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再見
1
惜弟的男人外出打工三年,一直不見音訊,聽說男人在外面有了女人,家庭美滿。惜弟不信。惜弟在家老老實實又等了三年,開始信了,她實在等不下去了,就抱著孩子離開了湖村,要找男人算賬。
孩子一生下來就帶著病,這病挺棘手,不能砸鍋賣鐵圖安心。這病沒有一個盼頭,只能耗著等奇跡。惜弟相信奇跡有,但不多,所以一直沒降臨在孩子頭上,都六歲的娃了,如今還不能坐不能走,醒著時只會歪著頭流口水,只有睡著了,才能像別家的孩子那樣安安靜靜。
反正耗著也是耗著,不如出去走走。至于能否找到男人,實際也是等奇跡。還是一樣,奇跡從來不缺少,只是不屬于自己。惜弟沒抱多大希望,她只是累了,要換種方式生活,至少要換個地方。
進了城,惜弟按知情人提供的線索把男人有可能在的地方都找遍,沒找到。人生地不熟,又帶著孩子,留也不是,回也不是,心中的怒火躥起了三丈高。惜弟心一橫,決定不走了,也不找了,是死是活,就在這里了,城市再大,要找的人總有碰頭的一天。
惜弟尋了一處草地坐下。此刻,城市的夜幕慢慢垂落,夜色柔軟。多舒適的地方!惜弟想躺下來睡一覺。孩子卻醒了。他歪著頭,口水直流,目光黯淡,突然裂開大嘴,哭了起來。
惜弟罵了男人祖宗十八代。之前在村里,孩子一哭一鬧,惜弟也是這樣,罵得沒一句好聽。婆婆聽了不高興,婆媳間就拌了起來,越拌越兇,最后竟大打出手。婆婆年老,敵不過憤怒中的惜弟,被惜弟一腳踢掉了兩顆門牙。婆婆捂著滿口鮮血,哭著要鄰居評理。鄰居有長者剛一開口,惜弟就把孩子抱了過去,要丟給人家。人家哪敢接這樣的茬,都嚇得不敢言語了。惜弟喊,你們倒是說說,誰可憐,我一個女人家?guī)е@么一個半生不死的孩子,你們說說,要我怎么過?——事情這么一鬧。惜弟占了理。這次出走,婆婆也不敢支吾半聲,任其去留。
2
總得熬過一晚上。惜弟這么想著。惜弟雖沒想好干什么,但她知道,即使沒什么可干,有孩子在身邊,往街邊一站,應該也餓不死。做個乞討者,在村里是丟臉面的事情,再怎么困難都不愿端個盆缽出去??蛇@里是城市,沒人認識她,就沒什么臉面可以丟。
惜弟做好了乞討的準備。她來到一處天橋底下。城市到處是燈火,像是白天以另一種方式呈現(xiàn)。惜弟顧不得看夜景,她得趕緊找一塊可以睡覺的地皮。
一大片草地。城里的草比鄉(xiāng)下規(guī)矩,和床一樣平坦。惜弟沒走幾步,就踩到了東西。那東西還是活的,哎呀一聲叫,坐了起來。惜弟嚇得不輕,幾乎拔腿就要往外跑??伤€是站定了,沒動。
坐起來的是個人,他罵,沒長眼睛?。?/p>
惜弟這下看清楚了,眼前坐著的人,衣著襤褸,是個乞者。惜弟再定睛一看,發(fā)現(xiàn)這人還有殘疾,左腿斷了一截,身邊橫著一把拐杖。
面對一個殘疾人,惜弟頓時有了安全感,胸中平添了幾分勇氣。惜弟說,大哥,想借塊地方過夜,方便嗎?那人愣了一下,眉毛動了動,看了惜弟一眼,嘆了口氣,又仰身倒下,說,隨便,大地為床,星空作被,何處不能棲身?
