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慶國,當代著名作家、詩人,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上世紀80年代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先后在《飛天》、《綠洲》、《駝鈴》、《詩刊》等處發(fā)表小說、詩歌。1999年5月,參加詩刊社第15屆青春詩會。有多種作品問世。數(shù)十次獲獎。
鄉(xiāng)村的春天
對于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來說,春天是從元旦開始的,那一天,一張張晚報掀動春天融雪的聲音;對于奔走在鄉(xiāng)村與城市之間的人來說,春天是從春節(jié)開始的,除夕的大紅燈籠把一朵朵千里之外飄來的雪花映出溫馨的光芒,但古羅馬作家瓦羅在他的《論農(nóng)業(yè)》一書中說:“春季從二月七日開始?!彼傅氖嵌墓?jié)氣中的“立春”,所依據(jù)的日歷是公歷。
不管怎么說,真正的春天宛如一個巨大、寂靜的煙斗,使所有的事物含煙。春天里好奇的孩子,則滿懷真理的沖動,把純潔的耳朵貼近返春的草尖,他們便可聽見種子的心跳和蓓蕾的生長之聲。而浩蕩的風,展開春天的旗幟,一掃漫長的冬天所特有的凝滯、沉郁、冷寂的氣氛;耕牛在山坡上引頸長哞,唱出它憋了一冬的情歌;閃爍著陽光碎片的犁鏵插入蘇醒的土地,那嘩嘩啦啦泥土翻動的聲音,仿佛蘊含著一聲聲美好諾言的召喚;一些事物的影子開始清晰起來,一個詩人說,此刻連鋼鐵也會發(fā)芽。
我注意到了春天的日出,它不同于夏天的日出是火燒火燎的升騰,像滿懷愛情的青年,幸福地奔出家門,奔走在赴約的路上;也不同于秋天的日出那么既興奮又疲憊,像一個孕婦,滿懷著懷想,滿懷著憧憬,滿懷著幸福與滿足;更不同于冬天的日出,蒼白、冷峻,像一個策杖前行的智者;春天的日出,像一個嬰兒的出生,純潔、神圣、鮮活。觀看春天的日出,就像等待一位英雄的誕生,不管是在山頂,還是在平原,或者在大海,你都會覺得太陽好像有什么無法用目光看到的阻力,艱難而頑強地向上躍動。作家葦岸曾握著手表,站在山頂上仔細數(shù)過日出的時間,他在《大地上的事情》一書中說:“太陽從露出一絲紅線,到伸縮著跳上地表,用了約五分鐘”于是,我想到了寫《自然與人生》的日本作家德富蘆花,他喜歡觀察落日,他記錄太陽由銜山到全然沉入地表,需要三分鐘。由此可見,日出比日落緩慢,也就是說升起比降落更加艱難,特別是春天的第一輪紅日。
我也觀察到春天的麻雀,這一被看作鳥類中的“平民”,它的樸素和生氣,在春天體現(xiàn)得更為生動。麻雀在地面的時間比在樹上的時間多,不管是在春夏,還是在秋冬。但我注意到它們在冬天的樹上,總是將短硬的嘴像農(nóng)村婦女在罐沿上磨著菜刀那樣,在樹上反復擦拭,它們的刀是切什么的?或者準備切什么?當然我無法說得更具體一些,反正冬天的麻雀總是在磨刀霍霍。而到了春天,麻雀卻總是嘰地叫上一聲,同時脖子一挺,再嘰地一聲,再挺一下脖子,如果是在一棵杏樹上,這個過程就會有一朵一朵的杏花次第開放,仿佛那花早就藏在麻雀的喉嚨里,此刻就嘰嘰嘰地跑了出來,聚在了黑黑瘦瘦的枝頭上。麻雀在樹上站一會兒,就會輕輕地從樹枝上彈出來,眼看就要落到地上,像一塊小瓦片擊中什么了,卻又展開小小的翅膀向曠遠飛去。我不知道麻雀與春天是否有什么約定,但我相信一只麻雀的內(nèi)心肯定大過一個村子。我親眼看見過麻雀叫醒了一樹又一樹繁花似錦的杏樹,還有桃樹、梨樹,甚至有時我還覺得是麻雀叫醒了我內(nèi)心的一些東西。
我曾在老家問過父親,哪些樹是先開花后長葉子,哪些樹是先長葉子后開花,或許父親也沒有在意過我這個孩子氣的問題,但我相信故鄉(xiāng)的一只麻雀,它心里一定十分清楚。因此,我一直以為麻雀是春天最具靈性的小精靈。
其實,生命中的每一個春天都接納我們詩意地棲居,每一片樹葉,每一棵小草,每一陣輕風和每一個眼神,都會引導我們詩意地生存。一個又一個春正向我們鏗鏘走來,我聽見薄冰的破碎正如內(nèi)心的喜悅將把整個春天感動,甚至我仿佛已看見早春的花苞像一只只小小的拳頭,把明亮得令人暈眩的天空搖醒……
