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軍
第一次看見父親亢奮背影的那個夜晚,仇紅旗不足七歲。那時候月光正從屋頂上臉盆大的天窗里鉆進來,像一只白白胖胖的粗胳膊,又像一根圓柱子。它一點一點地移動,就像一個人在摩拳擦掌,準備要干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當它移到大炕上的時候,就把炕上的一切照亮了。就在那個寂靜時刻,仇紅旗仿佛受到某種昭示,神不知鬼不覺地睜開了眼睛。
炕上鋪了一層芨芨編成的席子,席子上鋪了一層雜毛水氈,水氈上又鋪了一層什么仇紅旗已經(jīng)記不清了。反正有東西,如果沒有,那就太不像仇大寶家的炕了。但肯定不是什么值錢貨。那時月亮的光柱,正像一束精準的舞臺追光,把仇大寶的身體呈現(xiàn)在一片白晃晃的光明里。仇紅旗在炕角睜著黑洞洞的眼睛,像一只藏身于洞中的耗子,偷偷探出頭來,屏聲斂氣,靜觀眼前的一切。
父親的身體覆蓋在另一個身體上,就像兩個面團摞在一起。一按,一擠,一壓,再一揉,它們就變成了一個更大的面團。上面的仇大寶被空中一只無形的大手搖撼著,或者說他的身體正被一條船載著逆流而行。到了風口浪尖上,仇大寶不住地發(fā)出低沉的咆哮,另一個人則不住地呻吟。
有時候仇紅旗睜著的眼睛終于堅持不住了,就會疲憊地閉上。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的眼睛再一次睜開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父親與另外一個身體的舞蹈仍然在繼續(xù),或者說剛剛又重新開始了。只是女人的吟哦已經(jīng)氣息悠然,先前攬在父親腰間的雙手,也已無力地垂落在炕上。而仇大寶卻像一頭蒙著眼睛順著磨道勤勉拉磨的驢子,賣力的跋涉依然看不到盡期。
終于有一天,仇紅旗聽見這個叫于香娃的女人在父親巨浪推過的維谷間喊了一嗓子。
行了,你這頭叫驢。她這樣說。
說完,于香娃雙手卻又貪婪地再一次將男人后腰摟緊,像被打得丟盔卸甲的殘兵喃喃乞求道,老仇——仇大寶——仇大哥……你真是叫驢……我的親蛋蛋親哥哥哦——
那樣的日子過去不久,于香娃就像一棵秋天出地的嫩白菜,風一吹,霜一殺,蔫了,緊接著又黃了。她的身子變得佝僂了,面色蠟黃,一天到晚打不起精神,像被隔出大群的乏牛病羊,又像抬不起腦袋的瘟母雞。她渾身上下的每一個部位,都耷拉著,十分地不規(guī)整。
一只被煙熏得黑乎乎的藥罐子,從此猴兒一樣長久地蹲在了仇大寶家的灶臺上。他們家的伙房里,院子里,一天到晚塞滿了莫名其妙的草藥氣味。這種味道很長時間以來,甚至一直彌漫在沙洼洼村的上空,最后連那些樹椏間飛來飛去的麻雀都被滋補得溜光水滑。
于香娃卻在濃烈的草藥氣味中一蹶不振,身體一落千丈。人們都知道,于香娃的身子,虧下了。
虧是虧了,但晚上仇紅旗家的大炕上,并沒有因此能夠得到片刻的平靜。在他懵懵懂懂的那幾年光景里,這盤大炕上的舞蹈以及吟哦就從來沒有止歇過。于香娃于是在不久的某一天開始了乞求,這種乞求,在仇大寶看來仿佛又是某種發(fā)自心底的召喚。于香娃的呻吟已經(jīng)變成了疲憊的掙扎,她有氣無力地聳動著身體,迎接著仇大寶不間斷的撞擊和顛覆。當接受成為一種習慣的時候,她已經(jīng)不能因為任何原因而作出改變了。
那個夜晚無論對仇大寶還是仇紅旗來說,都是一個實實在在的黑色的夜晚。那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黑,黑得相當濃,相當稠,比伸手不見五指還要超出一大截。仇紅旗起初仍就像往常一樣出神地看著,他的眼睛能夠清楚地看到眼前兩個重疊在一起的身體,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終于熬不住睡過去的。但仇大寶發(fā)出的聲音卻一直像晃動的風箱葉板,呼哧呼哧在他耳邊回響。
這一夜,仇大寶死了第二個女人,仇紅旗重新成了沒娘娃。
于香娃死后,仇紅旗更是與仇大寶形影不離。他們像一對神出鬼沒的蒼狼父子,無論走到哪里,都會引起一陣慌亂不安的騷動。他們從田野上經(jīng)過,大多只是走馬觀花,莊稼和樹木還有牲畜這些東西,是斷然走不進他們眼睛里去的,尤其是走不進仇大寶的眼睛。他常常像個偉人一樣,選一個地方站好,將左手叉在腰上,高高地揮舞著自己的右手,大聲噎氣地對面前那些服首帖耳的男女老少哇啦哇啦地吼上一陣,然后便氣勢洶洶地扭頭離開。
父親對人家說的那些話,當時的仇紅旗聽不懂,事實上他也不愿意去弄懂。說句心里話,仇紅旗心里一直迷戀著父親肉體演繹出的那種聲音。但這種聲音和舞蹈父親卻沒有辦法單獨一個人完成。有那么一段時間,懵懂中的仇紅旗曾不間斷地在仇大寶一夜夜的嘆息聲中捕捉著什么。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刻,那些嘆息聲便宛如一只只振翅高飛的蝴蝶,從天窗里飛出去,在沙洼洼每一戶人家的房頂上盤旋。后來,仇大寶在夜晚的聲聲長嘆,便成了一個個找不到家的孤魂野鬼,它們沖上天空之后,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發(fā)出聲嘶力竭的尖叫。
