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堅,男,1954年8月8日出生于昆明。14歲輟學,當過鉚工,電焊工,搬運工等。20歲開始寫詩,25歲發(fā)表作品。1984年畢業(yè)于云南大學中文系。1985年與韓東等人合辦詩刊《他們》。1986年發(fā)表成名作《尚義街六號》,1994年長詩《O檔案》被譽為當代漢語詩歌的一座“里程碑”。
于堅是第三代詩歌的代表性詩人,以世俗化、平民化的風格為自己的追求,其詩平易卻蘊深意,是少數(shù)能表達出自己對世界哲學認知的作家。曾獲《聯(lián)合報》十四屆詩歌獎、《人民文學》詩歌獎、首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2002年度詩人獎、新詩界國際詩歌獎。詩集《只有大海蒼茫如幕》榮獲魯迅文學獎。
蒼山之光一秒鐘
前在群峰之上退去
蒼山之光一秒鐘前在群峰之上退去
同時撤退的 還有拖在大地身上的影子
像是叛亂的馬群 尾巴一閃 低著頭被趕
進了馬廄
落日鑄造的巨鐘 被送進了山峰托起的高
爐
日光偽造的金幣鋪 一間間倒閉
先是西敏頭發(fā)上的 然后是
烙在我額頭上的 然后是
布施在一群牛身上的 混雜在
一堆干草中的 之后是
一些掛在桉樹的堅果上的
后來 山腳的一些柴垛和后面的鄉(xiāng)村出現(xiàn)了
再后是山包上的電線桿子 再后是森林
半山腰的中和寺 溪水 最后是蒼山
第九峰的積雪 第十二峰的積雪
世的界 一一亮相 復原
“白云回望合 青藹入看無”
大理國柔軟下來 換成了灰調(diào)子
在日落之前 它們?nèi)枪廨x的
同一種羽毛的鳥 發(fā)著統(tǒng)一的光 看不出
彼此
驀然間 鐵幕崩潰 世界分裂 獨立
清晰 漸次隱去 石頭回到石頭之上
樹回到樹之中 雪回到雪
在一切之上 天空森藍 向更深者 轉(zhuǎn)過
身去
“山光忽西落 池月漸東上”
風從哀牢山的豁口吹來 周圍發(fā)冷
魂們來到世界的身后 梳理著冰涼的頭發(fā)寒氣逼著我們 從櫻花樹下移開
趲到了 柿子樹下 穿上了外衣
洱海的耳朵垂下去 聽著它底下
黑暗之水中 魚和波浪漸漸響亮的對話
有最后的船只從挖色鄉(xiāng)出發(fā) 船長姓段
據(jù)說洱海的波濤下面有南詔王的寢陵
從前他在蒼山下走過 騎著大象 背著黃金
穿過大理石的花紋 帝國茶花盛開 美女
如云
在大理州
世界由落日統(tǒng)治 另一只鐘
也棲息在落日底下 在基督教會的鐘樓上
被24個數(shù)字鎖定 它在一個世紀前被傳教
士們
在十字架上吊起來 已經(jīng)生銹 像一塊陳
年的臘肉
它只能征服幾百個教徒的耳朵 在同一時刻
當時針指著羅馬 一只鷹從清碧溪起飛
另一只在馬龍峰落下 同一時刻
世界死去活來 變幻無常 誰能測度
一只禿鷲越過蒼茫 落在巖石上的時刻?
