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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娘家

2012-04-29 00:44俄克勇
遼河 2012年11期
關(guān)鍵詞:春樹回娘家小東

俄克勇

1

瓦藍高闊的天空無一絲云,任由陽光無所顧忌地垂下來,耷拉了一院落的椿樹葉。老三在豬圈里,光著膀子,一邊掏著豬糞,一邊罵天太旱。豬在身邊蹭來蹭去,弄臟了他長滿汗毛的小腿。老三回頭在豬屁股上輕拍了一鐵锨,豬才哼著退向墻角睡了。母親躺在正窯的炕上,整個晌午,都不停地跟自己說著話。也許是躺在炕上時間久了的緣故,她的腦子愈加糊涂了,不過聽覺倒仿佛有所增加,院子里的一舉一動,都不能逃出她的耳朵。剛才聽見兒子罵天,剛好犯了她多年的忌諱,便大聲地跟兒子嚷嚷:“你這是造孽,老三啊,你咋能罵天!天沒了,誰還能活?干了你嫌旱,下了你嫌澇,天也不好當啊……”老三知道母親說起來會沒完沒了,便不搭聲,只待裝滿了糞土,才氣哄哄地拉著架子車徑直往地里去了。

老三的妹妹三巧,就是這個時候來的。老三先聽到了哭聲,然后看到了三巧幾乎能唱戲的花臉。她站在地頭上,一把鼻涕一把淚,還有熱烘烘的干燥的土氣,一塊兒攪和在臉上了。看見了老三,委屈橫生,她竟哭得更厲害了。

老三推起車轅,便在地上倒成了一個小蒙古包。他看著地頭上陡然多起的一堆堆豬糞,抹了一把汗,才不耐煩地問:“大白天的,哭啥?”

“打我,狗日的又打我了!你管不管?”

提起這個妹妹,老三心里陡然添了一堵墻。自從三巧嫁出娘家門,娘家門前就沒少聞哭聲。老三常想,要是大巧、二巧婚后生活有所不順,家庭有所不睦,娘家倒還有點愧疚,因為她們都是依了家長之言、媒婆之約而結(jié)婚的,卻偏偏是這個走自由戀愛路線的三巧,結(jié)婚三天不到黑,就回娘家求援了。當初,對這門親事,老三就堅決不同意,提起朱財那個白臉小個子妹夫,老三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父親早逝,老三支撐起了全家,習慣了踏實干活的他格外看不慣那些在農(nóng)村東家進西家出游手好閑的二流子。所以當三巧把對象第一次領(lǐng)進門的那個下午,老三就只對朱財說了一個字:“滾”,這個字也帶走了三巧毫不猶豫的離家出走。

三巧再領(lǐng)朱財來時,是特意選好了日子。那天,老三去城里了。朱財端著一洋瓷缸子清湯羊肉進了老三母親的窯里,他細心地把羊肉喂進了她的口里。老三母親因為半身不遂,這時已經(jīng)臥床好多年了。平日里,老三兩口子只顧忙著家里家外,養(yǎng)活一家老小,和母親談心的時候自然不多。母親整日躺在炕上,閑來無事,今見朱財端來了她最愛吃的清湯羊肉,雖然起初也有許多不滿,但覺得這個女婿心眼還不錯。雖然朱財干活不行,說話卻是一套一套的,倒哄得她格外開心,加上三巧在旁邊適時地添油加醋,凈說朱財?shù)暮锰?,很快就打通了丈母娘這一關(guān)。這個家,雖說家里家外都由老三做主,但三巧畢竟是他的妹妹,既然母親都欣然同意這門親事,他也就無話可說了。

