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立國
在我們家的那個小村落里,沒有一個真正的指定的聚會場所,卻有個自然形成的聚會地點。也就是被村里人眾所公認的去處,那就是:夏天上井臺,冬天上戲臺。
人們常說的那個戲臺,坐落在村子的正中央,是村祖?zhèn)優(yōu)榱藷狒[,在建村時就建了起來。古戲臺原本是一座用木頭和石頭壘砌起來的廟宇,樓頂雖是木頭制作的,但支撐樓頂?shù)乃母?,卻是用石頭壘起來的?;蛟S是年代久遠了,歲月的風雨把戲臺佝僂成一張弓,斜倚在村莊腳下。古戲臺地場上有一棵兩摟多粗的古槐樹,樹杈上吊著一口鑄有符咒的鐵鐘,可以召集村里人聚會。據(jù)老人們講,這座古戲臺早先叫藥王廟,村里人祭拜藥王神和唱大戲都在這里。至于藥王廟這個舊名稱,早在解放初期,人們就把它丟掉了,給它換上了許許多多新名字,像什么“廟上”、“亭子院”等等,可惜名字雖多,卻都沒離開什么廟呀亭子的。直到有一天,村里成立了村革委,在敲得震天響的鑼鼓聲中,把藥王廟冠名為“勝利戲臺”,公社宣傳隊一次次到這里演節(jié)目,這里著實熱鬧了些日子。再后來,古戲臺就消停了,回歸樸素;冬天里,晴天的太陽照得很暖和,北風被高墻擋住,人們正好在這里一邊曬太陽,一邊開無題的漫談會。戲臺成了村里人休息、娛樂和交談政治高見的場所。
到了夏天,古戲臺暴露在驕陽之下。太陽像下了火一樣,在人們的臉上燒,空氣像是堆滿了火炭,讓人張開嘴喘不過氣來。在這樣的暴熱天,再往這地方聚攏就顯得不相宜了,于是,人們選擇了村中的井臺。
這是一眼普通的老井。歲月的年輪在古老的井壁上鐫刻著滄桑痕跡,邊角處零星點綴著一些年數(shù)久遠、黯淡黑色的積年蒼苔。日復一日的朝霞晚露夜晝更替中,老井從天地之靈性中汲取生命的水分,經(jīng)受年深日久的浸泡、滋潤后,它供應大半個村子吃上好甜水。井的四周,有著用大青石砌成的寬闊的井臺。井口上方用木架支撐著一個帶有搖把的轆轤,轆轤上纏有很長的繩子,繩子的下頭系著一個水筲,打水時只要搖動轆轤把,繩子就會在別有情味的轆轤搖動聲中把水筲吊上來,然后再把水筲里的水倒進水桶里或井旁的水槽中,這個過程充滿了民歌的歡樂的味道。
據(jù)說,這眼井里的水脈軟,凡是吃這井里水長大的人都性子活,心眼兒多,舌頭根子靈便,說出的話來讓人聽著也柔和。尤其是吃著這井水長大的姑娘們,嬌好的身姿各個體態(tài)豐腴,皮膚細膩,秀美的臉蛋上閃出兩朵紅暈,淺淺的,嬌羞而嫵媚,尤其是嬌艷的陽光涂在她們的周身、面龐和脖頸時,讓人似乎感覺到有些光芒如佛,閃閃發(fā)亮。她們神情恬靜安詳,如詩如畫地行走于村落里,給整個村莊增添了無限的嫵媚之韻。難怪村上的那些饞后生們,在她們的身上遞來許多酸溜溜、饞癢癢的目光,猜想著她們的皮肉是多么細膩,甚至,許多不懷好意的想法,如灶膛下初生起的火,漸漸地在心里偷偷升騰起來。
老井的南邊挨著一片荷塘,荷塘的外面,接上一眼望不到邊的大田。荷塘的岸邊,長著十來棵“高可參天,陰可蔽日”的老柳樹。這時的高粱已經(jīng)拔了節(jié),打了苞,扯了旗,玉蜀黍也長得特別茁壯,粉紅色的須根,有力地抓著土地,精力充沛地舞著肥厚的葉子,在風前豁啦啦地飄著,像大海中翻滾著綠色的波濤。荷塘里的蓮花在開放,樹蔭下邊送來的涼風,帶著大田里可人的清香;深井的涼水,從井口透出涼氣。這真是村里人的福氣,是很好的歇涼地方。
