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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光賤(中篇小說)

2012-04-29 00:44:03連諫
廣州文藝 2012年12期
關鍵詞:小禾大海姐姐

連諫

1

在這個世界上,如果一定要讓姚美娟相信某件不可能的事情會發(fā)生,那么,她寧愿相信天會塌下來地會陷下去也不相信孟林會因為別的女人拋棄她,因為這,她經(jīng)常和人急,急得次數(shù)多了,就有人說姚美娟是老公迷,迷到啥程度?如果她男人身上生了虱子,那虱子也是雙眼皮的,俊著呢。姚美娟的嫂子沒文化,說話直接,說什么老婆迷老公迷的,就是賤!老戲里的男人點劃著跪在地上的女人一口一個賤人賤人地牙根癢,就這么來的。

姚美娟賤得很自信,這自信來自于和孟林的戀愛,談得多艱難啊。剛大專畢業(yè)的姚美娟,在商場當出納,雖沒漂亮到傾國傾城,可吹彈即破的皮膚,水嫩嫩的蔥白一樣,圍著她打轉(zhuǎn)的小伙子一大群,閉著眼隨便摸個都比孟林條件好。

可她就看上孟林了。

孟林的缺點是沒學歷,除了一具正值青春的好皮囊,身無長物,雖然是本市人,卻連個落腳的家都沒有。因為他父親去世得早,母親把他扔在伯父家就改嫁他人了。

那會,城里人已開始鄙視鳳凰男,孟林坦率地說,他還不如鳳凰男呢。

姚美娟喜歡的就是他身上的這股坦率勁,這才像男人,坦率人的肚里不藏奸,在感情上不會給她虧吃,兩人就好上了。

打小沒家的孟林缺愛。姚美娟善良、溫柔,讓他覺得,有她的地方就是天堂,就可著勁地表現(xiàn),表現(xiàn)了倆月,姚美娟就打算帶他回家,又怕父母知道了他底細不同意,第二天要帶孟林回來了,頭天晚上才說,還是專揀好的。

她把孟林領進門時,父母還是端著笑臉的,因為孟林長得體面,也就是說很帥??墒牵瓤絾柾昙彝デ闆r,姚美娟媽的臉就像熟透的柿子,呱嗒!就摔了下來,好像面癱了,摔下去就再沒擎起來,就那么沉甸甸地掛著,把一大早備好的雞鴨魚肉乒乒乓乓塞進冰箱,就找街坊鄰居扯八卦去了。姚美娟他爸是港務局搬運工,如假包換的大老粗,他來得更直接,把孟林喝了半杯的茶拖過來,孟林還以為是要給他續(xù)茶,忙起身恭敬著說自己來,卻見姚美娟他爸看都不看他一眼,端起茶杯就進了廁所,就聽噗的一聲,茶進了馬桶,轟隆一聲被吞進了下水道,然后,姚美娟他爸從廁所出來,站在客廳中央,努足力氣,放了一個歌聲嘹亮的響屁。

姚美娟頓時面紅耳赤,忍著奔涌而出的淚水,拽著孟林就沖出了家門,再也沒回來,直到父親去世,姚美娟才回了一趟家,那會,女兒孟嬌已經(jīng)三歲了,或許因為痛失老伴,姚美娟媽已經(jīng)沒力氣拒絕闊別了五年的女兒和三歲的外孫女,把她們摟在懷里,號啕大哭,算是認下了孟林這女婿。

姚美娟哭得也無比凄慘,五年而已,生活像碾砣一樣地蹂躪著她,生生把她從一個白嫩嫩水靈靈的姑娘蹂躪成了黃臉少婦。

是的,她愛孟林,孟林也愛她,拉著孟林從家里跑出來,發(fā)誓再也不回這個家門的時候,她還信心滿滿地以為,只要有愛情,一切就皆有可能,也和孟林這么說過。

孟林沒真正意義上的家,房子是租的,在四方區(qū)的一棟筒子樓的四樓,窗外是一片低矮的平房頂,煙塵從發(fā)電廠煙筒飛出來又飄搖著落下,經(jīng)年累月的,在房頂上攢了厚厚一層,像積雪上覆了把灰燼,偶有腐朽落葉、焦黃的舊報、各色塑料袋停上去歇歇腳,讓眼前這片世界,看上去既破爛又絢爛,就像那一刻姚美娟心中的未來,因一切皆有可能而繽紛。

多少年以后,姚美娟才明白,人啊,只要有股向上的氣頂著,看什么什么好,給塊石頭都覺得能栽出棵花來。

可生活比白雪公主她后媽的毒蘋果還殘酷,毒蘋果一口咬下去,人就給放倒了,嘛痛苦也感覺不到了,感覺不到的痛苦就是沒有痛苦,而生活的殘酷,是那銼刀磨骨銼肉……疼得不激烈卻是遍體鱗傷,沒完沒了,身上挨著疼,臉上還得端著笑。

姚美娟是這么想的。

雖然她和孟林登記了,可在街坊鄰居眼里,依然屬于混小子拐帶良家姑娘的范疇,因為他們沒辦婚禮,老姚也沒請他們?nèi)コ韵簿?,沒經(jīng)過親戚朋友見證祝福的婚事怎么能算得上是婚事呢?可姚美娟不在乎,因為她年輕,年輕得有足夠力量蔑視一切約定俗成。

那會兒的孟林,給老板開車,老板是做工程的,雖說有公司,一共三人,就老板、孟林和一個叫小娜的出納,老板攬了活就找施工隊頂上,沒活了就三個人窩在不到十平方的辦公室里吹大牛侃大山,吹來侃去的,老板就把小娜的肚子侃大了。孟林回家和姚美娟說,她給嚇了一大跳,覺得他老板和小娜都不是正經(jīng)人,孟林和這號人混沒個好,讓他辭職換份工。

孟林不肯,說人的好壞,不是學的,是脾性,也就是說,是骨子里帶的,跟后天沒關系。何況,他從十幾歲跟著老板混,如果不是老板幫他掏考駕照的費用,他根本不可能開車,不開車的孟林除了成為街頭混混就是淌臭汗賣力氣的。有良心的人要知恩圖報,他不能翅膀一硬就把老板甩了。

姚美娟覺得也是,再一想,孟林對老板都這么有情義,對跟著他吃苦受累的媳婦,肯定也錯不到哪兒去,于是,對孟林的選擇,也就認了,甚至,小娜給老板生孩子的時候,因為沒人照應月子,姚美娟還去幫過幾天忙,看著因剛做完剖腹產(chǎn)而臉色蒼白的小娜,她就恍惚了:這女人沒七個頭也沒八個角的,和其他女人沒什么區(qū)別嘛,她怎么能干出偷別人老公這種既危險又沒臉沒皮的事呢?良心就不愧得慌?

回家就和孟林說了。

孟林說感情的事,難說,其實老板是個仗義人,小娜也是個挺靦腆的好姑娘,可他們倆就是好上了,老板娘也覺察出來了,還私下找孟林打聽過,盡管孟林也覺得老板和小娜挺不對的,他還是不敢實話實說,老板也防著老婆這手,也明確地敲打過孟林,人啥時候都可以仗義,就是在別人家的男人女人有外心了這事上仗義不得,會仗義出人命來的。孟林牢記于心,待老板娘來問,遂把仗義包吧包吧揣進了口袋,臉都不紅地幫老板撒了謊,把老板娘給寬慰得歡天喜地、繼續(xù)搓麻生涯去了。

姚美娟不接受這一觀點,認為他就算不跟老板娘說實話,也該勸勸老板,他對得起誰呀?

孟林說勸過,被老板嘲笑了一頓,說他是母雞擔了老鷹的心,自己沒飛的本事就擔心老鷹會從天上掉下來摔死。還說女人和女人不一樣,等孟林有了喜歡的女人就知道了,只要你想搞那個女人,也搞上癮了,啥道德啥良心?全擦屁股紙,進下水道的貨。

姚美娟愣了一下,很緊張:你會不會變成他那樣?

孟林就噙著她的唇含含混混地說已經(jīng)這樣了。

姚美娟知道他說的是自己就是讓他上癮的女人。就嬌羞地打了他一下,嘴里說著討厭,心里卻想,是啊,平時自己也是挺孝順挺聽話的一姑娘,怎么會一遇上孟林,對爸媽的良心就喪了呢?

姚美娟就覺得愛情是個魔鬼,不管平時多善良多厚道的主,一旦被這魔鬼放一把火,就全盤皆毀,自己還幸福得云遮霧罩……

2

老板生意不好或者結(jié)不回工程款,孟林就拿不到工資,拿不到工資的孟林,靠姚美娟不到兩千塊的工資過活,去了房租和其他必要的開銷,饑一頓飽一頓地混著,日子漸漸顯出了凄惶相。

凄惶歸凄惶,姚美娟從不后悔和孟林在一起。

因為孟林很疼她,和他在一起,比和父母和哥哥姐姐在一起都要快活多了,從記事起,父母除了忙著上班掙錢喂養(yǎng)一家大小,就是惦記著怎么省點菜錢電錢自來水錢,哥哥姐姐整天忙活著和自己的男人女人過快活日子,根本沒人搭理她,只有孟林。

和孟林在一起,她輕易就能找到自己是某個人全部的幸福感。

早晨,孟林總是先把她送到單位,再去接老板,下班就不行了,只要老板有事,孟林就下不了班,姚美娟就去擠公交車,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就是擠公交擠掉的。

下班時候的公交車太擠了,姚美娟雖是孕婦,可還沒顯懷,她總不能上車就叫囂自己是孕婦求照顧。想要回家,就只能豁上把身子當肉餡往公交車里塞。有天她好容易才塞上車,車就開了,她急忙拉住吊環(huán),像掛驚慌失措的肉,歪歪斜斜地吊在那兒,被擁來晃去的,晃得胳膊快拉斷了,再然后……巨大的疼痛像一只手攥住了小腹,一股熱流順著大腿流到了腳面上。

她知道壞了,就哭了,哭得如喪考妣,混亂中,她是怎么離開擁擠的公交車廂的?不記得了,只記得她躺在醫(yī)院里,醫(yī)生告訴她孩子沒了,孟林眼含淚水,把她的手指攥得生疼生疼的。

孟林的老板來看了她兩次,一次是在醫(yī)院一次是在家里;一次他是和老婆一次是和小娜。陪他來的人不同,可每次說的話都一樣,抱歉他再忙也不該不讓孟林下班,如果孟林及時下班去接她,這事就不會發(fā)生,他歉疚得那么誠懇,每次都是。

恍惚間,讓姚美娟覺得,帶著不同的女人來看她的老板,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她和孟林說。

孟林就說老板經(jīng)常這樣,如果給小娜買了件衣服就一定會帶老婆去買件價錢一樣的,如果帶小娜去看了場電影也會再帶老婆去看一遍。

姚美娟問為什么。

孟林說可能因為他有良心,不想在老婆面前愧疚得慌。

姚美娟說那他不出軌不就行了?

孟林撓撓腦袋說是啊……

關于老板的外遇,以及怎么平衡兩個女人,是姚美娟和孟林的常規(guī)性話題。關于出軌這件事,對于姚美娟這種把愛情當理想童話來膜拜的女人來說,不僅僅是反感,是反感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的,可能因為經(jīng)常聽孟林說他老板和小娜的事,她也會恍惚,出軌,是不是也是愛情的一種?

她曾假想過,如果和小娜好的是孟林呢?她會原諒孟林嗎?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嗎?

不!絕對不會!可以原諒的出軌,必須發(fā)生在別人身上,才可以寬宏大量,勉強原諒。

如果發(fā)生在她身上,她能把孟林的雞巴剪下來扔到街上,讓流浪貓叼了去也不能便宜了某個不要臉的女人。

她和孟林也這么說了。

孟林笑得像初秋的太陽,明朗而響亮,他說在這個世界上,誰都可以出軌,唯獨他孟林不可以也不會出軌,否則他就是忘恩負義的王八蛋,不用姚美娟剪雞巴,他會自己坐在大街上,把自己一刀刀削了喂狗,因為辜負了姚美娟這么美好的女人的男人不配作為人活在這世界上。

姚美娟讓他說得滿眼驚恐,撲在他懷里,緊緊地抱住他的腰,仿佛一松手,他真的就會跑到街上削了自己。

3

半年后,姚美娟又一次懷孕了,為了防止重蹈覆轍,想當爸爸的孟林,在得知姚美娟懷孕的第二天就對老板說了。

老板說這次可要小心,讓孟林每天晚上班早下班地接送姚美娟,遇上有事需要用車,也是打出租,堅決不讓孟林出車。

姚美娟有些過意不去,對老板說,其實不用這樣,完全可以讓孟林接她回家后再回去陪老板忙活。老板一臉正色地說不行。小娜也在一邊幫腔,讓姚美娟別客氣,懷了孕的女人,就應該嬌氣著點。還讓姚美娟有什么需要她幫忙的盡管說,弄得姚美娟滿胸膛都熱乎乎的,恍惚間,就覺得老板和小娜真的是很般配的一對,都很善良,也懂得體恤別人,就問孟林,既然老板和小娜這么好,干嗎不離婚在一起?

孟林說這么過不也挺好嘛,離什么離?

姚美娟就奇怪了,說小娜給老板把孩子都生出來了,難道不想和他結(jié)婚?