惜弟聽不大懂他的話,朝前走去,突然腳下又踢著了個物件,低頭一看,是一錫盆。那人連忙伸手來護,說,踩到我無妨,踩到我的飯碗你可賠不起。
惜弟趕緊抽足離開,在離殘疾人二十步遠的地方,安頓了下來。懷里的孩子剛好熟睡。惜弟取出外套,鋪在草地上,放上孩子,再把另一半外套蓋好、掖好。惜弟在孩子身邊躺下,淚水順勢淌了出來。頭頂是天橋,車輛拖著轟轟的聲響奔馳而過,每駛過去一輛,惜弟都能感覺自己的身體被碾過去一遍。
惜弟不知道自己的身體被碾了多少遍,醒來時,已是翌日清晨。惜弟發(fā)現(xiàn)身體還在,好好的,不差一根毛發(fā)。孩子也醒了過來,他咂吧著嘴巴,看樣子是肚子餓了,要吃的。
惜弟口袋里有百來塊錢,她縫在了內(nèi)褲里。惜弟把手伸進褲子里去摸,錢還在,可要拿出來,得費一番力氣。如果把褲子脫下來會容易一些。但此刻人來人往,惜弟怎么好意思。她只好一只手伸進褲子里去拿,一只手提著外套來擋。盡管如此,路人還是對這樣一個婦人感覺好奇,目光齊刷刷地射過來。
惜弟好不容易把錢拿了出來,抱著孩子上了天橋人行道,卻看見昨晚踩到的殘疾人正在天橋上坐著,面前放著一錫盆。盆里有十幾個硬幣,在陽光下泛著銀光。殘疾人的臉色黝黑,長期在外暴曬的緣故,看起來年紀挺大,實際應該不大。他的左腿看樣子是受了傷截肢的,肉乎乎地露在外面,挺可憐,博取路人的同情心。否則像他這樣,身板子結(jié)實,也不必落到在天橋上乞討的地步。
惜弟從殘疾人身邊過,他突然說,昨晚睡得可否,天氣轉(zhuǎn)涼了。惜弟一愣,路人都在看著她,感覺臉上一陣燥熱,匆匆下了天橋。惜弟買了饅頭和豆?jié){返回,路過殘疾人時,加快了腳步。
惜弟就這樣在城里流浪,白天到處走,晚上回天橋底下。幾日下來,還是沒有男人的任何消息。惜弟徹底絕望,她路過一處污水坑時,彎腰從里面撈起一個塑料盆,擦拭干凈,扣在了孩子頭上。天下著小雨,但惜弟撿盆不是為了給孩子擋雨,而是備著乞討用。她想,從明天起也到天橋上乞討,和那殘疾人一起分點糧食吃。
這天夜里,惜弟主動找殘疾人說話,問他最近收入如何。話一出口就感覺不妥,杵在原地滿臉通紅。他沒回答。一會,他說,你的盆太輕,明天風一下子就可以把它吹下橋底去。
惜弟說,謝謝,大哥。
殘疾人說,叫我老德吧。
第二天惜弟抱著孩子也蹲在了天橋上,離老德不遠,一左一右,守住人行天橋的兩端。塑料盆就放在眼前,果真如老德所言,風一起,塑料盆就翻了幾個跟斗,要飛走。惜弟連忙抽出手來抓,孩子也差點從懷里掉落下來。孩子嚇醒了,哭個沒完。
老德說,壓點錢下去,它自然就不走了。惜弟大悟,忙從身上掏出幾個硬幣,放在塑料盆里,果然就把盆給固定住了。可整天下來,惜弟的塑料盆里躺著的還只是她自己的幾個硬幣,沒人向她施舍。老德那卻“生意”極旺。
惜弟不解,問老德原因。老德說,你還不夠慘。
惜弟嚇一跳。
3
惜弟嫁給男人那天,是正月初九,年剛過,就擠著嫁過來了。日子是惜弟的母親定的,托人看的,那人掐指念了半天,“年剛過,這大喜已經(jīng)走到盡頭,沒有適宜婚嫁的日子。何必這么急?”惜弟的母親把頭一扭,臉色干癟癟的,含而不說。那人又說,日子還只是小問題,關(guān)鍵是惜弟與對方的八字也不合,日后怕生出多余的事來。惜弟的母親還是含而不說。那人才點頭,表示知情了。