那個冬天很快地到來了,地上一不小心就會蓋上雞爪厚的一層雪。太陽出來時,滿世界都會晶瑩剔透。那段日子在仇紅旗的一生當中是最為刻骨銘心的——他們家的那盤老炕從來沒有那么冷過——它太冰了,肉身子不脫棉襖棉褲躺下去,都像趴在了冰灘上。那時候他就會特別地想念沒有多少記憶的母親以及后媽于香娃,她們總是能把這盤大炕弄得熱乎乎的,即使在冬天,也讓他感覺不到一絲寒冷。她們睡在炕上的時候,炕上就會涌起莫名的溫暖的氣味。那些氣味甜甜的,軟軟的,有一點點的奶腥,又像什么東西在火上烤焦了,然而又不是特別焦,是那種黃酥酥的味道。就如同煤爐邊上烤黃變脆的一塊饃,那種味道叫人無端地感到欣慰和滿足。自從于香娃被埋到黃沙窩里之后,那些氣味在他們家就消失了。
夜晚開始變得恐怖起來。仇紅旗會在父親仇大寶諸如放屁打呼嚕之類的聲音中無數(shù)次地醒來,在黑暗中睜大驚懼的雙眼,然后用目光在黑暗里攪來攪去,急切地想要抓到什么。又像拿著網(wǎng)兜在河溝里撈魚,常常因為一無所獲弄得他精疲力竭。
仇大寶在這個冬天天氣最壞的那一天,又把一個女人弄進了家門。
他們是在夜晚到來的時刻雙雙袖手坐在炕沿上的。仇大寶忐忑著,猛地干咳一聲,對那個年紀輕輕的女人說,現(xiàn)在一切都講革命化,我們的事嘛,也要革命化地辦,哈——
他的話因為最后一聲“哈——”而語重心長,也因為最后那一聲“哈——”而斬釘截鐵。
那個年輕的女人坐在炕沿上,用手指頭纏著一角紅頭巾,纏著纏著,又把紅頭巾一角放到嘴里咬上了。
女人穿著一件紅棉襖,下身是厚厚的紅棉褲,腳上的布棉鞋是黑色的,但鞋面外側(cè)用紅頭繩扎了一朵小紅花。她的整個身體看上去是圓的,從頭巾里露出來的臉盤也是圓的。
她的嘴始終抿得很緊,仇大寶怎么說,她都不開口。
仇紅旗見過這個女人,她的家就在那棵大柳樹底下,一年前還是兩年前,仇紅旗已經(jīng)記不清了,反正就是那天晚上以前的某一天,仇大寶帶人去她家割過一次尾巴。那一次他從她們家一間黑房子里割回來的一只老母雞,被仇大寶連夜煮了。后半夜仇大寶就把雞毛雞骨頭弄到南沙窩里埋了。
在這個女人坐到他家炕沿上之前的幾天,仇大寶又去她們家破過幾次四舊,一次派人把她們家的一對紅木椅子抬到了隊部,一次燒了幾本有皮沒毛的線裝書,還有一次把一只銅香爐賣給了收購站。
仇大寶說完要革命化地辦一切事情的時候,就對那個咬著頭巾角兒的女人說,你去把炕煨一煨,然后再把這炕上拾掇拾掇,給娃子把飯做上,我去和隊委們研究研究,看怎么著叫社員們過好這個革命化的春節(jié),哈——
仇大寶的這一聲“哈——”很抒情,但又不容申辯,不容拒絕。仇紅旗留意到女人的臉盤子上掠過了一層暗暗的紅光。
仇大寶說完走了,女人也接受了任務(wù)老老實實地出門去了。
對于仇紅旗來說,那是一段溫暖的記憶。但對于后媽于香娃的繼任者——那個女人——呂玉紅來說,或許就是一場噩夢的開始。
但仇紅旗依然覺得,在那場噩夢開始之前,呂玉紅臉上的確掛著一層暗暗的興奮。
那個年代,呂玉紅這樣身份的一個女人,能夠走進仇大寶的家門,應(yīng)該是會感到興奮的。
那是一個什么樣的年代呀!呂玉紅的父母因為曾經(jīng)有一些地產(chǎn),盡管很早就已經(jīng)變?yōu)楣辛?,但好多年過去了,這個家庭依然不得不一直走在發(fā)霉的運道上。仇大寶能低身把一個地主丫頭弄進門,這幾乎是冒了不顧自己政治前途的危險了。這對于呂玉紅她們一家而言,無疑是一種拯救。甚至是一類人對于另一類人基于恩典的救贖。
那個夜晚到來的時候,表面上看與其他任何一個夜晚都沒什么區(qū)別。仇大寶拉開被子,用手一指,對仇紅旗說,睡去吧。
那時候女人頭上的紅頭巾已經(jīng)揭掉了,她的臉盤子是那樣圓,棉襖還是那樣紅。仇紅旗發(fā)現(xiàn)她坐在炕沿上的屁股,其實也很圓,像一個倒扣在炕上的盆子。后來他在碾道里看到那個兩片圓石頭疊在一起的碾盤時,他又認為女人的屁股,其實更像這個東西。
還不等仇紅旗脫掉棉襖棉褲,仇大寶噗地一聲就把那間巨大的老屋弄黑了。煤油燃燒后的嗆人氣味剎那間彌漫開來。仇紅旗在陡然而至的黑暗中咧了下嘴,悄悄咳嗽了一聲。
完全躺下后,仇紅旗的眼睛并沒有閉上,但他什么也看不見,天窗已經(jīng)被一片塑料紙蒙上了——上面已經(jīng)結(jié)了冰。他聽見父親仇大寶也上炕了,兩只驢頭般的軍用大頭皮鞋撂在地上的聲音轟轟烈烈。仇紅旗不知道女人從哪里為她和仇大寶弄了一床新被子,女人居然也能把炕煨得和于香娃一樣的熱。仇紅旗差不多已經(jīng)把自己的身體縮成一團了,那一刻他比父親仇大寶還要緊張,也比女人自己更加緊張。
直到一件什么東西飄落到他臉面上的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嘴是一直張開的。一股新鮮的棉布味道嘩啦一聲從他鼻孔里鉆了進去,在他喉嚨拐彎的地方噎了一下,接著鉆進他鼻腔的就是一股怪怪的餿味道。那味道叫人感到有一點溫暖,有一點舒張,有一點愜意,也有一點隱約的迷醉。不過那時候,仇紅旗不可能知道那個在黑暗里飄到他臉上的物件,是一條女人為自己新婚之夜特意花血本買來的棉線褲頭。
