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亭
是最后一班地鐵了。羽抬手看了看表,分針和時針即將咬合在一起。他剛走出安檢通道,一陣閃光連帶轟鳴,列車駛?cè)胝九_,停穩(wěn),繼而響起催促似的哨笛。匆匆下了臺階,羽開始大步跑起來。在跑的過程中他還不時埋怨自己先前看表的動作過分優(yōu)雅。但是,緊急之下羽犯了個錯誤,他不是跑向就近的車門,而是往無人上下的那個跑去。他總是在情急中作出錯誤抉擇,為此,他的頂頭上司不止一次當(dāng)眾訓(xùn)斥他:羽,你能不能長點記性?不要一到關(guān)鍵時刻老給我掉鏈子!好在羽奔跑的速度和犯糊涂相比要略勝一籌,最終,在安全門閉合的前一秒,他以少有的敏捷彈跳而入。帥呆!他自己也感到驚訝,暗自叫了個好。以前怎么從沒發(fā)現(xiàn)過?同事們都嫌他愚鈍、反應(yīng)慢,干什么都縮手縮腳,伸展不開,像剛過門的小媳婦,玩“三國殺”從來不叫他。
羽長長吐了口氣,他慶幸這一秒不多一秒不少的湊巧。
他是該慶幸?;蛟S,司機(jī)今天受了領(lǐng)導(dǎo)表揚,沒準(zhǔn)兒還得了獎金,心情大好,所以才多等了片刻?換作平日,一到零點,列車必然出站,幾乎不會有兩三秒鐘的出入,故而有相信命運的人常常拿此衡量自己有沒有好運氣。站臺上,那幾個灰頭土臉的家伙就不怎么幸運了。羽看見靠前那個夾公事包、戴寬邊眼鏡的胖子險些讓門夾了鼻子,說來也怪,他全身肉乎乎圓墩墩惟鼻子高高挺拔。羽想笑但沒笑出來,他由此胡亂想象世上還有多少這樣的胖子,胖成這副尊容不減減肥該多耽誤事。他倒毫無幸災(zāi)樂禍的意思,而是十二分的誠心誠意,因為這樣的遭遇在他身上也發(fā)生過,而且不下一兩次,即便他身形瘦長。
那些沒能趕上末班地鐵的午夜,羽漫步街頭,此時的北京城異常安靜,與白天的喧鬧有天壤之別。他就那樣毫無目的地走下去,像是在尋找,又像在等待,凄冷漫長的冬夜,莫大的失落感傾瀉而下,他卑微如蟻,由此想到生活的艱辛,萬般無奈,卻又一言難盡。沒有順道的夜間公交,他舍不得花一百多塊打出租車回去,所以就那樣走走停停,直到黎明將近,有提前開門的早點鋪容納他。
有一次,羽偶然聽同事說起有24小時營業(yè)的麥當(dāng)勞餐廳,即使你不點任何東西,也可以在那里心安理得地呆下去。去年年底的一個夜里,公司又臨時加班到將近凌晨。羽走出大廈,他知道早已錯過地鐵,怎么辦?他在原路兜著圈子,寒冷揮之不去。過了很久,他才決定去麥當(dāng)勞看看,他沒有一點把握,只當(dāng)碰碰運氣。不過令羽意想不到的是餐廳沒他預(yù)料的冷清,雖然該是躺在床上做夢的時辰了。他選了角落里一個空位坐下,埋著頭,不去看別人。屋子里暖氣開得很足,不久便覺得全身燥熱難當(dāng)。接著,腹中也開始咕嚕嚕叫起來,他這才想起離晚飯時間已經(jīng)過了好幾個鐘頭。食物的香氣彌漫起伏,直往鼻子里鉆,深入肺腑。這時,餐廳服務(wù)小姐來到他跟前,問他是否需要點什么,他開始閃爍其詞并微微搖頭。服務(wù)小姐好像故意叫他為難,又提高嗓門重復(fù)問他,他生怕這會引來其他人的目光,于是頭埋得更低,也搖得更堅決,只是嘴里仍說不出一個字來。小姐走開,他如釋重負(fù),方才抬頭望了一眼她那婀娜的背影,討好似的,為她沒有繼續(xù)和他糾纏下去。他曉得不少餐廳驅(qū)趕“闖入者”的手段,他也曉得自己的模樣和他們別無二致——雖生在城市,外地人和鄉(xiāng)巴佬的標(biāo)簽卻如影隨形。羽小心地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好多人其實同他一樣沒點任何東西,只是安靜坐在那里看書、寫字或上網(wǎng),他這才完全放松下來,把疲弱的身子癱在椅子上。但身體的舒適感多一分,饑餓也便隨之多了一分。后來實在無法抵抗,他只好又徘徊在零下幾度的夜色中。
