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子
社長來電,路遙離世20周年,讓寫文章。
寫路遙,我愿意。
與路遙有過一面之緣,準確說是一背之緣,因為我只看見他滄桑的背影,在陜西省作協(xié)窄小的院子里,墻邊,不久,他便去了。
路遙最著名的作品先是《人生》后是《平凡的世界》?!度松芬驗榕某呻娪岸绊懮鯊V,高加林成為眾多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年輕人的希望和楷模。獲得茅盾文學獎的《平凡的世界》我沒有認真看過,巨長,百萬字,我估計認真看完的人不多。但是我把他的創(chuàng)作隨筆《早晨從中午開始》看了兩遍,通篇都讓我感動,包括那兩只陪他完成寫作的老鼠。
讓我震撼的其實不是他的作品,而是他的人生。是他前半截無法選擇的苦難人生和后半截心甘情愿選擇的更加苦難的人生。
與其說《平凡的世界》這樣的作品越來越少了,不如說路遙這樣的人越來越稀少了,這種坦然面對苦難、精心創(chuàng)造苦難、甘愿享受苦難的如今還有幾人?
我也是搞創(chuàng)作的,我的生存感受和生活目標是:創(chuàng)作并快樂著。如果過程不能讓我快樂,那么無論結局如何我都是不會去做的。
所以路遙的生存方式讓我吃驚。他的創(chuàng)作太苦了,類似宗教信徒,類似苦行僧,類似把頭磕破也要繼續(xù)前行的長途朝圣者。他如此說:“只有在無比沉重的勞動中,人才會活得更為充實?!薄耙獙ψ约簹埧嵋稽c。應該認識到,如果不能重新投入嚴峻的牛馬般的勞動,無論作為作家還是作為一個人,你真正的生命也就將終結?!?/p>
牛馬般的勞作是他給自己設定的生存模式。
沉重和苦難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而且,這種苦難是他無中生有創(chuàng)作出來的,他的偉大作品,正是誕生于他創(chuàng)作出來的偉大的苦難之中。如果沒有苦難,就難有輝煌的作品和人生。
路遙說在寫作時,常常會忘記吃飯,經常一天就吃一頓飯。通常每天寫作十幾個小時,連去河對面的礦區(qū)小賣部買點心都沒有時間?!懊刻斓娜蝿斩枷拗频煤芩?,完不成就不上床休息。工作間實際上成了牢房,而且制定了嚴厲的‘獄規(guī),決不可以違犯。夜宵就是兩個冷饅頭?!倍疫€是個煙鬼,飯可以不吃,煙絕對不能少,直抽到肺部罷工。
這樣煉獄般的寫作是對生命極大的消損,很快,他病倒了。
“長卷作品的寫作是對人的精神意志和綜合素養(yǎng)的最嚴酷的考驗。它迫使人必須把能力發(fā)揮到極點。你要么超越這個極點,要么你將猝然倒下。”
路遙把兩個“要么”都完成了。
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痛苦是生命中額外的負擔,而對有些人來說則是生命的必須,比如路遙,品味痛苦、享受痛苦完全是一種自覺,一種嗜好,一種快感。他生命中的每一次拔高,都因為腳下有一把堅實的梯子──痛苦。
乍一看,我追求的是“快樂創(chuàng)作”,路遙追求的是“痛苦創(chuàng)作”,再一看,原來他的“痛苦”就是“快樂”。一種超越了苦難的更高層次的快樂。
“只有初戀般的熱情和宗教般的意志,人才有可能成就某種事業(yè)?!痹诼愤b42年的生存時空里,是怎樣一直保持著這種初戀般的熱情和宗教般的執(zhí)著的呢?
這需要心底有一個信仰。有信仰和沒有信仰的人生是截然不同的。
舍去眼前唾手可得的一切,靜下心來,去執(zhí)著地追求一個未知數(shù),這是今天的人很難做到的。
路遙為了完成《平凡的世界》,給自己列了一個近百部的長篇小說閱讀計劃,并完成了十之八九。還讀了大量的雜書:政治、哲學、經濟、歷史、宗教、農業(yè)、商業(yè)、工業(yè)、科技、養(yǎng)魚、養(yǎng)蜂、施肥、稅務、財務、氣象、歷法、造林、土壤改造、風俗、民俗、UFO。還找來了1975年到1985年這十年間的《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一種省報,一種地區(qū)報和《參考消息》的全部合訂本……不僅讀,還做了大量的筆記。
我真的是服了。
如果讓你丟下城市舒適的生活去偏遠的礦山,連起碼的飲食都不能保證,與老鼠同床而臥,你愿意嗎?