模仿著圓 但鐘從未能取代落日
牧師是南詔的后代 他總是在日落時分
在更偉大的時刻中迷失 忘記了敲鐘
紫氣西來 黃昏已昏 點蒼山隱身
黑暗的形容詞一群群從洱海中爬上來
蹲在暮色腳下 等著夜之王將它們起用
有人在山谷掌燈 來自高黎貢山的
長途汽車 剛剛歇在北門 下班
二十年前我來到大理 被蒼山收服
在雙廊鄉(xiāng)的一個島上 用洱海洗心
南詔誰人不識君 呂二榮 劉克 朱洪東李桂根 朵美鄉(xiāng)的小文 等等 都是詩人
我們在下關(guān)街頭喝酒 登高 在斜陽峰上采梅子 騎山峰 詩人們銷聲匿跡
只有蒼山依舊 十九峰
月明梅花冷 雪高山頭白
寒流使大理城中的 泥炭爐
一盆盆紅得發(fā)紫 膝蓋暖和 手燙
有白發(fā)一絲 從蒼山落下
像是從時間黑暗的額頭 飄下的雪
從前 杜甫有過相同的感受 他說
白發(fā)搔更短 渾欲不勝簪
己丑秋,大理旅次三首
1
秋天在大理國的旅舍歇腳
女兒說 天空很藍? 像白族人的土布
那塊布正在院子里晾著? 縫成了裙子
2
水井旁 一樹金桂花正放浪形骸
我睡得很深? 夢見自己當國王的時代
3
這個黃昏點蒼山被烏云擁戴為本主
為它披了灰色僧袍
原始的林子里 千桿欲森
秋天徘徊云下 光停在白鶴溪
鷹子在那不斷崩塌又復原的
虛無之懷中攀爬著 體驗色即是空
風偶爾翻出黑暗的一角
又密集 蓋住 久久不肯離開
像是大教堂里即將倒塌的論壇
已無力改變?nèi)f物的忠誠
看不見誰被時間和它的象掩飾著
逝者如斯 我已經(jīng)不能肯定那一位
依舊是巖石或山峰
蒼山的三種面貌
猛然間看見蒼山在多云的天空下,我被山的樣子震驚。猶如在天空中看見基督的臉??床磺寮毠?jié),沒有鋒芒,只是一個蒼色的橢圓狀的混沌整體,但巨大無比,擋住下關(guān)市西面的天空,就是這巨大無比的體積令我顫栗。再也看不見其它的山了,它們忽然小掉了,逃走了,它比所有的山都大,它與它們的比例是一頭雄獅和一群貓的比例。但在一小時之后它已經(jīng)是另一種模樣,在落日的光輝中,十九個輪廓崢嶸的山頭,開天辟地從混沌中殺出來,使徒般地排成一列?;疑拈L袍,由南向北,一座座呈現(xiàn)著高低不同的坡度和形勢。所有的山頂都被森藍色的雪覆蓋著。山頂下面,卻被紅色的、灰色的和黑色的云和霞所簇擁,再下面,又露出了山體。這些云和霞可以令有想象力的人想到“張牙舞爪”、“飄帶”、“鯊魚”、“一群歷史悲劇中叱吒風云的英雄”、“騎大象的武士”等一大堆意象,但這些形容也是輕浮之輩, 你剛剛想象了熱帶魚,這魚已變成了駿馬,你正要說什么“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它已經(jīng)變成了棉花。倒顯出人性的自作多情和想象力的虛妄。不如老老實實說,這就是在風和光線的運動中,生成的一些不尋常的天象。它意味著一場來自南方的風暴,已經(jīng)抵達大理地區(qū)的上空。一小時之后,蒼山已經(jīng)進入黑暗中,猶如一頭黑牦牛從天空中蹲下來。它的黑暗令我毛骨悚然,它比天空更黑,更高大,猶如一個巨大的洞穴,堆積著十萬只死去的烏鴉。這黑暗是如此結(jié)實,如此密集,令我再次陷入了虛妄的想象力中,不能自拔。
游清碧溪記
在一九九一年四月二十五日以前,我從未去過蒼山清碧溪。我只是在一首詩里想象過它。 我當然相信詩歌《清碧溪》只是我心靈中的一個烏托邦。
四月二十五日是個大晴天,我在大理呆得次數(shù)多了,想找個沒去過的地方玩玩。一位浪漫主義氣質(zhì)的朋友建議我去清碧溪耍。我說:也好吧。我的語氣顯然不把這次旅行當一回事。我不以為我會到達一個出乎我的想象力的地方,我不是已經(jīng)寫過詩么?