孟林就說那是他們的事,咱不操心。

可姚美娟的好奇被勾起來了,孟林被糾纏得沒轍,就說這第一么,老板不想離,不是他不喜歡小娜,是想想老婆陪他過的那些苦日子,離婚這倆字說不出口,再就是離婚就要劈分家產(chǎn),反正小娜孩子都生了,他不離婚也跟定他了,他何必兜著良心上的過不去再損失一半家產(chǎn)和老婆離婚呢?

姚美娟就噘嘴說,如果她是老板娘,才用不著忍這份屈辱呢,把婚一離,拿著一半家產(chǎn)過揚眉吐氣的日子去。

孟林說事沒那么簡單,雖然老板是老板,可家底也沒多厚,老板娘不上班,沒生活來源,就算分一半家產(chǎn)也吃不到老。

姚美娟說:可以找份工作嘛。

四十多歲的人了,沒文化沒技術,能干的工作不是去酒店后廚洗碗就是去做保潔大媽,就算她能干得了,可她豁得出臉皮嗎?

姚美娟怏怏了一會:是啊,看來,不管老公混得好不好,女人都不能隨便辭職,要不然就是自斷后路。

孟林笑她杞人憂天,然后信誓旦旦地讓她放心,等將來有條件了,她完全可以放心大膽地自斷后路,因為他不是老板也不是別人,他是有良心的好人孟林。

姚美娟相信。說這番話的孟林,正在使勁從背后抱著她,好像自己是條熱烘烘的棉被,能裹住她給她足夠的溫暖,可他太瘦了,瘦得像根單薄的面條,緊緊地貼在她因懷孕而變闊大的后背上……

嚴寒把筒子樓凍透了,他們裹著僅有的兩床被子,蜷縮在冰窖一樣的家里,炙熱地愛著她的孟林,邊發(fā)誓賭咒邊想盡辦法地溫暖她,親吻她哆嗦的嘴唇,摩擦她冰涼的面頰,把她冰塊一樣的腳揣在懷里……

姚美娟就哭了,不是為自己,為孟林,知道他想給她溫暖卻給不了,這種無力給予,其實挺折磨人的。她知道。就像她,自從跟孟林跑了,無論怎么想家,都只能遠遠地站在馬路對面,看父親騎著破舊的單車回家,看母親吃力地拎著米啊面啊青菜啊走過黃昏的街道。有一次,她看見母親拎了一大包米,趔趄著要過車輛呼嘯的馬路,她有些擔心,就跑了過去,默默拎過母親手里的米包,母親愣了一下,抬眼看著她,目光里曾有的溫度,刷地一下,像失足掉進山洞的兔子,跌得無影無蹤,冷著臉奪回米包,在汽車憤怒的鳴笛聲中,鏗鏘地過了馬路,丟下姚美娟站在車流滾滾的街上,淚流滿面。

生活是苦的,可姚美娟是快樂的,后來,女兒孟嬌出生了,像一撮糖被撒進了苦澀的生活,雖然女兒的出生讓日子比以前更緊巴了,她也更累了,可快樂來得切切實實,像女兒滑嫩嫩的小臉蛋,伸手就可以觸摸得到。

多年以后,姚美娟和姐姐姚美麗這么說,姚美麗只是睥睨了她一下,沒吭聲,這讓姚美娟既有點被輕視了的忿忿,也有些傷心,轉(zhuǎn)而在心里安慰自己:你這是想讓人相信黃連水也能泡出一顆快樂的心呢,沒人信是當然的。

自尊有些受傷的姚美娟也不辯解,日子怎么都是自己過,只要自己覺得快樂就行了,干嗎非要讓別人也覺得自己快樂呢?

不再和別人爭辯的姚美娟顯得很沉靜,那會,因經(jīng)營不善,商場像垂危的病人,已隱約可見死相逼近,同事們惶惶不可終日地猜測著商場是不是會倒閉,會怎么安置員工,姚美娟從不參與討論,倒不是她篤定,而是知道沒用,該來的事,不會因為人們的抵觸抗拒而延遲半秒到來,說來說去,除了徒增惶恐,又有何益?

但她和孟林說。

孟林說商場倒了我還站著呢,放心吧,養(yǎng)活得起你們娘倆。他篤定的語氣,讓姚美娟覺得就像肚子里被塞了幾顆熱烘烘的定心丸,溫暖、安全,進而幸福?;蛟S,女人窮其一生地在婚姻里勞碌,為的就是尋找這種感覺吧?

這幾年,孟林的老板發(fā)達了,沒忘提攜這個跟了他多年的小兄弟,不讓孟林給他當司機了,讓他掛在他公司名下,單獨接工程,當然,孟林門路少,大多工程是老板轉(zhuǎn)手給他的。

于是,姚美娟對老板的感激里,就有了些感恩戴德的成分,再說起他和小娜,嘴上就沒那么義憤了。

以前不行,盡管她覺得老板和小娜都不是壞人,可她看著小娜肆無忌憚地喊老板老公老公,心里,總有張嘴,歪歪地往下撇著,言語間難免露出些鄙夷。

其實老板轉(zhuǎn)給孟林工程,不純是提攜跟自己打天下的小兄弟,更多還是因為工程太小再要么就是利潤太薄,老板不屑于干,既然不干扔給別人可惜,還不如送給孟林賺人情。這些,孟林都知道。

在工程上有了進賬的孟林,果然沒食言,對姚美娟非常好,只要兜里有十塊就不會只給她九塊,兜底兒地全給,一旦知道哪兒有好吃的,不僅領著老婆孩子去吃,還要請上岳母及姚美娟的哥哥嫂子,吃得全家人滿嘴油光,卻沒人領他的情,仿佛,那些花銷不菲的酒菜,不過是孟林在為當年硬生生從他們家拐走了一姑娘令他們家蒙羞的贖罪而已,他們屑于吃,就是給孟林面子了,還想讓他們領情?想什么不好?不管是在孟林做東的飯桌上還是逢年過節(jié)他陪姚美娟回娘家,姚家人一貫居高臨下,仿佛允許他進門就已恩典了。

孟林很不爽。一開始他忍著,畢竟,當年和姚美娟生硬結(jié)婚,是傷了姚美娟父母心的,也讓姚家丟了面子,他以為忍一忍,讓姚家人把這口憋了多年的惡氣出了也就好了??梢疫@口惡氣就沒個出完的時候了,至于他的克制,在姚家人眼里,仿佛也是十惡不赦的罪人終于被打倒了又被踏上一萬只腳爬不起來了而已,是他應該有的待遇。

就算孟林再愛姚美娟,脾氣再好,也不愿被姚家人踩來碾去的,不僅他,姚美娟也生氣,也和哥哥姐姐以及母親吵過,雖然每一次都把他們吵得啞口無言,他們也答應以后不再用眼梢看孟林了,可待下次見了,一切的一切,又回到了讓她頭疼的最初。

姚美娟心疼孟林,跟他說,對娘家那群慣于拿冷屁股招待女婿的主兒,犯不著端熱臉!這娘家,要是沒要緊事,她也不回了,必得要回也是她自己回,不用孟林陪。

4

姚美娟工作的商場,終還是倒閉了,雖早就預料到了,可還是挺傷心的,倒是孟林看得開,說就算商場不倒,他也打算讓她辭職,因為再過一個多月,孟嬌就要上學了,學校沒食堂,午飯沒著落不說,小學下午放學早,既需要人接也需要人陪,雖然學校周圍有不少托管班,可都是奔著錢去的,不讓人放心。

姚美娟也不放心。

孟林雖沒掙著大錢,養(yǎng)活她娘倆還綽綽有余,于是,姚美娟這業(yè)失得也就心安理得了。

姚美娟每天除了做飯就是接送孩子、收拾家,可不管家收拾得多干凈,她心里總是不踏實,孟林說那是因為乍一不上班,不習慣,等習慣了就好了。姚美娟覺得有這可能。

可日子一天天過去,孟嬌都上學了,惶惑還是沒從姚美娟心上卸下來,她就想起了老板娘,她曾奇怪于她為什么那么喜歡搓麻將,現(xiàn)在理解了,有麻將搓著,就感覺不到空虛和惶惑的追逐了??伤恍?,她不僅不喜歡搓麻將,甚至深惡痛絕,因為她總把麻將和賭錢聯(lián)系到一塊,她厭惡賭錢就像厭惡游手好閑的人期望天上掉餡餅。

商場倒閉的事,娘家人知道,但知道歸知道,沒人顧得上關心她,母親有點老年癡呆了,常常在沙發(fā)上一坐就是一天,不看報紙也不看電視,就那么傻傻地坐著。哥哥因為中過一次風,從單位提前病退了,現(xiàn)在,除了關心腦血管他什么都顧不上,嫂子每天罵罵咧咧地伺候著一家老小,姚美娟也曾想幫她一把,可嫂子很機警也很排斥,倒不是嫂子能干得不需要任何人,是因為房子,家里的房子在老母親名下,這也是嫂子從不主動開口讓姚美娟和姐姐插手照顧老母親的原因。現(xiàn)在,嫂子伺候的老母親已不再是老母親,而是一套90平方的三居室。

姚美娟從結(jié)婚到現(xiàn)在,一直租房住,所以,在嫂子看來,她回娘家?guī)兔Γ灰姷檬嵌嘤行⑿亩蔷有呢蠝y,當然要提防著點,從嫂子的話里,姚美娟也聽出了端倪,也就不再流汗出力地去討嫂子的煩了。

閑得發(fā)膩的姚美娟就想,再陪孟嬌適應一陣上學生涯,就選個托管班把她送了去,她有會計證書,找份工作應該難不到哪兒去,才三十歲而已,她可不想就這么晃蕩到老。

有了這打算,心里就踏實多了,那些惶惑,就像一團團的云,被風卷著,消失得無影無蹤,心里清爽了,她就兀自笑了,人活著,就得有點事讓自己追著,文藝點說就是得有點追求有點理想,才不會迷路。沒事的時候,她把學校周圍的托管班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了個遍,選了家不錯的,把孟嬌送了去,然后去人才市場轉(zhuǎn)了幾趟,如果不講究待遇和工作環(huán)境,工作倒也不難找,去面試了兩家,都也過了,正斟酌到底去哪家好呢,孟林遇上難事了。

老板手頭有個不小的工程,利潤空間也挺大,可他的資金壓在別的項目上了,挪騰不動,就問孟林想不想接。

孟林當然想,可他也沒錢,工程雖然干了幾年了,可都是低利潤的小工程,刨去成本,再剔掉壞賬,剩不了幾個錢,都給姚美娟攢著買房了,他有心回絕,又舍不得,晚上回家,就和姚美娟說了。

姚美娟問能賺多少錢。

孟林默默算了一會,說了個大概的數(shù)。

姚美娟的眼,立馬就瞪成了豎著的雞蛋,攛掇他接,又翻出存折往他手里一塞,說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豁上了。

雖然存折上的數(shù)字讓孟林對姚美娟的理財能力很是刮目相看,可離接工程的前期投入還是差了不少。

姚美娟琢磨著,只要豁上本錢讓孟林把這筆錢賺到手,她就可以買套稱心如意的大房子了,只要她住上了大房子,嫂子就再也不會提防她搶房子了吧?她再回娘家,就不會被嫂子的風涼話弄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地郁悶加凄惶了吧?

假想的一切把姚美娟弄得很興奮,當孟林說就算把家里所有的錢都拿出來也還差得遠時,姚美娟沒絲毫的氣餒,那就借借唄。

原本還有些猶豫的孟林,被姚美娟的興奮感染了,決定聽她的,大干一場,他狼奔豕突了幾天,借是借到了一點,還差了不少。

兩口子面面相覷了半天,姚美娟壯著一口氣說:要不……我回娘家借借看?

