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梵音
送走最后一個前來恭賀的朋友,關(guān)掉燈箱和櫥窗里閃爍的霓虹燈,王旭堯推開了小倉庫狹窄的房門,在一大堆還沒拆封的箱子上坐下,擰開了隨身帶著的酒壺。
今天是王旭堯的第20家直營店開業(yè),他抿了一口酒,58度的紅星二鍋頭隨著喉嚨一直燒到胃里,帶著一絲輕微的灼痛——不到五年在全國20多個城市開出100家加盟店和20家直營店,換誰都應(yīng)該高興的吧?可開店的城市越來越多,王旭堯的心情卻仍然像開第一家店一樣,有些淡淡的憂傷,和失望。
“燈箱上那排奇怪的符號是什么意思?”這是新店員下班前問他的問題。
王旭堯沒有回答,只在心里說:“這姑娘功課還做得不夠”。
事實(shí)上,王旭堯的120家店的燈箱上都有那一排符號,所有直營店店長與加盟商都知道,這串符號是摩斯密碼,翻譯成中文,是“尋找李麗莎”。
李麗莎是王旭堯曾深愛的女人,他曾發(fā)誓一定要讓她幸福,最后卻失去了她的蹤跡。
而他。已經(jīng)找了她整整7年。
一
7年前,王旭堯在云南做小生意。那一年夏天,為談一個合作王旭堯在麗江耗了差不多一個月,盤纏不多的他總是固定在旅館旁邊的一家小餐廳吃飯,順理成章地。他認(rèn)識了在餐廳打工的李麗莎。
李麗莎溫柔,善解人意,身上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恬靜氣質(zhì),這讓王旭堯很是欣賞。一來二去,兩人成了男女朋友。像所有戀愛中的人們那樣,只要不忙,王旭堯就會往麗江跑。
李麗莎是個體貼的姑娘。知道王旭堯錢不多,她總是提議逛公園,或是看電影,從不去逛商場。到飯點(diǎn),也總是撿小餐館去,連點(diǎn)菜都特別照顧他的錢包。這些事看在王旭堯眼里,還是很傷他的男人自尊心的。
而最為刺激他的是那一次逛街,一家服裝店櫥窗里掛的紅裙子吸引住了李麗莎,讓她一時沒挪得開腳步。王旭堯提議買下這條裙子,卻被她一口拒絕了,“這條裙子肯定很貴……”王旭堯急了,一把拉起她的手就往服裝店里走?!耙坏纫院竽阌辛撕芏噱X,給我開家服裝店,讓我當(dāng)老板娘?”死命拽著他的女孩眼中帶著乞求。
“好!最多三年,我一定給你開一家服裝店!”王旭堯大聲地說。
那一年的春節(jié),王旭堯?yàn)榱松鉀]有應(yīng)邀陪李麗莎回老家,但他還是抽時間買了大包小包的土特產(chǎn),趕在李麗莎上火車前見到了她?!盎丶液煤眠^年。替我向你爸媽問好。”“買好回來的火車票以后,一定要打電話告訴我,我來接你?!薄吧忾_始好起來了,服裝店明年可能就開得起來了……”不管他說什么,李麗莎都笑著點(diǎn)頭說好,眼里有隱隱的淚光。
只是,王旭堯最終沒有等到李麗莎的電話。打電話到李麗莎打工的那家餐廳,餐廳老板告訴他,李麗莎沒有回來。再打電話去她家,得到的消息是,她沒有回去,家里人也在找她!
李麗莎失蹤了!