車廂里只寥寥幾個人,大都歪歪斜斜靠在椅子上睡覺,不睡覺的睜著一雙死魚般的眼睛,仿佛正注視著黑夜的秘密。
羽從手提袋里拿出一疊厚厚的文件,那是上司讓他整理的本季度客戶資料。他做得很謹(jǐn)慎小心,可還是出了不少差錯。他每翻一頁,看到上面都有好些地方被紅筆勾畫或圈點過,不禁陣陣臉紅。但仔細(xì)核實,卻發(fā)現(xiàn)這些錯誤都可有可無,換句話說,這些小問題嚴(yán)格說來并不算是錯誤。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很危險,要向上司提出異議,他還沒有那個膽量,何況他上司的專橫大家有目共睹。
就在今天早上,新來的實習(xí)女孩因為和上司爭論公司資源利用一事上出現(xiàn)分歧,雙方都各持己見,久久沒有定論,最后,女孩被上司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通,還說現(xiàn)在的年青人越來越不能適應(yīng)新環(huán)境了,所以到哪兒都不會長久、不招人喜歡。羽當(dāng)時很同情這個鄰坐女孩,看到她在旁邊一直抹眼淚,他裝作若無其事地通過MSN安慰她,講給她一些新進(jìn)社會和身在職場所該有的心態(tài),怎樣盡早走過轉(zhuǎn)折期的困境,諸此種種,都是些經(jīng)驗之談,雖然他自身的經(jīng)驗尚且不足,但他的真誠和善意多少起了些作用。他告訴她:你別看我成天默不作聲,只知悶頭做事,其實這樣最安全,你應(yīng)該學(xué)會變通。早幾年剛從學(xué)校畢業(yè)時,我也像只刺猬一樣,但久而久之,身上的刺被拔光了,現(xiàn)在完全是個軟塌塌的肉球。女孩看后破涕為笑,這讓他欣慰不已。就在這時,上司從他辦公室里半推開房門,厲聲叫羽的名字。他嚇壞了,以為上班時間和實習(xí)女孩閑聊被監(jiān)視到了,雙腿不自覺地打顫。
上司把他前一天交上去的客戶資料往桌上一扔,故意緩和了口氣,問他到公司工作多長時間了。他怯生生地說,再過三個月正好五年。心中卻在犯難,領(lǐng)導(dǎo)問這話是什么意思?
五年,五年……上司不斷重復(fù)著,然后說,都五年了,羽你怎么還像個剛進(jìn)公司的新人,老犯一些低級錯誤!我老早就強(qiáng)調(diào)了嘛,為了方便聯(lián)系,客戶資料務(wù)必要有手機(jī)號,你看你,怎么又是固定電話又是電子郵箱,連QQ都弄上了!
羽試圖辯解:有的客戶不愿意透露手機(jī)號。
這話讓上司大為光火,立刻就發(fā)作起來:不愿透露你就想辦法讓他透露,這還用我手把手來教你嗎?你進(jìn)公司都五年了,卻一直還在原地踏步。我說羽啊,能不能靈透一點,別老讓我傷腦筋!
羽不知道該說點什么,只能像根木頭一動不動地杵在那里。
上司搖搖頭,好像他的忍耐已到極限,他不打算再對眼前這個老員工留任何情面,于是大聲吼道:拿回去重新做!
