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日亮男,吉林人,作家,國內(nèi)頗具影響。1982年畢業(yè)于大學中文系,同時期寫小說,曾在《收獲》《人民文學》《花城》《當代》等發(fā)表小說二百余萬字,出版著作十余種。小說以英日韓文譯介國外,并入選各種選刊選本及文學年選。二○○四年七月結(jié)業(yè)于魯迅文學院第三屆高級作家班,中國作協(xié)會員。
“一壺酒”位于遼寧至內(nèi)蒙通遼的102國道上。這條102,從盤錦到通遼送海貨的冷藏車不少,許長山就是開冷藏車送海貨的,在路上跑了不知多少年了,所以常常在“一壺酒”打尖。
“一壺酒”是一家路邊店,老板娘姓司,車老板子們都叫她司小貓,因她長了一對大大的黃眼睛,像貓一樣。
司小貓跟男人感情不大好,她男人也是一個搞長途販運的,也給人開大貨。司小貓風言風語聽說男人睡過路邊女,半年以后就不是她聽說,而是男人把事情真做下來了。男人把一個小他十一歲的女人睡大了肚子,不得不跟人家過了。那一天男人回來,像一個受氣的小媳婦,說他有事要說.。司小貓正在收銀臺上算帳,不耐煩地對男人說:“有事夜里睡覺說?!钡昀锬切┖染频乃緳C們聽了司小貓的話哈哈大笑。司小貓說:“笑個屁笑?你們男人不就是為了那點子事?不為那點子事他也不回來了?!彼緳C們說:“我們就是為了那點子事,沒那點子事活著還有啥意思?”
許長山也呲牙沖著司小貓笑。
那一天外面還沒黑,路邊店正是最忙碌的時候,司小貓?zhí)嵩缃o自個兒收了工,跑隔壁澡堂把自己洗個清清爽爽白白凈凈回到自己的屋子。她料定這時候男人一定像一只饞嘴貓一樣等著她,其實她也有這個意思,她也是個饞嘴貓,這一次男人兩個月沒回來,不要說男人,司小貓也有點憋壞了。她三十掛零,正是愿意和男人睡覺的年紀。她要慰勞男人,也要男人好好慰勞她,通常男人一回來,就把自己脫個精光躺在床上等她,兩人進屋子的第一件事就是摟在一起猛睡,睡畢再干別的事。然而這一次她進了屋子,男人卻沒睡在床上,而是在煙屁股后面接上一支煙又抽起來。司小貓不理他,先上了床,把衣服一件一件脫掉,把自己脫得像一管白白的嫩蔥,然后瞪著男人說:“抽,抽死得了?!蹦腥丝戳讼滤拘∝垼粻C著一樣收回眼睛,不動彈也不說話。司小貓說:“怎么了,剛回來就想罷工???”男人說:“司小貓,我有話跟你說”,就說了那樣一番話。司小貓先還沒聽明白,以為男人和自己開玩笑,后來,她終于知道男人不是開玩笑,這家伙和自己玩真的了,是真罷工了。
司小貓對男人說:“你他媽回來,就是告訴我這個呀?”男人說:“不是,她讓我跟你離婚?!彼拘∝垱]搭理男人,把脫下來的衣服胡亂又套到身上,去了前面的店面,想幫著服務員給顧客送啤酒,男人像條狗似的跟在她屁股后面。司小貓送啤酒回來,從柜子下面的煙盒中抽出一支煙,點上,說:“你跟著我干嘛?你讓那個騷貨來找我?!彼拘∝堃呀?jīng)抽幾年煙了,自從男人跑車板,她就抽了煙,先前還一支一支地抽,后來就是整盒整盒抽,有時候后半夜睡不著,就點上一支,就這么一支一支地,就上癮了。半支煙抽畢,聽得男人說:“她就在外面?!彼拘∝埌党砸惑@,把男人一把推開,到了店外,果然,一個又瘦又小的大肚子女人站在門前,樣子就像一個小女孩抱著一只大皮球。小貓心想,這也配叫個女人,真是想不到,男人為什么就看上了這個小雞雛一樣的女娃,還把她搞大了肚子?女人看女人,眼里不犯渾,司小貓知道這個女子就是不懷孕,跟自己也是沒法比,殺千刀的,把褲襠里的雞巴放到別人褲襠里了。
司小貓沖了過去,她要輪她幾個耳光,她要撕了她,可是,胳膊已經(jīng)輪圓,看看她那汽球一樣的肚子,轉(zhuǎn)身又回了屋子。
店里的服務員和幾個顧客也都跑出來看熱鬧。司小貓看也不看女子,對男人說:“滾,隨便你們滾到哪,婚我是不離?!?/p>
男人就跟著大肚子女人走了,走了很遠,男人還回過頭來看她。司小貓瞪著一雙貓眼,哄趕那些看熱鬧的說:“都滾都滾,女人大肚子沒看過啊?想要一個大肚子就找誰睡一覺,母狗母豬都行!”