就在仇紅旗陶醉在一片溫暖的氛圍當中的時刻,他被一聲女人的尖叫嚇了一跳。一閉嘴,仇紅旗就不由自主地咬住了那團棉東西。緊接著耳邊傳來身體與身體噼噼啪啪的拍打聲。女人的那一聲尖叫過后,是一陣短暫的沉默。他不知道那種沉默背后蘊含著什么。那時候仇紅旗的眼睛看不到舞蹈,只有節(jié)奏強烈的音律如雨中的雷聲遍布草地。溪水在石頭上洶涌迸濺,生出火花樣的水霧,一切生命都在歡樂中放聲歌唱。終于,女人從地縫里擠出了一絲貓一樣的呻吟。
哦——哦——
起初,仇紅旗并不知道那聲貓叫是躺在炕上的女人發(fā)出的,那個聲音顯然已經(jīng)壓抑了很久,像一個沒有門窗的黑房子猛然被捅了個窟窿,陽光鉆入,屋里豁然一亮,世界馬上起了變化。一切仿佛都剛剛降落了一次,又重新在黑暗中飛翔起來。偶爾,仇紅旗還聽見一頭牲口被痛苦或者幸福悄悄折磨著,在黑暗中瘋狂地叭嘰著嘴。
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仇紅旗失望極了。這是仇紅旗有生以來經(jīng)歷過的最為漫長的一個黑夜,他渾身發(fā)緊,感到窒息的同時,也感到無比窩囊。
更加糟糕的一件事情是,仇紅旗感覺自己的身體發(fā)芽了,有一棵苞谷芽兒從他的身體里頂了出來,把那一處皮膚頂?shù)米茻帷_@個發(fā)芽的過程是在不知不覺中完成的。一旦芽兒頂出地面,豎起到了某種極限,芽兒向上無能為力地抽,他的身體又在竭力地將它往下拽。仇紅旗自己就陷入了這種兩難境地。如同兩頭拴著架板的驢子,鞭聲過后,它們便用同一根纖繩向著相反的方向憤怒地用力。盡管它們熱汗騰騰,卻又因為勢均力敵而毫無辦法。
那是一個沒有辦法想象的夜晚,仇紅旗的身體由蒙昧而清晰著,又由清晰而蒙昧著。他沒有思想,沒有意識。他小小的身體被一團火燃燒著,那叢火苗又在瞬間熄滅,他不知道那時候到底是誰在折磨著自己。
第二天一早,當那個女人驚惶失措地從仇紅旗腦袋上扯過自己丟失一夜的棉布褲頭時,她臉兒一熱淚水就盈滿了眼眶。她驚慌地蓋上被子套上褲頭,接著就從炕上跳起來,發(fā)出了一聲驚呼,仇隊長……仇大寶,你快來呀,你快來看一看你們家的紅旗,他這到底是咋啦呀?
她的聲音并沒有叫來仇大寶。
那時候仇大寶正在隊部門口的空地上給社員同志們分派一天的活兒哩。派完活他還要和隊委們一起商量一下如何貫徹上面的精神,以便既能讓社員們過一個革命化的春節(jié),又能讓社員們肚子里增加一點兒油水。畢竟他自己的日子已經(jīng)又重新好起來了。
那一夜的后半段,留存在仇紅旗記憶里的,幾乎就是一片空白了。那是一片模糊的空白,像冬天河上騰起的蜿蜒的霧。
仇紅旗高燒不退,嘴唇上燒起了兩串鈴鐺泡。大隊的赤腳醫(yī)生來了兩次,不中用。仇大寶就騎上大馬去八家莊灘上找仲半仙。
仲半仙見了仇大寶,就陰下臉來說,你又來做什么?你女人不是已經(jīng)死了么?難道是你病了不成?
仇大寶說,不,是我娃子病了,高燒三天了,打針吃藥全不管事。
仲半仙把仇大寶撂在一邊,捻著胡子閉眼枯坐了半天,最后只漫不經(jīng)心地給他說了兩個字,冰敷。
仇大寶出門的時候小聲罵了一句,老妖精。
當仇紅旗頭上被壓上冰塊的時候,他突然記起半跪在炕上侍候著他的這個紅艷艷的女人,她叫呂玉紅。
仇紅旗睜開眼睛,清清楚楚地叫了一聲她的名字。
他說,呂玉紅,你叫呂玉紅。
呂玉紅嘩地撲過來摟住仇紅旗說,紅旗喲,我以為你過不來了哩,我還以為、我還以為……呂玉紅語無倫次地哼哈了一陣說,你說要是出了啥事,你叫我能對得起誰哩。仇紅旗被她綿綿的胸脯摟得緊緊的,她說,紅旗,你說,你想吃啥,我這就給你做去,你已經(jīng)快三天沒正經(jīng)吃啥東西了,就喝了幾口水。
呂玉紅沒有想到仇紅旗說他想吃奶,她聽了眼睛都睜大了。
仇紅旗睜著剛剛活過來的黑溜溜的眼睛又說了一聲,我要吃奶。
呂玉紅把手松開了一些,她說,奶粉行不?
仇紅旗搖了搖頭。
呂玉紅又說,那就煉乳?
仇紅旗把自己的腦袋搖得更加堅定了,他感到呂玉紅的身體頹然軟了下來。仇紅旗的兩只小手突然蛇一樣從紅棉襖的前襟下鉆了進去,接著他的整個面孔便被兩團山一樣聳起的奶房埋住了。
仇紅旗的頭和臉突然無限感慨地拱了起來,呂玉紅的乳頭像兩枚飽滿的沙棗,大片溫吐吐的馨香無聲地碰到他的臉上?;艁y中的呂玉紅又像貓一樣奇怪地叫了一聲,身子像一堵墻,軟軟地倒在了大炕上。
這是仇紅旗第一次正面接觸一個女人的身體,在那種單一的狀態(tài)中,他體驗到了一種母親身體無法給予的荒蠻的快樂。
炕又一次成了仇大寶夜晚的舞臺,燈一滅,他的表演就開始了。
但這樣的日子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呂玉紅的貓叫便在一天夜里忽然變成了痛心疾首的哭喊。她的圓圓的屁股,也在春天到來的時候逐漸地癟了下去。
有天夜里,仇紅旗聽到了呂玉紅拖著哭聲哀求說,求求你了仇隊長,不要了行不行?我給你縫衣做飯經(jīng)管你的小紅旗行不行?你饒了我行不行?