當我們從公路旁一條很不起眼的小路沿著一條在許多平淡無奇圓石的嘩嘩響著的流水進去時,我私下想,哦,這就是你們津津樂道的清碧溪了。我感到有些累。只是一種慣性,一種既已出來就不能回去的心理作用,我才勉強往前走。這也合了我一慣的想法,出去玩耍其實是和人玩,不是和風景玩。又走了一程,漸漸地挨近了蒼山,感覺忽然有點不同了。一處低緩的山原上,全是巨大的石頭。一塊石頭有半個籃球場那么大。黑的,爬著一片片蒼色的苔。禿禿地頂向天空,站到最大的一塊往下看,全是大大小小的石頭,這里離山還遠, 石頭怎么會滾到這里?而且還這么大。又發(fā)現(xiàn)一些可疑的石頭鋪就的小路和寨墻,在地面上只延伸了十米左右,就陷入大地,通向黑暗中去了。我忽然想到南詔王,他的黃金、大象和武士。在亂石滾滾的雄渾山崗上漫游了一陣, 心情不同了,似乎充滿了宇宙的精氣,心情大好起來。我也粗粗地嘆道:“是啊,真他媽的美?!本投紫氯?,用清洌無比的溪水洗臉,沿著溪澗中的一塊塊石頭前行,還唱著歌。就像童話書上告訴我們在這類地方應當做的那樣。
溪水從一處處高低不同的石頭上跌下來,形成些小瀑布。這些小瀑布聲音各不相同,有的淳厚,可以用酒來比方,有的尖脆,可以用刀子來形容,有的嘩嘩啦啦,可以用童謠來比喻。它們合成起來,就是清碧溪的聲音,像是無數(shù)個白色的流動的手指,按在黑色石頭的琴鍵上奏出來的。我們難免大驚小怪,因為都是在水泥棺材大樓里囚久了的市民。見了一處石頭,像一張床,就搬個石頭當枕,躺上去照一張相,自稱仙人。見水邊有一簇野杜鵑,就摘下來,送給一位女浪漫者。
一面嬉游,一面往里面走,也不知踩過了多少個石頭。這時已進了蒼山。大家都相信離溪的源頭不遠了。不遠處已有一堵懸崖峭壁,長著松樹,飛著兩三只鷹,那里肯定是源頭了。就都往那里跑。跌跌撞撞,但高興,個個都要搶先到達源頭?!霸搭^”這兩個字,從小在我們讀書人心中,就是很神圣的。氣喘吁吁到了那崖底下,果真有一汪碧水,只是那水還嘩嘩地響著,原來水是從崖的上面流下來的,就有些空虛。但暗暗想,再上去怕就是源了。于是又紛紛嚷嚷著往上爬。到得崖上,地勢卻又徒然開闊,里面還有一個更長的峽谷,源頭杳無蹤跡,只有水嘩嘩啦地涌過來,腳都軟了。
這時候一行人就出現(xiàn)了分歧。一些人以為源頭不會太遠,順著溪水走,一會兒就會到了。我卻認為不能再順著溪走了,應該去走溪旁的小路,只有走小路才到得了源頭。大家爭執(zhí)了一陣,一伙人就決定仍沿著溪走,我則沿小路前去探路。
我現(xiàn)在再也不自信源頭就在不遠處,我只是順著樵夫打柴的小路走,我知道他們才是知道的人。剛才和大伙一塊走,安全、愉快、無所顧忌?,F(xiàn)在一個人了,忽然覺得峽谷險惡起來,靜得怕人, 每一塊石頭都可能隱蔽著某種危險。人就是這種德性,在人群中他小子懷念孤獨,高深莫測,大家歡樂,他一人“沉默著,深沉地凝望著某處,像個女巫?!薄俺橹鵁煟纫豢诳Х?。”現(xiàn)在獨自一個,有他日夜思念的山、石頭,真正的小草、蛇、森林這些東西,他在城里自稱是這些東西的代表, 現(xiàn)在卻害怕得想哭。會不會有鬼呢?會不會出事呢?我老問這些問題,東張西望,一下子就看見一堆柴忽然站了起來,嚇得渾身“嗡”地一聲, 那堆柴竟轉(zhuǎn)過來,原來是一位樵夫,他剛才在一處石頭邊休息,他不能卸了柴休息,只能把柴支在石頭上,他靠著站一站,從柴禾后面看不到他。樵夫視而不見地看看我,低頭而過,他表情嚴肅,因為柴太重了。