確實,惜弟已經(jīng)懷孕四個月,頭胎雖不顯肚子,再怎么樣也撐起衣裳來見人了。母親抬手要打,惜弟眼睛含淚,舉臉上前去。母親哎了一聲,垂下手,問,“誰?哎呀,是他?!蹦赣H都快哭了。
男人的痞附近已經(jīng)揚名,偏偏這痞子的摩托車整天不缺女人坐。某一天,鬼使神差般,惜弟竟也出現(xiàn)在他的摩托車上,本來說是去鎮(zhèn)里的,他兜了幾個圈,兜得惜弟都沒了方向。他把惜弟帶到一家餐館里吃飯,還叫了酒,要惜弟喝,惜弟不喝,只看著他一個人喝。他喝著喝著,一歪身倒了下去。惜弟急得臉色發(fā)青,攙起他,問服務員醫(yī)院在哪,要往醫(yī)院。這時他突然清醒過來,說,我睡會便好。話一說完又暈了過去。服務員說,我們這兒有房間。惜弟就扶了他上房間,把他放在床上,剛為他洗好臉,起身要去換水,卻被他牢牢抓住了手……
事后,男人說,放心,我會負責的。
惜弟嚶嚶哭泣,心里卻有了甜蜜之感,有點莫名其妙。
惜弟和男人婚后,男人的拉客生意卻寡淡了下來。一家的生活就靠著摩托車拉客,如今說寡就寡。婆婆思來想去,歸咎于惜弟身上。惜弟命里帶克,如今沖走的只是夫君的財運,日后要的可能是大命。惜弟的肚子日益見大,內(nèi)憂外患,脾氣也煩躁起來,但她還不敢跟婆婆吵,一肚子氣埋在心里,憋住。惜弟都懷疑那肚子的大就是給憋大的。
孩子出生后,沒過多久,就顯出了異樣,這為婆婆的猜忌又找到了一個佐證。一次不服,再次總得信吧。惜弟不信,但男人信了。男人把摩托車賣掉,湊足了路費,說,我出去找錢。結(jié)果,一去就是三年,杳無音信。
明明有丈夫,卻做起了寡婦。惜弟心如刀絞。婆婆倒是暗地里歡喜,明刀明槍地跟兒媳干了起來,說他兒子在城里已經(jīng)有了女人了,生了兒子,健康得很。惜弟在夜里暗自垂淚,白天,她都不敢抱孩子出來,眼看別的女人抱孩子抱得理直氣壯,在村人面前晃來晃去,她抱著孩子一出現(xiàn),立刻就成了眾人注視的焦點,每個人都在表情后面隱藏一個大陰謀似的,叫惜弟害怕。
惜弟實在受不了,就回了娘家。母親也不歡迎惜弟回家,當?shù)赜酗L俗,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再怎樣也不能回家住,回家了,連娘家也會跟著沾霉氣。更何況當年是自己找的夫君,好壞得自個負責。母親明里沒說,卻整天話里藏刺,惜弟假裝聽不懂,她在自己母親面前,還真的做到不要臉了。好歹是自己女兒,母親也不便把事做絕。惜弟這一住,就在娘家住了一年。一年后回婆家,是因為聽人說,有男人的消息。惜弟急急趕回,男人已經(jīng)走了。婆婆頗為幸災樂禍,在陰暗處壞笑。惜弟咬緊了牙關(guān),想放下孩子,和婆婆戰(zhàn)一場。
惜弟決定在婆家等著男人回來,哪怕是等不到活人,等個尸體也好。她就不信,男人死了還不回家……這一等又是兩年。
4
惜弟一連幾天都沒討到錢,她有些灰心,站在天橋之上,有了抱著孩子縱身一躍的想法。天橋下車流如織,落在上面,三秒鐘就可以解決塵世的各種煩惱。