這個朱財,婚后不到三天,就原形畢露了。好吃懶做不說,還有賭博惡習,更有甚者,后來竟然對強行干預的三巧拳腳所向。三巧哪受得了這個,便經(jīng)?;啬锛铱拊V。老三多次找朱財文談武逼,怎奈他就是一個無賴,嘴上說得好好的,過不了幾天老毛病又犯了。老三也曾勸她離了,三條腿的青蛙不好找,兩條腿的人還找不到?可每提及此事,三巧都以孩子為詞推脫。其實老三何嘗不清楚,自己妹妹的心里著實是愛他,這是別人沒有法子的,所以后來面對三巧的痛哭流涕,老三幾乎習慣了她的不爭氣。

三巧見老三無動于衷,便更加委屈,慢慢走到老三跟前,哭聲不止。

老三看到了她的黑眼圈,知道打眼睛了,繼而看到她的臉龐腫得老高,知道也打臉了,又見她走路一瘸一拐,心里又是疼,又是氣,又是怨,又是恨,不由得罵道:“這狗日的,也太狠毒了吧!”

三巧不說話,她卷起花棉布袖子,兩個胳膊上,一道道突起的紅印刺痛了老三的眼睛,他狠狠地摔下了車轅,問:

“用啥打的?”

“羊鞭子,還有鐵锨把……”她說著又卷起了褲腿,小腿上抹滿了一道道血印子,已經(jīng)凝成了痂。

“日他媽!”老三拾起鐵锨,在糞堆上猛拍了下去,豬糞便撲簌簌地溜了下去,冒起了一些干燥的土氣,夾雜著嗆人的豬尿臊氣,很快散了開來。

“回去陪陪媽,她一個人正孤單著呢,這會兒又在說胡話了,誰讓你們當初稀罕人家一碗臭羊肉!”老三賭氣地說完,轉(zhuǎn)身朝山下走去。

“你嚇唬他一頓就行了,別下狠手!”三巧突然擔心地說,“上一次你打得他睡了幾星期,還得我伺候他?!?/p>

老三轉(zhuǎn)身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嘟囔了一句:“沒出息!”

2

老三回來的時候,太陽耷拉在西邊山頭上,光芒染紅了整個山坡,零零散散的杏樹和野酸棗樹也頓時呈現(xiàn)出一片柔和與慵懶。老三沒有徑直回家,而是先去地里把架子車拉回來。

老三的婆娘冬草,正蹲在地上剁豬草,她仿佛把全身的勁都用在手上了,鈍刀在木板上剁得啪啪響,身邊放著一個大號紅柳條筐,筐里盛著長得格外瘦弱的苜蓿。

老三本來也滿肚子火氣,但看到冬草的樣子,知道她肯定遇上啥不順心的事了,也就先暗自泄了火。這是他們結(jié)婚后多年磨合出來的習慣,一方有氣,另一方罷休,總不成兩個人都有氣,又互不相讓,那時間長了,這日子還過不過?所以他們兩個原本火爆脾氣的人,走到一塊,卻相安無事,四鄰很少聽到他們吵鬧,甚或打罵。有好事婆娘不解,冬閑時月,相約去問經(jīng)驗,惹得冬草嘿嘿笑,說不知道。老三憋了半天,說了句粗話:狗屁經(jīng)驗,過日子嘛,讓讓。可取經(jīng)的人回來后,大吵大鬧的人家一如既往;“氣管炎”男人依然是牧羊人閑話笑說的對象;把婆娘打回娘家的男人,也沒有收手,過不了十天半個月,要么是婆娘托著想孩子的口辭悄悄回來了,要么是男人忙完地里忙家里的,照顧老的伺候小的,實在受不了當家的難處,只好低著頭提著禮,去忍受丈母娘一頓白眼,好話說八遍,才開著拖拉機把婆娘載了回來。畢竟,一家子有一家子的模式,男人說了算,還是婆娘說了算,那不是三錘兩幫子能解決的事,而是慢慢磨合定了的。