松了一口氣,又往前走,路就不見了,遍地石頭, 但有一路石頭是路,必須仔細辨認。正在遲疑,忽然看見兩只紅翅膀的小鳥,蹦蹦跳跳,在我前面,似乎要領路的樣子,我已忘了什么路不路,天性有些恢復,就跟著這兩只小鳥走,它們也不飛去,只是在我前頭跳,跳幾步,又小飛一截。我跟著走一段,才發(fā)現(xiàn)路又在了。我倒不想說什么鳥有靈性或者什么我運氣好之類的話,可大自然中確實有些我們永遠搞不清的事,有時候偶然碰上了,人就會相信起神靈來。我就這樣一直跟著兩只小紅鳥走。直到它們飛走,我才看出我已到了這個峽谷的盡頭。
山已經(jīng)很高,上面長滿高大的松樹,遠遠地還可看見更高的山,山上白雪皚皚。從一處石壁爬過去。我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忽然就看見了清碧溪的源頭。
水聲忽然消失了,世界安靜如斯。一汪碧水,躺在一堵環(huán)形的絕壁之下,安靜如斯,水往外漫著,不深的水底,全是拳頭大的鵝卵石,在陽光的反射下,這些石頭放出碧藍的光來,這就是源頭了,這么樸素。我找不出幾個詞來描繪。世界的源頭本是安靜的,沒有聲音的,和大地直接相通。我彎下腰去,喝了三口水,寒徹肺腑。我在這源頭的邊上,歇下來,滿腦子空白,有一種感激充溢著內(nèi)心,但我說不出來,我也不說。一九九一年四月二十五日,我,于堅,獨自一人,平生第一回,抵達一條溪的源頭。
我在那兒呆了不過五分鐘,就拔腿往回走, 恐怖總是和美相伴的。我說不出清碧溪那個源頭是怎樣的地勢,但我只覺得恐怖,在安靜得恐怖的峽谷里我又遇到一個樵夫,他似乎不懷好意地看我,我忽然想起一張小報上說,蒼山最近發(fā)生過搶劫殺人的命案。我大喊一聲:“牛克,快來?!逼鋵嵥麄兙辔矣幸恍r的路,其實那樵夫只是好奇于我為什么穿著這種一只褲筒紅色,另一褲筒綠色的怪褲子。他遞給我一個火烤過的黑糊糊的洋芋,讓我吃。我忽然恨自己,剛才還在溪的源頭像圣徒似的,萬念俱盡,現(xiàn)在才不過十分鐘,就又如此神經(jīng)兮兮,疑神疑鬼,我和這純明無心的源頭根本不配,我臟得很,永無凈化之日。
返轉(zhuǎn)到峽谷中間,才看見那伙浪漫主義者,幾個躲在樹蔭下睡覺,一個在洗澡,兩個在撿花石頭,另一個在一塊石頭上,曬他掉在水里的火柴,他那么仔細地將火柴梗一根根地鋪開在石頭上。個個都是一副不想凈化的樣子。“還有多遠?”“遠吶,你們?nèi)ゲ涣肆_?!蔽以幟氐匦π?,添油加醋地描述了道路的艱難、恐怖。我還杜撰了一個小故事,和豹子有關(guān)。他們終于嘆一口氣,回去吧。在路上我很高興,經(jīng)常以一種抵達源頭的表情注視他們,他們裝作沒有事的樣子,心里氣得要命,我估計。
回到大理我把這次旅行的情況講給朋友二榮聽,二榮下著圍棋,品著茶。這位在園林局工作多年的男同志考察過蒼山的每一條溪。他說,你去的那里不是源,源頭還在上面,你再爬上去二十多米,上面那一潭水才是源頭。
“怎么水不響?”
“這潭的水是從石頭后面的縫里流下來的,所以不響,你以為流的水就一定要響,是嗎?”
