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意象,鳳凰這一神鳥被人們寄托了諸多美好的內(nèi)涵,自古至今,它的形象在包括文學(xué)在內(nèi)的各種藝術(shù)中得到充分的表現(xiàn)。如果說郭沫若的代表性作品《鳳凰涅槃》飽含著五四知識分子關(guān)于中華民族新生的熱切期許和強烈訴求,其抒情方式基本上是浪漫主義的詠嘆,那么,歐陽江河的近作長詩《鳳凰》則向我們深刻地揭示了當(dāng)下中國人們普遍遭遇的精神困境,其抒情風(fēng)格也顯得較為駁雜,采用了反諷、消解深度、符號拼貼、意義懸置等后現(xiàn)代詩歌技巧。而這一精神困境的核心,其實就是信仰的淪落和傳統(tǒng)的斷裂,而詩意的普遍缺失就是其表征之一,就如同詩人在這首詩里所慨嘆的,“一些我們稱之為風(fēng)花雪月的東西/開始漏水,漏電”,詩性在這個時代正面臨著空前的危機。
《鳳凰》一開頭就向讀者亮出了一個悖論結(jié)構(gòu):“給從未起飛的飛翔/搭一片天外天,/在天地之間,搭一個工作的腳手架”,此處的“飛翔”可謂徒具虛名,然而詩人卻大張旗鼓為其營造一種儀式感極強的氛圍,其用意顯然在于強化悖論結(jié)構(gòu)的張力,使其得以貫穿全詩情境推進、演繹的過程,引發(fā)出多層次、多向度的悖論性表達(dá)。
首先,詩人為我們展示了關(guān)于人類的飛翔悖論:“但眾樹消失了:水泥的世界,拔地而起。/人不會飛,卻把房子蓋到天空中,/給鳥的生態(tài)添一堆磚瓦。/然后,從思想的原材料/取出字和肉身,/百煉之后,鋼鐵變得裊娜。/黃金和廢棄物一起飛翔?!比祟惖某林氐娜馍砜释w翔卻始終未成正果,只能換一種方式,即從思想層面尋求突圍。不過,在這里,我們看到,飛翔的主體并不是人類,也不是鳳凰,而是一個堪稱奇特的矛盾組合:“黃金和廢棄物”。其中隱含的對于人類思想的批判和反思意味不言而喻。這樣的批判和反思同樣彌漫于以下詩行中:“人類從鳳凰身上看見的/是人自己的形象。/收藏家買鳥,因為自己成不了鳥兒。/藝術(shù)家造鳥,因為鳥即非鳥?!笔詹丶乙埠茫囆g(shù)家也罷,他們所能企及的飛翔也只能是“未起飛”的狀態(tài)。
其次是關(guān)于鳳凰的飛翔悖論:“一種叫做鳳凰的現(xiàn)實,/飛,或不飛,兩者都是手工的,/它的真身越是真的,越像一個造假。/鳳凰飛起來,茫然不知,此身何身,/這人鳥同體,這天外客,這平仄的裝甲。/這顆飛翔的寸心啊,/被犧牲獻出,被麥粒灑下,/被紀(jì)念碑的尺度所放大?!蔽阌怪靡桑瑲W陽江河筆下的鳳凰形象,已完全褪去了曾在郭沫若詩里被賦予的耀眼光環(huán),而變得有點局促不安,被“現(xiàn)實”硬生生地從高天拉回地面,甚至被固化在冰冷的紀(jì)念碑之上,失去了生命應(yīng)有的活力。詩人顯然有意地在人和鳳凰之間劃出了一條界線,并突出后者與飛翔之間的微妙糾纏關(guān)系:“人,飛或不飛都不是鳳凰,/鳳凰,飛在它自己的不飛中”,與人類相比,鳳凰的優(yōu)越性昭然若揭:“鳳凰徹悟飛的真諦,卻不飛了?!?/p>
最后是超越人類和鳳凰之上的語言的飛翔悖論。面對這個“詞,被迫成為物。/詞根被詞根攥緊”的時代,詩人發(fā)出如此追問:“鐵了心的飛翔,有什么會變輕嗎?/如果這樣的鳥兒都不能夠飛,/還要天空做什么?/除非心碎與玉碎一起飛翔,/除非飛翔不需要肉身,/除非不飛就會死:否則,別碰飛翔?!边@一追問不能不說具有某種悲壯的意味,讓我們很自然地聯(lián)想到詩歌的當(dāng)下境遇。詩人后來進而把這種悲壯意味提升到形而上的玄思:“為詞造一座銀行吧,/并且,批準(zhǔn)事物的夢幻性透支,/直到飛翔本身/成為天空的抵押?!痹谠娙丝磥恚挥姓Z言的飛翔才是終極性的:“每樣不飛的事物都借鳳凰在飛。/人,不是成了鳥兒才飛,/而是飛起來之后,才變身為鳥。/不是鳥在飛,是詞在飛。/所謂飛翔就是把人間的事物/提升到天上,弄成云的樣子。/飛,是觀念的重影,是一個形象?!比欢?,這種終極性飛翔最終也難逃悖論張力的牽引:“不飛的,也和飛一起消失了?!?/p>
值得注意的是,《鳳凰》一詩中出現(xiàn)了諸如“民工”、“地產(chǎn)商”、“臨時工”、“拆遷”、“城管”、“暫住證”等當(dāng)下中國常見的符號。這些流行符號頗為突兀的嵌入,一方面凸顯了某種鮮明的時代色彩,另一方面也有效地圍繞著“飛翔”這一核心意象而構(gòu)成一個悖論性語境。
伍明春,文學(xué)評論家,現(xiàn)居福建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