那幾個月,王旭堯像瘋了一樣滿世界打聽。但李麗莎就像空氣一樣消失了,就好像她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那樣。
二
三年后,王旭堯的服裝店在李麗莎打工的餐廳旁邊開起來了,主打商品是紅裙子,店門口的燈箱上打著一串奇怪的符號。
那是一串摩斯密碼。
李麗莎剛消失的那幾個月,王旭堯一有時間就會泡在她打工那家餐廳。在這里痛哭了無數(shù)次后,餐廳老板老劉告訴他,李麗莎曾說過,她父親以前教過她摩斯密碼。于是,王旭堯所有的店門燈箱上都有了這串摩斯密碼一“尋找李麗莎”。
整店的紅色系裙子與奇怪的符號吸引了不少路過的游人,好奇的人們偶爾會問店老板,這是什么意思?每當(dāng)此時,王旭堯都會講述那個他在尋找的姑娘。有的人會對他的故事嗤之以鼻,也有人會被他的故事深深打動,無論如何,有故事的店令王旭堯的生意順風(fēng)順?biāo)饋怼?/p>
在開出第三家直營店后,一位來麗江旅游的姑娘找到了他。“我想把你的店開到我的城市去,或許李麗莎會在我那里……”
一句話點(diǎn)醒了王旭堯,“如果我的服裝店開遍全國,某一天,或許會有個姑娘走進(jìn)某個店,看到這一串符號時,就會知道我還在找她……”
制定加盟方案、組建管理團(tuán)隊(duì)、理順結(jié)賬流程、建立設(shè)計(jì)部、尋找代工廠、搭建供應(yīng)鏈系統(tǒng)……來自浪漫小鎮(zhèn)的浪漫故事,像長了翅膀的蝴蝶,翩翩飛舞起來。
隨著公司越做越大,單一的紅色系已不能滿足加盟商的需求,慢慢地,橙、黃、綠、青、藍(lán)、紫、白、黑……各種鮮亮的顏色開始登堂入室,各種營銷方式開始層出不窮,唯一不變的,就是燈箱上那串醒目的符號。
只是,加盟店越來越多,遍布的城市也越來越多,但找到李麗莎的希望卻越來越渺茫。
三
“叮,叮,?!笔謾C(jī)鈴聲驟然響起,將王旭堯從回憶中拉回現(xiàn)實(shí)。是定時鬧鐘,原來已經(jīng)12點(diǎn)了。
拍拍身上的煙灰,王旭堯走出店門。點(diǎn)燃發(fā)動機(jī),一路絕塵,二十分鐘后在一幢高檔公寓樓前停下。抬頭一看,24樓的燈還亮著,小盂果然還沒睡。這個時候她一定是靠在床頭拍著剛滿月的兒子,等他。
是的,王旭堯兩年前結(jié)婚了。妻子杜小孟是他的小學(xué)同學(xué),一個溫婉安靜得幾乎沒什么存在感的女人。
李麗莎離開后的第五年,王旭堯遇見了杜小孟。王旭堯和杜小孟重逢于一次春節(jié)的同學(xué)聚會,當(dāng)別的女同學(xué)夸張地炫耀工作、老公、兒女的時候,只有杜小孟安靜地坐在一角,始終面帶微笑。
杜小孟跟李麗莎一樣恬靜,不一樣的是,杜小孟還有一股柔中帶剛的勁兒。如果說李麗莎是一縷春風(fēng),那杜小孟就是春日里的陽光。
那次聚會與杜小孟聊天時,得知她在老家一個沙廠做鏟沙工。那可是男人的工作,又臟又累,這么瘦弱的女孩干那活兒?王旭堯根本不信。為了求證,他專門驅(qū)車去找她。走進(jìn)廠房,在工人的指引下,他看到了穿著空蕩蕩的工裝揮汗如雨的杜小孟。
“杜小孟!”王旭堯大聲叫著。女孩轉(zhuǎn)過頭來,燦爛一笑。那笑顏,讓王旭堯覺得仿佛有一道陽光射進(jìn)了心里,暖暖的,還充滿了力量。
然后,他們戀愛了,之后是順理成章的結(jié)婚。
結(jié)婚那晚,王旭堯喝得酩酊大醉。有的人喝多了會發(fā)酒瘋,有的人會胡言亂語,有的人會吐露真言。王旭堯?qū)儆谧詈笠环N。那天晚上,他拉著杜小孟的手說:“其實(shí),我心里一直有一個女人,叫李麗莎,如果有一天我找到了她,一定會拋家棄子跟她走。”令王旭堯意外的是,杜小孟只是恬靜地笑著,說“嗯”。
那眼中閃爍的堅(jiān)定,讓王旭堯至今難忘。
四
杜小孟絕對是大多數(shù)男人眼中的賢妻,只是,她的恬靜淡然有時候真是讓王旭堯抓狂。
比如,剛結(jié)婚不久時,有那么幾個月,為了加快新店開業(yè)的速度,王旭堯幾乎就住在了公司,杜小孟不但毫無怨言,甚至連電話也很少打給他。有一次。王旭堯終于忍不住了:“你怎么從來不打電話?”杜小孟回答:“我以為你不喜歡。”王旭堯差點(diǎn)被氣樂了,“偶爾打一下表示你在關(guān)心我?。 比缓?,她每天下午6點(diǎn)準(zhǔn)時給他打電話,問他回不回家吃飯,他若說不回,便“哦”一聲,掛斷電話。一段時間以后,王旭堯不耐煩了,告訴她不必每天打電話。從此以后,她果真再也沒有打過。
