛仔褲對看其他衣褲從不感興趣的我,又是什么時候改變了呢?變成了父親的風格?
這一刻,哥眼神里的恍惚,也是在自問和不解嗎?不知道為何曾經(jīng)一味對父親的著裝不屑的我們,現(xiàn)今,卻都這樣不約而同地跟著他上路?
甚至不知道這改變什么時候發(fā)生,一切就來得那么順其自然又勢不可擋。
心里,便發(fā)出微微嘆息。
好想他。
他一直鐘情的劍南春
二叔已備好各種祭拜的物品,早上八點半,我們過去墓地。
他的墓碑前,擺好各種祭品,哥伸出手將鮮花稍作整理,他生前,最不喜歡鮮花的凌亂樣子。這一伸手中,哥左手腕上的腕表泛出了亮白的光澤,映入我眼簾。
一塊銀色的圓形機械表,數(shù)字表盤,簡單明朗,有星期和日期顯示,時間、時光一目了然。金屬表鏈,傳統(tǒng)的長形環(huán)扣。
我探頭看,一種國產(chǎn)的老品牌,這些年,這個牌子也開始發(fā)展高端和時尚款式,有諸多愛好者迷戀它花哨前衛(wèi)的新品。
哥腕上這一塊,是最傳統(tǒng)、保守的款式。只是這塊表,我無比熟悉。那是父親曾經(jīng)戴過許多年的一款機械表。后來那塊表壞了,他又買了塊新的,款式雷同。
那是他喜歡的手表的唯一款式,唯一的,從來沒有更換過。
沒有留意哥什么時候換了這塊表,記得早些時候,他帶進口牌子的光動能電子表,寶藍色的碩大的表盤,表盤上各項功能齊全。很配他那酷酷的造型。
現(xiàn)今,一切都已改變。但我知道,哥手腕上這塊,并非是父親的。父親入殮時,我們把他的腕表一起放入了棺木中。哥的表,當然是后來他自己買的。或者已經(jīng)戴了一些日子,之前見面時并不曾留意。
就如我腕上的這一塊,和父親的和哥的那塊腕表,亦是同款,更是我年少時絕無興趣的款式。卻如同衣衫,那款表,也在我改變了著裝愛好后,成為我另一種堅固的情結(jié),并相信這些情結(jié),從此以后不會再改變。
我伸出手和哥對時間,兩塊銀色的腕表在清晨清冽的陽光下發(fā)出干凈的光澤。我們再次對看一眼。那一瞬間,感覺到父親的氣息蔓延過來,如此濃烈。
祭拜開始。幾乎不約而同,我和哥都拿出一瓶酒來。
52度的劍南春。
父親有生之年,和諸多男人一樣,對酒有格外偏好。經(jīng)濟原因,自然不會每天喝好酒。這些酒水的名品中,他喜歡的不是如今身價倍增的茅臺或名氣更大的五糧液,對“1573、舍得、十八酒坊……”這些酒中新貴也毫無興致,固執(zhí)而忠貞地喜歡著早已成名卻多年不起風浪的劍南春。
曾經(jīng),我們還說過他老土。我更是只和一群少年人狂愛啤酒的豐富泡沫和清苦味道,不屑于一切白酒當然包括他鐘愛的劍南春。但工作以后頻頻對酒的接觸中,終究還是不可避免地步了他的后塵。慢慢發(fā)覺始終無法喜歡茅臺的醬香,對其他香型的味道也不迷戀,“飲過千杯皆不是,唯有真品劍南春”,這是他當年對劍南春的論定,也是我日后喜歡上這種甘醇卻不濃烈、清雅卻不寡淡的味道的文字依據(jù)。
所以今日,我?guī)Я藙δ洗?,不只是為這是他生前所愛,更為亦是我如今所愛。
向來尊崇紅酒的哥,先為父親斟上三杯,慢慢在墓碑前傾撒。哥說,爸,如今,我也愛喝劍南春,吃西餐的時候喝這酒,他們也說我老土。土就土吧,我現(xiàn)在知道,它是真的好。
酒的清香散步開來,我的視線忽然模糊了。若是他還在,此時,三個鐘愛同一種酒的男人定會有一場大醉吧。而現(xiàn)今他知不知道,我們都變得和他一樣老土,一樣倔強地堅持著他的品位。
他戒煙只要一句話
祭拜結(jié)束后,二叔先回去,我和哥在父親墓前多留了一會兒。
后來,在墓碑前的大理石上,我們背對墓碑坐了下來。哥在褲兜中摸出一盒煙,遞一支給我。
還沒戒呢?我接過來,拿過哥手里的火機給他點上,爸不是說不讓抽了?