那時候仇大寶脊梁上泛著暗暗的油光,他說日他媽的,你說我咋能行,你是我婆姨呀,你說咋能行哩。
呂玉紅聲音壓下來一些說,你該不想讓我也像于香娃一樣死掉吧?我今年才十八。
仇大寶說,我日他媽我。
說完這話,仇大寶就起身穿上衣服出去了。
呂玉紅嗚嗚地哭著,伸出一只手來撫著仇紅旗的頭,她想他可能是睡著了,她也許非常害怕,她不知道黑暗中那一條路是自己的,她看不清她前面到底還有沒有路。這時候仇紅旗光溜溜的小身子魚一樣滑進了呂玉紅的被窩,迎接他的已經(jīng)不再是那雙堅挺如峰的乳房了。那個身體上豐富的內(nèi)容,已經(jīng)被不明程序殘酷地刪除,那是一套簡明又無法確切加以定義的程序。連程序的擁有者也說不清道不明,這套程序在他的身體里與生俱來地循環(huán)著,是那樣一個紛繁熱烈的時代給了它運行的機會。呂玉紅哽咽著,想說什么卻一次次地被壓回肚子里。她把仇紅旗緊緊地摟在懷里,像摟著自己的紅棉襖。黑暗把他們的身體越裹越緊。
這個夜晚突然襲擊了一個毫無準備的男人,遭到拒絕之后,仇大寶大為光火。一個男人在黑暗里孤獨地行走是恐怖的,也是危險的。仇大寶心里呼嚕呼嚕地冒著憤怒的泡泡,眼睛盯著天上燃燒的星火。他在第一時間就想到了仲半仙,這個孤老漢子仗著自己會擺弄幾根破草藥,連他仇大寶這樣的一隊之長他都不怎么正眼瞅。還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在某些時候給過他一些不大不小的難堪。仇大寶覺得這樣的社員,你不敲打敲打,遲早要出問題的。再說了,這漫長的黑夜里,總得有一些事情做一做。
很早以前仇大寶還是碎娃子的時候,他就對這個長著山羊胡子的老漢充滿了好奇。他敲著一只小鼓來到沙洼洼的時候,總是趾高氣揚地用兩根竹節(jié)一樣瘦長的手指去捏別人的手腕,從不舍得多伸出一根去。更要命的是,那些女人們蔥白的手腕他也能夠輕而易舉地捏得到。一直捏到被別人喊成仲半仙的時候,他搖頭晃腦地捻著山羊胡子的樣子看上去就更加牛皮哄哄了。這樣一個人,你說他不是牛鬼蛇神,誰是?
仇大寶差了兩個民兵,連夜將仲半仙從炕上揪起來押到了隊部,然后開始審問仲半仙。
他說仲半仙,你可是隱藏在咱們沙洼洼最大的牛鬼蛇神呀,上面叫收拾牛鬼蛇神哩,我還以為咱們這里沒有,嗨呀,你隱藏得太深了,差一點連我都發(fā)現(xiàn)不了你了。不過嘛,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怎么著,你是自己交代哩,還是讓人民群眾幫你回憶回憶?
仲半仙把弓著的瘦腰挺了挺,對仇大寶說,你叫我交代個甚?我一個老郎中有甚可交代的?
仇大寶這一次沒有火,他喊了一聲,來呀,門口的兩個民兵就進來了。仇大寶說給我捆上,不采取點無產(chǎn)階級的專政行動是不行的,一切階級敵人都是狡滑狡滑的,一切牛鬼蛇神也一樣,不采取點無產(chǎn)階級的革命行動是不會老實交代的。來,先給我吊到梁上。
眨眼工夫,仲半仙就被五花大綁,兩個民兵像掛一只小柴雞一樣把仲半仙掛在了房梁上。
這時候仇大寶問仲半仙,你是不是牛鬼蛇神?
仲半仙說,我是。
仇大寶問你可有什么交代的?
仲半仙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交代,你把我放下來哇仇隊長。
仇大寶起身來到仲半仙跟前,像看雜技表演一樣笑呵呵地拽了拽他的襖子,仲半仙便狼一樣嗥叫出幾聲來。仇大寶沒有想到一個干巴巴的老漢會發(fā)出這么大的聲音,他感到驚奇。仇大寶一擺手,兩個民兵手忙腳亂地松了繩子,掉在地上的仲半仙就呵嘍呵嘍地癱倒了。
接下來對于仲半仙的批斗,自然也就不會持續(xù)多久。每一次仇大寶一拍面前的白木桌子,喝令仲半仙向人民群眾老實交代的時候,仲半仙都是這樣開始的——他先在人群中選個地方站住,垂下手,弓起腰,然后說,鄙人本名仲原,家住寧州西河川,八歲拜師學醫(yī)……
交代完畢,社員們的揭發(fā)就會在仇大寶的一聲干咳之后開始。這種揭發(fā)是踴躍的,也是積極的,但大多只是說某年某月,仲半仙曾經(jīng)挖過西灘上的幾棵麻黃草,某年某月又將這些草弄給貧下中農(nóng)吃了,這不是把貧下中農(nóng)當成牲口了么?不過,吃了這草熬的湯汁,病的確是好了。至于說仲半仙當年日弄過女人,還為此出過人命,但那是大地主的小老婆。地主的女人,死了也就死了,不要背上思想包袱,還是應(yīng)該娶一個女人生些娃娃才是。到頭來,常常是把一個好端端的批斗會,差不多已經(jīng)弄成別的什么會了。
這樣的批斗,后來也漸漸有了聯(lián)歡和游戲的性質(zhì)。
這樣的會大多是在晚上進行的,會議的結(jié)果如何并不重要,總之仇大寶晚上是有事可做了。當一輪輪呵欠聲涌動在低矮的飼養(yǎng)室里的時候,仇大寶會適時地拍著張大的嘴巴,說一聲媽拉個巴子的,散會。這樣地批斗了一些日子,也無非以上種種,再弄下去也沒有啥花樣了,于是仇大寶就在一個晚上的批斗結(jié)束時,大聲對仲半仙說,仲老漢,你日后就把生產(chǎn)隊的馬路每天掃一掃吧。
仲半仙掃了三天馬路,大地就開始解凍了。一場能揭起地皮的大風把仲半仙的兩間茅屋給掀了個底朝天。