老三看到牲口還在槽上拴著,要在平時,他肯定會大聲嚷嚷,喊冬草去給牲口添草給牲口飲水??蛇@會,他卻啥話沒說,去水窖吊了一擔水,提到大犍牛跟前。天太熱的緣故,大犍牛把頭抵在水桶里,沒抬頭,一桶水就見了底,它把頭又伸向了另外一桶水,很快也喝了個底朝天,這才抬起頭,四處張望,看到了給雞飲水的小盆,竟然犟著頭要去喝。老三硬是把它拉回栓到木樁上?!肮啡盏木椭篮龋牙锺R上就沒水了,我讓你再喝……狗日的天,就不知道下雨……”他嘴里小聲嘟囔著,又挑回了一擔水,飲了草驢,把剩下的半桶水提著又讓大犍牛喝了。

給牲口槽里添了一筐干草,又去喂了雞,喂了狗,這才進到家里。

“去了一趟縣城,還把你逛出氣了不成?”老三坐在門檻上,往旱煙鍋里填著煙草,看著滿臉陰沉的冬草說。

冬草抹了抹臉上的汗,濺在手上的草汁被抹到臉上了,臉頓時變得花里胡哨的,她沒接老三的茬,說:“娃搞對象了……”

“沒出息的東西!”老三不抽煙了,用煙鍋敲著門檻,氣哄哄地罵道,“大麥不熟,小麥倒先熟了?!?/p>

冬草沒理會老三,繼續(xù)說:“我今天給娃送烙饃,見到他班主任了,班主任把我叫到辦公室,問我知道不知道小東戀愛了。我說我不知道。你說娃自從上了高中,兩星期才回一次家,一次才一天半,我哪能知道呢?再說這事他也不會跟咱說???老師說我這叫推卸責任,說高中生是關(guān)鍵時期,要咱們家長配合……”

“還要咋配合?這學期一開學,我就把兩只山羊賣了,給他交學費了。他兩星期一回來,我給他150塊生活費,一學期下來,眼看著兩只波爾山羊又沒了。他倒好,拿著錢不讀書,去戀愛了。我看他就是不成器,還不如不讓念了,早點回來,我給他娶個媳婦,再弄上一圈山羊,放羊算了!”

“你就知道羊!老大念書時,你嫌花錢;老二考上大學時,你拉后腿;到小東這,你又開始往回叫了。你一輩子還沒放夠羊,非要拉一個墊背的不成?”

“可老大、老二爭氣,還不是都讀出去了,也不見得就被我拽回來……”老三辯解。

“唉,誰讓他也是老三呢?老三都這樣,你爹當年不是也拿你橫豎沒辦法嗎?”冬草說到這,卻撲哧笑出聲來。

老三還要辯解,卻聽見母親在窯里大聲喊著要小解。冬草放下鈍刀,就起身去了。

老三蹲下身去,把筐里的苜蓿,倒進豬食盆里,抓了一些麥麩,灑在上面,又把中午剩下的面湯澆了進去,攪了攪,倒進豬食槽里?;仡^看見冬草站在母親的窯門前朝他擺手,他輕輕地走過去。

“咋了?”老三問。

“媽又說胡話了……”

“看把你大驚小怪的,她不是早都說胡話了嗎?人老了都這樣,我早上進去的時候,她問我咋沒有帶煙鍋。我奇怪了半天,原來她是把我當成咱爹了?!?/p>

“不是……你進去瞅瞅……”

老三徑直進了窯里,見母親側(cè)身躺著,臉朝門外,雙手伸過頭頂,有節(jié)奏地比劃著,嘴里念叨有詞。未及細聽,老三問:“媽,您又在說啥呢?”母親卻未搭理他,依舊擺手言語,仿佛正與人嘮家常,兩眼緊盯著窗臺。

老三朝窗臺上看了一眼,只見窗臺上放著母親的物件:半瓶眼藥水,一副斷了一條腿的老花鏡,一塊抹淚的手帕和一副撓癢的抓手,窗臺上的隔層上掛著父親在世的旱煙鍋,煙袋耷拉在那里,仿佛冬天掛在墻上的干絲瓜囊。

他便大聲問:“媽,你在和誰說話呢?”母親這才回過神來,說:“你爹回來看我了,我讓他坐,他說他想抽煙了,要把旱煙鍋帶走,我說你這死鬼自己走了,沒留個啥念叨,還把煙鍋也帶走……”

“他帶去了么?”