其實,她的所謂回娘家借,也就個說法,就她和嫂子的關系,莫說嫂子沒有,有也借不出來,如果她不知好歹地跟嫂子開了口,那是自找蒼蠅吞。

能借的,只有姐姐家。姐夫周大海在政府職能部門工作,不大不小也算一領導,姚美麗原來是老師,嫌太辛苦,壓力也大,就辭職開了家煙酒行,規(guī)模不大,生意還好,尤其是逢年過節(jié),姚美麗忙得連飯也吃不上,這倒不是因為她有多好的商業(yè)天賦,一切還是因為周大海,反正一到年節(jié)各家單位都要買禮品打點關系,既然去哪兒買都是買,干嗎不到姚美麗這兒來買呢?既買了禮品又送了周大海人情,這一舉兩得的賬,誰都會算,買家和賣家也都心知肚明。

一想到要去姐姐家借錢,原先鼓搗孟林接工程的勁頭就沒了……憋在家里鼓了好幾天勁,還是沒勇氣出門,因為姚美麗和孟林相互白眼有加了不是一天了,當年姚美娟拉著孟林從家里跑出來,跑到姚美麗家哭訴,姚美麗一直不吭聲,對孟林看也不看,直到送他們出門,才惜字如金地說了句:咱爸媽是為了你好。

就這句話,傷著孟林了,孟林雖然打小野慣了,看上去沒臉沒皮的,自尊心其實挺強的,直到幾年前岳母認下他這女婿了,喊姐姐的時候,總顯得不那么順暢,好像嗓子里別了個什么東西,這種難以消融的隔膜,姚美麗也感覺得到,但從來不說,好像沒這回事一樣,每每見到他們一家三口,總是笑得非??蜌狻?/p>

姚美麗越是這樣客氣,孟林就覺得越不是滋味,跟著老板在場面上混了這么些年,眉眼的高低也能看出個大概來,有些彬彬有禮,表達的不是禮貌,是距離,就跟男女似的,越是彬彬有禮,越?jīng)]有發(fā)生親昵的可能性,一旦親昵了,反倒犯不著客氣來客氣去地受累了。他覺得姚美麗的客氣是故意的,故意制造距離感,表達對他的輕視。

孟林也明白姚美娟說的娘家就是姚美麗家,滿心的不舒服,就跟吃東西吃壞了肚子一樣,卻又沒有辦法,誰讓他缺錢呢?他敬佩靠真本事把日子過好的人,比如他老板。像姚美麗家,日子過得再好也是老鼠打洞,不是他仇富,而是對來路不明財富擁有者的鄙夷,這就像一饑餓窮人,正抿著滿嘴巴的哈喇子羨慕一大口吃肉的家伙,卻被人悄悄告知那是一賊,于是,羨慕立馬成鄙夷,滿嘴巴的哈喇子也變成了呸出去的唾沫。

可現(xiàn)在,為了做生意,他要讓老婆去他鄙夷的人家借錢!孟林打了一個激靈,開始懷疑曾經(jīng)的鄙夷,不過是酸葡萄心理。

這種懷疑讓他非常瞧不起自己,比瞧不起靠偷來的錢擺闊的小賊還要瞧不起,把他的心情弄得糟爛透了,所以,當姚美娟跟他商量去姚美麗家借錢該帶點什么禮物時,他忍著怒氣說,你姐家缺啥你帶啥。

他嗓門不高,語速也不快,姚美娟根本就不曉得他已憤怒得恨不能找塊板磚把自己拍了,就嘟噥說問題是我姐姐家什么也不缺啊。

誰說的?孟林悻悻地看著她,遂從牙縫里擠出倆字:缺德。

姚美娟一下子就哭了,和他吵了起來,說孟林沒良心,雖然他們戀愛那會姐姐沒站他們這邊,可自打他們結(jié)了婚,姐姐沒少照應他們……

這些孟林都知道,家里吃的用的不少都是姚美麗送的,可他不打算領情,因為他知道東西不是姚美麗花錢買的,不送給他們也得送別人,因為吃不完用不完是會過期的,相反,姚美麗越這樣他越煩她,覺得她這是把他們當要飯的施舍。

那天,他們吵得昏天黑地,姚美娟覺得委屈,不僅自己委屈,也替姐姐委屈,母親糊涂得誰都不認識了,哥哥整天絞盡腦汁地琢磨著怎么把血液里的脂肪倒騰出來多活兩年,嫂子對她沒好臉,能和她說說體己話、啥好事都想著她的親人,也只有姐姐了,可就因為孟林對姐姐有成見,她都好長時間沒去姐姐家了。

姚美娟越吵越委屈,連晚飯也沒做就哭著出了門,在街上哽哽咽咽,見不時有人看自己,就不自在了起來,低著頭,不知不覺就到了公交車站,猶豫了一會,還是上了車。

到底,她還是更愛孟林,不管怎么吵,她都想讓他成功。

她甚至在心里和自己說,不是我犯賤,我只是想讓他早點成功,他成功了就不自卑了,不自卑了的孟林就不會那么抵觸姐姐姐夫了吧?

想著想著,她笑了,覺得姐姐如果借給她錢,倒有些賄賂孟林讓他別再討厭自己的感覺了。

5

姚美娟倆月沒見姐姐了。姚美麗胖了不少,穿了件肥碩的睡袍,看上去像只冬瓜,姚美娟哭紅腫的眼把她嚇了一跳,問她怎么了。

委屈像只倔強的葫蘆,剛被摁下去,又掙扎著浮了上來,堵在姚美娟嗓子里掙扎個不停,當然,她不能說實話,就抽抽搭搭地撒了個謊,說孟林接工程需要錢,她說要找姐姐借,可孟林說這些年給姐姐家添了太多麻煩,死活不讓她開口……于是就吵了起來。

姚美麗沒吭聲,看她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長,好像看穿了她這些說辭不過往孟林臉上貼金而已。姚美娟讓姐姐看得心怦怦直跳。

還差多少?姚美麗曉得她這個妹妹窮是窮了點,但自尊還是很豐饒的,主動開口問。

姚美娟的聲音低得不能再低:五十萬。

姚美麗沒想到她會借這么多,頓了一會兒,才又問:有譜嗎?

姚美娟點點頭,說沒譜我也不敢給他張羅。又把老板把這工程轉(zhuǎn)給他的前后說了一遍。姚美麗說有譜就行。

姚美娟又哽咽了,這次是因為感動,哽咽著叫了聲姐,沒再說別的,姚美麗也知道,這一個姐里,已包含了她所有的感念。

姐倆又聊了一會娘家,姚美麗說她借錢給孟林是有私心的,希望他早點事業(yè)有成,姚美娟過好了,和她一起拉把拉把娘家。姚美娟明白,姐姐這么說是生怕她因為借了這么一大筆錢有心理壓力,至于拉把娘家,也是事實。有個癡呆的婆婆還有個中風留下了輕微后遺癥卻薪水不高的丈夫,嫂子早早辦了內(nèi)退拿不了多少工資,侄女才讀高三,家里花錢的多掙錢的少,只要姚美娟和姐姐一回娘家,嫂子就一副姐倆不僅要感謝她照顧婆婆還要感謝她照顧哥哥供養(yǎng)侄女的嘴臉,總之,她是這個家的功臣兼救星,盡管很煩,可姚美娟和姐姐還是每月給嫂子點錢貼補家用,姐姐有錢給得多,姚美娟沒錢就給得少,結(jié)果,嫂子就勢利眼得無比赤裸,如果單獨回娘家,姚美娟的待遇是家里有什么吃什么,姚美麗的待遇是哪怕家里飯菜很豐盛了,嫂子也要跑出去添個新菜,以示對姚美麗的重視,這些姚美娟都知道卻一直裝傻。人嘛,就這樣,不能混慘了,你要混慘了,親戚見了你都像正要往垃圾箱里扔骨頭的人恰好看見來了一條狗,既然往哪兒扔都是扔,就手扔給狗了,還沒好氣,姚美麗也生氣,可有什么辦法?人生只有豪情是行不通的,沒過好的日子,就像一條攆在身后的餓狼,除了玩命往前跑,你什么也顧不上。

姚美麗把銀行卡、密碼和身份證一起給了姚美娟,讓她自己去銀行轉(zhuǎn)賬,完事把卡送回來就成,姚美娟眼窩熱熱的,也不知說什么才好,就問煙酒行生意怎么樣,姚美麗頓了一頓說關了。

姚美娟吃了一驚,說生意不是挺好嗎?

姚美麗還是嗯了一聲,斟酌再三才慢慢說不方便了。

姚美娟就想起了孟林不止一次說,姚美麗開煙酒行,說白了,還不就是周大海變相受賄的窩贓點?要不是周大海的權(quán)勢力量,誰去姚美麗的煙酒行買東西?孟林每這么說一次,姚美娟就和他吵一次,可吵著吵著,她嗓門就低了下去,因為她不得不承認,孟林說的有些道理,雖然煙酒行不需要自身名氣,可總要講究點地角吧,姚美麗的煙酒行毫無地利可言地開在小區(qū)里,還不是正經(jīng)門面房,是姚美麗家的兩個車庫從里面打通了,如果不是周大海,那些買煙買酒的單位,揣著錢都找不到廟門。姚美麗下意識地想到了這些,遂說關了就關了吧,如果開煙酒行不方便,就干點別的吧,別閑著,閑來閑去就把人閑傻了。

姚美麗這才說,不是因為別的不方便,是因為她懷孕了。姚美娟以為聽錯了,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姚美麗,摸了摸她睡袍下的小腹,果然!至少懷孕六個月了,就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姐,你都四十一了。

姚美麗有點羞澀,說周大海想兒子都快想瘋了,趁還能生得出來,把這心愿給他了了吧,四個月的時候到醫(yī)院查了,是男孩,就把煙酒行關了,在家專心待產(chǎn)。

周大海希罕兒子的事,不僅姚美麗和姚美娟知道,但凡認識他的人都知道,可姚美麗偏偏給他生了一女兒,這讓他春風得意的人生,就此有了缺憾,按說,姐姐如愿以償?shù)貞言辛?,姚美娟應該替她高興才是,可當她聽姚美麗說腿腫得連襪子都穿不上,手腫得連水杯都握不住時,心就一揪一揪地疼,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心疼她要在四十一歲的高齡冒險給丈夫生兒子討他歡心。

她一根根地理著姐姐腫得像胡蘿卜一樣的手指,哽咽著問去沒去醫(yī)院看,姚美麗說去了,妊高癥,醫(yī)生說生完孩子就好了,關煙酒行倒不是因為妊高癥,是顯懷顯得藏不住了,怕熟人見了問長問短,她懶得解釋。

姚美娟這才想起來,周大海是公務員,生二胎是會弄丟飯碗的:姐夫單位讓嗎?

姚美麗語塞片刻,才說辦了假離婚,因為怕人猜疑,現(xiàn)在,周大海不在家住,回家都是偷偷的。姚美娟還是奇怪,說你們把婚離了也不行啊,你這是非婚生育,孩子落不下戶的,將來上幼兒園、上學、工作都成問題。

姚美麗定定看了她一會,說她和周大海離婚之后又結(jié)婚了,現(xiàn)在她法律意義上的丈夫是周大海老家的堂哥,他都快五十了還沒結(jié)婚,等孩子生下來落下戶,再和他把婚離了,和周大海復婚。

見姚美娟瞠目結(jié)舌地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姚美麗就說這也是跟別人學的,這么干的人不少,然后問她最近怎么樣,姚美娟就把找工作的事說了一遍,姚美麗定定看了她一會突然說美娟,你就別上班了,到我家來吧。

姚美娟說你煙酒行都關了,我來你家干嗎?

姚美麗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唐突,可不管唐突不唐突,口都已經(jīng)開了,就鼓著勇氣說,一月給姚美娟三千塊,不耽誤她接送孟嬌上學也不耽誤她買菜做飯。

姚美娟已隱隱猜出了姚美麗的意圖,知道她是想讓自己照顧她,也就是說,來家做保姆。心里微微地揪了那么幾下,有點疼,嘴里卻虛浮地說姐,要我?guī)兔δ憔椭闭f,自家人什么錢不錢的,多見外啊。

姚美麗就哽咽了:美娟,你別覺得姐這是在欺負你,我也是沒辦法,為了避嫌你姐夫不敢回家,我和孩子總得生活啊,生活就要進進出出地采采買買,可我怕鄰居看見我肚子大了問長問短,我要說孩子是你姐夫的吧,怕人舉報他,說孩子不是你姐夫的,別人會以為他把我甩了,我又火速嫁了一個這就懷上了?那我成什么人了……說著說著姚美麗的眼淚噼里啪啦地就下來了:你姐夫都請了好幾個家政工人了,一個比一個差勁,全讓我辭了。美娟,你就當幫幫姐,等孩子生下來,我讓你姐夫幫你找家好單位,行不行?

兀然間,姚美娟就覺得不是滋味,她寧愿姐姐搬出姐妹情份,死皮賴臉地讓她幫她兩年忙,別提錢??山憬闫崃隋X,一遍遍地提,好像只有這樣,才開得了口。她說美娟,你先別拿我當姐,就當我是陌生人,遇到了難處,你要不幫我,我這日子就沒法往下過了。

姚美娟一肚子七上八下地撲通,不知說啥才好,說行吧,不情愿,說不行吧,姐姐幾乎都要眼淚巴巴了,尤其當姐姐說美娟啊,莫說找不到好工人,就算找得到,姐姐這么重的身子,還有你外甥,你放心把我們娘幾個交給陌生人?

除了答應,姚美娟還能說什么呢?

什么都不能說。

那張已進了手包的銀行卡,像座山,壓在姚美娟心頭,讓她透不過氣。如果她沒跟姐姐借錢,或者她開了口姐姐沒借,她也會拒絕的,不為別的,哪怕僅僅為了孟林那點可憐的自尊。

可現(xiàn)在,她開不了回絕的口,何況一直以來,都是姐姐在照拂她,她能為姐姐做的,怕也就幫這一兩年忙的事吧?

6

從姚美麗家出來,已十點多了。下了公交車,遠遠就見一個猩紅的煙頭在渾濁的黑暗里明明滅滅地挪動著,姚美娟有點害怕,有心打電話讓孟林下樓接她,可一想他兇鼻子惡眼地和她吵架的德行,那口倔氣,就又賭上了,硬著頭皮往前走,邊走邊瞥著那猩紅的煙頭,居然徑直朝她來了,姚美娟嚇得差點就要失聲尖叫,急中生智,故意大聲說孟林,你這泡尿到底要撒多長時間?再不快點我走了??!

煙頭并不害怕,沖她來的速度反倒更快了,她撒腿就跑,卻被一只胳膊給攔腰抱住了,憋了老半天的驚叫,帶著撕破喉嚨的力氣,噴薄而出。然后,她的嘴被捂上了:叫!叫!瞎雞巴叫什么?