司小貓本名叫司小苗,嫁過來之前,男人剛剛死了老婆,司小貓卻是處女之身。剛從娘胎生出來,司小貓就長了一對貓眼,瞳孔是黑的,瞳仁卻是金黃的,這一雙貓眼伴著司小貓長成了一個大姑娘。雖說人長得好看,因為是郊區(qū)農(nóng)民戶口,所以拖到了現(xiàn)在。她是個矮個,但她的矮是玲瓏剔透,比例均勻的矮,因她的玲瓏剔透,因她那一對貓眼,跑車板的司機們給她起了個綽號叫司小貓,叫長了,反把她的本名忘記了。司小貓雖然是農(nóng)村戶口,卻是一心要嫁給城里人。媒人介紹一對男女見面那一天,男人脫了他的那套工作服,打扮得很是體面,一個高高大大踏踏實實的男人走進了她的貓眼之中。三十歲的男人是最有魅力的時候,司小貓個子雖不高,卻是喜歡高個子,她一下子就讓他給俘虜了,就跟他過了。這一過就是八年,一個抗戰(zhàn)的時間。說是抗戰(zhàn)八年,其實滿打滿算也就在一起睡那么百八次,因為男人是跑車板的司機,日子都泡在路上了。以往男人在外面跑車不?;貋?,用他的話說,回來也是“喂雞”,喂過了雞就又走了,又去跑車。不跑也不行,光靠司小貓這個路邊店養(yǎng)不活一家人。這個家除了他和她兩張嘴,另外還有男人的一個女兒,是一個十一歲的女兒,在一家寄宿學校讀一年級,讀了三年還是一年級。就是這個女兒開銷最大,所以男人不能不去跑車,他沒別的本事,除了賣手腕子,還是賣手腕子。想不到這一次司小貓的男人一走就走了三年,而且一走就沒影了。
男人一走,司小貓就后悔了。沒男人的日子和有男人的日子就是不一樣,別的不說,沒男人的日子是沒盼頭的日子,吃飯吃不香,睡覺睡不著,怎么香怎么好也吃不下,怎么累怎么乏也睡不著。男人在就不一樣,摟著他睡一覺,第二天馬上就精神了——眼睛賊亮,臉子粉白,走路騰騰的。豈止是第二天,和男人睡一覺,能讓她精神幾個月。
國道上這樣的路邊店路邊村有幾十處,服務項目差不多都是羊肉燒酒加澡堂子。羊是新殺的羊,酒是自家燒的酒,澡堂子也是店里的澡堂子,堂子里的水總是燒得滾燙滾燙,敢燙破車老板子那一層老皮。跑車的司機們一路跑下來,不盼別的,盼的就是這三樣。說是三樣,其實不止三樣,比方說澡堂子的內(nèi)容就遠比名稱豐富。
說不清幾年了,路邊店的服務員們也都知道了掙外快,除了拉客來店里吃羊肉喝燒酒泡澡堂子,路邊店還有另外的內(nèi)容。
單說到了晚上,店里打烊了,女孩子們就打扮起來,女孩子們并不回家,而是仨一伙倆一串待在門前,嘴里說些永遠也說不完的話,眼睛卻瞄著過路的汽車,瞄著從車上下來,或是酒足飯飽打著飽嗝叼著牙簽的車老板子們。
這時候,醉眼蒙朧的司機們就會眼睛一亮。你看吧,肯定誰和誰的眼睛會碰在一起,一準是來電了,接下來的事情,不用猜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日子一長,女孩子們精神頭都放在了晚上,因為晚上比白天掙得多,服務員不過是個擺設(shè)。“一壺酒”也有兩個這樣的服務員,年紀都是十八九二十剛出頭的樣子,雖說長得不算十分好看,因為有年輕的身體,司機們就愿意勾搭她們。
車老板子們愿意來“一壺酒”,卻不是因為那兩個年輕的服務員,而是因為司小貓。司小貓雖然已經(jīng)二十六七,卻被他們認定是這一帶最有味道的女人,特別是她的那一對貓眼,透著一股說不清的騷勁。十個司機九個騷,司機們背地里發(fā)誓一定要睡一把司小貓,不管是哪個把她拿下,大伙都要喝慶功的燒酒。然而這么長時間了,竟沒有一個人把司小貓拿下,把她睡到手。漸漸地,司機們明白了,這個司小貓看不起他們,他們沒戲。然而有一個人卻不承認這話,他發(fā)誓要把司小貓搞到手。
這個人就是許長山。
和那些車老板們比起來,許長山可是個有資本的男人。許長山畢業(yè)于交通學校,正經(jīng)學駕駛的,不像那些土耍的司機,人家是要實踐有實踐,要理論有理論。當年許長山在單位還是個管車的干部,當過車隊的隊長,要不是那個單位破了產(chǎn),許長山絕不會淪落到給別人賣手腕子,也不會淪落到在102上跑車板。許長山的老婆是個瘋子,因為兒子讓汽車壓死了,她就成了瘋子。
其實許長山認識司小貓的男人,都在102上跑,哪有不照面的?許長山就是讓司小貓男人拉進“一壺酒”的。
那一天,許長山一見司小貓,立馬就傻了:天下還有這么標致的女人嗎?然而天下就有這么標致的女人。司小貓那一年也就二十三四歲,從鄉(xiāng)下嫁過來也沒幾年,司小貓長著一個長條身子,走起路來風擺楊柳一樣,許長山就是讓她走路的樣子吸引住了,等她把臉轉(zhuǎn)過來,許長山驚得張著嘴連話也忘記了說,他看到了那一對貓眼!