“沒有,他坐在窗臺上抽了兩鍋煙,過足了癮,見你們進來了,怕嚇著你們,就從窗格子里出去了。”

這時,他才明白冬草叫他進來的緣故。冬草站在門口,進也不是,出也不是,兩眼也緊盯著窗臺,仿佛去世的父親會隨時從那里站出來一般。他便說:“你先去忙吧,我在這里陪媽坐一會兒?!?/p>

晚上睡覺的時候,冬草說:“三巧又回來了。”

“你見她了?”

“我回來時,她正要走。”冬草又問:“你沒見她么?”

“見了。

“她沒說啥事?是不是又被朱財那畜生給打了?又來找你了吧?老三,我可給你說,你這次爪子要是再長,再去打人,我可不跟你過了,我給你說清楚,要是人家再找上門讓賠東西,我就回娘家!”

老三含糊了一句,就睡了。

3

第二天一早,小東就回來了。

他從長坡上一溜煙跑了下來,到了院里,見老三坐在院畔放倒的枯杏樹樁上抽悶煙?!鞍?,我回來了?!彼p松地說。

“你也回娘家了,咋都是些沒出息貨!”老三嘟囔了一句,再沒有理小東。他望著對面起伏的山頭,山腰上,纏了一圈圈白霧,正向上爬升。他知道,過不了一會兒,霧就會抹過山頭。

小東知道他爸在生他的氣,就嘿嘿笑了,轉(zhuǎn)身跑進屋里,揭開鍋,問:“媽,有啥好吃的?”

冬草正坐在灶火旮旯里,一邊往灶火里煨柴火,一邊抹著眼淚。熱氣在小東揭開鍋蓋的瞬間,蒸騰上來,在窯頂上打了個轉(zhuǎn),就悠悠地從氣窗上溜了出去。

小東見他媽哭了,就沒敢再言語,放下鍋蓋,把書包扔到炕欄上,悄悄地溜出了家門。他看見了院子里的空桶,就提著去窖里吊水了。他挑水從來不用扁擔,嫌壓得肩頭疼,而是一手提一只桶,從水窖提到灶房,倒進水缸里,中間不停下來歇息。

看見小東在院里挑水,煩惱了一晚上的老三卻突然有了主意。

早飯吃的是洋芋包子。把飯端到了炕上,冬草拿了一個包子,坐在門檻上,咬了一口,與其說是咀嚼食物,不如說是拿包子出氣。老三和小東也都看出來她在氣頭上,卻都不搭腔,各自狼吞虎咽,他們把包子咬開,往里面灌了些蒜汁,吃得津津有味。

“這包子,和學校食堂里的飯比起來,真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上?!毙|咽下第五個包子,抹了抹嘴,無比感慨地說。

“你吃完了?”老三問。

“恩,”小東看了他一眼,立馬溜下炕,說:“我去收盤子?!?/p>

“不急。”老三說,“你們班主任說,你給自己找了一個對象?!?/p>

“嚴老師是胡咧咧哩。我同學上課玩手機,被他沒收了,他在上面找到了我發(fā)的信息,就把我的也收了,還偷看了我的短信,還叫家長威脅我,無恥透頂!”

“我說當初不給他買手機,你非支持他,說和家里聯(lián)系方便,這倒好,幾周不回來也不給家里打個電話,戀愛倒方便了!”冬草坐在門檻上突然來了氣,站起來沖老三直嚷嚷。

“你不要嚷嚷,不想聽了洗碗去!不是說好了我來處理嘛。”老三說完,又沖小東道:“身正不怕影子斜!你要是光明正大,他就是看了短信又能咋?你敢說你沒有早戀?”