居然是孟林。

姚美娟一下子就癱軟了下來,打他罵他,他不聲不響,連拖帶抱地夾著她往家走,進了門,才嗡著聲承認是自己不對,她哭著跑出去,他在周圍的街街巷巷里找了大半個晚上了。

姚美娟又氣又感動,摸出銀行卡往他跟前一拍。孟林愣愣地看著銀行卡,顯得有點不是味:誰的?

你說呢?

孟林拿起銀行卡,翻來覆去地看,心里別扭得很。其實,此刻的孟林是鄙視自己的,可饑餓的人,有資格鄙視面包嗎?他一邊嗤笑自己一邊故作漫不經(jīng)心地說到底還是把緣化來了。

姚美娟睥睨了他一眼:不希罕啊?不希罕我明天給還回去。

希罕,怎么能不希罕呢。說著,孟林把銀行卡揣進口袋:我老婆豁上臉皮化來的緣,我要不收我也忒不知道好歹了。

姚美娟切了一聲,用眼梢久久地瞄著他,孟林被她看得不自在了,就擺出一副死皮賴臉的德行,湊上來用嘴唇蹭她的臉,這是他們常玩的小把戲,是親熱前的鋪墊,姚美娟被他蹭得渾身跟火烤了一樣,就紅著臉喃喃說討厭……身子卻軟了。

每當她生氣了,孟林就這么哄她,一直把她的心哄得暖暖軟軟的,事后她就想,自己是不是很賤???

7

去姚美麗家?guī)兔Φ氖拢γ谰隂]敢告訴孟林。反正接下工程的孟林忙得要命,總是一大早出門,深更半夜回來,進門就一頭扎到床上,睡得像頭因為逃命跑癱了的豬。

姚美娟每天早晨送孟嬌去學校,然后去姐姐家,幫她收拾收拾家,把一天的菜和水果買回來,陪她說說話,下午幫她把晚飯做好了,就早早去托管班接孟嬌回家,有時候,孟林中途回家,見姚美娟不在,就打電話問她在哪兒,姚美娟也實話實說在姐姐家,孟林就有些不悅,說怎么老往她家跑?

姚美娟就說姐姐拖著這么重的身子,干啥都不方便,就不興她這做妹妹的幫幫忙???孟林也就不再說什么,姚美麗為了生兒子和周大海假離婚的事姚美娟和他說過,他有些悻悻然,但也理解,偶爾的會陰陽怪氣地說就是,弄了那么多錢,是得生個兒子繼承。

姚美娟就瞪他,他就傻笑,然后懺悔自己狼心狗肺,花著人家的錢了,還不念人家的好。

至于姚美娟去姚美麗家,他也就是給嘴過過癮,也沒啥意見,他聽人說過,如去理財?shù)脑挘γ利惤杞o他的這五十萬,至少一年能拿回五萬塊錢來,不管人家這錢是怎么來的,在人家名下就是人家的,人家利息分文不取地借給他了,他非但不領情還口出惡言,是過分了點,平心而論,孟林覺得自己不壞,只是有點看不管周大海夫妻的居高臨下,就算姚美麗不借給他五十萬,在她有需要的時候,姚美娟去幫她忙,他也不會說啥。更多時候,他覺得自己按時候表達一下對周大海夫妻的不屑,其實是為顯示自己不曾屈服于權(quán)貴的風骨罷了。風骨這東西,對男人來說,就跟女人手上的鉆石,有炫耀和裝飾作用。姚美娟也明白,他也就是嘟噥嘟噥而已,沒多少惡意,遂也沒往心上放,睡不著的夜里,和孟林憧憬,等工程結(jié)束了,結(jié)了賬,把債還上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買套房子,孟林用鼻子說嗯,又說再買輛車,都什么年代了,他一做工程的經(jīng)理,雖然是小經(jīng)理,可還打車去和人家談生意,實在是太丟份兒了。

姚美娟也覺得該買車,跟孟林說,等他買了車,禮拜天就拉她們娘倆去郊區(qū)野餐,先把青島周圍好玩的地方玩遍了,然后再把山東境內(nèi)好玩的地方玩遍,再玩遍全國,等有很多很多錢了,他徹底把工程辭了,和她一起周游世界……

他們說啊說啊,未來美得像花園的早晨一樣,讓人心曠神怡。

當然,因為她總泡在姚美麗家,孟林有時候會用奚落表達一下不滿,說姚美娟快成姚美麗家的保姆了。姚美娟讓他說得心一炸一炸地發(fā)慌,姚美麗每月給她錢,她死活不要,姚美麗就給她偷偷塞包里,她給拿出來,改天姚美麗就偷偷翻她的包,抄下了她銀行卡賬號,直接給打銀行,姚美娟也明白她不要錢,姐姐過意不去,索性就不和她爭了,卻不敢和孟林說,因為她了解孟林,去姐姐家?guī)兔]事,但絕對不能是姐姐出錢雇她去的。

很快,姚美麗就要臨產(chǎn)了,白天姚美娟陪著,孟林忙得上半夜回不了家,孟嬌在家害怕,姚美娟就得回去,又不放心姐姐,十來歲的外甥女還是個傻孩子,指望不得,就給周大海打了個電話,希望這關鍵的幾晚上他回來陪姐姐。

才陪了兩天,周大海就說姚美麗快生的敏感的時候,他陪在身邊,讓鄰居看見了,怕是不好,讓姚美娟帶著孟嬌住到他家。

姚美娟有點不太舒服,說姐夫,我姐都這把年紀了,是為了給你生兒子,你要不在身邊,她心里沒底,這對產(chǎn)婦和孩子都不好。

周大海搓著手吭哧了半天,說要不是干著這破職務,他也用不著為了要個兒子和姚美麗假離婚,他這不身份敏感嘛,萬一這事讓人起了疑心捅出去,他被一擼到底還是輕的,搞不好連公職也被開了,老婆孩子一堆,誰給養(yǎng)活?

姚美娟只好答應了。

8

姚美麗難產(chǎn)是因為她不服老,聽人說順產(chǎn)的孩子免疫力高,非要自己生,可年齡大了,在產(chǎn)床上折騰了五六個小時骨縫也沒開全,產(chǎn)房外的周大海一會一電話,滿臉的焦灼,倒不像擔心老婆孩子的安危,而是憤怒于老婆孩子聯(lián)合起來整他,把他捆在產(chǎn)房門口脫不了身,姚美娟很生氣,就想跟周大海說把手機關了,要不然,電話不停地進來他又脫不開身,會更煩,還沒來得及開口呢,周大海又接了一個電話,臉色一凜,連招呼也不打就往外走。

姚美娟就慌了,姐姐還沒生呢,萬一有事她跟誰討主意?就追著喊了幾聲姐夫。

周大海說出去有點事,馬上回。邊說邊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姚美娟覺得不對頭,她得瞄一眼,瞄他究竟往哪個方向去了,好在需要的時候把他拽回來。

這一瞄,她就覺得自己整個地要炸掉了。

在醫(yī)院院子里,一個年輕漂亮卻一臉兇悍的女人,見著周大海劈頭就問:周大海!你打算怎么著吧?

周大海目光躲閃,顯得既狼狽又無奈:我能怎么著?不跟你說了嘛,我老婆正在生孩子,咱倆的事,等過兩天再說。

你老婆?周大海,你可笑不可笑?姚美麗是你前妻,現(xiàn)在她是別人的老婆了!我——!她指著自己的鼻子,一字一頓地說:我才是你老婆!你操我也操了五六年了,婚你也離了!孩子我也懷上了!說吧,這婚你到底是和我結(jié)還是不結(jié)?

我不都說過了嘛?

說過了?你說過什么了?來——!你說,我再錄一遍音!說著,女人掏出手機按戳了一會,揚到周大海跟前:反正我錄了不下一百次了,我就不差這一遍了!說吧!

周大海敢怒不敢言地別著腦袋:能不能別胡攪蠻纏?!

我胡攪蠻纏?周大海!你想耍流氓是不?你想耍我就陪你耍到底,你可以不跟我結(jié)婚,孩子我照生,生下來我就天天抱著去你單位鬧,我要不把你飯碗砸了我他媽的這些年就是讓狗操了!

周大海定定地看著眼前的女人,咬牙切齒:好,等她和孩子出了院我就和你結(jié)婚。

不行!女人斬釘截鐵:你把話說清楚!說等姚美麗和孩子出院,我周大海就和皮樂樂結(jié)婚!

噢,這個女人叫皮樂樂。姚美娟知道了,她一刀一刀地把這三個字刻在了腦子里,滿眼是淚,卻僥幸地希望周大海能說不,或者,哪怕他什么也不說,她都能替姐姐原諒他。

可周大海讓她失望了,他斟字酌句地復述了皮樂樂的原話。一波響過一波的轟鳴,從姚美娟心頭滾過,如同巨石滾過空曠的山洞,想著遭受了難產(chǎn)折磨的姐姐,正鮮血淋漓給這個男人生兒子,他卻正在向另外一個女人表心明志,姚美娟殺人的心都有了,所以,在那個深秋的下午,不少人看到,一個像絕望母狼一樣嚎叫著的女人,瞪著通紅的雙眼,撲向一個中年男人,像潑婦一樣撕打他,詛咒他。

周大海任由她撕打了幾分鐘,攥住她的手,低低地喝道:美娟,夠了!

憤怒塞住了姚美娟的七竅,她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見,只是閉著眼睛,一邊嚎叫一邊撕扯這個叫周大海的男人。

等她跌跌撞撞地回到產(chǎn)房門口,姚美麗的兒子已經(jīng)出生了,一位護士探出頭,笑容滿面地問哪位是姚美麗的家屬。

姚美娟指了指自己,張了張嘴,想說我卻沒說出來,嗓子啞了,周大海愧疚地埋著頭,站在一邊。

護士有點詫異,但很快就平復了表情:母子平安。

周大海的眼角,有亮晶晶的東西閃了一下,姚美娟逼視著他,眼睛眨也不眨地逼視,周大海愧疚地叫了聲美娟。

姚美娟沙啞著嗓子一字一頓地說我操你媽!

9

生產(chǎn)的疲憊讓姚美麗虛脫了,她并沒發(fā)現(xiàn)周大海和姚美娟的異常,只是閉著眼睛,昏昏沉沉地睡著。

在病房洗刷間,周大海一副可憐相,他說姚美麗剛生完孩子,受不了這刺激,所以,請姚美娟對今天發(fā)生的事保密。姚美娟倚在洗刷池上,冷冷地看著他,就像看猴子在為根香蕉而拙劣地表演。

周大海說他不該圖一時之歡,被皮樂樂這個詭計多端的女人纏上,她不知從哪兒知道了他和姚美麗離婚的事,就故意做套懷上了他的孩子,現(xiàn)在是整天拿著肚子里的孩子逼婚,如果他不和她結(jié)婚,她就要去紀委舉報她,不僅舉報他包養(yǎng)情人還違反計劃生育政策,偷生二胎……

你要和她結(jié)婚?姚美娟冷冷地問。

如果她真去舉報,我會被開除公職。

開除公職很可怕嗎?我和孟林沒公職一樣活得好好的。姚美娟依然心存一線希望,這兩年她才知道,女人一旦為人妻為人母了,那些曾經(jīng)凜冽的男女原則,就堅守不住了,雖然周大海讓她痛恨,可發(fā)自內(nèi)心的,她還是不希望姐姐的婚姻破產(chǎn)。

美娟,我四十五了。周大海艱難地說。

姚美娟知道,他言下之意就是他已經(jīng)四十五了,姚美麗沒工作,又剛生了兒子,女兒在讀高中……他丟得起公職嗎?

姚美娟的眼淚刷地就滾了下來,因為絕望,她不得不承認,周大海說的是事實,可是一想到他要瞞著剛給他生了兒子的姐姐去娶另外一個女人,姚美娟的心上,就像橫了一柄擦過冰水的刀。

周大海一再表白,當初辦假離婚絕不是為了弄假成真……就算他和皮樂樂結(jié)婚也不會幸福,他不愛她,她抓住了他為了要兒子假離婚這事,又是威脅又是恐嚇的,把他弄沒轍了,為了保住飯碗養(yǎng)活老婆孩子,走這一步也是不得已的下策。

你的意思是我還得替我姐感謝你大無畏的犧牲精神?姚美娟冷冷地說。

習慣了讓別人仰自己鼻息的周大海有點惱羞成怒了,口氣也稍稍硬了一點:我和皮樂樂說過了,我可以和她結(jié)婚,但是你姐和一雙兒女的生活費用我會一管到底。

姚美娟知道,再說什么都沒用了,遂說周大海,這事不用你叮囑我也不會告訴我姐,我是人,不是畜生!