羽一整天都在看那疊資料,他實在不知道要怎樣推翻重做,當(dāng)然也想問問同事,參考一下他們的意見,但問過的人都說還沒有頭緒,明擺著不愿告訴他。他枯坐到將要下班時,有同事請他幫忙做一份預(yù)算,他欣然應(yīng)允,并孜孜不倦地忙到午夜。他總是這樣的熱心腸,但還是缺少真正的友誼,就連那個實習(xí)女孩沒事也會盡量避開他,不愿和他過多接觸,好像他身上的倒霉勁兒能傳染人。對此羽沒有想過太多,他不在乎。他把所有時間都拿來應(yīng)付工作了,還有這個城市,他想,總有一天他會完全屬于這里,所以需要現(xiàn)在更多的投入,雖然那一天就眼下而言仍遙遙無期。
突然,一個急剎車把所有人都從安謐的夢中拉回到現(xiàn)實。因為毫無防備,有人甚至被摔出了座位。羽也差點摔倒,幸好身邊有扶桿,但那一疊資料全撒落了下來。車廂里頓時吵吵嚷嚷,脾氣不好的拉開嗓子罵娘,倒是摔倒的人比較大度,笑說司機(jī)開車打瞌睡,或許是貪戀家中暖床上香艷女人的緣故。羽很奇怪,人并不太多的車廂在午夜時分會有這樣的氣勢,這更叫人懷想外面本真的夜,漆黑茫茫,無盡而悠遠(yuǎn),寂靜得仿佛伸手即可觸碰。
羽將資料一張一張撿起來,攤放在雙膝。此刻他已無心再去研究它們,他覺得長久以來,自己實在過于注重時間和工作,而忽略掉了生活的原色。比如像在這樣的末班列車上打一個盹兒;比如遇到列車出現(xiàn)故障臨時停下時,和他們一樣罵幾句或說說笑話;比如睜著一雙死魚般的眼睛,去想一些遙遠(yuǎn)而不著邊際的事……
列車已經(jīng)恢復(fù)運行,一些人又重靠著椅背,微閉雙目,卻明顯沒有先前那么踏實了。
對面那個剛才摔倒的中年男人看羽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開始和他寒暄。他指了指羽膝上的資料,問道:這么晚才下班?
羽點點頭。中年男人面容生動而親切,似曾相識,清瘦,略帶淺笑,完全不同別的乘客那般漠然。羽問:你也是?
他說:不不,我是來北京旅游的。好多年了,一直說來北京玩玩,但總是沒有機(jī)會。這次我把工作也辭了,專門跑來逍遙。
羽看他一臉的喜樂與自足,也跟著笑了笑。
中年男人說:你很刻苦啊,年青人。這么死拼,不要命啦!老婆不心疼?
羽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說還沒有老婆呢。于是中年男人嘿嘿地笑了幾聲:我曉得了,你是為討老婆才這么辛苦吧?不等羽開口,他又說,這可不行,別看你現(xiàn)在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氣,等到了我這歲數(shù),身體會吃不消的。他完全是一副長者加朋友的口氣,這讓羽非常感動,可是羽向來嘴笨,過了一會兒他才覺得應(yīng)該謝謝人家的好意,但中年男人已經(jīng)靠著椅子閉上了眼,臉上笑容依然。
羽很羨慕他身上的與眾不同,那從內(nèi)到外的澄明和通透,逍遙自在如大隱于市。羽搖搖頭,很無可奈何,想想眼下怎么也做不好的工作,沒完沒了的加班,便知道逍遙與自己永遠(yuǎn)無緣。他當(dāng)然沒有勇氣沖破什么,他缺少那樣的資本,現(xiàn)實種種如同陰云籠罩,房租飛漲,更別提買房了。他住的地方越來越偏遠(yuǎn),房間的面積也越來越??;而遠(yuǎn)在西南鄉(xiāng)下的父母年事漸高,最近總聽母親打來電話說父親風(fēng)濕病比以前更重了,繼而是長長的嘆息;妹妹的預(yù)產(chǎn)期快了,即將成為舅舅的他怎么說也該表示一下……他想著想著,又將膝上的資料拿起來翻看,每翻過一頁都顯得那么沉重,像翻閱他生命的過往。
這是今年最后一個季度的資料了,羽尋思著,前三個季度也都是這么做的,可并不見上司挑出許多毛病,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
還有二十來天就該過年了,他想起這事心情變得輕松愉快了不少。是啊,過年是一件叫人高興的事,一年忙到頭,不就為了那幾日清閑?他已經(jīng)好幾年沒感受“春運”那火熱的人潮涌動了,每年都是他孤自一人在公司值班,接聽來電。突然,羽好像想起了什么,猛地拍了一下大腿,發(fā)神經(jīng)似的。近旁幾個微閉雙目的人睜開眼,狐疑地看著他,但那個中年男人仍然保持著先前的姿態(tài),一動沒動。
羽記起前幾天安排春節(jié)值班的事了。起初上司讓家在北京的小趙替一陣子,但小趙說春節(jié)要去外地見岳父岳母,安排另外幾個也都找理由推脫。最后,上司又把目光落在羽身上:羽,看來今年還得辛苦你。羽心里急了,支支吾吾說,自從進(jìn)公司就一次都沒回去過,他都快忘記父母的模樣了,他還說,他剛給家里打過電話,說今年春節(jié)無論如何也會回去過年。上司聽了之后氣呼呼的,好像是羽故意給他找了難題。那天的會議不歡而散。小趙拍著羽的肩膀,煞有介事地說:羽,做好人不缺這一回啊!你這一推辭,弄得所有人都不好看,特別是領(lǐng)導(dǎo)。
當(dāng)時,羽并沒有多想,可是現(xiàn)在,他越來越確定小趙的話很有道理。因為自從那天過后,上司似乎再沒正臉瞧過他一眼。有天早上,他在電梯里向上司打招呼,上司連頭也沒跟他點一下,他還以為是自己的聲音太小了??磥恚@一切都事出有因。
羽有些小小的感傷,甚至有些忿忿然,但是很快,他就把這所有的過錯都?xì)w咎到了自己身上。他沒有理由抱怨什么,想想一輩子都在受苦的親人,他是何其幸運,身處繁華都市,這是父輩不敢奢望的夢。羽把資料放回到手提袋里,他想,也許明天他該自告奮勇地敲開上司辦公室的門,把春節(jié)值班的任務(wù)承擔(dān)下來。父母那邊沒有問題,他們一直都很理解他。
列車進(jìn)入車站,羽看了看外面的站牌,離他下車大約還要半個鐘頭。他發(fā)現(xiàn)車廂里只剩下他自己了,剛準(zhǔn)備伸伸腰,卻突然發(fā)現(xiàn)身邊還有人,原來是先前那個中年男人。也許是車廂里燈光的緣故,他瘦削的臉看上去無比蒼白,但仍舊是一副親和而帶微笑的表情。
中年男人坐直了身子,對羽說:年青人,你的心事很重??!