小東辯解:“我都高中生了,還早戀!人家現(xiàn)在小學生都幾個女朋友呢。再說了,我那頂多只是暗戀,人家還沒答應(yīng),一廂情愿。”

老三聽了,頗有些瞧不起的說:“就這點出息!”

“你還指望他有啥出息,像他班主任說的,直接領(lǐng)回來娶個媳婦算了,還考啥大學呢?”冬草不同意了。“我看他們班主任也確實水平不咋的,說的話還不如我這個種莊稼的,把娃們送去讓他教育呢,他就這樣負責任,動不動讓領(lǐng)回來娶媳婦,有他這么做老師的嗎?”

“爸,你說的太對了,他就是故意針對我。”

“那你準備咋辦?”

“我不想去了,我想回來跟著你放羊,條條大路通羅馬,不見得非要在高考的獨木橋上擠死。”

“好,我娃你比你倆哥有本事,你要是回來,我不擋你,但在這個家里,我是掌柜的,我種地放羊都比你有經(jīng)驗,你啥事都得聽我的,我說怎么弄你就怎么弄?!?/p>

“只要我不去上學怎么都成。你和我媽真的沒有意見了?”小東不相信地問。

“我有意見!”冬草說。

“你有意見不算。咱倆昨晚上商量好了,小東的事,你不管,我說了算?!?/p>

“噢耶!”小東高興地歡呼,又準備去收盤子。

“家里的活你不用干,既然你回來了,家里就我們?nèi)齻€人,我們得分工,你媽干家務(wù)活,咱爺倆干地里的。你想養(yǎng)羊,我沒意見,但羊要吃草,現(xiàn)在又不讓在山里放羊,得在家里喂養(yǎng),拿什么喂呢?必須有草,必須得種苜蓿。但咱們地少,耕地要種莊稼養(yǎng)活咱們,我剛尋思來尋思去,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咱們家那一塊自留地,現(xiàn)在荒著,但那坡地太陡,套不上牲口,只有用嬐吠凇!崩先說完點了一鍋煙,問小東:“我剛說的,你明白了嗎?”

“你不就是說讓我和你一塊挖地嗎?我從小到大最愛出力了,你還記得我小時候挖甘草嗎,賣了二十多塊錢呢……”

老三打斷了小東的回憶說:“上過學就是聰明,咱們現(xiàn)在就去,早日種上苜蓿,早日你當上羊倌?!?/p>

他倆扛上嬐煩雋嗽鶴櫻老三回頭對冬草說:“我們晌午就不回來了,你一會給我們再送一壺水,順便把晌午飯也帶來?!?/p>

自留地里長著幾年前栽的杏樹,他們在樹的空隙里挖著荒地。慢慢升高的太陽,把炙熱的陽光從樹葉的空隙里拍下來,打在小東的腦門上,很快,豆大的汗珠從他的額頭滾下。老三看見兒子抹著汗,心里偷偷樂。小東也琢磨到他爸的用意,不就是想讓他迎難而退回學校去嗎,他偏不!想到這里,掄起嬐返母觳哺有力了,揮汗如雨。

晌午,冬草來地里送飯,見他爺倆都光著脊背挖地,互不說話,心里覺得好笑。蹲在樹蔭下吃飯,冬草看見小東的脊背紅彤彤的,伸手摸了一下,小東不讓動,說疼。冬草知道是曬著了,估計以后得蛻一層皮,心疼不已,本想跟老三說,娃不念書就不念書了,你也別往死里折磨他,但看見老三黑著臉,硬是把話窩回了肚子里。