老德見惜弟可憐,給惜弟出了一計,扮凄慘,越慘越好。說她往天橋一坐,沒頭沒緒,怎么叫人家相信她的可憐,不像老德,腿有殘疾,明擺著的事。于是老德給惜弟寫了一張毛筆字,寫了啥?惜弟不知道,她認識字不多,沒法串起來讀懂意思。老德寫畢,讀一遍給惜弟聽。大意是說惜弟的男人患病身亡,遺下母子二人,生活無依,前路茫茫。聽老德這么一說,惜弟突然不干,把字扔到一邊不要了,老德問怎么啦。惜弟說我家男人還沒死,我正是找他來的。老德笑了,這沒什么,這城里,哪幾個人在說真話了?可惜弟性子犟,心里容不下半點假,堅決不依。老德有些生氣,把紙揉成一團,扔進不遠處的草叢里。不要就不要,好心沒好報。
說到底,老德還是個軟心人,見母女二人窩在天橋下,飯吃不飽水喝不足,那孩子動不動大哭,惜弟干癟的奶頭又擠不出一滴奶水。老德每天收工回來,拐杖上總掛著幾個饅頭和小杯豆?jié){,給了惜弟。有一天晚上,天氣晴朗,老德和惜弟母子三人一起看著天橋縫隙里的夜空。老德突然說,妹子啊,雖說家丑不外揚,我也不怕告訴你,我也是來找人的,都找了十五年了。
你找誰?惜弟問。
孩子她媽。老德說。
5
老德的女人是跟人跑的。那年冬天,老德從縣城回家,晚上吃了酒,推門一看,女人正和外地來的甘蔗老板赤條條地摟在一起。老德昏了頭,一陣亂打,甘蔗老板趁亂逃了,老德又把女人打了一頓,還把她關(guān)在了屋外。屋外下著小雪,寒風如刀。待老德酒醒,知道自己干了傻事,忙開門去尋女人,女人卻不見了。后來聽目擊者說,老德的女人和甘蔗老板跑了,去了南方某城。女兒還小,哭著要媽媽。老德決定出來把女人找回來,不能便宜了人家。他把女兒托付給母親,只身奔南方。
到南方城市不久,老德才知道自己根本沒辦法找到女人。外面的世界這么大,一個女人只要弓身一躲,即使面對面都沒辦法找到。老德沒有繼續(xù)尋找,他騙家里人,說已經(jīng)找到了。老德在城里呆了下來,不敢回家,沒臉。起初在工廠干,由于年紀大,被辭了,后又跟了工頭去工地,搬磚和泥,累是累,交了幫工友,干活之余吃酒打牌,過得還算可以。
正當老德快把女人忘記之時,女人反而奇跡般地找到了他,她身邊帶著一個男人,就是當年的甘蔗老板。甘蔗老板在鄉(xiāng)下是老板,到了城里還當老板,他們開了一家加工廠,生意蒸蒸日上。老德本想上前跟他干一架,細想還是算了,向工友介紹時,還說女人是她妹,她身邊的男人自然成了妹夫。老德想,把女人要回來是不可能的了,他只有一個要求,別讓女兒知道,女人一個月要打一次電話回家,幫他圓謊。女人點頭答應。女人要給老德錢,老德啥都不要。女人還算講信用,每月按時給女兒打電話。女兒對媽媽沒什么印象,媽媽走時,她才三歲。如今女兒都上學了,老德對女兒說,你要好好讀書,長大了接你來城市生活。女兒一路讀下來,成績一直拔尖,沒讓老德寄回去的錢白費。老德還告訴女兒,爸媽在外干個體,錢多、干凈、體面。女兒在學校經(jīng)常和同學們講,我爸爸在城里當老板哩。