夏天上井臺,冬天上戲臺,這是村里人常年久慣了的事。村人們就是這樣,地里活閑了,或者在家里吃完飯無事可做,或者歇個晌納個涼什么的,人們就三一群五一伙地隨著季節(jié)往這兩個地方湊。來這里的人們姿態(tài)各異,孩子們在各處玩耍走動,不住地大呼小叫;女人們或抱著孩子或納著鞋底,細聲地不知在說些什么;男人有的蹲著,有的坐著,相互敬煙,相互罵出些表示親熱的話,開些親熱無比的玩笑。尤其是那些剛結婚的小青年們,他們在這里低聲地談著青年夫妻永遠談不完的話題,但很快地,他們便爭執(zhí)起來。
小兩口的爭執(zhí)并不是什么國家大事。只因媳婦的肚子里起了變化,不久的將來,要生下一個小寶寶來,是男是女,雖不知道,名字還是要提前準備的。小兩口就是為這個有了分歧。媳婦的意思是:不論生男生女,名字里都帶英字。她認為英字是天下最好的一個字,而她心目中真正主要的是,由于什么英雄也離不開英字。和媳婦的意見相反,未來的父親主張不論生男生女,名字里都帶軍字。于是,兩個人為了寶寶的未來名字爭執(zhí)起來了。媳婦的嘴頭子像畫眉鳥,一說就是一串,振振有詞,把個小丈夫說得一句話也沒有,逗得其他人都在那里笑。
比較沉穩(wěn)的是村上的老人們,他們不為任何事所動,無論小夫妻們怎么吵鬧,仍舊坐在那里,只動嘴不動手,一個勁地“吧嗒、吧嗒”地吸著旱煙桿。
在村里這些老人們里,當屬老五爺威信最高了,村里人說他是夏天的一棵大樹,冬天的一盆紅火,無論走到哪里,身邊總少不了要圍一圈人。村里人愛聽他講《水滸》、《三國》;也愛聽他拿著筷子敲著空碗,唱一陣評劇……反正老五爺能給他們帶來快樂,人們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想鬧什么,就鬧什么,想怎么紅火,就怎么紅火。天天如此,日日照舊。有時,老五爺還要給人們講些老古,他說老古就有過一回好久沒有日頭的日子,滿世界一天到晚都是墨古打黑,烏古隆冬的,當時的人們嚇得拼命地敲盆打桶,才把打了瞌睏的日頭爺震醒過來。為啥日頭爺瞌不醒?有人在問。老五爺說,因為日頭爺在高高的天上,世界上的事都瞞不了他,他見的世界上齷齪的事情多了,就會傷心難過。過分的傷心難過他就會閉上眼睛不看,打瞌睏,否則他就會流眼淚。日頭爺?shù)难蹨I就是雨。日頭爺?shù)臏I曾經(jīng)流過八九七十二天呢。人們聽老五爺這么講,都不約而同地抬起頭來,瞇起自己的眼睛,望著掛在中天上那刺眼的冒著毒火的日頭爺。心里頭無不慶幸日頭爺暖暖地照著他們。
平素里,村里的人和和睦睦,就像一家人家過日子。倘若誰家生了孩子,全村都會送蛋去;誰家的老人過世了,全村都會去給他化紙錢。一家的喜事等于是全村的喜事,一家的喪事也是全村的喪事。村里從沒有出過偷竊的事,白日里,雞可街亂跑,晚上,雞是如數(shù)歸窩。當然,并不是沒有過糾紛,相罵的事也是有的,但在外人看來,那并不是相罵,都和聲細語說著自己的理由至多到臉紅為止。
在老井處不遠,有一盤年代久遠了的老碾盤,由于在這里碾糧食,既能與村里人相樂,同時也能在相樂中把自家的活干完。日子里,這盤碾槽是不得閑的,咿咿呀呀的聲音,總是不間斷。當然,在這里把手干活的是男人,有時,男人見人群談得熱烈,想上去接舌,就喝叱自己的兒子頂替他干活,但兒子更是干不了一會就溜之大吉,待女人去驗視碾的米面是否合格時,哪還有人的影子,聽話的牛也在走走停停地偷著懶。女人一氣,顧不上什么臉面,氣沖沖地走進人群中,一手扯起自家男人的耳朵,數(shù)落著把他拉回到了碾子邊,繼續(xù)干活?;氐郊依铮瑑鹤右采俨涣税ゎD老子的罵。碾子是村里的歲月,很沉重,很堅硬,周而復始地碾壓著磨盤,它的滄桑淹沒著村莊。