第二天天剛亮,老三就叫醒了小東,說:“水窖里沒水了,我們倆去溝里挑水?!毙|不高興地揉了揉眼睛,說:“爸,這才幾點啊,你讓我再睡一會兒,我再和你挑水去?!崩先龍詻Q不同意:“農(nóng)民就是這樣,起早貪黑,要不就不要當農(nóng)民?!薄昂?,我去!”小東賭氣,猛然坐起來穿衣服,這一坐才感覺脊背仿佛壓了一塊石頭,渾身疼痛,兩個胳膊竟疼得抬不起來了,他抬頭看了一眼老三,硬是忍著痛把衣服穿上,挑著桶跟著下溝里去了。

這一切,冬草都看在眼睛里,疼在心里,她知道老三的用心,所以也不便阻擋。一小時后,老三挑著一擔水回來了,他把水倒進缸里,坐在院子的臭椿樹下抽煙。冬草問:“小東呢?”“后面呢,正挑著水疼得齜牙咧嘴呢?!薄斑€是不是你親生的啊,你也真狠心,他長個呢,你給壓得不長了怎么辦呢?”“一次就壓得不長個了?我本來想讓他挑半擔水,可他跟我賭氣呢,硬是把兩桶水灌得滿滿的?!薄靶|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像你,犟著呢,你這方法硬碰硬,不管用。我昨晚乘他睡著了,看他的手指肚兒,全部打了黃豆大的血泡?!薄皼]事。你只要按我說的做就行了,不出三天,我保證他乖乖地去學校。小東回來后,就說我去挖地了,他愿意來就來?!崩先f完,端起冬草放在凳子上的一缸子涼茶,一咕嚕灌進了肚子里。

看見老三走后,冬草悄悄地去了溝里,在半坡上迎見了小東。山坡上,水桶放不下來,小東又不想讓桶里的水灑掉,回來讓老三笑話,所以他走兩步換一下肩頭,咬著牙,步履蹣跚。冬草接過水擔,看見兒子肩頭都磨出了血,心疼地說:“你也太死心眼,非要和你爸執(zhí)拗?!毙|不說話,一路上眼睛紅巴巴的?;貋硪娎先龥]在,也扛起嬐啡チ說乩錚任冬草攔都攔不住。

地頭上,老三本想著小東會堅持不住,心里正暗暗得意,猛一抬頭,卻看見小東又扛著嬐防戳耍心里不由氣煞。大紅太陽下,兩人把嬐仿盞么似鴇朔。突然,老三感覺胃一陣猛疼,眼前黑了一下,就跌倒在地。旁邊的小東看見他爸一頭抵在剛挖過的黃土里,嚇得忙扔了嬐罰一邊大聲喊媽,一邊把他爸抱起來,拍著他身上,叫道:“爸,你是怎么了?爸,你醒醒啊?!?/p>

冬草跑來看見老三黑黃的臉,忙掐他的人中,老三這才緩過氣來,吆喝胃部劇疼。娘倆把老三抬回到炕上,小東去請大夫后,冬草找了一瓶藿香正氣水給老三喝下,卻不太頂事,疼得他額頭上出了密密一層汗。醫(yī)生來后,號了下脈,又拿起聽診器在肚子上聽了聽,說可能是急性胃炎,給打了一針,過了一會兒,老三嘴皮發(fā)干,要喝水,說胃不太疼了。醫(yī)生問:“是不是吃啥涼東西了?”老三說沒有。這時冬草突然想起那一缸子冷茶,說老三干活前喝了。醫(yī)生說這就對了,都是冷茶惹的禍,冷熱交心所致,現(xiàn)在沒事了,大熱天別在太陽下干活,日頭毒,中暑就麻煩了。

冬草又帶著醫(yī)生給婆婆看了看。出來后,醫(yī)生悄悄對冬草說,你婆婆這病是老病,快不行了,多則一月,少則幾個星期,有好吃的讓多吃些。冬草問用不用開些藥,醫(yī)生搖了搖頭。冬草想了想,沒有跟老三說,偷偷抹了抹眼淚,給婆婆做了一碗荷包蛋。