司小貓眼似秋水,鼻若蔥管,嘴含櫻桃,膚如桃花。特別是她那一對貓眼,黃而大,里面沒一點雜質(zhì),閃著金子一樣的光澤,司小貓一眨她的貓眼,許長山身子一哆嗦!身子哆嗦,心也哆嗦。那時他就想,如果和這個女人睡上一覺,死了也值。想是那么想了,事當然沒做,那時司小貓是別人的老婆。
許長山替司小貓委屈。那時候,許長山已經(jīng)知道司小貓的男人在外面掛上了一個,那女子比司小貓年輕。許長山替司小貓委屈的是,家里有這么一個漂亮女人,男人怎么就不珍惜她?結(jié)論是,跑車板憋的。但是如果換了他許長山,他決不會干出那樣的事,他不光要把她含在嘴里,還要把她放在心里。
許長覺得自己和這個司小貓是同病相憐,老婆自從瘋掉以后,女人的事一點也不懂,不光是女人的事,她連人事也不懂了,除了吃,她連穿也不知,如果是好天,她甚至會一絲不掛就跑到外面去,許長山在家還會管管她,但他是跑長途的,哪里總會在家?時間長了,他每一次回來,女人都遍體是傷,那是讓人欺負的。沒有辦法,許長山就把她送到了鎮(zhèn)里的福利院,隔些日子去看看她,留點錢,所以許長山有女人也就等于沒有女人。
同病相憐也就等于心里面有了,人就是這樣,如果心里有了,身體就會不由自主,所以自從認識了司小貓,許長山只要在這地方打尖,就從不去別一家,只去“一壺酒”。
司小貓什么不明白?這個許長山只要一來,一雙賊眼就總是跟著她,她在哪,那雙眼睛就跟到哪,換了誰也不會不明白,如果自己的男人守在身邊也罷了,問題是那個不成器的家伙讓人拐跑了,司小貓知道她是等不來自己的男人的,何況那個小女子已經(jīng)懷了身孕。等是等不來,但是司小貓并沒有別一樣的心思,她的心里裝滿對男人的仇恨,她知道男人沒一個好的,男人沒一個不是碗里吃著,眼睛還盯著鍋里,她恨他們還來不及呢。司小貓發(fā)誓,沒門,老娘永遠也不沾你們的邊。
在“一壺酒”打尖,差不多也有年把了,但是許長山并沒有得手,司小貓待他和別的車老板一樣,不冷也不熱,或者是又冷又熱,進了一壺酒熱情得要命,出了“一壺酒”,臉子馬上冷起來。許長山心里明白,這女人難搞。
有一次,許長山從福利院出來,一腳油門就把車開出來了。那天老婆見到他像不認識一樣,許長山心情特別不好,想想又沒地方可去,就來了“一壺酒”。
和別的司機比起來,許長山自有一種氣質(zhì),加上他身型高大,路邊店的服務員一見他那車就圍了上來,小姑娘們眼睛放電,許長山當然明白她們的意思,他不搭理她們,一腳就邁進“一壺酒”。
司小貓也眼睛放電,她熱情地說:“許師傅,來一壺?”熱酒端上來,司小貓那臉又轉(zhuǎn)向了別處。許長山一口一口地喝著悶酒,眼睛盯著司小貓,司小貓像沒他這個人一樣,啪啪點著計算器。許長山失望地想:這娘們,一腦門子買賣。這么想著突然心生一計。這時一壺酒里除了司小貓,還有一個服務員,那女子大約二十來歲,瘦精精的,正對著一面小鏡子拔酒刺。許長山向那女服務員擠擠眼睛,那個服務員早瞧到了,扭著屁股走過來,說:“許哥啊,沒去看你家嫂子???”路邊店的人都知道許長山有一個瘋老婆,這服務員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其實這是挑逗的意思,許長山當然明白,假裝上鉤地摸了那服務員一把,眼睛卻盯著司小貓。