說完,轉(zhuǎn)身走了。

姚美麗出院半個月后,周大?;貋砹?,說以前帶回家一份文件,要找出來用,在書房翻箱倒柜了半天,翻出兩本暗紅色小本本,把其中一本揣進了口袋。

等他出了門,姚美娟找出了另一本小本,是離婚證,周大海拿走了屬于他的那本。

他和皮樂樂結(jié)婚去了。姚美娟知道。

出來找水喝的姚美麗看見她蹲在廚房的角落里隱忍抽泣,問怎么了。

姚美娟淚眼模糊地看著一臉懵懂的姚美麗,再也克制不住內(nèi)心巨大的悲涼,猛地抱住了她,狠狠地抽泣了一聲說我想咱爸了,我對不起他。

除了哭,她還能說點什么呢?什么也不能說。

10

一晃,半年過去,孟林的工程做完了,工程款結(jié)回了一大半,刨去成本,足以還完所有的債,其余工程款再結(jié)回來就是純利潤了,只是很難。

姚美娟還錢,姚美麗不要,說孟嬌都七歲了,你們也該有個自己的家了,姚美娟覺得,欠著姐姐家的錢不還去買房子,說不過去。姚美麗就勸她,房價就跟坐了火箭似的,年年上漲,想攢夠了錢再買房你永遠買不上,因為攢錢的速度永遠趕不上房價上漲的速度,何況這錢還回來她也沒用。

姚美娟想想也是,前幾年覺得攢三十萬就能買個二居室了,等她攢到三十萬卻發(fā)現(xiàn)買套一居室都不夠……遂回家和孟林說,孟林生平第一次面露慚愧地檢討了自己對姚美麗的小心眼。想著就要有自己的家了,姚美娟很開心,讓他把銀行卡里的錢數(shù)報出來,按著計算器噼里啪啦好一頓算,孟林就笑她,這買房法,就是照著屁股裁尿布。

姚美娟說那是,為了尿布寬綽就去開紡織廠,那不是有錢人干的事,是二百五。沒幾天,她就相中一套八十多平方的二手房,裝修也不錯,交齊款,過了戶,上任房主就交了鑰匙,姚美娟花了一個禮拜的時間,把每個墻角旮旯都擦得纖塵不沾,因為一直租房住,也沒多少家具,從農(nóng)貿(mào)市場周圍找了個靠活的小貨車,家就搬完了。

看著空曠但卻整潔的家,姚美娟的淚就滾了下來,從背后環(huán)著孟林的腰,抽抽搭搭地說:我們終于有家了。

孟林也感慨萬千,眼睛有點潮,拍了拍她的手,什么也沒說,說不出來,因為嗓子有點哽咽,這也是他自打記事以來,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家。

有了自己的家,孟林奔波得就更是賣力氣了,干工程的,越賣力氣就越忙,越忙就越不著家,姚美娟就笑他天生漂著的命,以前沒家他想要個家想得頭疼,現(xiàn)在有家了,他反倒不著家了。

孟林就笑著說,這不是為了給她掙一個更好更大的家么,再說,還欠著姚美麗五十萬呢,不拼行嗎?

這一刻,姚美娟的幸福感,來得踏實而又地久天長。

再后來,孟林又結(jié)回了十幾萬工程款,姚美娟本想先還姐姐一部分,孟林卻沒這意思,有點期期艾艾地說反正還了咱姐也沒啥急用。

姚美娟猜到他對這筆錢是早有打算了,就有點不高興,有錢卻欠債不還這不賴皮么?可聽孟林一口一個咱姐咱姐地說,心就軟了,結(jié)婚這么多年了,她頭一會聽孟林把咱姐叫得這么熨帖這么順口,之前,說起姐姐,他從來都是一口一個姚美麗一口一個姚美麗,從不叫姐,除非在場合上,他才耐著性子敷衍兩聲姐姐。就問他打算拿這錢干什么,孟林說想買輛車。

姚美娟也覺得他應該買輛車了,可又覺得買車這景,有貪圖享受和虛榮的成分在里面,何況他們還欠著一屁股債沒還呢,自己心理上過不去不說,也怕姚美麗不高興,就小心翼翼地透了點風,沒成想姚美麗也說孟林跑來跑去的,是應該買輛車,方便。

然后,孟林就花十幾萬買了輛國產(chǎn)車,提了新車,拉著她和姐姐以及孩子圍著青島市兜了一圈。一路上,姚美娟和孟林說說笑笑,姚美麗不是低頭逗孩子就是呆呆地望著車窗外一言不發(fā)。姚美娟突然覺得不對,仔細想了想,周大海好長時間沒回來了,以前,他至少一周回來一次,多的時候兩三次,每次回來都抱著兒子親不夠,姚美麗端茶倒水地站在一邊,眼巴巴地看著他。

每當看到姐姐這樣的眼神,姚美娟的心,就跟刀剜一樣,雖然四十多歲了,可姐姐依然是女人,無論生理還是心理上,對愛情的溫暖還是有渴望的,自從假離婚到現(xiàn)在,據(jù)姚美娟觀察,周大海就沒在家過過夜。因為姚美麗蒙在鼓里,還拿周大海當丈夫看,所以,盡管姚美娟恨周大海,還是盡量制造讓他倆單獨在一起的機會,比如把孩子從周大海懷里抱過來,帶著出門去小區(qū)的兒童樂園玩。

只是,每當她抱著孩子出了門,用不了多一會,周大海就會一副火燒屁股的德行從樓道里跑出來,幾次之后,姚美娟就不這么干了,因為每次回去,姐姐都滿眼屈辱的淚光。

從周大海和姚美麗身上,姚美娟明白了一件事,做兩口子的,只要有一個跑了心,就成了仇,在跑了心的那個眼里,眼前這個,連個異性都算不上了,就是一塊散發(fā)著餿味的抹布。

周大海再回家,姚美娟就不抱著孩子出去了,因為知道,她出去,留給姐姐的不是機會,是羞辱,還有,有她和孩子在跟前,姐姐不會那么傷心,至少她可以用姚美娟和孩子在跟前很阿Q地安慰自己:不是周大海不親近她,是家里大人孩子的好幾個,不方便。

人啊,弱到支撐不住了的時候,都會千方百計地找點理由寬慰自己,讓外人看上去是懦弱地寬恕了作惡的那個,其實,不過是想用這法子捧著自己的面子撐著自己的心,個中酸苦,只有自己知道。

11

一晃,姚美麗的兒子都一歲多了,孟林的工程也轉(zhuǎn)了幾個工地了,活沒少干,錢卻不多見,因為房產(chǎn)調(diào)控限購,房子賣不動了,新建成的、建到一半的樓房,灰蹌蹌地矗在那兒,活像冬天的樹林剛過了一場臺風,孟林像沒頭蒼蠅似的,以前跑來奔去是為了攬工程、監(jiān)工,現(xiàn)在是為了結(jié)賬,一旦聽說項目部的經(jīng)理在哪兒出現(xiàn)了,他和其他工程項目承包人就風卷殘云一樣地往哪兒撲。

可工程款比狼追著的豬難追多了,更多時候,他覺得自己是匹無望的狼,追啊追啊追得都精疲力竭了腿也快斷了,前面的豬,卻撒著歡不見影了,那種巨大的沮喪,一次又一次地襲擊了他,把他襲擊進了酒桌。

心頭有愁的酒,總是醉得很快。

人一醉了,自控能力就差了,這誰都知道,但他更知道的一點是,所謂酒后失德,說白了,還是自己放鬼出門,而不是有鬼上身。

他和那個叫小禾的女人就是這樣。

小禾是開足療店的,那天他和其他幾個項目承包人喝得醉醺醺的,決定找地方放松一下,他們說洗腳不錯,拉他去,孟林起先不肯,禁不住好奇,還是去了,因為之前聽說過,洗腳妹子給洗的揉的不僅是腳……

于是,他們進了小禾的足療店,然后,打起來了,因為他們中的一個人,在小禾給按摩腳的時候,拿腳丫子去弄小禾的胸,小禾臉漲得通紅,起身就走,卻被那人一把拉到了懷里,讓小禾別扭捏,直接開價,小禾賞了他一嘴巴,就鬧到了派出所,當然,這不過是一個齷齪的誤會,誰也沒受傷,民警給調(diào)停了一下,小禾卻一定要調(diào)戲她的男人道歉,因為他辱沒了她的人格,那人不肯,就僵持住了,孟林覺得又不是多光彩的事,在派出所這么僵著也不是辦法,就替那人道了歉,讓小禾原諒他酒后失德。

就這么著,他和小禾認識了,經(jīng)常去小禾店里坐坐,坐著坐著,小禾的眼神就不太對了,水汪汪的,像含了好多話要直接流淌到他臉上……弄得孟林都不敢看她了,突然有那么一天,小禾說孟大哥,你和他們不一樣。

孟林說怎么不一樣?話還沒說完,小禾就坐到了他懷里,那是個夏天,小禾肉肉的、軟軟的、富有彈性的屁股落在他大腿上,他就覺得轟的一聲,心爆炸了,褲子里有枚火箭也轟地直沖云霄,然后,他們什么也沒說,幾乎是迫不及待地相互擁抱親吻,再然后他們的身體,在最短時間內(nèi)達成了最完美的對接,一瞬間,孟林覺得自己上了天堂,他幾乎跟個白癡一樣地看著小禾,他怎么也搞不明白,這個嬌小的小禾,怎么會讓牛高馬大的他滋生出要死在她身體里的念頭呢?

從那以后,孟林就很少回家了。

他對姚美娟說很忙。

他也知道了姚美娟給姚美麗幫忙是有工資的,有點不舒服,盡管他明白姚美麗給錢,是不想欠姚美娟的情,可在孟林的感覺里,姚美麗這是拿著錢把姚美娟欺負了,把她從一個窮是窮了點,但人格至少是平等的親妹妹欺負成了保姆,然后呢,他這個做丈夫的尊嚴,也被調(diào)戲了。

他和姚美娟吵了一架,咄咄逼人地寸步不讓,把姚美娟吵哭了,他摔門走人,半個月沒回來?,F(xiàn)在,他無比愿意和姚美娟吵架,一吵就冷戰(zhàn),一冷戰(zhàn)他就可以十天半個月地睡在小禾那里,當然,他也愧疚,覺得對不起姚美娟,也想過和小禾分手,可一碰小禾,哪怕只是碰到了她的目光,什么愧疚,全都作了鳥獸散,這會,他才明白了那句‘有了后媽就有后爹的老話……男人啊……有了外心的男人,就是惹鬼上身,不知不覺地,良心就喪了。

為點屁大的事就能吵得半個月不回家,姚美娟并沒多想,因為以前他就經(jīng)常住工地,再就是知道他結(jié)不回款煩得要命,和她吵兩架泄泄火,也正常,吵吵完了,治氣不回家住也正常,反正他可以住工地,以前又不是沒住過。

當姚美麗問孟林為什么經(jīng)常不回家時,姚美娟就這么說。

姚美麗覺得不對,說美娟你別大意了。

姚美娟覺得姐姐杞人憂天,就她和孟林同甘共苦的感情,豈能是吵兩場架就能吵碎了的。

可姚美麗提醒得不厭其煩,把姚美娟都提醒惱了,恨不能說姐,有這精力你就別操心我了,先操心操心你自己吧。

但還是忍住了。

有天,她和姐姐一起回了趟娘家,嫂子也斜鼻子歪眼地看著她,問她和孟林最近怎么樣,姚美娟就有點怒了,覺得姐姐太多嘴,提醒了自己還不夠,都搬弄到娘家了,遂沒好氣地說挺好。

嫂子也沒拐彎,直接就說別是自我感覺良好就行,她娘家兄弟看見孟林了,車里兜了個狐貍精。

不知為什么,姚美娟一下子就惱了,嗓門尖尖地沖嫂子喊:你們這是干嗎呢?一個個的就這么巴望著孟林出軌?你們抓他現(xiàn)形了還是怎么著?

誰也沒想到姚美娟會這么大反應,嫂子覺得她狗咬呂洞賓,惱了:姚美娟,我好心好意提醒你,怎么成巴望著你男人出軌了?巴望他出軌是能巴望出金子還來是能巴望出銀子來?啊?好心當驢肝肺有你這當法的?

正逗鳥的哥哥就惱:吵吵什么?嫌我腦管爆得慢了是不是?

姚美娟噙著兩眼淚水,怔怔地看了大家片刻,摔門而去。在街心花園找了個石凳坐下,石凳就像冰涼冰涼的吸塵器,一點點地吸走了她內(nèi)心的狂躁,是的,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剛才的煩躁,并不是覺得姐姐和嫂子的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辱沒了孟林,而是最近的孟林,確實變了。

回家少了,動輒和她吵架,雖然會像以往一樣給她錢,可給錢的樣子讓她不舒服,都是從包里掏出來,隨便往哪兒一扔,起身走人。

不像丈夫揣著責任和愛意養(yǎng)家糊口,倒像打發(fā)不得不打發(fā)的乞丐。

對,每次都是這樣。

在這個秋季的午后,姚美娟坐在街心花園的石凳上,像只悲傷的蝦米一樣佝僂著身子抹眼淚。

12

秋天的風又干又硬,像小而鋒利的刀子在臉上豁了一下又一下,姚美娟知道再這么抹著眼淚坐下去,臉就皸了,遂起身往家走。

心事沉沉地開了門,聽見臥室有聲音,就下意識地喊了聲孟林!