我有些悵然,那個源頭,恐怕永遠都是烏托邦了。
蒼山清碧溪遭遇神靈記
在云南,山峰、河流以及負載著一切的大地,自古以來一直被當?shù)厝顺绨莺途次分?。神靈住在大地之上,而不是天國或者寺廟里。神靈住在青山中、流水上、巖石上、叢林深處、山洞、湖泊之內(nèi),這是不言自明的事,人們天生就知道。即使徹底的唯物流行于這個世紀,依然沒有完全動搖人們的對大地的迷信和敬畏之心。在云南,我經(jīng)常聽到關(guān)于大地上神出鬼沒的傳說,不是神話,也不是民間故事,就是大地上的事情,只是敘述者往往有一種告密者的神情,竊竊私語,仿佛有一只無所不在的耳朵在聽。云南有許多偉大的山峰,但云南從未出現(xiàn)過現(xiàn)代意義上的登山隊,山峰是神圣不可侵犯之地。挑戰(zhàn)者在梅里雪山遇難是必然的,他們觸犯了神靈。人們肯定秘密地抵達過山頂,作為獵手或者樵夫,作為神的家奴而不是“三山五岳開道,我來了!”的征服者。膽戰(zhàn)心驚,“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總是在恐懼和敬畏中歸來,登山的事從不被提起,歸于沉默。
蒼山是云南最雄偉的山峰之一,蒼山肯定是神出鬼沒之地,許多登山者死在那里,但樵夫卻可以自在上下。當?shù)厝顺绨萆n山,并不僅僅表現(xiàn)在民俗學所熱衷的各種盛大的祭祀活動、節(jié)日之中。在大理,談論蒼山?jīng)Q不亞于談論白族人最大的神——本主,或者傳教士們談論上帝。但這種敬畏之心,不是罕見的、寺廟之內(nèi)的,或需要獻身成仁的。而是,生活的常識。你可以從當?shù)厝俗龅氖虑?,談論它的口氣聽出敬畏。起初,我并不意識到這一點,我和民俗學者一樣,以為敬畏只存在與本主廟或火把節(jié)。但今年五月的一天,在馬龍峰和中和峰之間的清碧溪上,我發(fā)現(xiàn)民俗學離大地是多么遙遠啊,如果你輕信它的話,你會發(fā)現(xiàn)你最終對民俗一無所知。它的功能,不客氣地說,就是按照去粗取精的原則把大地上的事情遮蔽起來。
這一天在民俗學上沒有記載,不是任何與祭祀有關(guān)的日子。我從感通寺上山,繞過朱紅色的寺院,穿過一段約兩公里左右的石板小路,小路已經(jīng)掩沒在野草中,路旁長滿松樹,一直向山頂延伸過去。在開闊處,可以看見洱海,藍色的牧神,在紅色高原的大盆里睡覺。寂靜,只有葉子在響。風像在捉迷藏的神,在林間隱形一晃。
到了馬龍峰下的清碧溪,出現(xiàn)了許多旅游者,徹底的唯物者,無所畏懼,在云南最美麗的溪流中撒尿、大叫大喊、折斷樹枝、把帶來的塑料袋、可口可樂筒、衛(wèi)生紙……無所畏懼地拋棄在溪流兩旁,似乎完全不為仙境所動。我失了再往源頭去的興致,就沿著清碧溪往下走。
到了下游,忽然看見下面一處峽谷里有一大群人在溪流兩岸活動,有許多是穿藍色短褂的老太太,我好奇,立即奔了下去。問,才知道她們在祭獻山神。這是什么日子嗎?也不是。人約齊就來了,一位老太太說。再次問為什么,老太太大驚小怪地望著我,仿佛我是剛剛從山上下來的猴子。只好默默地在一邊看,最先,我看到在這群人的最高處,十多位穿藍色白族短褂的老太太排成兩路,對著蒼山念念有詞,每人手上還搖晃著一個繡著花穗的小鈴。她們表情莊重,不斷地重復唱著一個調(diào)子,仿佛是唱詩班在一個巨大的教堂里歌唱。她們的歌聲很清爽,山歌嗓,飄蕩在山谷之間,很快就消散了,一群女神。我不知道她們唱的是什么意思,問一位白發(fā)女神,她說是傳下來的,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曉得是神喜歡聽的。其他人散布在溪流兩岸,有人在殺雞、有人在切肉,有人在淘米洗菜,孩子們在溪流間的石塊上跳來跳去。大多數(shù)是婦女、老人和小孩。一個小伙子也沒有?!八麄儾幻孕牛矝]有時間”。