羽無力地聳聳肩,對他的話不置可否,但他心里承認(rèn)了這一事實。
中年男人接著說,放寬心,這世上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除了生老病死。
真是逍遙世外的人才說得出來的話。羽心里想,只怕我一輩子也只能在現(xiàn)實的牢籠里過活了。羽說,他真想放寬心,可所有事只叫他越來越費心。
中年男人說:那些都不是問題,問題在你自己,是你自己太執(zhí)著了。
羽說,可能吧!
過了一會兒,中年男人莫名其妙地說了句:羽,今年過年還是回家吧。
這話讓羽大吃一驚,他第一反應(yīng)就是這人怎么曉得我的名字?羽想問他,可他已經(jīng)操起雙手,瞇著眼睛睡覺去了,臉上有種讓人琢磨不透的神秘。
羽好奇了老半天,后來回頭想想,剛才他掃過一眼那疊資料,而封面上就有羽的名字??墒且膊粚ρ剑夭换丶疫^年的事,只有自己在心中犯難,并沒跟任何人講過。但是羽實在是太困太累,根本無法深究下去,于是背靠椅子,很快就睡著了……
中年男人睜開眼,原來他剛剛是裝睡。他望著羽搖了搖頭,嘴里輕聲嘆息著:你呀,就是不曉得愛惜自己,哪個人的身體也不是機(jī)器,再說了,機(jī)器也有癱瘓的時候嘛!他的聲音很低,像是夢,卻有一種特別的魔力。他的話羽聽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就在耳畔。羽想起先前的疑惑,想問他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但是他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一個字來,即使話就在唇邊。
中年男人洞悉了他的心思,喃喃地說:我當(dāng)然曉得,有關(guān)你的一切我都曉得。
為什么?羽在心里發(fā)問。
因為我就是你,你便是我。中年男人說。
我不明白。
你當(dāng)然不明白,你什么都不明白,你就像個蠻牛一輩子奔忙在地里!你不曉得,我就是未來的你,你便是從前的我。
我就是你,你便是我——我們是同一個人?
總算開點竅了。對,同一個人,我們有同樣的名字:羽。
你從哪兒來?