司小貓還是啪啪捺著計算器。許長山想,這女人大概是石頭做的,止不住有些心灰意冷,想不到那個服務員不想罷手,本來她就看好許長山,這家伙從來不沾女人,服務員雖然干的是這個,心里也還是喜歡踏實的男人,特別喜歡歡高高大大的偉男子。那服務員說:“許哥啊,今晚有足球賽呢?!痹S長山故意說:“你屋子有電視?。俊毖劬σ廊欢⒅拘∝?。服務員說:“帶色的呢,你想看我?guī)闳??!?/p>
許長山站了起來。
啪啪聲沒有了,司小貓一張粉臉黑起來。
許長山臉放紅光,看來她也妒忌,女人若是妒忌,那心就沒死,他對服務員說:“忘了,酒還沒喝完呢?!庇謱λ拘∝堈f:“兩瓶啤的,冰鎮(zhèn)的。”
計算器又啪啪捺起來。
司小貓臉那么一黑,讓許長山幾天沒睡好覺。許長山明白,這女人雖說恨著男人,心里也不是不想男人,但是許長山也沒多少把握,說不定就是看走眼了呢,說不定司小貓恨的是天下的男人。那幾日,許長山借口車子要大修,141開進一家修車店,自己給自己放了假。但是他再不去一壺酒,而是天天和一個修車的下象棋,那棋盤就擺在當街上,許長山知道,司小貓能看到他。
司小貓果然看到了他,但是她不為所動,就像沒許長山這個人。許長山的失望又添了幾分。
那天下大雨,141修好了,許長山把車開到102上試車,一腳油門,車就開出五六公里,雨大車就少,許長山把車開得飛快,他把一肚子的郁悶都放到汽車上了。回來的路上,在雨幕中,他看到前面有一輛板車,是那種人拉的板車,那車好像壞掉了,一個穿著雨衣的人正在那鼓搗。
這么大的雨天,誰這么倒霉?許長山把車換了檔,向外一看,原來那板車車條斷了幾根,車條斷了,這車還怎么修?許長山停下車,喊著:“修不了啦,你去哪,我捎你一段?!庇曛心侨颂痤^,許長山看到了一雙貓眼。
運氣。許長山慶幸地想。他跳下車,說:“是你?。俊?/p>
司小貓說:“倒霉?!?/p>
板車上拉著幾箱啤酒。送酒的雨天不愿意來,客人又等著喝,司小貓只好自己拉著板車取啤酒,想不到那輛破板車一下子就斷了幾根車條。許長山不再說話,把幾箱啤酒放進141,又一用力,那板車被扔進車大箱。兩樣干罷,也就一眨眼的功夫,許長山說:“你走不走?”司小貓說:“你拉我就走?!痹S長山說:“什么鬼話?上車?!?/p>
司小貓笑了。許長山是頭一次見她笑,他又是一哆嗦。
一路無話,許長山肚子里可是一副鬼胎,他甚至想在車上就放倒司小貓,他盼這一天盼了幾年了,他有力氣,他是一身的力氣,但是最終他沒放倒她,他有力氣卻沒那個膽子。到了路邊店,許長山把板車扔下來,又把啤酒一箱一箱搬下來,放進“一壺酒”店里。拍拍手欲走,其實那走只是個姿態(tài),他是盼著留下來的,但是司小貓沒留他,且是一句話沒說。
服務員說:“許哥,喝一壺吧?”許長山說:“不喝?!狈諉T突然叫起來:“許哥,你淌血啦!”司小貓張眼一看,果然,許長山胳膊上淌著血,原來那是讓車大廂刮的。
許長山說:“小意思,不礙事?!?/p>
司小貓還是一聲不吭。
媽的,石頭人。許長山暗罵。許長山用足了功夫,換來的卻是司小貓的冷屁股。說來許長山雖然屋子里沒女人,卻是不缺女人,102國道上女人多得是,且是一個比一個年輕,也用不了幾個錢,那些女人,許長山以前也是睡過幾次的,服務員們也愿意讓他睡,可是自從看到司小貓,許長山就忘不了那一雙貓眼。
許長山不去“一壺酒”,車老板子們?nèi)ィ麄冸m然睡不上司小貓,卻是愿意看到那一對貓眼,他們喜歡司小貓扭著屁股走來走去那樣子,喜歡聽她罵他們。有一次,喝酒的一個司機說:“許長山生病了,病得不輕?!绷硪粋€司機問道:“他那么壯,能生什么病,不是花柳病吧?”