最后一次了。哥狠狠抽一口,回去就戒。
我把煙放到鼻翼下輕嗅,終究沒有點燃,說,我戒了,沒有太費勁,其實沒那么難。
哥點頭,我知道,都說戒煙很麻煩,你看爸抽了幾十年,醫(yī)生說不能抽了,他說戒就戒了,一次都沒反復(fù)。我看他,就知道我也能行。
我笑笑,哥說的是。我和哥,都在叛逆的年紀染上了香煙,起初偷偷在外面抽,后來大學(xué)畢業(yè)有了工作,自恃已是成年人,經(jīng)濟也已獨立,回家也不再避諱他。
他也沒有太過干涉,直到那次查出他身體的病患,他戒了煙后才要求我們:煙不是好東西,以后別抽了。
他做了很好的榜樣,煙不離手的男人,一句話把煙斷了。
我也是一句話,說過之后,沒有再抽一支——煙癮侵襲的時候,不是不難受,但一次次地總能抗過去,不僅因為有他做榜樣,還因為血液里,流淌著他的毅力。
所以我信,哥也會說到做到,會讓此刻墓碑下的他,放心。
以前偶爾也會因為他的要求做一些小承諾,但有時候是騙他的。以后不會了,再也不會了。
我看見,我們成為了他
沒想回去途中出了點小意外,快到二叔家的路口,轉(zhuǎn)彎時,后面的車忽然莫名其妙超車,操作不當,撞向我們那輛車的右前側(cè)。
哥一個急剎,還是蹭上了,金屬和金屬摩擦發(fā)出刺耳聲音。
我下了車繞過去看,哥旁邊的車門被擠住了打不開,車門明顯凹進去一大塊。
闖禍的司機也下了車。二十歲左右的小青年,卻是一副氣勢洶洶的樣子,先是看了自己的車,然后指著從另一旁繞下來的哥說,你怎么開的車?我打超車燈你沒看見啊?
我愕然,是刻意囂張還是無知者無畏?這么單薄的小身板,比我和哥低了一頭多,明明是他的錯還這樣無理指責!
但我并沒有發(fā)作,他太年輕,年輕到我想我不該同他計較。
可是哥呢?我轉(zhuǎn)頭看他一眼,哥可是當初我們院里出名的暴脾氣少年,從來不怕惹是生非,更絕少受人欺負、忍人無理。他曾經(jīng)的座右銘是:能用拳頭解決的事情絕不麻煩任何人。
卻沒想此刻哥比我還冷靜,在青年發(fā)完脾氣后才溫和地問他,那你說怎么辦好嗎?
青年又轉(zhuǎn)頭看自己的車,車很新,應(yīng)還沒開多久,也難怪他會心疼到不講道理。不過問題很小,車燈處蹭掉一小塊漆,比我們這輛車的損失小得多。
何況問題在他不在我們。
給1000塊錢算了。青年哼一聲,1000塊錢,買漆都不夠。
沒等哥說什么,圍觀者卻都不干了,責備年輕人的過錯無理,之后有人主動報警。
青年慌起來,對哥說,要不算了,錢不要了,我認倒霉。
哥笑,那我們也認倒霉,各走各的吧?
青年不再答話,躥上車發(fā)動了車子。圍觀者卻不樂意,攔在車前不肯讓他這樣走。
哥走過去勸導(dǎo)車前的圍觀人群,道謝并道歉,說家中確實有急事,不能耽擱時間。
人群才慢慢散了。
哥也拉我上了車,說,給二叔打個電話吧,他的車全險,沒必要折騰,實在不行咱們?nèi)ソo修一下,花不了多少錢。想來那孩子因為車太新,十分心疼才會不講道理吧?
我點頭,撥了二叔的號碼。哥將車子慢慢啟動、穩(wěn)穩(wěn)前行,我微微轉(zhuǎn)頭,他側(cè)面的輪廓、輕抿嘴唇的神情,略長的微微眨動的睫毛,像極了多年前的父親。
還有他方才的冷靜、平靜和不計較。
哥微微舒口氣,像對自己也像對我說,現(xiàn)在才知道,咱爸那性格,該爭時爭該讓時讓,真好。
真的好。就像他愛穿的棉布衣衫,他鐘愛的明朗的腕表,他愛用的洗發(fā)水的清新味道,他說話時溫和沉穩(wěn)的聲調(diào),他喜歡喝的酒和喝酒時一飲而盡、從不耍賴的作風,他的毅力和他的寬容,以及他對“女人良善唯絕妙”的品位和對孩子的引導(dǎo)方式,都真的好。
他在時,他所有的一切我們都不覺,還曾在成長的漫長光陰里同他的這一切對抗——故意穿他不喜歡的衣衫、吃亂七八糟的零食、淘氣惹事、言而無信、晚睡晚起;故意兜里裝進香煙、喝啤酒或紅酒;故意和叛逆的女孩交往……
我們和他對峙著,互不相讓。
而他卻一直那么沉得住氣,從不以父親的名義打壓和強制我們的行為。他只是那么好脾氣地在一旁觀望,適時引導(dǎo),然后把屬于他的美好的一切,用光陰一點一點交給耳濡目染的我們,讓我們用漫長的時間來體會,他的一切,都是那么妥帖那么好。
甚至我發(fā)現(xiàn),我和哥連拿筷子的姿勢都和他一模一樣;而我現(xiàn)在百吃不厭的手搟面,也是他生前至愛。哥每次端起水杯,手背會在杯身下意識地那輕輕一碰;我們端起酒杯時,都會用筷子另一端在酒中輕點一下,點到桌面,意為敬天……這些,都是他多年的生活小習慣。并非他刻意教給我們,是我們不經(jīng)意間染上的。
所以現(xiàn)在,幾乎所有他的一切,行為、愛好包括習慣,都這樣成為了我和哥的一切。
原來,他根本就沒有走,而是把自己停留在了我們身上。或者,他讓我們慢慢長成了他,我們最愛的那個人。
這樣,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