先是站著唱,后來又坐下唱,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去唱的,每次總是那幾個老太太,據(jù)說在村莊里德高望重。其他人開始搭灶、煮飯、煮肉和雞。男人坐在一邊,抱著手看著一切。一大群婦女,只有兩三個高齡的男子。這個地點距居住的村莊至少有五公里甚至是十公里,婦女們步行,背著一切到來。一直在念念有詞,直到米飯煮熟,有人放了鞭炮,老太太們在一塊石頭下面點起了香火,把各種食物供上。又盛飯,每個人抬了一碗,舉過頭頂,拜了拜,再放回大地上。之后,每人抬著一樣供品,沿著溪流兩岸繞行,從溪流上飄然而過,不斷地朝各處叩拜,向石頭拜、向樹木拜、向青山拜、向流水拜、向草葉拜、向天空拜,看上去像是一次小型的“繞三靈”(白族的祭祀活動之一)。最后,大家才在地上坐下來,開始野餐。沒有領導人,但一切進行得井井有條,她們有一百多人。
神在哪里?呶!老太太說。指了指,朝她指示的方向看過去,我唯物的眼睛只看見紫氣蒼蒼的群山、森林,其間,清碧溪汩汩而出。
她們祭祀神靈的這一帶我八年前來過,我記得附近是一片巨石壘壘的高地。當年,在這片高地上,背靠蒼山,我深深感動。這些巨石是遠古的泥石流沖下來的,青黑色,一半埋在荒草中,另一半高聳在森藍的天空下,像是石雕的巨獸。一剎間,我感覺它們就要拔地而起,邁著恐龍的步子大搖大擺而去。高地下面是直伸到洱海的平原,秋天,黃金之倉,云影飛越,蒼山風來,萬草搖動,白日向西飄去,清碧溪在石頭中響。站在高地上,有君臨世界的感覺。
大理之神
大理之理,顧名思義,有幾個意思,理,治玉、道理。道得治,就是大理。在云南,大理乃大道之邦。
大理是古代云南文化的核心。公元7世紀到八世紀的時候,南詔國在大理興起,極盛時期,其勢力抵達瀾滄江下游的湄公河流域。738年(開元二十六年),唐玄宗冊封南詔王皮邏閣為云南王。天寶年間,“南蠻質(zhì)子閣羅鳳亡歸,帝怒,欲討之……鮮于仲通率兵八萬討,與羅鳳戰(zhàn)于瀘南,全軍覆沒。李宓再討,不戰(zhàn)而敗……”大唐前后損失二十萬眾。這次戰(zhàn)爭驚動了大詩人李白,他曾經(jīng)在《古風·三十四》中寫到這次戰(zhàn)爭。公元937年,前南詔國通海節(jié)度使段思平聯(lián)合37個部落取南詔而代之,建立了大理國,大理國傳了22代。南詔創(chuàng)建了大理、昆明等云南古代城市,奠定了云南作為中國一省的歷史、政治、文化的基礎。
大理之道,道法自然,這個自然首先要說的是蒼山。
中國無人不知的大理石,藏于大理蒼山。
大理石是一個象征。這種產(chǎn)于大理蒼山中的花崗巖乃石中之玉,其花紋猶如中國明清風格的水墨畫。仿佛石頭得道,在黑暗中自己玩起了水墨。有明一代,收藏大理石,已經(jīng)成為中國上流社會士大夫文房四寶紙墨筆硯之后的第五寶。
蒼山最高海拔4,122米,是世界上最雄偉的山峰之一,十九峰自北而南,蒼茫駢列如諸神垂袍而坐,森嚴的絕壁從蔚藍的天空插下,鳥不敢飛,老鷹俯首稱臣。下面,流淌著碧藍溪水,如玉石在日夜融化。峰頂,永恒的積雪閃著藍色光芒。有人將它與歐洲的阿爾卑斯山相提并論,而蒼山比阿爾卑斯山更勝者有二:
其一,蒼山下面就是洱海,如一只蔚藍的耳朵,永遠傾聽著蒼山的松濤。洱海是云南高原最大的高山淡水湖之一,深不可測,傳說南詔王的數(shù)噸黃金美玉就沉在洱海之底。世界上有山有水的地方很多,但如蒼山洱海如此近距離地名山勝水相依的并不多,雄偉至極,美麗之至。大理的地理形式是阿爾卑斯與日內(nèi)瓦的組合。在點蒼山與洱海之間展開的小平原上,至今保留著古老的田園風光和日常生活,漁樵唱晚,落霞與孤鶩齊飛;織女紡月,白露攜蝴蝶共舞。