司小貓聽著他們說話,心里不禁一沉,果然不是什么好東西,假裝善人呢。然而司機那話還是讓她吃了一驚。那司機說:“花柳病還好呢,是破傷風,胳膊碰破那么一點皮,差點沒了命?!眴栐挼乃緳C說:“住院啦?”先前的司機說:“在家養(yǎng)著呢?!眴栐挼乃緳C說:“把他手機告訴我,我要跟他說話?!毕惹暗乃緳C就說了一個號碼。
司小貓啪啪捺著計算器,心里說,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又不是我讓他碰破的?明白司機們是說給她聽呢,這幫車老板子,滑著呢,他們是合伙算計她,司小貓才不會上當呢。但是那一串號碼卻讓她記住了,一個個阿拉伯數(shù)字像一個個小人排著隊向她走來。
那天做夢,她夢到了一個身子長大的男人,那人面目模糊,像自己的男人,又像許長山。夢醒來,再睡就睡不著了。她想,還等自己的男人么,他早不是自己的男人了,還等他干什么?
那天司小貓在店外曬被子,突然就看到了許長山,許長山晃晃當當?shù)?,臉色有些蒼白,他正跟一個人下象棋,他的背影看著有些佝婁,看著就像一個空空的稻殼。
司小貓突然難過起來,好象真病了,還病得不輕呢。那一串號碼突然跳出來。
那天許長山下棋下得很晚,人家把棋攤收起來,他還坐在那里,一明一滅的煙火伴著他那長大的身子。沒人搭理他,服務員們早就死了心,她們都知道,許長山惦記那一對貓眼呢。
差不多過了大半夜,許長山的手機突然響了,接起來一看,是一條短信,上面說,喝酒嗎,想喝你過來。
許長山回頭,七七八八的路邊店都滅了燈,只有一家還亮著燈。
許長山走進“一壺酒”,說:“請我喝酒?”司小貓把一瓶啤酒墩在桌子上,說:“想喝你就喝?!痹S長山說:“不想喝?!彼拘∝堈f:“不要你錢?!痹S長山說:“那也不喝?!彼拘∝堃粚ω堁哿⑵饋碚f:“那你想干什么?”許長山說:“你知道我想干什么?!彼拘∝堈f:“你不就是想勾引我么?”許長山說:“不是。”
司小貓狗瞪著許長山,轉(zhuǎn)身進了屋子。許長山猶豫了半天,跟著進去了。
許長山身形長大,力氣也大,又是好多日子沒正經(jīng)沾過女人,但是他沒想到他遭到了拼命的反抗,最后,許長山臉上留下左一道又一道的血道子,他被趕出來了。
許長山掛上了“一壺酒”的服務員,那是一個十八九的黃毛丫頭,只要許長山在“一壺酒”外打個呼哨,那服務員就不管不顧跑出去。
沒有人確切知道他們是不是睡在一起。司小貓卻是那樣認定的,男人和女人一起廝混,那是早早晚晚的事,司小貓不屑地想,想是那么想了,可是自此以后,她卻總是算錯賬,眼睛里總有一個大個子晃來晃去。
那是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司小貓放下卷簾門欲回屋睡覺,然而一股很大的力氣把她推了進來,她待要回頭,一只大手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捂住她的眼睛。她扔是拼了命地反抗,但那股力氣大得嚇人,司小貓明白,今日肯定是兇多吉少了,102國道上,這種事時不時就發(fā)生,今天她一定難逃這一劫,說不定明年今日就是自己的周年。
但是那人把她放進屋子里,卻跪在地上哭了,司小貓睜開一對貓眼,那人是許長山。
司小貓摸起電話,卻想不起報警的號碼,終于讓她想起來了,她卻放下了電話。許長山怔怔地看著她,許長山知道她要干什么,只要電話一響,他就完了。但是許長山一動也不動,他就像不知道司小貓要干什么一樣,傻傻地跪著。
他怎么不逃?他不知道她要撥公安的電話么?他不會不知道。那他怎么還不逃?那一刻,司小貓也怔住了。屋子里靜得嚇人,只能聽見電話筒嘀嘀的響聲。
許久,司小貓終于說話了,她說:“你走?!痹S長山還是不動,就像沒聽到司小貓的話一樣。司小貓?zhí)岣吡寺曇粽f:“你走!”許長山還是跪著不起。司小貓說:“你就這么跪著???”走過去踢他。誰知她這么一踢,許長山就勢抱住她。
讓司小貓萬萬想不到的是,許長山這么一抱,她忽然沒了一點力氣。她任由著許長山把她抱上了床,任由著許長山進入了她的身體。她說:“你這個賊?!?/p>