在仲半仙大放悲聲,長嘆天不容我的時候,仇大寶派了五個社員,把仲半仙的藥匣子和幾卷黃紙舊書搶救了出來,擺到了隊部西側(cè)的一間角屋里。
仇大寶對仲半仙說,你就住這里吧,住這里嘛,便于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監(jiān)督。
仲半仙貓著腰,一連哎哎了好幾聲。
關(guān)于這一點,仇紅旗一直以來腦海里都有許多疑問。自從仲半仙住到隊部那間不大的矮房子里之后,社員們有個頭疼腦熱就再不用借隊上的牲口去八家莊灘上找他了。而且明顯能夠看得出來,仲半仙的生活,也比過去方便了許多。仇紅旗弄不清楚這到底是對仲半仙這個牛鬼蛇神的照顧呢,還是懲罰。
因此有很長一段時間,仇紅旗對父親仇大寶的許多事都弄不大懂。當有一天仇大寶在一個女人身上出了問題的時候,仇紅旗才從那里看到了這件事情的一些端倪。
在沙洼洼歷史上的很長一段時間,仇大寶說我他媽的就是太歲。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仇大寶沒有想到有人真會在太歲頭上動土。
那時候上面剛剛分來了幾個下鄉(xiāng)鍛煉的知青娃娃。在仇大寶頭上動土的,就是其中一個瘦嘰麻桿的知識青年,叫王小明。
王小明說仇大寶的“仇”不能讀“chou”,應(yīng)該讀“qiu”。
這是什么話?毬是什么東西?襠里的家伙,就是屌呵。這不就等于說仇大寶成了毬大寶了嗎?這不就等于說仇隊長成了毬隊長了么?仇大寶聽了王小明當時的解釋,自己都木頭一樣瞪著眼睛聽呆了。
幾個城里下來的毛娃子看著坐在白木桌旁邊面紅耳赤的仇大寶,一而再再而三地證明說,“仇”這個字,用在仇大寶姓名上的時候,是應(yīng)該讀“qiu”,讀“qiu”才是唯一正確的。
有一個連锨把都捏不住的小丫頭知青,竟然也慢聲慢氣地站出來證明說,王小明所說一點也沒錯。并舉例說她家隔壁就住著一個姓“仇”的人,他們一家都喊他仇(qiu)師傅。
仇大寶睜大眼睛看著她那雙沒有成年的清澈的大眼睛,噎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后來仇紅旗也為此感到異常驚詫,他真的鬧不清老祖先干啥拿襠里的玩意兒來作自己的姓哩,這不是自己日弄自己哩嘛!
仇大寶并沒有叫那個派工之前的短暫時刻繼續(xù)地尷尬下去,他很巧妙地在一片驚詫引起的沉默中爭取了主動。他用一種平靜的口氣一一為社員們派完了工,最后才指著那群乳臭未干的男知青氣急敗壞地說,你們——你們幾個——去把那圈豬糞起出來。
然后又把那個長著一對大眼睛的女知青從中挑出來說,你——你到大倉庫里翻曬麥子去。
仇大寶的火氣到下午上工都沒有消,他氣呼呼地去集體的豬圈里視察了一圈,看著男知青們在臭烘烘的豬圈里十分賣力地干著活,但他還是逮了個不能再小的茬口,朝他們狠狠發(fā)了一通火。火沒有發(fā)完,反而又把早上的火給激了起來。他心里實在太難受了,像塞滿了豬毛,懊喪得很。他走到大倉庫跟前碰到保管員老胡的時候,又把老胡給美美地日噘了一頓,叫他去車棚里把社員們損壞的牛車仔細點一點、查一查,看是不是有人在故意破壞社會主義,破壞抓革命促生產(chǎn)。他一發(fā)火,老胡站著的時候就發(fā)抖。仇大寶話音一落他就撒開腿一拐一拐地跑了。仇大寶像一頭找不到獵物的獅子,又像一頭快憋瘋了的叫驢,走起路來腳步沉悶,但底氣十足。進了大倉庫的時候,他被一圈白亮亮的光暈驚呆了——女知青正在勾腰從倉子里往出挖麥子,倉沿太高,她個頭太小,勾腰時小褂子向上一提溜,露出來的那一段身子,竟然雪一樣白。
仇大寶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白的身子,他的頭一個老婆沒有,于香娃沒有,呂玉紅也沒有,沙洼洼那些和他有過魚水之歡的女人都沒有。仇大寶朝那片晃眼的白光走了過去。他沒有想到這個名叫孫小的女知青被他覆蓋之時,眼睛里會滲出兩粒蠶豆般碩大的淚粒。這叫仇大寶非常地后怕,他這才意識到孫小是知青、是高壓線、是有別于沙洼洼其他任何一個女人的另外一種女人——不光是她的身體,還有她的身份。
仇大寶神情慌亂地拾掇著自己,孫小卻不像其他女人那樣急切地把自己的衣服穿好,她的身體在仇大寶離開之后,仍然一動不動。仇大寶因此急出一身油膩膩的汗水來,他奇怪以孫小這樣小巧的身子,怎么可能支撐起自己石板樣壯闊的身板?孫小一動不動,頰上的淚水卻滴滴答答開始成串地滾下。接著她的兩瓣嘴唇向腮后一撇,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孫小說,仇(qiu)大寶,你是個流氓。
仇大寶已經(jīng)壓下去的火又給孫小的這句話點燃了,燒上來了,仇(qiu)這個聲音太不能叫他容忍了。他一把將庫房門反扣上,瘋了樣將白晃晃的孫小重新提起來,撂到盛滿金色小麥的倉子里。孫小就那樣在仇大寶身下一邊掙扎,一邊沒完沒了地咒罵。聲音卻一次比一次小了,最后連咒罵聲也變得有氣無力了。
仇大寶離去的時候,對已經(jīng)渾身癱軟的孫小說,趕明兒去大隊學校教書吧,就你這小身子,能勞動個啥?