吃過中午飯,小東去奶奶的窯里坐了一會,收拾好書包,跟冬草說:“給我點生活費,我去學校了?!倍莞裢怏@奇,問“你想通了?”“我哪惹得過我爸啊,他都拼命了。”“那用不用我給你們嚴老師打個電話?!薄安挥昧?,我去給他認錯就行了?!?/p>

晚上,村上一個鄰居來了,說后天出嫁女兒,想過個事,請老三過去幫忙。老三一大早就去了,晚上回來,卻發(fā)現(xiàn)院子里亂七八糟,仿佛遭賊了一樣,牛棚的木柵欄全部倒在地上,他跑去一看,牛沒了,又去看羊圈,羊也沒了。他倒吸了一口涼氣,站在院里大喊:“冬草,冬草!”沒人應(yīng)答。老三跑去母親的窯里,母親躺在炕上自言自語:“他爹,你知道不?今兒三巧婆家來人了,說咱們老三把女婿給打骨折了,要咱們賠兩萬塊錢,你說咱們?nèi)死蠋纵呑?,哪見過這么多錢啊。冬草不給,他們就把牛拉走了,羊也拉走了,冬草跑過去擋,他們還把冬草推翻在院子里了。冬草也回娘家去了……他爹呀,現(xiàn)在真是無法無天了,這個家我管不下了,你回來管管吧……”

4

冬草走了半天,在娘家門前溝底的泉水里洗了一把臉,在青石上坐了坐,這才回到娘家。母親正坐在院邊的矮凳子剪鞋底樣子,她把舊布糊好的褙子對好紙樣子,舉到空中,抬起頭來比劃著剪,猛然感覺背后有人,一回頭是冬草,生氣地說:“這孩子,你想嚇死我啊,老遠也不打個招呼,冷不丁就這么站在背后,你不怕把我嚇得背過氣去?”“哪來的鞋樣子,這么瘦?!倍菽眠^紙樣子看著說。