我有一首題為《杏花》的小詩,是寫春天的,也是寫杏花的,當然也是寫人的,現(xiàn)抄在這里作為這篇短文的結尾吧:
杏花 我們的村花/春天 你若站在高處/像喊崖娃娃那樣/喊一聲杏花/鮮艷的女子/就會一下子開遍/家家戶戶溝溝岔岔/那其中最粉紅的/就是我的妹妹/和情人
當翻越嶺的嗩吶/大紅大綠地吹過/杏花大朵的謝了/小朵的也謝了
丟開花兒叫杏兒了/酸酸甜甜的日子/就是黃土里流出的民歌
杏花 你還好嗎/站在村口的杏樹下/握住一顆杏核/我真怕嗑出 一口的苦來
鄉(xiāng)村的云
我見過青藏高原的云,那云總是很白,總是很冷。白得耀眼,冷得讓人顫栗。
我也見過云貴高原的云,那云總是很重,總是很濕。重得仿佛就要把天空拽下來,濕得好像就要承不住里面的水了。
但我見得最多的還是黃土高原的云,我敢說那是世界上最富于變幻、最耐人尋味的云。
我曾仰躺在家鄉(xiāng)的山坡上,久久地凝望過高原的天空,那明亮的陽光下,緩緩飄過頭頂?shù)脑疲馗袆?。當一片灰云在早上的山坡上挪動,陽光從云的邊沿上鍍上鑌鐵樣的光亮,并從那里射出一道一道的光柱,投在起伏的里野上,鄉(xiāng)下人說那是太陽在吊水。那時,我想這太陽的水桶是否與家里的木桶一樣,想像地里的水怎樣回到天上,又是怎樣來到地上的。那時的云里帶著久遠的傳說和神奇的童話。云的變幻中,有我想像的各種動物、植物、人物,用現(xiàn)在的話說,云總是很“卡通”。
至今,我還常常懷念鄉(xiāng)下的云,雖然常??吹奖粯欠繑D窄的城市上空,也有云朵匆匆飄過,或者像一片破布樣掛在樓頂上的城市的云,但總覺得那云沒有鄉(xiāng)下的云純凈,那云和城市一樣是被污染過的。當一個人在城里孤苦無助時,真想跑到鄉(xiāng)下的山坡上,那么安靜地看上一會云,雖然那云并不能告訴你什么,但你看著看著,并長長地吁上一口氣時,就會感到有一種東西在心里蕩氣回腸,仿佛心中的塊壘隨著那口長吁已經(jīng)吐出,而吸入肺腑的全都是大地的清新。
每一個真正的鄉(xiāng)下人都有過仰望云的經(jīng)歷,甚至一輩子都在看著云的變化而早出晚歸,與土地和莊稼相依為命。
在莊稼人的眼里,春天的云不是從遠處飄來的,而是從地里升騰起來的。就像在土地中蘊藏了一冬的夢想和渴望,帶著潮氣,如煙,如幻,輕輕升騰到山頭上,然后飄到地里勞作的人們的頭頂。人們脫下棉衣,擦一把額頭的汗,看那云時,總感覺那云里帶著春天的雨絲。但這樣的美好愿望,往往使農(nóng)民很失望,因為那云總是飄著飄著就不見了,有時會被一場沙塵暴刮得無影無蹤。真想留住一片云,留住一片帶雨的云,哪怕那雨總是藏在云里,但人們總還有些希望。一旦連云都沒有了,這雨從哪里來呢?這時的種子在土里急著,這時的農(nóng)民在心里急著,他們有時會用臟話罵不長眼的天,罵天上沒良心的云。
而夏天的云,則是從遠處飄來的,從很遠很遠的山背后涌上來,翻滾著、奔騰著,往往在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人們不經(jīng)意時,已經(jīng)來到了人們的頭頂。那云是兇悍的,威嚴的,云后有狂風,有沙塵,云里有暴雨,有冰雹。如果是一場沒有冰雹的好雨,那便是鄉(xiāng)下的節(jié)日。瓢潑大雨中,農(nóng)民們能聽見莊稼拔節(jié)和花朵綻放的聲音,能聽見土地咕咕喝水的聲音。這時的老天,這時的黑云,便是農(nóng)民深深的感恩。
秋天的云,我以為是秋天的畫筆在天上抹出來的,那么淡,那么白,而那白也正好從讓人有幾分傷感的藍中映襯出來,像遠遠飄著的哈達,像春天的地埂下淡淡的殘雪。秋天漸深,云也漸漸地由淡變重,由白變成灰白,像鄉(xiāng)下草木灰的那種灰白,像鄉(xiāng)村炊煙的那種飄渺,同時,秋天的涼意也就漸漸變得凜冽起來,凝重的冰塊一樣的冬云就這樣覆蓋了鄉(xiāng)村的天空。即使有陽光的日子,人們總覺得那云就在不遠處的山后面藏著。
想起鄉(xiāng)下的云,就想起鄉(xiāng)下的山山坡坡,想起鄉(xiāng)下的坎坎坷坷,想起鄉(xiāng)下一張張憨厚樸實的臉龐和一片片在云下起伏不定的莊稼。