許長山一上女人的身體就下了死力。司小貓身子一顫,自從她那個男人離開,她從沒沾過男人。那一刻,她的身體軟得像面條,她咬著嘴唇,承受著許長山猛烈的沖擊,但她一聲不吭。
許長山說:“司小貓。”司小貓說:“你別叫我,我不認識你?!痹S長山說:“我認識你,我認識你一輩子了”。
司小貓說:“你走,你再不走,我就撥110?!?/p>
許長山說:“撥就撥?!?/p>
司小貓突然從床上跳下來,指著門說:“走不走?”許長山說:“你撥110我不走,你不撥我就走?!彼拘∝堈f:“你走?!彼龥]撥110,她把話筒放到話座上。
從“一壺酒”出來,許長山就再沒進去過,他的那輛141南來北往,103、104、208,黑日白日在國道上跑,在高速上跑,就是不跑102,不跑“一壺酒”,經(jīng)過也不經(jīng)過它。
許長山離開“一壺酒”那一日,鎮(zhèn)上來了一個女人,那女人長了一對貓眼,貓眼女人在派出所門前徘徊了好一會兒,樣子欲要進去,最終卻是沒進去。第二天貓眼女人又來到鎮(zhèn)上,卻去了鎮(zhèn)上的福利院,那女人對院長說,她來探望許長山的瘋老婆,她是瘋子的親戚。許長山的瘋老婆糊里糊涂地讓這個女人探視了一次,她不認識這個貓眼女人,她連許長山也不認識,她誰都不認識。
一年以后,在208國道上的許長山突然接到了一條短信,上面說:“一壺酒”笑迎天下過客,“一壺酒”會給你最好的服務。短信沒有落款。
141立馬掉了頭。
許長山先到了福利院,瘋老婆正在捉虱子,她把自己脫個精光,別的瘋子見怪不怪地看也不看她,她們也在捉虱子。許長山把衣服替瘋子穿上后,走出了福利院。
那天晚上,許長山走進了“一壺酒?!彼拘∝垍s不在。夜深了,“一壺酒”已沒了客人,司小貓回來了,見到她,許長山說:“我老婆是瘋子。”司小貓一對貓眼一閃,進了屋子。許長山跟了進去。
那天許長山說:“我老婆是個瘋子?!彼拘∝堈f:“我也是個瘋子?!痹S長山說:“你也是個瘋子,咱們都是瘋子。”
司小貓咬著嘴唇不說話。許長山大動一番,突然又停下來,說:“你要覺得不好,就算了。”司小貓還是不說話。許長山說:“我走?!彼拘∝堃呀?jīng)欲罷不能,猛地抱住許長山,顫聲說:“我沒說不好,我不說我也是瘋子嗎?”許長山說:“沒說不好是不是就是好?”司小貓又不說話了。許長山說:“說句痛快的,怎么好,哪好?”司小貓喘著說:“哪都好,好死了?!痹S長山受到鼓勵,動作越發(fā)猛烈,他邊動邊說:“我今天非搞死你不可。”司小貓終于長聲呻吟起來,她說:“搞死就搞死,隨便你搞吧?!痹S長山越發(fā)賣力。
司小貓說:“瞧你就像餓死鬼?!痹S長山說:“我本來就是餓死鬼,你不是餓死鬼就行。”司小貓說:“你不算餓死鬼,你有老婆呢?!痹S長山說:“她是個瘋子。”司小貓說:“這種事也不行么?”許長山說:“什么行不行?她一點也不懂?!彼拘∝埜械搅藘?yōu)越,她已被許長山發(fā)動起來,不管不顧地說:“姓許的你說,是我好,還是你那個傻老婆好?”許長山說:“廢話?!?/p>
兩人再不說話,身體成了語言,那語言是激烈,是纏綿,是久旱中的急雨。
過后,司小貓說:“你老婆真能吃?!痹S長山說:“你怎么知道?“司小貓說:“想知道就能知道?!?/p>
自那以后,只要不跑車,許長山就會來“一壺酒”。
時間長了,許長山發(fā)現(xiàn),司小貓干那事比他還厲害,她差不多是每天都要。有一天跑車回來,許長山假裝發(fā)愁地說:“往后怎么辦?”司小貓說:“那還用說,結(jié)婚?!痹S長山說:“你還沒離呢?!彼拘∝堈f:“我離你能離么?”許長山說:“你能我就能?!彼拘∝堈f:“我想生個孩子?!痹S長山說:“跟誰生?”司小貓說:“狗,野狗。”許長山說:“一對野狗?!?/p>
那天他倆就坐在店里,“一壺酒”里亂哄哄的,車老板喝得高興,喝得高興就大呼小叫上菜上酒。許長山看著他們說:“就在這里生?。俊彼拘∝堈f:“不在這在哪?”許長山說:“想生回屋子里生?!彼拘∝堓p輕呻吟一聲,不再說話,良久,垂著一對貓眼走了出去,看許長山不動,她輕輕罵道:“你傻???”