“還不是劉媽啊,別人誰能畫得這么別致,這么適腳,我看這要是有一天劉媽走了,看找誰畫去呢,當初讓你和冬月兩人去學,都犟著不去!”“媽,你又開始了!現(xiàn)在是啥年頭了,以后誰還興穿這布鞋啊,也就是咱們農(nóng)村啊,農(nóng)村也慢慢不時興了?!倍輪?,“你這又是準備給誰做呢?”“還能給誰做啊,冬月家的二崽子,你們小東肯定不會要我做的,嫌老土,卻不知道,穿布鞋防腳氣,不臭,不像小東穿那什么運動鞋,每次人沒來,腳臭先進門了。只可惜啊,我這眼睛老花了啊,剛才剪個樣子,死活看不清楚邊緣?!薄翱礀|西模糊嗎?是不是老年性白內(nèi)障啊,改天讓春樹帶你去縣醫(yī)院檢查一下?!倍菡f著,回頭看見院子空落落的,問:“春樹呢?月牙也不在?你一個人啊媽?”“月牙那死蹄子,這次又懷了一個,醫(yī)生診斷是個妞,她一氣,去醫(yī)院給引產(chǎn)了,結(jié)果引下來是個帶棒兒的,都五個月了?!薄斑@幾時的事,你也不捎個話回來,我可啥信都不知道啊。”“一家子有一家子難念的經(jīng),他們的事我都不管了,你管她干什么?”“我這幾個月忙了點,沒回來,沒想到出了這么多事,那現(xiàn)在怎么樣了?”“能怎么樣?春樹跑去把那個醫(yī)生給打了一頓,被關(guān)進派出所了,月牙在家里也難過的要死要活,前幾天把東西一裝,回娘家去了。”“我弟還在派出所嗎,那得贖出來啊?!薄罢l讓他手長?打什么人啊,本來咱們還在理,他這么一打,人家往醫(yī)院一躺,他蹲派出所倒省事了,倒是我,跑去醫(yī)院給人家賠禮道歉,賠了錢,他這才回來,回來屁股一拍,去月牙家了,這都四五天了,還沒回來?!薄皨屇阋舱媸?,這么大事你都不給我和冬月支個話啊,還親自去跑,你讓別人都拿額頭來笑話我們了。”“媽雖然老了,還能跑動,這要是啥事都叫你們,你們婆家還不知道咋想呢?再說,人多事多,還不如我一個跑起來清靜,也不張揚得滿溝里都知道。冬草,媽經(jīng)這一遭,算是明白了,這兩口子,早走的那個幸福啊,你看你爸,走得舒坦,沒受罪,現(xiàn)在還不用發(fā)愁這些煩心事,你說我啊,到時候還不知道受啥罪啊。這次,要不是想著大妞二妞要上學,沒人做飯,娃可憐,我早從門前這溝里直接下去了,到時候你們回來哭兩聲,媽就和你爸過活去了?!薄皨專憧汕f別胡想,春樹其實蠻孝順的,這次也是經(jīng)了這么個大事,你想想,這都生了第三個了,多么想要個兒子啊,這兒子來了,卻給引產(chǎn)了,你說,換做誰也都受不了啊,過上一段時間就好了,等過了年,月牙緩好了,再懷一個,你看這次都懷兒子了,下次肯定還是個兒子,媽你就好好養(yǎng)著,到時候還要抱孫子呢?!薄拔宜闶腔蠲靼琢?,抱孫子是假,受罪是真。”母親長出了一口氣,突然問冬草:“你怎么回來了?”“看媽說的,我怎么就不能回來了?”“不對,你這樣子不對,肯定是受啥委屈了,要不不會這么突然回來,還一個人,你說是和婆婆鬧了,還是跟老三打架了?”“媽啊,真沒有,我那婆婆,能鬧得起嗎,她在床上躺多少年了?我惹不起還躲不起嘛?!薄澳蔷褪抢先∵@壞東西,當初老實地三桿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現(xiàn)在也敢打婆娘了?!薄皼]有,媽,我就是回來想看看你,這不好幾個月沒有回來了。”“真沒有?”“真沒有?!薄澳沁€瓷在這干啥啊,進屋里頭去,我去做飯?!薄皨?,我做?!?/p>

晚上,冬草悄悄給春樹打了電話,兇道:“你倒插門去了??!你再不回來媽就準備跳到門前溝里了。你有點出息行嗎?”“明天就回來,我和月牙明天就回來,你怎么想到回娘家了?”“我不回娘家能知道這事嗎?就你爪子長,誰讓你打人家啊,害得媽擔心受苦,你太不是東西了,春樹?!薄敖夂?,誰讓他胡抽風胡說呢,讓我白白把一個兒子弄沒了。”

這春樹第二天卻沒有回來,冬草又打過去問,說是給丈母娘家地里除草呢,還說:“我丈母娘說了,我這是將功贖罪,誰讓咱們家里死催著要兒子呢。”氣得冬草掛了電話悄悄罵道:“沒出息,就這點出息!”罵完了弟弟,又悄悄罵老三:“死貨,這都兩天了,也不知道打電話問問,我回到娘家沒有,是不是被狼叼去了?”這越想越氣,遂發(fā)誓這次老三不上門請,她絕對不回去,有本事他就一個過,看誰扛過誰。

卻沒想到,一個星期后,老三沒來,電話卻打過來了。老三說媽快不行了,你快點回來吧。冬草放下針線,給母親招呼了下就跑了,下山的時候,遠遠看見彎曲的山路上,春樹背著月牙,大聲地唱著山歌。她悄悄躲在一個山坳里,朝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說:“真給家里丟臉,沒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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