鄉(xiāng)村的幸福
前些年有這樣一個笑話說:一個偏遠山區(qū)的農(nóng)民講自己的理想,說如果有一天他當了村長,全村的糞就由他一個人拾。說時,洋溢著一臉的憧憬與幸福。
現(xiàn)在,這樣的笑話可能流行不起來了,但農(nóng)民的幸福感,仍然與城里人的幸福感完全不同。
小時候過春節(jié),母親總說:“有錢沒錢,剃個光頭過年。”于是,燒了一碗熱水,洗濕了我亂蓬蓬的一頭黑發(fā),一把老剃頭刀就呼啦呼啦地刮將起來,說是剃光頭,其實是剃成了茶壺蓋。出得門來,一腦門的輕松。后來才理解,剃個光頭,那就是農(nóng)民的精神面貌。
過年能殺頭豬,不管大小肥瘦,那可都是歡天喜地的事。但這肉可不能都吃完,父親還要扛了一根豬腿到集上去賣,然后買回來三五個紙炮、一副春聯(lián)、兩張門神,還有一把水果糖、幾尺花布。 有了這些貨,“年”就更像“年”了。
那時,我還不知道城里人怎么過年,也不知道誰家過年還會比我們家的“年”更幸福。
后來,我從農(nóng)村來到城市,成了一個西裝革履的“農(nóng)民”,老聽城里人譏笑鄉(xiāng)下人:“三十畝土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起初,我很是疑惑:有土地種,有耕牛養(yǎng),有老婆疼,有孩子愛,溫暖的炕頭上一幅天倫之樂圖,難道不幸福嗎?要是這算不上幸福,為什么古代有那么多人要逃離城市的“幸福”生活和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官場而來到鄉(xiāng)下,去過田園生活呢?比如陶淵明,放著縣太爺不當,就要跑到鄉(xiāng)下悠然見南山去了,在城里“不為五斗米折腰”的他,卻為了鄉(xiāng)下的一把米累彎了腰。
其實,幸福只是一種心理的感覺,它甚至與收入和物質、環(huán)境條件無關,它只與一個人對幸福的理解有關。窮人有窮人的幸福,富人有富人的不幸。
早在1950年,美國的兩位社會心理學家默頓和凱蒂在一項研究中發(fā)現(xiàn),美國空軍軍官的晉升要比陸軍高許多,可是,空軍軍官反倒更為不滿。于是,他們提出了一個概念———相對剝奪感,指當人們選擇了某一個參照群體之后出現(xiàn)的感受。
幸福的參照物很多,可以選擇與別人比或與自己比,可以選擇與自己的過去比或與自己的未來比。農(nóng)民的主觀幸福感來自他們常常與自己周圍的人比,甚至與周圍不如自己的人比,與自己的過去比,或者與自己的父輩比。即使與城里人比,也是拿人家的劣勢與自己的優(yōu)勢比,比如城里人生活的不確定因素多,經(jīng)常受到下崗的威脅,而且在單位競爭激烈,甚至有些人在單位勾心斗角,追名逐利,活得太累等等,而樸實憨厚的鄉(xiāng)下人則沒有這么多顧慮,他們思想相對單純,對變化了的生活一直懷有感恩的心態(tài)。他們可以滿足于一袋煙、一壺小酒,甚至滿足于今天早上他的老牛吃上了一把嫩草。一場好雨、一茬莊稼的豐收,都使他們感到城里人無法體驗的幸福。更何況他們從來都不怕吃苦、不怕受累,他們不會把吃苦受累當做受罪。
甚至我有時覺得他們是世界上最優(yōu)秀的藝術家,他們的作品發(fā)表在藍天白云和寬廣的大地之間,任何繪畫都畫不出一片麥浪的動感和一望無垠的油菜花的清香,任何書法都無法達到山頂上一棵老樹的蒼勁,任何一首詩都沒有農(nóng)民的镢頭抒寫在大地上的句子那么堅實深刻,任何音樂都無力表現(xiàn)一片豌豆在陽光下爆裂的美妙。我還可以說,一個農(nóng)民就是一個將軍,他指揮著一場春種夏耘秋收冬藏的持久戰(zhàn)。農(nóng)民的成就感最大,他們沒有理由不感到幸福。
雖然農(nóng)村還有那么多的不如意,農(nóng)民還有那么多的難處,但有幸福感的人一定是對生活充滿了信心和對未來充滿了憧憬的人,他們一定是一群樂觀向上的人,他們與怨天尤人、滿腹牢騷者格格不入。我相信幸福是可以傳染的,幸福是可以擴大的,農(nóng)民是些辛苦著、勞動著并快樂著、幸福著的人。
(責編:耿國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