其二,蒼山中有蒼山神祠,南詔后裔,大理的土著白族崇拜萬物有靈,蒼山不只是山,也是蒼山大神。人們經(jīng)常舉行在蒼山的各種祭祀活動,這種人類童年時代的儀式在世界上的許多山區(qū)都已經(jīng)絕跡,而在蒼山,你可以乘著觀光纜車去參加這些最原始的祭祀。
中國最偉大的畫家之一擔當和尚在蒼山感通寺圓寂,他是明代中國四位能夠藝術(shù)中悟道的高僧之一。他是古代大理最典雅風流充滿神性的一塊大理石。
大理的魅力還在于它是古代云南與瀾滄江——湄公河流域文明、印度河文明與中國內(nèi)地文明世界交流來往的一個十字路口。百年前,人們騎著大象在大理街頭走過,這些人中有旅行家、強盜、僧侶、平民,其中有一位后來名垂青史,他是意大利人馬可·波羅。
喜洲鎮(zhèn),是中國古代民居的一個典范。喜洲鎮(zhèn)的特殊價值在于,它在接受中國內(nèi)地文化的時候,取其長,棄其短,將強勢文明的成果加以本土化的改造,豐富了中國建筑的地方話語。喜洲給我最美好的記憶是,我曾經(jīng)在一個秋天的黃昏,走到小鎮(zhèn)外面的大地上,豐收正在進行,稻谷金黃,田野上人歡馬叫,老農(nóng)笑呵呵的,馬車上的稻垛堆成小山。燒稻稈的野火翻滾在天邊,圍著藍圍腰的白族女子在拾稻穗,那是我參加過的最激動人心的節(jié)日。后來我在月光下回到喜洲李老板開的小飯館,他抬上來一道大理名菜,涼拌生豬皮,這道菜曾經(jīng)記載于馬可·波羅的書中。
那夜我寫了一首詩:
月光照著大理白族自治州的蒼山
十九座山峰坐南而王
遠古的巨石一個個亮起來
鋒芒向上陳列
想起那些在文革時代
暗藏在民間的鼎
高山之下 大地黑沉沉
最后一只鷺剛剛回到榕樹家鄉(xiāng)
燈子把自己的心放在村莊深處
秋天遼闊時 大米已經(jīng)睡熟
洱海不遠 有一個小鎮(zhèn)叫做喜洲
明月的另一部分扮成羽毛在森林里漫游
無需揣摩它們的含義
都是美好的
在大理,人們至今堅持著古老的信仰,本主是大理白族的地方神。大理的傳統(tǒng)是,神并非獨一無二,也并非一成不變,任何人都有成為本主的可能。唐朝率領軍隊攻打南詔的將軍李宓,在后來逐漸成為一位本主,這是在他的故鄉(xiāng)無法想象的。
我二十歲的時候,離開故鄉(xiāng)昆明第一次遠游,我去的就是大理。從此,我把大理視為我的第二故鄉(xiāng)。在大理國時代,昆明是大理國的東京。當我在天黑時進入大理古城,蒼山已經(jīng)一片黑暗,下關(guān)的風吹著,我感覺到一個巨大的靈魂在呼吸,那是云南之魂。
2006年,我應邀在深圳評選中國的十大先鋒城市,我投票大理。對于一個日異月新的世界來說,先鋒意味著堅持。在世界諸神中,大理之神已經(jīng)不多了,人們傾向于以一個世界神來規(guī)范一切。
在遙遠青年時代的一天,我曾經(jīng)登上蒼山之峰,世界并沒有因此變小,而是無比地遼闊,無數(shù)的群山。
編輯手記:
詩人于堅揮動他的大筆,隨意涂抹,便流光溢彩。對天地山川萬物的敬畏,對內(nèi)心的審視,對人類存在意義的思考,流露于字里行間,顯得那么質(zhì)樸、那么坦蕩。在茫茫的天地之間,人其實很渺小,很卑微,就像詩人寫的那樣:“我曾經(jīng)登上蒼山之峰,世界并沒有因此變小,而是無比地遼闊”。于堅先生對大理的摯愛與情有獨鐘,特別讓我們欣慰與感謝。
責任編輯 楊義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