未來,幾十年后的未來。
廢話,小說和電視的情節(jié)都這么編。你起先還說你是來旅游的。
沒錯!我是看自己時日無多了,所以來我當(dāng)年把青春和時間都耗費掉的地方,好好享受沒有享受過的時光。你不曉得,就是因為你現(xiàn)在只顧工作,把身體搞垮了,才讓我人到中年便失去了所有本錢?,F(xiàn)在,我來是為了勸你一句,不要再逞能了,你不是鐵人。
羽知道這不是真的,這實在太離譜了,于是在心里不斷告誡自己,這只是個夢而已。
但中年男人不管這些,還在那里滔滔不絕:別自己騙自己了,這根本不是夢。我又不是被你虛構(gòu)出來的,我活生生就在這里呢!可是,現(xiàn)在我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昨天還能去西郊爬爬山,今天就只能到地壇公園里轉(zhuǎn)轉(zhuǎn)了,我的日子不多了。我曉得我的話對你不見得有用,所以我選擇放棄,你我命該如此?,F(xiàn)在,是時候回我的那個現(xiàn)實里去了。我不怕死,只怕遺憾,要知道,這一生的遺憾實在是太多太多……
這其間,羽插不上一句話。
中年男人一邊說著一邊站起身,列車的速度很快,他沒有站穩(wěn),差點兒又摔倒在地。車窗外面,地鐵通道的廣告牌飛速向后奔逸,此時的列車如同穿行在小行星帶的太空船,又像是時光機(jī)。中年男人往后退了一步,正好倚著玻璃窗子,但他并不是倚在窗子的表面上,而是直接嵌入了進(jìn)去。于是,他的身子便一半在車?yán)?,一半在車外。那在車外的,很快也同廣告牌一般,變成許多細(xì)小微粒向后飛快消逝掉了。與此同時,留在列車?yán)锏牟糠忠苍絹碓缴伲詈?,少到只剩下一個虛弱的幻影。那幻影仍舊以微弱的聲音說:羽,我還得再奉勸你一句,春節(jié)一定回家過,不要給你以后的人生留那么大一個遺憾——父親病得不輕,你早該回去看看他了。可要切記呀!……
中年男人的聲音漸漸消失,那個幻影也消失了,什么也沒有留下。
羽好不容易才從迷夢中掙脫出來。他仔仔細(xì)細(xì)地連座位下邊也看了一遍,確定車廂里除了自己,再無第二個人。不過是一場夢,然而一切太真實了,中年男人的話似乎還在耳邊回蕩。他努力回想此前身旁是否真有一個中年男人,沒什么印象,但突然記起早先那個急剎車,好像確實曾有這樣一個人,不小心摔倒,還頗有些幽默地開司機(jī)的玩笑。那么,這都是真的?但他絕不會傻到相信中年男人是從未來回來的他自己。
不過,他覺得事有蹊蹺,有許多想不明白的地方。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為何對自己的私事了如指掌,幾乎通曉他所有心思?但是眼下他沒法找任何人來把事情問得明白。有些頭痛,而中年男人一再叮囑他要切記的事,現(xiàn)在又突兀出來,擺在面前亟待他去解決。
從內(nèi)心講,他是渴望回家過年的,但如果回去,就無法值班,上司那里怎么交待才好?自己以后工作上的事就沒指望了。再三權(quán)衡,他還是決定留下來。這時,突然又聽到那個中年男人的聲音:“切記!”羽嚇了一跳,發(fā)現(xiàn)是錯覺,才松了口氣。
羽想好了,眼下最關(guān)鍵的是怎么讓工作有起色,別的大可以后再去彌補(bǔ)。再說,父親的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連醫(yī)生都說,治好難,要命更難。羽相信,那幾天值班時間很快就能熬過去,而后,自己的工作便能順風(fēng)順?biāo)?,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到“十一”長假,他可一定要好好休息一回了。父母從沒出過遠(yuǎn)門,何不接他們來北京住幾天呢?爬爬長城,逛逛故宮,那對他們而言該是多大的美事。羽越想越覺得興奮,就這么定了。他好像已然看到了未來,那時,父親沒有絲毫風(fēng)濕病的跡象,去哪里都走在最前頭,神采飛揚。母親也一直淚眼盈盈,欣慰于有他這樣一個出息的兒子。
后來,羽在自己所構(gòu)想的甜蜜而溫存的幻境中睡著了。夢中情形與他想象無異,充滿美好與安然。
除去列車行駛過程中那節(jié)奏起伏的轟鳴,沒有別的聲音。
在這寂靜的午夜,如果把列車這一載體抽空,就完全是羽一個人在長長的地下通道里穿梭不息。他本身于是失去了人的特征,而像個忙碌的機(jī)器。每天在相同的空間里,沿著相同的路徑,不斷重復(fù),不斷和昨日的自己重疊、組合。
羽是被列車廣播驚醒的,通知即將到達(dá)終點站,提醒乘客下車。羽揉了揉矇眬睡眼,真的坐到終點了!走出列車,外面的站臺和通向大廳的過道完全陌生。他搖了搖頭,自空空如也的車站走了出去。地鐵自然要等到第二天一大早才往回開了,好在這里距自己住的地方才三站地,走回去只要二十來分鐘。他抬手看了看表,兩點四十,離上班乘車的時間還有四個鐘頭。
羽希望快些趕回去,此時,他幾乎已無法抗拒想把路邊上霜的草地當(dāng)床了。身子那么疲憊,挨著個東西就能睡死過去。他那張潮濕冰冷的單人床成了最大的幸福所在,每往前一步,都離幸福近了一步。其實,所有幸福的事不都在前方嗎?羽這樣想著,不禁加快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