孫小躺在麥子上,什么也沒有說。
三天之后孫小居然真就去大隊學校教書了。
仇紅旗上三年級的那一年,孫小看上去已經(jīng)是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大姑娘了。她的奶子像兩座危險地聳立著的高山,時刻都搖搖欲墜,常常叫人無端地瞠目。那時候仇大寶已經(jīng)是沙洼洼大隊的大隊長了,他總是會出奇不意地來學校視察一番。當他從教室里離開,孫小老師就會對仇紅旗他們說,現(xiàn)在同學們開始自習。
有幾次膽小的仇紅旗在同學們的慫恿下跟著跑出教室,他從教師宿舍的窗戶里,清楚地看到仇大寶迫不及待地將孫老師那兩座驕傲的山頭穩(wěn)穩(wěn)地拿住了。
一天夜里,孫小推開仇大寶家的院門,叫了一聲大隊長。
仇紅旗看見孫老師清澈的眼眸里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水霧,迷蒙而悠遠的那種樣子。孫小說,大隊長,我——我找你……匯報個情況。
仇大寶推開飯碗說,走,隊部去。然后匆匆披上褂子隱入黑暗中。
令仇大寶沒有想到的是,他把孫小的肚子搞大了。他忘了,孫小是不同于沙洼洼其他女人的另一種女人,她不光是一個知青,還是一個沒有嫁人的女知青。肚子漸漸地大了,她想蒙混過關(guān)顯然是不行的。當孫小在田間道上把自己三個月沒有來那個啥的情況如實反映給仇大寶的時候,他著實出了一身冷汗,從腳后跟那兒一直到脖梗子都涼颼颼的。
孫小比仇大寶更加害怕,說實在的她已經(jīng)害怕了兩個多月了,自從上個月沒有來那個啥她心里就開始嘀咕了。但她沒有想太多,她覺得革命形勢應(yīng)該一切正常,一片大好而不是小好。在緊張的革命生活中,偶爾的錯亂是經(jīng)常會有的。所以第一個月她沒有對仇大寶說什么,第二個月那個啥沒有來她也沒有說,免得仇大寶說她錯誤地判斷了大好的革命形勢。
當仇大寶用自己粗大的手掌摩挲著孫小圓潤的小肚皮時,他說,這……不會是那幾個小牙狗們干的吧?
孫小一把打開了他的大手,咬牙切齒地說,仇大寶你這個流氓,我——操你媽。
這一聲把仇大寶徹底罵醒了,他馬上從田間來到了隊部,風風火火地把仲半仙叫進來,然后“啃”地咳了一聲,語重心長地說,老仲啊,最近貧下中農(nóng)有些反映,說你的表現(xiàn)可不夠積極呵。你說,是不是需要開個會給你敲個警鐘啥的,幫助你進步一下?像你這種思想上背了包袱腦子里出了毛病的人,不經(jīng)常提個醒兒,恐怕是不行的。你說是不是?
仲半仙一聽這話腿就軟了,他說大隊長,我——我天天都在掃馬路,我沒有一天不在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監(jiān)督教育呀大隊長。
仇大寶見仲半仙身子開始抖了,才壓低聲音說,那好,現(xiàn)在組織上考驗你的時候來了,現(xiàn)在有一項重要任務(wù)交給你,這是一項政治任務(wù),是組織上對你的信任,更是對你忠誠程度的考驗,你有沒有信心把這個任務(wù)完成好?
仲半仙腦殼搗蒜樣地說,有——有,有。
聽完仇大寶的安排,仲半仙就偷偷露出了笑臉。
仲半仙的湯藥沒喝下去三包,孫小就在仇大寶家的大炕上滾成一團了。滾到半夜,尿出一團粉艷艷的血肉來。
仲半仙用一根柳棍撥弄了幾下說,沒事了。
呂玉紅陰沉著臉,為這件事情從頭到尾地忙碌著。仇紅旗能從她的眼睛里讀出一些異常奇怪的內(nèi)容來。
后來,仇大寶又把仲半仙叫到另一張白木桌子前,悄悄地說,你能不能叫這個女人的肚子永遠不要出問題?仲半仙支吾半天不說話。仇大寶說,你是不是還想吊到房梁上玩一玩???仲半仙這才抖抖索索地說,大隊長,有……我有辦法。仇大寶說,這同樣是一項政治任務(wù),你還不快些拿出你的辦法來?你是想和組織討價還價是不是。仲半仙說大隊長,這可是我們醫(yī)家大忌,這一付藥下去,以后想生都難了,做這事是要折損陽壽的啊。仇大寶說我告訴你仲半仙,要革命就會有犧牲,建設(shè)社會主義沒有點犧牲精神怎么行?你再不要在我面前神神鬼鬼的了,你要知道,我們無產(chǎn)階級專治牛鬼蛇神。
仲半仙濃黑的湯藥被孫小那張誘人的小嘴喝下去之后,她的肚子果然再沒有出過問題。后來仇紅旗聽說,孫小回城后結(jié)了三次婚,也離了三次,身邊始終沒有留下一男半女。再后來,仇紅旗在城里的小公園里常常能碰到她——那個又矮又瘦的孤老婆子,她一年四季差不多都穿著一成不變的衣服。一對混濁的眼睛常常向著太陽。只是,她已經(jīng)認不出那個經(jīng)過她身邊時常駐足的男人,就是當年的仇紅旗了。
在一次公社先進生產(chǎn)表彰會后,作為先進生產(chǎn)單位代表的仇大寶戴上了大紅花。在那一天,他和另外幾個先進生產(chǎn)單位的代表坐在一張桌子上用大碗喝酒。喝到高潮的時候,公社書記前來敬酒。公社書記走到仇大寶面前說,仇大寶同志,今后在工作中要注意自身形象,要牢記為人民服務(wù)的宗旨,不要光盯著女人的褲腰帶。
仇大寶已經(jīng)喝高了,他都戴上大紅花了,他當然要喝高。他站起來和書記大人干了一個說,人——人民都不叫我日我咋為人民服務(wù)哩?我咋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wù)哩?書記的臉一下子紅了,連說仇大寶同志,你是不是喝高了你?說完書記就撂下他們這一桌,到別的桌上去敬酒了。有人問仇大寶,你弄了幾個知青?是不是知青就比貧下中農(nóng)好啊?仇大寶說,日貧下中農(nóng)算啥本事,我以為你們戴紅花的都睡過城里下來的女知青了哩!說完仇大寶就大搖大擺地離開酒桌走了。