兩個人大白天就上了床,他們還從沒在白天上過床,也從沒領(lǐng)略過白天做愛的滋味。
在床上,許長山說:“娘的,跟你睡,死了也值。”司小貓幽幽地說:“你別死,你老婆還沒死呢?!痹S長山說:“她沒死,你也沒離啊?”司小貓突然推開許長山,光著屁股下了床,一會又光著屁股回到床上,說:“許長山,睜開你的狗眼,你看看這是什么?”
許長山接過來,說:“你真離了?”
司小貓說:“離了?!?/p>
許長山抱住司小貓,說:“他也舍得你?!?/p>
司小貓說:“別動我?!?/p>
許長山說:“為什么不能,剛剛不是——”
司小貓?zhí)麓?,說:“不離婚,你再別想動我?!?/p>
許長山說:“我離不了?!?/p>
司小貓說:“滾?!?/p>
許長山?jīng)]想到從那一天以后,他不光不能動司小貓,看一眼司小貓也看不到,“一壺酒”他去不了了,他是真滾了。司小貓對服務員們說:“誰要讓他進來,誰就給我滾蛋!”服務員說:“喝酒也不讓?”司小貓說:“不讓,老娘不賺他那份錢!”
只要不跑車,許長山就把車停在店前,但他進不去,他只能像狗一樣在門外溜來溜去。這期間,他又去了福利院兩次,瘋老婆一見他就脫褲子,他怎么攔也攔不住,她竟然沒有內(nèi)褲,她那兩腿細得像竹竿,許長山只能扔點錢跑出福利院。
司小貓再一次知道了什么叫男人!男人是睡畢你轉(zhuǎn)身就忘的那種人,男人是狗,女人是骨頭,狗吃膩了就會把骨頭丟在一邊。司小貓悔死了:司小貓你怎么就那么賤,你沒見過男人???
讓司小貓煩惱的是,心里恨著男人,身體卻在想著男人,不止一次,她夢見了許長山,夢見許長山和她在102國道上,天下著大雨,許長山把一箱箱啤酒搬到車里,她和許長山在車上做愛了,她甚至夢到她懷孕了,那孩子是許長山的。每到到那時,司小貓都會一句狠一句地罵自己,你個賤貨,你比狗還賤。
端午那一天,車老板子們來了不少,“一壺酒”擠得滿滿的,那里面沒有許長山。一個瘦子司機明知故問地說:“司小貓啊,許長山哪去了,怎么不見他啊?”司小貓說:“不知道?!蹦莻€瘦司機說:“你怎么會不知道?”司小貓一張粉臉拉下來,厲聲說:“喝你的酒,不想喝滾蛋?!笔葑诱f:“我是想滾蛋,蛋在胯子上連著呢,滾不了啊?!避嚴习鍌冃Φ脰|倒西歪。
一個胖子說:“老許真可憐,老婆死不了,婚也離不了。”先前那個瘦的說:“賃什么離不了,想離就離,就怕不想離?!迸肿诱f:“你不懂,瘋子不能離婚,政府不讓。”瘦子說:“那就把政策改了。”胖子說:“你要是縣長就好了。”
瘋子不能離婚,怪不得許長山不離,是不能離,他永遠也不能離。
那一天,一個長著一對貓眼的年輕女人叉著腰站在102國道上,不管是人還是車她避也不避,這人一定是瘋了,人一個一個走過,一群一群走過,車一輛一輛開過去,誰都要躲她,這種不要命的人惹不起總還躲得起,你總不能和瘋子一般見識。
隔一天,貓眼女人又站在102國道上,還是瞪著一對貓眼,叉著腰,那樣子就像一個尋死的人。
終于有一天,一輛141被她截住了。許長山像個犯人一樣從車上走下來,他說:“你想找死???”那女人貓眼一瞪,說:“跟我回去?!?/p>
在床上,司小貓認認真真地慰勞了許長山。那天,她說:“許長山,你今天什么也別干?!痹S長山說:“你呢?”司小貓說:“卷簾門都下了,我也什么都不干?!痹S長山說:“今天這么發(fā)善心?”司小貓說:“少廢話,干活兒!”