果然是孟林。他站在衣櫥前,床上已經(jīng)放了幾件衣服,回頭看了她一眼,是的,她確定,她沉甸甸的臉和哭紅的眼睛,他一定看到了。

他居然像沒看見一樣,繼續(xù)翻衣櫥,這讓姚美娟很受傷,尤其想到剛才和嫂子吵架,都是因為他,可他還沒事人一樣自顧自著,也不問問她為什么沉著臉,是不是心情不好……就愈加委屈了,站到孟林身后,哀哀地看著他,只等他一回頭,淚就會順勢滾出來,現(xiàn)在她什么都不需要,只需要孟林一個溫暖的擁抱??擅狭钟謴囊聶涣喑鰩准路?,再撿起床上的,對她看也不看地就往外走,邊走邊說最近工地事多,回不了家。

姚美娟呆呆地看著他,喊了一嗓子:孟林——!

孟林的背影一震,好像被人打了一拳,站住,回頭,有點慌亂地看著她。

眼淚順著姚美娟的臉往下淌,這要以往,孟林肯定會把手里的東西一丟,把她攬進懷里,捂著她的臉叫她小可憐問她怎么了。

可今天孟林很不悅,甚至沉下臉:有事就說,你這么大聲干什么?

姚美娟委屈,是的,強烈的、濃郁的、足以讓她內(nèi)心抽搐的委屈,她滾滾淚下地看著孟林,雙肩抖動,邊哭邊說孟林你嚇著我了你嚇著我了……她哭得那么傷心,是的,孟林看她的目光太嚇人了,那么冷那么硬,好像她不是他的媳婦,而是只老鼠,那么招人討厭,讓人討厭到恨不能抬腳跺死。

是的,孟林知道自己變了,乍和小禾好上那一陣,他不回來,是圖小禾的又妖又新鮮,再就是愧疚,沒臉面對姚美娟。

可只要不回家,小禾就會去找他,盡管他無數(shù)次告訴自己,不能對不起、也絕不會拋棄姚美娟,小禾再好也是玩玩的事……可不管怎么警告自己,只要一和小禾在一起,就會徹底忘了姚美娟,就算偶爾想起來,也是下意識地拿小禾和她對比,年輕的、白嫩滑潤的、緊致而彈性的小禾,豈是憔黃的、松弛的,因年齡問題已有了輕微口臭的姚美娟能比得贏的?

所以,他是那么熱衷于告訴自己,不回家因為沒臉,這顯得他很有良心,也還是要些顏面的……于是,不回得就心安理得了起來,其實,再仔細琢磨琢磨,什么沒臉回家?不過是打著良心難安的幌子睡小禾罷了,不回家才能把小禾一睡一個通宵,一睡一個神魂顛倒,和小禾在一起的夜晚,他癲狂而惶恐,總惶恐著這是最后一夜了,之后,小禾就要屬于別人了,早晚的事,小禾要給其他男人做老婆,生孩子。

一想這些,他的心,就像被點燃了一噸TNT。他也和小禾這么說,說他和姚美娟的故事,說當年的不容易,所以,他和姚美娟離不了婚,不是姚美娟會賴著他不撒手,是他開不了口,就像他當年的老板,可他又沒老板那么不講良心,讓小禾沒名沒份地跟他瞎混一輩子,他請小禾不要來找他了,該干啥干啥去,他什么也給不了,他這么說的時候,小禾蛇一樣盤在他身上,什么也不說,就捧著他的臉,吻他親他,從頭發(fā)到臉到唇到脖子到身子,把眼淚抹得他滿身都是,但她不哭,這個女人,她把眼淚弄得他滿身都是,像大汗淋漓似的也不哭……他的心,就碎了,他受不了女人只淌眼淚卻不哭,他就去抱她狠狠地親她吻她要命地干她,他想把她干死了,給她償命他也認了,可這個小巧的小禾真結(jié)實啊,她的尖叫能把天空劃破把夜色撕爛,她的身子卻還是囫圇的。

小禾說孟林我要嫁給你。

孟林不說話。

小禾也不再說別的,起身收拾干凈了,就走了,像來無影去無蹤的田螺姑娘,天一亮,她走了,下個夜晚來臨不久,她又來了。

她不逼他離婚,每次孟林從她身子里撤出來的時候,她就把那句話再重復一遍:孟林我要嫁給你。

聽了很多遍了,孟林不說話,心,卻已舉起了白旗,只是,他知道他不是一個人,只有他舉白旗是沒用的,所以,他什么都不能說。

在什么都不能說的時候,孟林就想,不提離婚,先從姚美娟的生活中撤退,不說理由,于是,他回來拿衣服,趁姚美娟不在的時候,因為他怕她問為什么要拿衣服,再忙回家換趟衣服的時間總有吧?

姚美娟愛他愛得很細致,從多少年前就這樣。

此刻,面對兩眼淚花的姚美娟,慚愧像把火,炙烤著孟林的心,他只想快一點逃開,姚美娟無辜到無助的目光,讓他……如果他是個知道真相的旁觀者,他一定片刻也不猶豫地把這個叫孟林的王八蛋按進榨汁機榨了!

姚美娟淚眼婆娑地叫了聲孟林,扶著沙發(fā)扶手慢慢坐下:孟林,我心情不好,你陪我說會話。其實,她很想問孟林,嫂子她們說你有外遇了,是真的嗎?

卻問不出口,因為害怕,孟林冰冷的眼神讓她害怕,怕這一問,就是萬劫不復。

她聽見孟林把鑰匙扔到了茶幾上。然后是拖凳子的聲音。

孟林拖了把凳子,坐在離她兩米遠的地方,他身后就是房子外墻,如果可以,他是不是會坐得離她更遠?

她錯愕地看著他,好像在問:你很討厭我是嗎?

孟林艱難地低下了頭,她突然意識到自己一臉的眼淚甚至還有鼻涕,再加上張著的嘴巴,看上去一定是又蠢又狼狽,難看無比……所以,她猛地伸手,捂住了嘴巴,只剩了一雙驚恐中帶著疑問的眼睛,透過淚光看著這個男人。

她看見他艱難地張了張嘴,又合上了。

她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么了,就抽泣著說:他們說……他們說……

翻來覆去地重復了好幾次,后面的話,無論如何也吐不出來,好像一旦說出來,就會辱沒了孟林的一片真情。

孟林似乎有些不耐了,說別他們說了。

瞬間,家安靜了下來,仿佛,整個世界都靜止了。

孟林從口袋里摸出一盒煙,掏出一支,咬上,他瞇著一只眼渾身上下找火機的樣子讓姚美娟有點害怕,好像他要點的不是煙,是汽油,他點煙的時候,火機的咔嗒聲分外的響亮,像枚暴掉的手雷,在姚美娟的腦海里轟轟地響著,她呆呆地看著他抽了兩口煙,才喃喃問:你什么意思?

他們說的都是真的。說完,孟林一把撈起搭在沙發(fā)扶手上的衣服,起身往外走。

你說啥?!孟林……你把話說完!姚美娟的心,恐懼成了一個巨大的山洞,剛好像屁股下按著彈簧一樣從沙發(fā)上跳起來,撲上去,薅住了他手里的衣服:你跟我把話說完,他們說的什么是真的?

孟林扭頭看著她:我已經(jīng)說了。

你說了什么?

他們說的什么我想說的就是什么。說著,孟林用力拽了拽衣服:撒手,我忙著呢。

他們說你有外遇了。姚美娟帶著哭腔說。

這一刻,她是多么的懷念孟林常用的嗤之以鼻表情啊,她甚至希望甚至渴望孟林接著她這句話,嗤之以鼻說他們胡說八道,你也信?。?/p>

以前,每當外界有不利于他的傳聞時,他就會這么駁斥她。

可今天沒有,他只是又拽了拽手里的衣服:我很忙。

眼淚一大顆一大顆地從姚美娟的眼里跳了出來,勇猛地奔向了水泥地板,多像她的心啊,就這么無聲地、哀哀地碎了,她哀哀地看著孟林,他索性松了手,只身出去,砰地一聲關上了門,是的,嫂子和姐姐沒誣蔑他,孟林有外遇了,他連個謊都不愿意撒地承認了。

姚美娟沒去追,像泥塑一樣地站在那兒,覺得全身冰涼,血液像一些逃奔的兔子一樣轟隆隆地奔跑在身體里……不知過了多久,她挪了一下腳,腿是麻木的,沒挪動,她扶著墻,一寸一寸地挪到鏡子前,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消瘦而蠟黃的臉,雙眼空洞,沒有淚。

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老了,眼角有了細密的皺紋,脖子上也有了昭示年齡的頸紋,她摸了摸臉,冰涼,隨后搧了自己一巴掌,喃喃地說:真丑。

她打了一下又一下,越打越快,邊打邊罵:姚美娟,你真丑!姚美娟,你丑死了!

13

傍晚,她去接孟嬌,孟嬌看著她有點害怕,問她怎么了。姚美娟說媽媽太瘦了,瘦得那么難看,想把自己打腫打漂亮點。

孟嬌一下子就哭了,搖著她的手說她害怕。

姚美娟問她怕什么。

孟嬌說姚美娟的樣子像故事里的幽靈,很嚇人。

姚美娟哦了一下,站住了,看著街邊櫥窗里的自己,確實,像有呼吸的幽靈,眼神空洞,目光僵直,她蹲下來,額頭抵在孟嬌額上,閉上眼晃了晃,說媽媽真蠢,媽媽以為扮幽靈你會開心呢。

孟嬌抽抽搭搭地哭著說她不喜歡,一點兒也不喜歡。

姚美娟用力點了一下頭:那……媽媽以后就不扮了。

走到菜市場附近的時候,孟嬌搖了搖她的手,說中午有個同學沒吃學校的午飯,偷偷跑出去吃米粉了。見她沒反應,就仰著頭問:媽媽,米粉是什么做的?

大米。

可大米只能做成米飯啊。七歲的孟嬌很認真,她搞不明白一粒粒的大米和長長的米粉之間有什么關系。

把大米磨成面粉就可以做成米粉了。姚美娟說得面無表情,她知道,孟嬌這么關心米粉,是想吃了,就默默地領著她往前走,再往前走五十米,往左一拐,有家米粉店,她打算領孟嬌去吃,不管她有多少憤怒和絕望,還是小孩子的孟嬌只曉得喜歡玩具愛垃圾零食,不曉得愛情更不曉得愁苦,她還曉得到時間就會餓,餓了就要吃,沒得吃她就不快樂。

領著孟嬌進了米粉店,要了一碗米粉。姚美娟看窗外,車子,行人,無聲電影一樣在眼前安靜地流淌,以至于米粉上了桌都沒看見,孟嬌很乖巧地說媽媽,米粉來了。

姚美娟抽了雙一次性筷子,劈開,磨了磨,遞給女兒:吃吧,媽媽不喜歡吃米粉。

孟嬌深信不疑,雖然餓了,卻依然吃得很淑女,這是姚美娟嚴格調(diào)教出來的,雖然過了三十幾年的清苦日子,可姚美娟最瞧不上猴急粗莽的吃相,打小她就教育孟嬌,人可以窮,但不可以窮出賤相來。

可是,在這個深秋的黃昏,回想和孟林十年的婚姻,她就恍惚了,這些年來,她自覺活得窮且有節(jié),可是嫂子不也一口一個賤字地譏諷她么?雖然這賤指的是她對孟林,可不管咋說,終還是逃不過一賤字不是?姚美娟想啊想啊,想得腦殼都疼了,才突然地一個激靈:和孟林外遇的女人,到底是個啥樣的狐貍精啊?

這念頭一閃,全身的肌肉,就跟打了雞血似的,亢奮了起來,恨不能現(xiàn)在就沖過去,把那個狐貍精揪過來,一字一頓地質(zhì)問她到底有沒有廉恥,再然后,她要聲淚俱下地控訴孟林,控訴他的寡情薄義,當年,為了嫁他,她不顧親情地突破重圍,無怨無悔地跟著他過苦日子,他不僅沒給她福報,卻還往她心上捅刀,孟林!你是人嗎?