村莊里的白日的確有些意思。故事就像牛背上的牧童沿著父輩的步履,駐足或行走在村莊里:一步也不多、一步也不少,但卻一步比一步沉重。
在冀中這塊大平原上,夏天的傍晚,格外悶熱,沒有一絲風;那稀薄的空氣里,好像摻進了鹽鹵那么苦澀。小蠓蟲在各家的門前滾成團,“吱兒 、吱兒”地叫成一片;蔫頭耷腦的母雞,猶猶豫豫地不肯鉆進窩里去。這樣的熱天氣,人們自然不愿窩在家里挨蒸熏,不愿意挨蒸熏的人,很自然地結合到了井臺上,吹著自然的風,開起了又一個無題的漫談會。
一陣田野里的風吹過來,老柳樹的長葉子撲拉撲拉的一陣響,這時,深井里也和著吹來的風透出一股子涼氣,灑到人們的身上,讓人感到舒服的涼意,一下子涼到人的心里去了。
人們開始吧嘖起嘴,連連稱贊著這股令他們打心底舒暢的涼風。稱贊中,不覺抬起頭來,望見了月亮圓圓地黃黃地貼在村東的天上。天藍得無底。有月亮的夜晚,村里還是熱鬧的。這熱鬧來自孩子們,他們總是扯著老爺爺們的衣襟,讓他們講那天上有關月亮的故事。老爺爺們吸一口旱煙桿,然后輕輕地把故事吐出來。他說無底的天上住著玉帝爺爺和王母娘娘,他們不愿地上的人的夜里總是黑暗,就從宮殿里拋出個盤子懸在天上,給人間點了這盞不滅的天燈。
月光似紗似霧,籠罩著安謐而鬧哄的村子。這時候,孩子們不再聽老爺爺們講故事了,伙伙地做起了游戲。他們主要的游戲有:捉小雞、捉迷藏。由于村里的井和壕坑多,怕掉下去沒個救,家里的大人一般是不叫自家的孩子們夜里玩捉迷藏的。夜里孩子們玩的游戲是捉小雞,他們一個牽著一個的后衣擺,打頭的張開手,攔著他對面的另一個人去捉最后的那個人。捉的人忽左忽右,假東真西,想盡辦法要突破攔的人。攔的人動一動,后面的人就要跟著動起來,于是井臺旁的場地上的嘈雜也非同一般。
好在這夜實在是太靜謐了。孩子們再怎樣鬧得天翻地覆也在如海般溫柔深厚的月色里消融了。大人們坐在井臺的一旁,望著孩子們的玩耍,樂融融的,難免也會想起自己童年時有過的熱鬧。這時間,呼呼的來了一陣風,大田里的莊稼葉子嘩嘩嘩,接著,就聽見一陣咔咔咔的響。據(jù)說,這是莊稼在往上長。緊接著,風兒又吹來了一陣香味,開著無題漫談會的莊稼人,一皺鼻子,一鼓胸脯,快活地說道:“莊稼秀穗啦!”這些人們都是土地的主,早把莊稼的味道吃透了,他們知道,莊稼秀穗的時候是清香味,莊稼熟了是焦香味。這陣子,一股濃郁的清香味,隨著風撲入他們的鼻中,你說,這怎不叫他們心里又松爽又涼快,像喝了涼糖水一樣。
忽然間,不知誰家的牲口棚里的大叫驢哇啦哇啦地叫起來。驢一叫,人們醒悟了過來:天不早了。人們止住了原來的話題,紛紛猜測著夜晚的時間,有的說:“古語說,‘驢叫半夜,雞叫明,看也有半夜了吧!”也有人看了看天,說:“勺把子調(diào)了角,有后半夜了!”人們這樣說著,都立起身來,伸著懶腰,然后,帶著一身的夜色,蹣跚著向家中走去。
這樣的情景,到了冬天,村人就都全部把它移到了古戲臺處,同樣的無題漫談,同樣的故事,同樣的玩耍,所不同的,只是在時間上縮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