仇大寶說這些話的時候,仇紅旗就夾雜在人群里,仇大寶從來不會讓兒子錯過這樣一次吃喝的機會。那時候仇大寶是大家眼里最紅的一個大隊長——世代貧農(nóng)——他的出身實在太好了。
仇大寶沒有想到第二天公社書記會派人傳話召見他。在公社書記的辦公室里,已經(jīng)有些禿頂?shù)臅泴Τ鸫髮氄f,仇大寶同志,現(xiàn)在是組織考驗你的時候。這樣的一個開場白過后,書記大人壓低聲音說,我們公社廣播員同志的肚子出了問題,現(xiàn)在組織上交給你一項緊迫的任務(wù),派她去沙洼洼大隊工作一段時間,你要把她的肚子問題解決好,并且保證她的肚子今后不出同樣的問題。
仇大寶像個軍人一樣啪地站直身子說,我保證完成任務(wù)。
廣播員的問題要比孫小的問題稍稍復雜一些,畢竟已經(jīng)快五個月了嘛。仲半仙死活下不了手。嚇唬了一陣終于下手了,一付藥下去卻無濟于事。仇大寶急出一頭冷汗來,揪住老漢的領(lǐng)巴子,抬手摑了一個大嘴巴。沒有想到仲半仙的兩顆老牙竟然脫下來,當啷啷滾在地上。又一付藥下去沒過多久,廣播員同志嘴里喊出的聲音就比架在樹椏杈里的高音喇叭吼得還兇了。與那個時常播送重要指示的軟綿綿的女聲相比,根本無法聯(lián)系在一起。她吼喊到后半夜,屙出一個鞋底長的血疙瘩。
仇大寶這才放下了懸著的一顆紅心,給仲半仙遞了一顆煙。這件事情,仇大寶辦得相當?shù)亓罱M織上放心,也相當?shù)亟薪M織上滿意。他的前途也因此更加光明了。
仇大寶去大隊上任的時候,沒有忘記帶上自己的寶貝——仲半仙。他叫人在大隊部空闊的院子里騰了間房,把仲半仙和他的藥柜子都搬了過來。
在仇紅旗上小學的那幾年時光里,又陸陸續(xù)續(xù)有另外幾個生產(chǎn)隊的女知青大搖大擺地來學校頂替了幾個男人,當上了老師。但到了后來,除了孫小,仇紅旗已經(jīng)記不起她們的名字了。
另一個春天到來的時候,呂玉紅已經(jīng)瘦成了一把干柴。仇大寶早已不能再接近她的身體了,她身體里有一個地方經(jīng)常地流血,那張臉,通常也是紙一樣白的顏色。有一天她居然躺在那盤大炕上再也下不來了,仇大寶根本不可能有時間照顧她。他工作和戰(zhàn)斗的地方已經(jīng)搬到大隊部去了,那盤老炕他已經(jīng)不再光顧。仇紅旗偶爾為呂玉紅端來一碗水,她臉上就會掛下兩道清淚。她什么也不說,就那么將眼睛睜開一條縫,看著仇紅旗。那眼窩深深的,像一口看不到底的深井,空洞和迷惘如鬼魅般在她眼睛里來回游蕩。
一直到死的那一天,她都這樣看著仇紅旗。
得到呂玉紅死亡的消息之后,仇大寶打發(fā)幾個社員將呂玉紅裝進一口白板棺材,埋在了于香娃墳地下首一個不顯眼的地方。仇大寶對社員們說,工作忙啊,革命進程中,死人的事情是經(jīng)常都要發(fā)生的,你們把她埋了去。
和仇大寶一起忙碌的,還有仲半仙,他一天除了外出采藥就是接受仇大隊長沒完沒了的政治任務(wù)。各大隊的大隊長們,時不時地要過來和仇大寶交流生產(chǎn)經(jīng)驗和工作心得。當然,有求于仇大寶的時候會更多。與其說是有求于仇大寶,不如說是有求于仲半仙。但仲半仙受制于仇大寶,因此也永遠只聽命于仇大寶。那時候仇紅旗就住在仇大寶辦公室隔壁的一間屋子里,他總能看見那些站在講臺上看上去女戰(zhàn)士一樣的老師被仇大寶一把撂倒在床上,她們每個人的聲音,和于香娃和呂玉紅都是不同的,她們發(fā)出的是絕對城里人的聲音。從這些聲音中,聽不出她們是興奮還是痛苦。她們的聲音往往淹沒在沙洼洼一年四季無邊無際的風聲中。
那是個風沙肆意的年代,人們眼前永遠彌漫著無止境的灰暗。因此,更加驚心動魄的事情接著就發(fā)生了——仇大寶居然把劉老二剛剛過門的新媳婦撂倒在飼養(yǎng)院的馬槽里……
遠遠地看見這一幕的社員同志們,竟然什么也沒有看見似的躲開了。倒是圈里的牲口受到感染,一頭騾子竟然跳上驢背恬不知恥地做了起來。
當怒不可遏的劉老二提著鐵锨沖上來的時候,仇大寶已經(jīng)把自己該辦的事情全都辦完了。他對喘著粗氣的劉老二說,回家去,今兒個你不用出工了,我給隊長說,記上你兩個工。說完就倒背著雙手走了。劉老二看見一頭母騾子背上又爬了一頭黑驢,抄起鐵锨就沖了過去。沒有想到他的新媳婦卻一抱子將他攔住了,她說你打壞驢就是破壞生產(chǎn)呀,要打,你就打我好了。
劉老二扔掉鐵锨蹲在地上抱頭哭上了。一邊哭一邊說,叫驢呵,叫驢呵,真正是一頭大叫驢呵。
沒有人會意識到這幾聲漫無邊際的咒罵意味著什么。
當時躲在墻角里的仇紅旗看見劉老二眼睛里的淚水泉水樣直股子往外淌,遠近卻沒有一個人過來安慰他一聲。他的新媳婦也不敢來安慰他,他的鐵锨就躺在他身邊的糞地上——它也不來安慰他。那幾頭驢和騾子干完自己的事情也不來安慰他,又走到空曠下來的槽頭,若無其事地嚼起了被切短的干草。那一刻,仇紅旗清楚地聽見遠處的天上嚯隆隆響了一聲,他害怕劉老二會真的把天哭塌,就趕緊溜掉了。
再后來,劉老二被派到了昌馬河上游去修水庫,點炮炸石頭的時候,劉老二把一條腿給炸飛了。從此劉老二就沒有停止過他那獨一無二的詛咒。
他總是說,叫驢,叫驢。
當仇紅旗把這些事情都放在一起細細琢磨的時候,就覺得仇大寶后來不出事,幾乎是不可能的。
而且不把事情出在驢身上,也幾乎是不太可能的。
那時候仇大寶突發(fā)奇想,他要改良沙洼洼的毛驢種群。他費盡周折,從很遠的地方調(diào)來一頭關(guān)中大叫驢,在大隊部西側(cè)的一片空場子上弄了個配種站,計劃在一至兩年內(nèi)把所有生產(chǎn)隊的在役毛驢,都改良成身材高大的力量型關(guān)中驢。