比如,杜小盂從來不過問他的生意,不管聽到的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從來都是一副笑臉。有一次,王旭堯提到自己的處境:“前一陣子看中一批進(jìn)口面料,為了趕在到季漲價(jià)前買入所以搶先付了錢,但商業(yè)險(xiǎn)太貴,當(dāng)初也沒買。幾十萬元的貨款,如果倒霉遇到騙子,這次就虧大了。”“就遇到一個騙子,還有其他生意啊,不至于的?!毙θ葸€掛在杜小孟臉上,沒有一絲擔(dān)憂的樣子。
王旭堯有時會覺得,這個女人一點(diǎn)不知道自己的疾苦,仿佛大腦里少了一根筋。
朋友老李今天來恭賀新店開業(yè)時說的話,讓王旭堯有了一種醍醐灌頂?shù)耐ㄍ??!艾F(xiàn)在的女人啊,男人發(fā)達(dá)了就歡喜,男人倒霉了就埋怨。咱們在外面成天為了生意的事情焦頭爛額,回到家還要聽老婆的嘮叨,你說這不是添亂嗎?”老李一年前離婚了,當(dāng)年他走麥城,老婆跟他鬧離婚,如今翻身,老婆又天天跑他門口哭著要回來?!斑€是你老婆好啊,榮辱不驚……”
從一大串鑰匙里拎出打開家門的那把,輕手輕腳走進(jìn)臥室。杜小孟果然還沒睡,溫馨的燈光下,披散的長發(fā)與嬰兒紅彤彤的睡顏構(gòu)成了一幅唯美的油畫,讓王旭堯覺得有一種神圣的光環(huán)淡淡圍繞。
有一種女人,她的那份乖巧聽話、恬靜溫婉,就像繞指柔,總有一天會融化百煉鋼。杜小孟已經(jīng)用她自己的方式融入了自己的生命,一點(diǎn)點(diǎn)地將曾經(jīng)的那份偏執(zhí)融解,王旭堯無奈地笑笑。誰能說這不是幸福的婚姻?
走出臥室,王旭堯打開公文包,里面有一份股權(quán)變更書,上面白紙黑字地寫著:XX公司董事長王旭堯?qū)⒆杂泄煞蒉D(zhuǎn)讓15%于妻子杜小孟名下。
這份文件在王旭堯的辦公室已放了整整兩年,“明天就去把這事辦了吧!”王旭堯輕輕拍了拍文件。
五
一周之后,王旭堯又背上行囊出發(fā)了。
每年,他都會拿出一個月時間去旅行,帶上一大疊帶有摩斯密碼的尋人啟事,行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去那些他認(rèn)為李麗莎可能會去的餐廳、咖啡館、服裝店,然后把這些尋人啟事貼出去。
這一次,王旭堯的目標(biāo)是麗江,第N次尋訪這個李麗莎夢想中的天堂。
路過一家客棧時,王旭堯眼角的余光掃到了停留在客棧里的一群人,心里“突”地一下。趕緊轉(zhuǎn)身望過去,其中一個正在與同伴們說笑的女子,背影很像李麗莎。
7年的尋找,如此場景王旭堯已經(jīng)遇見過無數(shù)次。每一次,他都會很緊張,如果是,該怎么辦?是真的跟她走?還是像老朋友般敘舊聊天,然后繼續(xù)各自的生活?但這次,沒有猶豫。王旭堯快步迎著人群走過去。如果真是她,他只想問問她,這幾年,過得好不好。
人群迎面走過,他們好奇地打量著四周,然后越來越遠(yuǎn),果然還是沒有她。
轉(zhuǎn)身走進(jìn)客棧,老板熱情地和王旭堯打著招呼,然后指了指背后。轉(zhuǎn)頭一看,那是自己兩年前央求老板貼上去的尋人啟事。麗江強(qiáng)烈的陽光已經(jīng)讓上面的字跡已然模糊,就像他褪色的記憶。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時針?biāo)煌T谵D(zhuǎn)動;嘀嗒嘀嗒嘀嗒嘀嗒,是不是還會牽掛他;嘀嗒嘀嗒嘀嗒嘀嗒,整理好心情再出發(fā);嘀嗒嘀嗒嘀嗒嘀嗒,還會有人把你牽掛……”店里的音樂一直在循環(huán)播放。
捏著手中所剩無幾的尋人啟事,王旭堯輕輕一笑,等尋人啟事貼完了。他就要回家了。
明年,他還會繼續(xù)尋找,這條路已經(jīng)不再是為了愛情,而更像是一種朝圣,一種對那一年的青春烙印的追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