如果讓你為了寫一個不能確定有沒有人看的百萬字小說,連續(xù)大半年去翻閱枯燥的資料,直到把手指頭都翻破了,你愿意嗎?
如果讓你為了一部前途未卜的作品放棄整整六年的正常人生活,遠離人群,遠離權勢,遠離榮耀,遠離功名,你愿意嗎?
我的回答是:我不愿意。
所以,我永遠也成不了路遙那樣的偉人。
路遙說他在寫完《平凡的世界》之后人都傻了,連過馬路這樣簡單的事情都要考慮半天。把人給“折磨”成這樣了,為寫一本書生命嚴重透支,為什么?。?/p>
“像牛一樣勞動,像土地一樣奉獻”,這是路遙說的。
“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在路遙身上,我們能看見中國古代偉人固有的那種儒家精神,獻身精神和使命感。
偉人是甘于平凡,甘于苦難,甘于寂寞,甘于舍去的人。雖然大部分情況下平凡并不造就偉人,但是從路遙身上我們看見,偉人確實是可以從平凡中走出來的,盡管概率很低。正因為如此,才更加凸顯其偉大。
這也是路遙被眾多人喜歡的原因之一,因為大多數(shù)人是平凡人,因為大多數(shù)平凡人也渴望著不平凡甚至夢想著偉大。路遙,為他們打造了一個有可能實現(xiàn)夢想的參照版本?!镀椒驳氖澜纭烦闪怂麄冴J世界的教科書。
路遙生長在社會最底層,最終成為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獲得了茅盾文學獎等諸多榮譽,成為一代人的偶像。許多校園里的年輕人互相鼓勵說:想成功嗎?讀路遙吧??纯此慕洑v能否復制粘貼。
六十三年前一個寒冷的冬天,路遙出生在陜北的一個破窯洞里,據(jù)說全家十幾個人只有一床被子,他沒有凍死真是萬幸。七歲時因為實在養(yǎng)不起他,父親把他送給遠在100多里以外的伯父家。這100多里路是這個七歲的孩子一步一步走過去的,這個可憐的孩子沒有飯吃,沒有衣服穿,甚至沒有鞋穿,腳上打滿血泡。這段苦難的路程,羞辱的路程,被拋棄的路程,奠定了他一生苦難的歷程。
路遙對童年的記憶,最深刻的就是饑餓,經常餓到要去地里撿人們落下的玉米粒吃,破爛的衣衫經常遭來同學的取笑和打罵。不要以為這是苦大仇深的解放前,真的是在勞動人民翻身得解放之后的新中國。奇怪的是,在這樣惡劣的生存條件下,怎么就造就了路遙一顆思考的頭腦和浪漫的情懷呢?
路遙有一個獨屬于他的精神場所—毛烏素大沙漠。我去過那里,廣渺、干涸、孤寂、荒涼。除了拍照,我想我不會愿意在那里多呆。但是路遙卻每逢遇到大事,尤其是面臨生活和精神的嚴重危機時,都會不由自主地走向那里。他對那里有一種特殊的感情,他認為那是人生禪悟的凈土?!盁o邊的蒼茫,天邊的寂寥,如同踏上另外一個星球。嘈雜和紛亂的世俗生活消失了。冥冥之中,似聞天籟之聲。此間,你會真正用大宇宙的角度來觀照生命,觀照人類的歷史和現(xiàn)實。在這個孤寂而無聲的世界里,你期望生活的場景會無比開闊。你體會生命的意義也更會深刻。你感到人是這樣渺小……”在這里,路遙的思維常常像洪水一樣泛濫。
這是一個偉大的作家的特質,從空曠中悟出紛繁世界,從寂寞中悟出輝煌未來,從渺小中感悟生命的博大。
回過頭來,我們今天這個時代還能造就路遙這樣的人嗎?或者,還需要拷貝他這樣的生命模式嗎?