不久,老德就出事了。一夜臺風把腳手架刮倒,剛好砸在工人們睡覺的臨時鐵皮房上。房子也倒了,其他工人都跑了出來,都沒啥大事,就老德躺在了里邊,出不來。大伙掀開房頂一看,真夠準的,一塊削瘦的鐵板差點就把老德的小腿切成了兩截。大伙慌成一團,加上風雨大作,老德像只死狗一樣被折騰來折騰去。送到醫(yī)院時,老德已奄奄一息,醫(yī)生盡力保下命來了,小腿卻要截肢了。工頭還算義氣,沒跑路,一路供錢供到老德出院,后又給了幾萬塊,事就算結(jié)了。老德心想也差不多,人家不算壞,認命吧。只是往后的路不知怎么走才好。女人聽說老德的遭遇,畢竟夫妻一場,要老德到她男人的廠里做事,守大門,也就不用做事,等于是他們養(yǎng)著。老德哪受得了這樣的屈辱,堅決不,“老子情愿到天橋上扮可憐,也能討到飯吃?!崩系抡f到做到,果真拖著殘疾的腿上了天橋擺攤子,一擺七八年過去了,托一把殘腳的福,收入還相當可觀。
如今女兒已經(jīng)十八歲了,快高考了,眼下放寒假,一時高興,在電話里說要來城里看看爸媽。這么多年,她可是第一次來城里啊。做媽的自然不方便,就找了老德,叫他想辦法。老德也急,打電話跟女兒說,這段時間爸媽的工作忙,你還是在家里和奶奶一起過年吧。聽了,女兒卻哭了,說你們一走就是十幾年,我都忘了你們長什么樣了,我連去看看你們的權(quán)利都沒有嗎?老德一聽,心都碎了。十五年來,他也就在身體還沒殘缺的時候回過家兩次,見過母親,見過女兒,匆匆地又走了,怕讓外人看見,笑話他。想想,身上背負著多大的債啊。于是就答應了女兒,讓她寒假過來城里過年……
6
惜弟聽著,有節(jié)奏地拍著懷里熟睡的孩子,她眼里閃著淚花。惜弟本以為自己的命夠慘的了,卻還有更慘的。同樣是出來尋親,老德丟了親人還丟了腿,她惜弟還沒到完全絕望的地步。
第二天,老德帶惜弟去一個地方,是一片城中村,到處是樓房,緊挨著。樓房都半新不舊,但比起天橋底下,那兒可算是天堂了。老德在一棟樓下止了步,抬頭,舉手指向其中一個窗戶。惜弟隨著老德的手望去,那是一扇寬敞的窗戶,陽光照耀下的玻璃晃著光,惜弟被晃得瞇起了眼。老德說,你知道嘛,那就是她幫我租的房子,兩房一廳,等著女兒來搬進去住。惜弟嚇一跳,怎么放著這么好的房子不住,偏去睡天橋底。老德看出惜弟的疑惑,又說,她不想見女兒,怕女兒恨她,我就得提條件,至少在女兒來期間,替我租個房子,準備個假肢,我得把謊繼續(xù)圓下去啊。惜弟似乎想起什么,問,那要是你女兒找媽媽呢?老德嘆了口氣,這正是我現(xiàn)在著急的事,別的好弄,去哪弄個女人呢?哪個女人愿意?說著惜弟別過臉去,不敢正眼看老德。臨走時,老德說,我得個把月擺不了攤,我不在,你就上天橋占著,幫我守著地盤,免得被別人占了。惜弟紅了臉,點點頭。
老德不在,惜弟總感覺天橋少了什么,甚至是身邊少了什么,沒了安全感。眼前的盆子多多少少有點收入了,可惜弟的心卻空了起來。想想老德,再想想自己,還真佩服他,要是她落到他今日這田地,不知死了多少回了。想著又看看懷里的孩子,沉睡的臉和別的孩子沒什么兩樣,可別人的孩子由媽媽牽著小手,正蹦蹦跳跳去上幼兒園呢,自己的孩子卻只能跟著自己在寒風里乞求一個硬幣的施舍。淚又掛了惜弟一臉。