正當仇大寶沉浸在一片憧憬當中的時候,一個嚴峻的問題出現(xiàn)了:關(guān)中大叫驢只肯三天交配一次,其余時間,任你怎么招,怎么誘,它那條黑黢黢的家伙縮在肚子里,就是不往出躥。精料加上不說,一天再加十個生雞蛋幫它生精也不行。這可愁壞了大隊當家人仇大寶。那一天,仇大寶氣哼哼地將專門調(diào)來負責配種的何拐子一把攉開,綰起袖子,親自出馬了。
在仇大寶往大叫驢卵子上拍第三把的時候,它鐵錘樣的后蹄先他一步,迅速地砸在了仇大寶的交襠里。
這一蹄子,果然是關(guān)中大叫驢的一蹄子,仇大寶石板樣的身體被撂在了一丈開外……
從這一天開始,仇大寶便開始了他在縣人民醫(yī)院長達半年的住院生涯。
仲半仙說,仇大隊長的兩只卵子被關(guān)中大叫驢給踢碎了,就像一巴掌下去拍碎了兩枚鳥蛋。他對仇大寶說,仇大隊長呵,我老漢已經(jīng)沒治了。
縣人民醫(yī)院的醫(yī)生,把卵子不叫卵子,叫睪丸。
他們診斷說,仇大寶的兩只睪丸已經(jīng)被外力完全擊碎了。不管叫卵子還是叫睪丸,醫(yī)生說的意思與仲半仙說的一樣。這種情況,再高明的醫(yī)生也只能束手。兩個月過去之后,插在仇大寶尿道里的塑料管子抽出去了,身上的疼痛也漸漸消失了。在疼痛消失的同時,仇大寶發(fā)現(xiàn)自己作為男人的功能,也已經(jīng)不復存在。
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里,仇大寶更多的是在醫(yī)治他心中看不見的傷口。他甚至把老得不中用的仲半仙從沙洼洼拉到縣城為他下方子。仲半仙用沒有牙齒的漏風的嘴巴笑呵呵地說,仇大隊長,你做男人的日子已經(jīng)到頭了,你也應(yīng)該知足啦。說完,仲半仙就把一個蒼涼的背影留給了仇大寶。不幾日就從沙洼洼傳來消息,風燭殘年的仲半仙死在了那張鋪了草席的木床上。有人想得到他那幾卷發(fā)黃的醫(yī)書,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了屋子里半火盆書頁的灰燼。
那些日子,醫(yī)院里常常能聽到仇大寶的嚎叫,那些聲音更多的是從他腔子里發(fā)出來的,低沉,郁悶,還帶著無法言說的憤怒。仇大寶會無端地把年輕的女護士們一把揪過來撂到病床上,等她們睜大眼睛開始掙扎的時候,他卻蹲在墻角無聲地哭了。仇大寶白天基本上不出病房,到了晚上,他卻神出鬼沒地來到醫(yī)院后邊空闊的院子里,在那零星的花草樹木間竄來竄去。
那些日子,沙洼洼的男社員們一個接一個地來醫(yī)院照料他們公傷的大隊長,他們的臉上無一例外地露出一絲隱約的興奮。那層興奮又是掩蔽在一層厚厚的皮膚下邊的,像冬天的河面,雖然上面結(jié)了一層冰,但水在冰下卻依然無比歡暢地暗暗流動,甚至能聽到流動的聲音。他們面皮下面那難以抑制的興高采烈,仇大寶渾濁的雙眼是看不出來的。他們表面上都是痛心的神情,仿佛他們的睪丸也給踢碎了。但他們的眼睛從來都不敢和仇大寶的目光對視,生怕他從他們臉上看出心里的內(nèi)容來。
那時候的仇紅旗,已經(jīng)是一名公社中學的學生了,但他對仇大寶的病痛卻無動于衷。仿佛冥冥之中,或者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已經(jīng)預料到在仇大寶身上將會出現(xiàn)這樣的變故。那一段時間,沙洼洼男人們的興奮是溢于言表的。關(guān)中大叫驢憤怒的一蹄子,無疑是代表所有沙洼洼男人踢出去的。這一蹄子似乎還代表著一個時代的結(jié)束,另一個時代的開始。
仇大寶從縣人民醫(yī)院四樓的窗戶一躍而下的那個時刻,肯定體驗到了飛翔的快感。當黑夜里“咚——”地響起一聲巨大回響的時候,醫(yī)院空闊的大院里的寂靜并沒有被打破。直到第二天天光大亮,人們才發(fā)現(xiàn)沙洼洼那個差不多已經(jīng)瘋掉的大隊長,早就硬硬地死在那里了。
仇大寶的葬禮搞得異常倉促——公社書記打發(fā)新接任的大隊長去縣城的木器廠弄了口棺材,然后托關(guān)系弄了輛運輸隊的舊卡車,把仇大寶的尸體從醫(yī)院的太平間拉回來,草率地埋在了西河壩過去的沙窩里。
就是在那一年,仇紅旗被照顧到公社當上了通訊員。
仇紅旗是在公社干了整五年通訊員的那個秋天結(jié)婚的。是那個已經(jīng)完全禿頂?shù)臅洶才帕诉@一切。那是一場給仇紅旗內(nèi)心帶來恥辱的婚姻——那個大出他好多歲的廣播員成了他的老婆。仇大寶雖然感激她新婚燕爾時期在床笫之事上對他的引導,但卻永遠忘不掉她躺在他們家老屋大炕上聲嘶力竭的那一夜慘烈的吼叫。
也是在這一年,仇大寶從通訊員變成了公社的團委書記。當然,這是他與那個廣播員結(jié)婚之后那年冬天的事情。
也正是那揮之不去的吼聲,使仇紅旗永遠懼怕接近這個女人的身體——甚至任何女人。他試過幾次——當然是不同的女人,當他的手指接觸到她們身體的一剎那,他內(nèi)心原本堅硬的世界就陡然坍塌了,代之而來的是不停的抽搐和連續(xù)的干嘔。沒有了那種被生命挑逗起來的歡娛,他腦海里翻涌的總是黑暗中的陷落和悄然迫近的死亡。這成了他一生無法克服的陰影。
后來那個陰影慢慢在他身上擴大了,蔓延到了他的整個身體。那之前他已經(jīng)幾乎是親眼目睹了兩個女人的死亡——于香娃和呂玉紅,他幾乎是親眼看著她們一天天死掉的。她們的身體流著血,臉色變得蒼白,手指像柴棒一樣,她們是像風吹著沒有水分的樹一樣一天天死掉的。
她們的離世,成了仇紅旗心中認識死亡的標本。
——死是容易的。
責任編輯梁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