如果孟林還是個人,就一定會慚愧難當,那個狐貍精但凡通點人性,就會慚愧得恨不能遁地而逃,到時候,她不會把他們往死胡同里逼,只要那個狐貍精答應不再糾纏孟林,只要孟林答應回家和她好好過日子,她就得饒人處且饒人,為了孩子,哪怕是忍著刀頭上舔血的疼,也得把這口窩囊氣咽了……

如果那個狐貍精打算不要臉到底,孟林也打算徹底沒了良心呢?從二十三歲的夏天認識了孟林,從他第一次吻了她,除了想給孟林當老婆,她就沒想過別的,哪怕她遇到的不是孟林,是其他男人,她也會這樣,她曾經(jīng)想過,自己這輩子就像哭著喊著要給愛情殉葬的小動物,嫁給孟林就是找到了墓坑,一跟頭扎進去就沒出來的打算。

對,去找孟林,哪怕是死,還要死個明白呢,姐姐就是例子,只要女人一糊涂,男人就要騎到脖子上欺負,姚美麗要復婚,周大海一句不復婚我也是倆孩子的親爹何必非要那道手續(xù)?姚美麗就像個撒了一頓嬌沒討到糖的孩子一樣,訕訕沒詞了,周大海就更得意了。

她不是姚美麗,到底是孟林鬼迷心竅呢,還是被狐貍精纏上了,她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

主意一定,等孟嬌吃完米粉,就把她送到了姐姐家,怕她會問,自己又不想茫然回答,就沒敢上去,目送孟嬌進了樓梯,就匆忙轉(zhuǎn)身往外走,現(xiàn)在,她像所有被辜負得一塌糊涂的女人一樣,一刻也等不得,要揪出真相,扳回敗局。

14

這片新工地孟林和她說過,她要來看,孟林說又是灰塵又是土,沒啥好看的,沒讓來?,F(xiàn)在想,孟林不讓來不是這里環(huán)境不好,而是有不想讓她知道的秘密。

樹上的葉子和路邊的青草暗淡地黃著,讓這凌亂的郊區(qū),顯出些蕭瑟的況味來,姚美娟問了幾個騎摩托的農(nóng)民,就順著土路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小區(qū)走。

等走到,天已黑了下來,工地上零星亮著幾盞光禿禿的節(jié)能燈泡,顯示這一帶有人煙,小區(qū)一共十二棟高層,孟林的活就是給這十二棟高層安裝塑鋼窗,不遠處有幾排兩層的簡易工棚,姚美娟摸索著往那邊去,離著還有十幾米呢,就聽有人喝:誰?嚇了她一跳,定下神,才說:我。

一聽是女聲,對方的警惕放松了不少,甚至還夾雜著幾聲戲謔的哈哈,然后就撲通撲通地有幾個人跑過來,打量著她,意味深長地問多少錢,姚美娟臉上一陣滾燙,知道工人們把她當送上門的賣笑人了,就帶了些嫌惡說我來找孟林。

就有人調(diào)侃說嗬——!還專挑領導啊。

又有人說,人家孟經(jīng)理有白白嫩嫩的小禾摟著,還用得著花錢找女人了啊。說著就上來拉姚美娟,讓她報個數(shù)。

屈辱的眼淚噌地就蹦了出來,姚美娟喝了一嗓子:拿開你的臟手,我是孟林的老婆!

昏暗的工地上就安靜了下來,那群男人面面相覷片刻,三三兩兩地散開了。

憤懣和羞辱像巨大的黑布,兜頭就蒙了上來,在這黑漆漆的荒夜里,姚美娟再也顧不上女人的矜持,坐在一堆石棉瓦上,滔滔大哭,是的,她一步步逼近了一個想都沒想過的真相,那個發(fā)誓要疼她愛她一輩子的孟林有外遇了,他不住工地,肯定是和那個叫小禾的女人住在一起。

不知哭了多久,她聽到身邊有人咳嗽,熟悉的聲音,然后是熟悉的香煙味,是的,是孟林,肯定是有人給他打了電話。

昏暗中,抽著煙的孟林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副難以啟齒的樣子。

姚美娟就手抓起身邊的石頭磚頭泥巴就往他身上扔,孟林不躲也不閃,任她扔任她砸,扔著扔著,她就停了下來,因為覺得孟林一副你愿打我愿挨的樣子,其實是在給她一個出氣的機會,也是贖自己內(nèi)心的罪。

不,她不能讓他有贖罪的機會,他是她這輩子的罪人,一輩子都甭想卸下這枷鎖!她站起來,撲上去,抱著他的腰,哭著喊著說你跟我回家回家……

她哭得撕心裂肺,像看見了死神的母狼一樣嚎哭著。

天空像塊乏弱的布帛,被她的哭聲撕碎了。在那個夜晚,除了她的哭聲,整個世界都不存在了,她感覺到孟林的胳膊輕輕搭到她的腰上,攬著她,拍了兩下,她的心,就更疼了,疼得她很幸福,幸福得恨不能現(xiàn)在就死去,因為這至少是在他的疼愛里死掉的,至于以后會怎么狼狽,她再也不需要面對了。

可是,她的命多賤呀,死不掉,還活著,她被孟林攬著出了小區(qū),塞進了車里,在哭得昏天黑地中,被拉回了市區(qū)的家。

進了家門,她才突然想起來,她還沒見著那個狐貍精呢,她掙開了孟林,轉(zhuǎn)身往外走。

孟林一把抱住她:你干嗎?

我要把那個不要臉的小禾撕爛了!

孟林愣了一下:小禾?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姚美娟咬牙切齒地惡毒道:對,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還知道她騷包!認識她的男人都知道!因為她是個千人騎萬人壓的臭婊子!

話音未落,姚美娟挨了一巴掌,她捂著臉,看著面目猙獰的孟林:孟林?你打我?你為了一個臭不要臉的婊子打我?說著,一腦袋就撞進了孟林懷里,一直一直把他抵到了墻上:你殺了我吧!孟林,你殺了我,你這樣還不如殺了我,我死了都比現(xiàn)在好受……

姚美娟說的是真心話,現(xiàn)在,她寧肯自己已經(jīng)死了。

可孟林不肯殺她,因為殺人犯法,得去坐牢,坐牢就見不著小禾了,既然殺了人就見不著小禾了他還殺哪門子人?

姚美娟好像把腦袋當成了鉆頭,要鉆進他的胸膛一樣地抵住了他,頂?shù)盟睦吖嵌伎鞌嗟袅?,可他得忍著疼,不能再打她,并為剛才的那一巴掌懊悔不已,懊悔得他啪啪地抽著自己耳瓜子:姚美娟,美娟,我錯了,我混蛋。

姚美娟就不頂他了,抬起一張淚臉,她像一個狼狽的戰(zhàn)士,已是彈盡糧絕,敵人卻在步步緊逼,突然間又發(fā)現(xiàn)了援兵,她死死地抓著他的胳膊:你真知道錯了?

孟林知道自己表達錯了,姚美娟也領會錯了。

剛才那句我錯了,其實是為打她那巴掌而說的,卻被姚美娟理解成了出軌的懺悔,他推著姚美娟坐在沙發(fā)上,自己拖了把凳子,坐的距離和格局,和下午一樣。

姚美娟嚶嚶哭著,說孟林,除了你,我什么都沒有。

孟林點了一根煙。

姚美娟也不看他,還是邊哭邊說,當初她從男人堆里挑了孟林,不光是因為他帥,覺得他苦孩子出身,知道惜福,做不出混賬事來……在這個世界上,她可以什么都不相信,唯獨相信孟林的品質(zhì),他現(xiàn)在變成這樣,一定是被人帶壞了,對,她知道的,工地上其他工程老板經(jīng)常拉著他出去喝酒胡鬧,一定是他們把他帶壞了。

孟林皺了皺眉頭,他覺得姚美娟的說法簡直荒唐,好像他原本是塊潔白的布,結(jié)果呢,一不小心被居心叵測的人給拽到染缸里了。這要是往后退十年,他會假惺惺地順應她的說法,因為這至少說明他本質(zhì)是好的,可現(xiàn)在,孟林覺得,這說法顯得他很愚蠢,他一生龍活虎的大男人,怎么可能隨便誰一拽就往染缸里跳?他弱智啊他?

但,他皺了皺眉頭,沒反駁她。

姚美娟邊哭邊說,情緒已經(jīng)沒先前激烈了,平靜了的她也感覺到了自己的荒唐可憐,像因愛而卑賤的媽媽,在拼命勸說叛逆的兒子別離家出走,他所有的錯事,她都可以原諒。

她的眼腫得像六月的水蜜桃,中間被劈了一條縫,她從縫隙里看著他:你為什么不說話?

我聽你說。手機在孟林口袋里響了,是小禾的,他給小禾的來電設置了專門的鈴聲,他沒接,手伸到口袋里悄悄掛斷了。

姚美娟警覺地看著他:為啥不接?

不想。

是那個不要臉的吧?

孟林看了她一眼,帶了些嫌惡,沒吭聲。

姚美娟一臉的不屑:聽工人說她的口氣就不是個好東西!

孟林瞪她,剎那間,他又有了打人的沖動,使勁攥了攥拳頭,忍住了,是的,小禾名聲不好,因為她是開足療店的。

我了解你,一定是她死皮賴臉纏上你了,是不是?她看上你什么了?把你當有錢人了吧?姚美娟忿忿說:她早不愛晚不愛,偏偏在你看上去人五人六像個老板的時候才愛你,你窮得吃了上頓沒下頓、洗了內(nèi)褲就只能光著屁股穿牛仔褲的時候她哪兒去了?

孟林想反駁她,可看著她那張悲憤到腫脹的臉,又咽了回去。

他不說話,姚美娟就認為自己推斷得正確,已打動孟林,繼續(xù)往下說的欲望就更強烈了,而且越說越悲憤,越說越來勁,說得嘴角都泛白了,孟林始終不說話,只覺得整個腦袋都嗡嗡作響,是的,他一點也不想推卸責任,也承認是他忘恩負義了。

當年他也是愛姚美娟的,愛得把命給她都行,可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的心,像個因為誕生要離開母體的嬰兒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她,再也回不去了。

現(xiàn)在,他寧肯走在街上隨時被人吐唾沫,寧肯被人見人揍,心也回不到姚美娟這里了。

他默默地拿起了茶幾上的水果刀。

姚美娟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捂上嘴。

孟林把刀子顛倒過來,刀刃和刀尖沖著自己,刀柄沖著姚美娟,放到她跟前:如果你想,就殺了我吧,我不恨你,我可以提前寫好遺書,說我是自殺。說著,把刀子塞進了她手里:我是認真的。

你寧肯死也不愿意和我過日子?

孟林艱難地說:我這么操蛋的人,配不上你。

我操你媽!孟林,我操你祖宗!我用不著你這么抬舉我,你他媽的想死還得拉我作墊背啊,想死很簡單,咱家七樓,你拉開窗戶,腦袋朝下扎!說著,姚美娟起身,刷地拉開了窗戶:你跳吧,我要拉你一下我就不是姚美娟!

姚美娟不信他會去死,自己這個眼瞅著就要成為棄婦的悲慘人還沒一哭二鬧三上吊呢,他倒鬧起妖來了。

孟林真的站了起來,走到窗前,連一秒也沒猶豫就往窗上爬,他真的活夠了,他離不開小禾也給不了小禾婚姻,看著可憐巴巴的小禾他覺得自己是個罪人,回到家看著為他葬送青春變成黃臉婆的姚美娟還覺得自己是個罪人,這種處處負罪良心被刀尖戳著的日子他真的過夠了,還不如一了百了呢。

他的勇敢赴死,真把姚美娟嚇壞了,一把就抱住了他的一條腿,連拖帶拉地把他拽下窗戶,然后,她趴在地板上,死死抱著孟林的一條腿,號啕大哭。

天蒙蒙亮的時候,孟林蹲下來伏在她耳邊說:你想要什么我都給。

除了婚姻,他什么都可以給姚美娟,可除了婚姻姚美娟什么都不想要。

還有一個人在愛著的婚姻,就像背道而馳的戰(zhàn)馬,所有的努力,都只剩徒增疼痛。姚美娟松了手,不松也沒用。她想,或許,這是最后一次道別了,她想讓自己體面點,就坐了起來,理了理鬢角的頭發(fā),剛想跟孟林說:你把我拉起來。獲得了自由的孟林像掙脫了繩索的囚徒,噌地就躥出了門去。

真沒有良心,他也不擔心悲憤欲絕的老婆會想不開,做出傻事。姚美娟兀自微微地搖著頭,嘆了口氣,知道孟林不愛她了,像把一滴水甩回大海一樣地不愛了。

想到這里,她感覺心里有個自己,慢慢爬了起來,站了起來,那個自己矜持極了,她再也不會為孟林傷心。

16

姚美娟和小禾之間的戰(zhàn)爭還沒開始就結(jié)束了。

姚美娟給孟林打電話,想約他回來好好談談,把婚離了。

她這么說的時候,誰都不信,那個愛孟林愛得都要發(fā)瘋,恨不能把自己打成肉松喂給孟林的姚美娟,怎么可能主動提出離婚?而且是在知道孟林有外遇了的情況下離婚?她應該死纏爛打,應該苦苦哀求甚至一哭二鬧三上吊……

所有人都懷疑這是姚美娟的策略,把孟林騙現(xiàn)身的策略。因為從那天之后,孟林就躲著她,工地上找不到,電話不接,短信不回。

孟林也這么覺得,她怎么輕易就放過他呢?還有她娘家人,不把他生吞活剝就算燒高香了,他對勸他接電話的小禾這么說:絕對是個陰謀。

怕姚美娟去工地找他,他不敢在工地上呆,大家就開他的葷玩笑,說他的腦袋讓小禾的大腿夾壞了,要不然,咋能豁上啥家產(chǎn)都不要也得和老婆把婚離了?女人嘛,娶回來了,就是進了鍋的肉,爛也得爛在鍋里,反正也不耽誤他在外面打野食,何必非要為了換塊肉吃把鍋也扔了呢?有人這么勸孟林。

孟林有時候不吭聲,有時候會說不離良心受不了。

呸!說完這話,孟林會呸自己一口,但他沒撒謊,確實,不離良心受不了。不離小禾也會跟著他,可看著小禾可憐巴巴的樣子,他會良心不安;不離就要按時候回家,想著姚美娟怨婦一樣地流眼淚鼻涕,他還會良心不安,既然不管怎么著都是良心不安,不如離了吧,至少在小禾這頭他的良心就安了,至于姚美娟那頭,反正離了就見不著了,見不著她,他也就用不著一次又一次地慚愧了。

他給小禾喂安心丸說,他離婚是離定了,但姚美娟不會輕易放過他,所以,現(xiàn)在最有效的辦法就是不見她,讓她拿他沒辦法,時間長了,她就死心了,一切也就好辦了。

沒轍的姚美娟還是每天給孟林發(fā)一個短信,讓他回來辦離婚。姚美麗就訓斥她:不回來你就讓他在外面野著!那女人不是想登堂入室嘛,你就不給騰地方!