晚上老德要搬“家”了,說是搬家,其實就把人搬走而已,他那套行乞行頭留給惜弟保管,人不住天橋底了,住進了兩房一廳的大樓房。惜弟多想有個房子,這么冷的天,自己受得了,孩子可受不了。晚上下了點雨,惜弟抖索起來。老德說,要不,先到我那過一宿。說完又加一句,我可沒其他意思。惜弟搖搖頭,抱著孩子走進天橋深處。平時老德睡天橋那頭,惜弟和孩子睡天橋這頭,相隔雖不近,卻也是個照應,心里踏實。如今那頭沒了人,惜弟的心也就隨著慌了。偏偏半夜路過一個醉漢,拎著個酒瓶子,歪歪斜斜地趔趄著,見到惜弟,突然折了進來,掏出百元大鈔,伸到惜弟面前,說,妹子,給你,摸我一把。惜弟嚇得飛了魂魄,縮成一團。醉漢卻一步逼近,岔開雙腿,解開褲襠示意惜弟去摸,臉上還掛著醉意模糊的笑。惜弟一把推開了醉漢,啥都不要了,只抱走了孩子,一路狂奔。孩子受激烈震蕩,早就哭了起來。惜弟拼命往前跑,不知跑過多少城市的街道,惜弟才慢了下來,她跑不動了。這時她定睛一看,發(fā)現(xiàn)自己竟站在老德的房子樓下。
惜弟敲開了老德的門,老德愣了一會,笑著領(lǐng)惜弟參觀房子。房子很大,看得出老德經(jīng)心布置了一番,但家具少了,顯得空,不像有人常住。老德問,怎么樣?像個家吧。惜弟看老德穿著新買的西裝,大了點,骨架子沒肉,但看起來挺干凈,完全不是一個街頭乞討者的模樣了。惜弟問老德的女兒什么時候來。老德笑著說今晚的火車,大概明天到,到時一定得帶她好好逛逛這個大城市,對了,你可以過來坐坐,當作我們的客人。惜弟點頭。此刻,惜弟發(fā)現(xiàn)老德比誰都幸福。
老德親自下廚煮了面條,惜弟吃了一碗,又喂了孩子一碗,自己又吃了一碗,又喂了孩子一碗,就不敢再吃了,鍋已經(jīng)見底了。老德把剩下的湯水都倒給了惜弟,惜弟一口又把碗喝見了底。惜弟從沒這么餓過。
吃了面,老德突然說,要不,你就在這里住下來吧,我付你錢,我保證——
惜弟一愣,明白了老德的意思,卻沒言語。
老德又說,你睡床,我睡地板。
老德又說,放心,只要你在我女兒面前演場戲就是,反正她認不了,你就是她媽。
老德又說,不對,是臨時媽媽。
老德又說,至于你的孩子,我們可以說是她的小弟弟,她會信的。
……
惜弟一直低著頭。她沒反對,那就是答應了。老德很開心,下樓去買東西,繼續(xù)布置這個臨時的家。老德還給惜弟買了一套新衣服回來。
老德一晚上精神煥發(fā),把女兒來之后的行程都安排好了,第一天就要帶她到這個城市的海岸看看。女兒長這么大,還沒看見過海呢,一定要讓她看看海。還要去租個相機,把整個過程都拍下來。說著惜弟也來了興致,參與老德一起計劃,仿佛真是一家子了。
7
第二天上午十點鐘的火車,老德和惜弟必須要趕到九點鐘前到火車站。惜弟有點緊張,畢竟是以一個特殊的身份去見一個陌生的孩子。老德把自己裝扮一新,裝上假肢,走起路來有些瘸,粗略也不太看出,這是他近段時間來艱苦訓練的結(jié)果。惜弟也穿上老德為她買的衣服,黑色的褲子,粉紅的上衣,整個人清爽了不少。兩人一切準備妥當,抱著孩子,下樓,走在城市的大街上。恰巧是周日,行人如織,他們很快就被淹沒在了人群里。
去火車站的公交車很擠,老德和惜弟好不容易才擠上了車子,別說坐位,連站的空間都沒有。有個年輕小伙子馬上站起來給惜弟讓了座,老德一邊扶著惜弟和孩子坐下,一邊對小伙子說:“謝謝,謝謝?!蹦且凰查g,惜弟突然感覺身邊這個男人才是自己要尋找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