司小貓把自己脫得精光,脫畢自己,給許長山脫,脫了一件,親吻一遍,最后,她說:“許長山,今天你別動,今天是我犒勞你。”說罷騎到許長山身上,許長山猛地摟住她,嗚嗚嗚地哭起來。
日子又這么過下來了。但是司小貓沒有懷孕,做愛的事每天都發(fā)生,司小貓的肚子還是癟癟的。有一次許長山問司小貓:“你不是想要一個孩子么?”那天他倆就在床上,許長山一萬個沒想到,就這么一句話,司小貓突然發(fā)作了,她尖聲叫起來:“孩子,生了孩子姓啥?”許長山?jīng)]想到聽到的是這么一句話,他什么也回答不出來,只能怔怔地看著司小貓。
變化還是有的,司小貓又不搭理許長山了,不過這一次和以往不同,她和他一起睡,和他一起吃,卻不讓許長山碰她。
許長山正是有血氣的年紀,何況又和司小貓睡在一起,憋了幾日,有一日還是止不住問她說:“你什么意思???”司小貓說:“我沒意思。”許長山得不到答案,只好自己睡,讓他又一個想不到的是,那天他剛剛睡著,一只光滑的膀子摟住了他,他睜眼一看,一對貓眼瞪著他。只聽司小貓說:“過來?!?/p>
隔了那么多日,事情肯定是轟轟烈烈的,許長山看著司小貓那一對貓眼,那一對貓眼波光閃閃,看得出司小貓也十分陶醉,他想,既是喜歡,干嘛那么壓抑,真是怪死了。間歇時,許長山說:“我真是搞不懂,你就像抽瘋一樣,今天好,明天不好的?!彼拘∝堈f:“不抽瘋我就是個破鞋了?!痹S長山說:“什么話?”
那天事畢司小貓說:“許長山,你那個老婆多少歲了?”許長山說:“比我還小一歲呢。”司小貓說:“那就是你死她也死不了?!痹S長山說:“差不多吧,都說瘋子和傻子長壽?!彼拘∝堈f:“她長壽,指不定誰就短壽。”許長山說:“不想她,這樣不也挺好么?過來,我摟著你睡。”司小貓說:“摟也睡不著,我得吃安眠藥了,你把藥拿過來,給我倒杯水?!?/p>
許長山光著腚倒了一杯水,拿藥時,他突然想,以前沒見司小貓吃藥啊?哪一天她不是睡得好好的?楞神那一會兒,聽得司小貓說:“哪天你把我毒死吧,然后和你那瘋老婆一起過?!痹S長山說:“什么話?”司小貓說:“舍不得啊,那我自己把自己毒死,看見那瓶子安眠藥了吧,一瓶子喝進去,不疼也不癢,一覺就完事,那叫安樂死?!?/p>
許長山一顆心一跳,安樂死,安樂死也是死呢,毒死司小貓,那怎么可能?他是那么喜歡她,她是他的一切。司小貓擺弄著許長山說:“說著玩呢,往后,還是少點做愛吧,還是那句話,生了孩子姓啥?政策也不讓生呢,我早死了那個心了,我沒那個命,不生孩子,又和你亂搞,我就是一個破鞋?!?/p>
許長山說:“都怪我。”
司小貓已經(jīng)發(fā)出輕輕的鼾聲,那一天許長山卻睡不著了,許長山看著那個叫安定的藥瓶子,好像突然有了心事,那個心事像種子一樣種在了他的心里,慢慢慢慢長成了一棵大樹。
只要不跑車,許長山就會去福利院,許長山去福利院越來越多了,差不多一個禮拜就去一次。福利院那些人都說許長山是個好男人,也是,這么一個瘋老婆,一禮拜就來看一次,旁的人很難做到呢。許長山每次去,都給瘋子帶些吃的喝的,侍候瘋子睡下才回去。因為許長山常來看她,瘋子安靜不少,能吃也能睡了。
司小貓的睡眠卻越來越不好,安眠藥瓶子塞了一抽屜。有一天,她突然搖醒許長山,說:“我做夢了,我又夢見我懷孕了?!痹S長山笑說:“怎么可能,這些日子都是戴避孕套,你那是做夢?!彼拘∝垙陀痔上?,說:“是做夢,我也就是做夢的命。”
許長山最后一次去福利院是開著141去的,那天他對司小貓說:“我要出一次遠門,是去關(guān)里,大概十天半個月回不來?!?/p>
司小貓說:“路上小心,別開夜車,也別喝酒?!?/p>
許長山說:“不開夜車不喝酒也保不定不出事,你放心,我不開夜車,也不喝酒?!?/p>
那天許長山先去了福利院,那一次他在瘋子房間呆了很長一段兒,還是給她帶了吃的喝的,喂她吃罷喝罷,給她梳了頭洗了臉,侍候瘋子睡下才離開。
在國道上,他打手機給司小貓說:“我上路了,等著我回來?!?/p>
司小貓說:“我等你?!?/p>
(責任編輯:劉泉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