網絡,把文化拖進了微博時代,誰還有時間和耐性閱讀呢?不要說百萬字了,連看千字文都需要耐心。沒有安全感的生存環(huán)境,使得幾乎所有人都把金錢和權利當成了生命中的諾亞方舟。有幾個人愿意不識時務地、與世隔絕地、默默無聞地、死心塌地地做一件看不到結果的事情呢?
這樣想來,路遙那個苦難的時代其實也有它幸運的地方,至少不需要為買房養(yǎng)車去奔波,不需要和“高富帥”去攀比,不需要為發(fā)行量發(fā)愁,不需要在發(fā)展的大潮中擔心被淘汰……寫作就是寫作,因為寫作,所以寫作。單純地寫作,安靜地寫作,純粹地寫作,干凈地寫作,真好。
“作家的勞動絕不僅是為了取悅于當代,更重要的是給歷史一個深厚的交待?!?/p>
這也是路遙和大部分寫手的根本區(qū)別所在,眼光只放在今生當下的人,當然要把名利排在首位,而路遙,關照的是歷史,是比今生今世長遠得多的廣袤時空。
正因此,路遙今天依然活著,今后也會活著。20年只是瞬間,42年也只是彈指一揮間,62年又怎樣?82年又怎樣?你會因為你比他多活了20年驕傲嗎?生命的價值不是用時間長短來衡量的。
世界上有三種人:大部分人僅僅是生存;少部分人生存并創(chuàng)造;極少部分人生存、創(chuàng)造,并把自己的創(chuàng)造存留人間。路遙希望做第三種人,他做到了。
路遙出生在一個無人知曉的小山村里,卻孕育了一顆雄心,而且有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堅定的自信?!罢J定你在做一件對你來說是前所未有的工作,甚至是做一件前無古人的工作。不論實質上是否如此,你就得這樣來認為。你要感覺到你在創(chuàng)造,你在不同凡響地創(chuàng)造,你的創(chuàng)造是獨一無二的,你應該為你的工作自豪,就是認為它偉大無比也未嘗不可。這不是狂妄。只有在這個“目中無人”的狀態(tài)下,才可能解放自己的精神,釋放自己的能量。應該敢于把觸角延伸到別人沒有到過的地方,敢于進入“無人區(qū)”并樹起自己的標志。每一個思想巨人都可以用自己的方法認識這個世界,揭示這個世界的奧妙,為什么你不可以呢?”
“前所未有”“前無古人”“不同凡響”“獨一無二”“偉大無比”“目中無人”“無人區(qū)”……正是這種自信成就了他的不尋常的事業(yè)。這叫我想起了他的鄉(xiāng)黨李自成,一個同樣從小村子里走出來的中國皇帝。
可見,雄心是成功的第一步。要有勇氣對自己說:“你是最棒的,加油!”
1991年3月,《平凡的世界》獲中國第三屆茅盾文學獎,1992年12月,路遙離開了這個世界。
我在想,如果這本書1992年還沒有完成的話,他是不會1992年走的。他的堅韌超越了他的疾病,他的精神超越了他的肉體。
精神決定肉體,這是真的。
42歲,結束了年輕的生命。我想他是知道這個結局的,他就像一只燃燒的蠟燭,眼看著自己的生命迅速走向盡頭,他也知道應該停下來歇歇,但是他停不下來,他的目標比他的生命更加重要,他必須完成,哪怕倒在半路上。
這是一種殉道精神,倒下的過程和告別的結果都是他的宿命,是不可逆轉的生命約定。
死,原本就是生的一部分,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沒有死,何談生?
生,也是死的一部分。沒有生,何談死?每個人從生下來的那一刻起就開始走向死亡。
生和死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兩種形式,死亡不是結束,而是另一種生命形式的開始,它同樣可以有內容,有意義,有價值。
一個人一旦關注靈魂的價值,就會愿意放手許多肉體的需求,就會看淡塵世間的名利欲望,就會愿意作肉體上的減法,精神上的加法。
路遙的生命在繼續(xù),他的價值在繼續(xù),他的意義對活著的人依然有意義。正是因為他不僅追求生的意義,也注重死的意義。死比生要長久得多,死是一種永恒。
路遙用生命提示我們:關注生死,關注靈魂。(責編:魏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