可姚美娟不想這樣,覺得她和孟林的婚姻,像撒了毒藥的沼澤,從孟林把刀子遞給她的那一瞬起,她就一刻也不想在那婚姻里呆了,是的,她不否認自己還愛著孟林,可是,關于愛情的賤,她再也不想對孟林犯了,否則,她會瞧不起自己。

他還欠我錢呢!

他說了,他會還的。

他的話你還信?當年他也說過要對你好一輩子呢!姚美麗氣咻咻地看著她。

姚美娟的反應,好像冷不丁心被人捅了一烙鐵,疼得一下子就愣住了,眼睛干澀干澀地疼,一滴淚也沒有,就那么怔怔地看著姚美麗。

姚美麗也被自己的惡毒嚇著了,呆了片刻,才說我不是故意的。

兩人誰都沒說話,過了好半天,姚美麗又說:周大海把我騙了,他和別人結(jié)婚了,又生了個女兒,比我兒子小五個月,荒唐吧?

說完,姚美麗就那么直直地看著她,臉上既無悲傷也沒憤怒,就好像在告訴鄰居,昨天的大風把她曬在外面的一件舊衣服刮走了。

姚美娟的腦子轉(zhuǎn)得飛快,在想她這是猜呢還是想從自己這里證實點什么?

姚美麗依然平靜得很:吃驚吧?

姚美娟的眼淚一下子就掉了下來,說姐,我早就知道了。姚美麗噢了一下,很輕,好像不相信一個好孩子會干壞事似地:你早就知道了?

姚美娟點著頭,把她生孩子那天,皮樂樂跑到醫(yī)院逼婚的前前后后說了一遍,然后問姚美麗怎么知道的。姚美麗說在復婚這事上,周大海老搪塞她,就起了疑心,問了幾個人,就打聽出來了,據(jù)說皮樂樂得了產(chǎn)后抑郁癥,把周大海折騰得夠嗆。

報應。姚美麗輕輕說,甚至還笑了一下,微微地,她眼睛明晃晃的,亮得像玻璃:美娟,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我干嗎要瞧不起你?你是我姐,我要瞧不起也是瞧不起周大海瞧不起皮樂樂瞧不起孟林,我怎么會瞧不起你,你多好啊,你好得都無辜了……姚美娟說著說著嗓子就發(fā)不出聲了,她太了解姚美麗了,做了十幾年老師,被人尊敬慣了,自尊心不是一般的強,可是現(xiàn)在,就因為她做了男人的老婆,就因為那個男人混賬,她不得不把自尊像扔一件過時的衣服一樣扔掉。

當時,姚美麗沒想到假離婚會弄假成真,在家產(chǎn)上一點都沒防備,也就是說,除了這套房子和借給孟林的五十萬,其他財產(chǎn)全在周大海名下,等她知道真相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申請離婚財產(chǎn)重新分割的期限,而且,她已知道周大海再婚的事,不想讓周大海知道。

為什么?

我是那種知道他和別人結(jié)婚了還死皮賴臉地讓他養(yǎng)活我的人嗎?可是——!不讓他養(yǎng)活我怎么辦?說著說著姚美麗就再也控制不住悲從中來:我——!一個四十三歲的中年女人,沒有工作!有一個讀高中的女兒和一個剛剛斷奶的兒子!你讓我怎么活!

看著歇斯底里的姐姐,姚美娟猶如萬箭穿心,是的,她知道姐姐心里苦,她也恨周大海,可,再恨他也是她兩個孩子的爸爸,恨也換不來面包換不來牛奶換不成物業(yè)費換不成電費……

17

姚美娟想賣房,賣房還姚美麗的錢。

她去房產(chǎn)中介打聽過了,房價又漲了不少,她花八十多萬買的房,現(xiàn)在漲到了一百二十多萬,把姐姐的錢還了,還剩不少,她和孟林分了,她拿著屬于她的那份,和姐姐合伙做生意去,姐姐有了錢,就不用忍辱含垢地和周大海演戲了,她呢,攢兩年錢,再買套一居室,就夠她和孟嬌住的了,多好。

這么想著,就去中介把房掛上了,沒和姚美麗說,怕告訴了,她橫攔豎擋的,房就賣不成了。過了兩個多月,有人看好了要買,可房產(chǎn)證在孟林名下,本人不到場過不了戶。

姚美娟給孟林打了幾個電話,他還是不接,就發(fā)短信,說要賣房還姐姐的賬,和他把剩下的錢分了就辦離婚。

孟林把短信給小禾看,小禾笑得花枝亂顫,說笑死了,見過老公提出離婚老婆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就沒見過用這么笨拙的辦法挽回老公的心的,姚美娟是不是心靈雞湯文章看多了呀?

孟林也覺得好笑,就給姚美娟回了個短信,說別鬧了,房子歸你了,賣什么賣,等過兩年我回去和你辦手續(xù)。他早就和小禾說過,因為欠姚美娟太多,離婚的話得凈身出戶,小禾雖有意見,可看見孟林為她拋妻棄女的份上,就認了。

很快,姚美娟的短信又回來了,說不是鬧,是真的,就等他回來簽賣房合同過戶了,還發(fā)來了買房人的手機號,要他自己打電話核實真假。

孟林又給小禾看,小禾拿她的手機撥上姚美娟給的手機號,也沒說房子,張口就給冷嘲熱諷了一頓,說這是孟林和姚美娟的感情,局外人別跟著瞎摻和。

對方給說得莫名其妙的,還沒反應過來,小禾已掛了。

孟林問那邊說什么了,小禾撒謊說那人讓她說得不好意思了,說是姚美娟求到他這兒了,不好意思不幫。

孟林哦了一聲,信了。因為小禾,他徹底知道了愛屋及烏,比如,愛小禾,連小禾的腳氣都是喜歡的,覺得小禾有腳氣他卻沒有,簡直是腳氣對他的蔑視,不行,他一定要得上,好知道他親愛的小禾腳氣發(fā)作能癢到何等不耐以便心疼她。于是,他天天把大腳往小禾拖鞋里擠、往她腳丫子上摩挲,終于成功地得了腳氣,為此,他帶小禾去吃燒烤慶祝了一番。

買房子的人催著簽合同過戶,姚美娟沒轍,只好去工地、去他常去的地方,找他要好的朋友,甚至還去了老板家,老板不在,老板娘吃驚地問:你找他就是為了早點和他離婚?

姚美娟說是啊。

老板娘不屑了,說她如果不是和他耍心眼沒說實話就是傻,離什么離?把他們往死里耗!

姚美娟說真不是耍心眼,以前她跟孟林犯賤,那是孟林心里有她,賤怎么犯都值,現(xiàn)在孟林心里裝著別人,她要再賤,就是真賤了。

老板娘就像給人抽了一巴掌,悻悻說孟林這小子現(xiàn)在翅膀硬了,早就不上我們家來了,我上哪兒知道他的準信?

那陣子,認識孟林的人都知道,他老婆正滿世界找他,都恨不能挖地三尺了,只是,他們都和孟林一樣,以為姚美娟找他是為了押他回家的,什么賣了房子辦離婚,簡直是鬼都不信的爛理由。

最后,孟林還是周大海幫忙找到的,有天他回家看孩子,聽見姚美娟正給孟林的一朋友打電話,就上了心,遂要了孟林的手機號,動用了一點職務之便,不一會兒就查到了他和小禾同居的房子,發(fā)短信告訴了姚美娟。

姚美娟回了謝謝倆字,但沒去找孟林,先回家起草了離婚協(xié)議,又上街打印出來,既然孟林認為找他是為了糾纏不休,那么,她還是先給他吃個定心丸吧。她不喜歡被人防著,挺齷齪的感覺,因為知道,人的心里只要起了提防,被提防的那個就形容不堪得猥瑣無比……

她是和他過了十年的老婆啊,讓他這么看,她會心碎。

次日一大早,她按照周大海給的地址找過去,是郊區(qū)的一棟民房,來開門的是孟林,他穿著內(nèi)衣,披了條毛毯,見是姚美娟,就傻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你怎么來了?

還在被窩里裸著身子的小禾,連滾帶爬地起來穿衣服,警覺地看著姚美娟,姚美娟連看她都沒看,仿佛她是空氣,根本就不存在,拿了個馬扎在客廳坐了,頭也不抬地對孟林說你先把衣服穿上。

孟林狼狽地哦了兩聲,抓過衣服三把兩把穿上。

屋子里,只有孟林和小禾手忙腳亂地穿衣服聲,姚美娟就覺得,胸膛里有個什么東西碎成了液體,冰涼冰涼地往地上淌啊淌啊地也淌不完,她一直低著頭,突然想起了《游園驚夢》道白里的三個字:韶光賤。

原來韶光賤得不只是寂寞虛度,比寂寞虛度更悲涼的是被辜負在韶光里的相許。她在心里,輕輕地,輕輕地,嘆了口氣,慢慢抬頭,看著滿臉不自在的孟林,笑了一下,從包里拿出離婚協(xié)議,放在茶幾上,往孟林跟前推了推:我已經(jīng)簽字了,你看看,沒意見的話就把字簽了。

孟林拿起離婚協(xié)議,看著看著,心臟就疼了,像被人揪住了一樣的疼,突然地,他覺得自己混,羞愧以前所未有的濃度襲擊了他,財產(chǎn)分配得很公平,按說,他是過錯方,姚美娟完全有理由少分給他財產(chǎn),但她沒有。孟林說重寫一份吧,我凈身出戶。

姚美娟說不了,感情這東西的珍貴之處就是不值錢,她也不打算賣。

終究,孟林還是沒簽字,只是陪姚美娟去了趟房產(chǎn)交易中心,把賣房子的手續(xù)辦了,傍晚回來,小禾已不在了,把他的衣服熨燙得平平整整,疊得方方正正,碼在了行李箱里,她一個字都沒給他留,用一行李箱熨疊整齊的衣服告訴他,她走了,他也該回家了。

可孟林沒回家。偶爾的夜里,會有小禾,她憔悴了,回來了,看著同樣憔悴的他,淚流滿面,彼此。在夢里。

睡不著的夜里,月亮把院子照得青光光的,他坐在這片青光光里抽煙,想心事,想如果這一切都沒發(fā)生過該有多好,這一切里,到底包不包括小禾呢?他試著讓自己男人一點,英雄一點,不去后悔,可是,不行。尤其是姚美娟再一次來找他的時候。

還是一大早。

他們之間隔著一張狼狽不堪的玻璃茶幾,坐著,彼此平和,像多年不見的老親戚,一顰一笑里還有些許熟悉的親近。孟林心里有張嘴,微微張了張,又合上了,如果姚美娟問你怎么還不回家?或者回家吧。他怎么說?

姚美娟卻沒這么問。小禾離開孟林后,給她發(fā)短信了,說對不起,我把孟林還給你了。她把短信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沖旁邊的空氣輕輕呸了一聲。

她說之所以這么早過來,是因為白天很忙。她和姚美麗合伙開了一小超市,生意不錯,周大海經(jīng)常賊頭賊腦地溜到超市,可憐巴巴地哀求姚美麗收下兒子的撫養(yǎng)費,姚美麗總是接過來,一把扔到街上,然后拿著拖把逼著周大海的腳拖地,一直一直把他拖到街上,才示威似地把拖把一矗,站在那兒的樣子,很孫二娘,她不僅不要周大海的撫養(yǎng)費,還不讓他見兒子,周大海拿她沒辦法,因為在法律上,兒子和他沒關系。

她聊家常似地這么說著。孟林微笑著聽,說著說著就沒得說了,兩人怔怔地看著窗外,大朵大朵的雪花,輕盈地擦著窗玻璃墜落,姚美娟喃喃說:這雪真大啊。

是啊……這么說的時候,孟林的心,疼得空空洞洞的,想起了曾經(jīng)的歲月,他曾經(jīng)很疼眼前這個女人,筒子樓那么冷,他恨不能變成厚厚的被子把她裹在懷里……

他歪著頭,看著她和屋子里的一切,漸漸模糊……半天,才傻呵呵地問:你找我干嗎?

姚美娟像賣火柴的小女孩正憧憬著暖洋洋的壁爐和香噴噴的烤火雞,突然被人喊醒,愣了一下,拿出離婚協(xié)議,放在茶幾上:簽了吧。

還是原來那份協(xié)議,還有一張銀行卡,里面存著屬于他的那份房款。

孟林點了支煙,抽了一大口,把煙從牙縫里一點點擠出來,眼就像被熏了似的,就那么瞇瞇地看完了一支煙,才揉了揉眼,一筆一劃地簽上名字。

從孟林那兒出來,姚美娟哭了,想起了十幾年前見孟林,他給她的印象,和今晚一樣,挺男人的。時光果然是殺豬刀,人還是那個人,印象還是那個印象,可他們,都已不是當年的自己了。

孟林輸?shù)媚敲淳髲?,她挺感動的,差點又犯了賤。

責任編輯 朱繼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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