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蓉
人的童年的種子,會在多年后的桌一天浸潤著寂寞的雨水發(fā)芽。
想起小時候,一個個稚拙的畫面,背后藏著無知無畏的驚險。當(dāng)時生澀,在回顧時得以融匯貫通。童年清澈的時光之水倒流而來,洗滌著行年的滄桑和疲憊。
——題記
(一)
一道高高的壩埂下,依偎著大大小小的村莊。村落外,田畈迤邐而開。夏日午后,村子里是一片寂靜,只有蟬的嘶鳴。我踏過遍地的桑陰,順著一條小河往前走,日光下的水面泛著亮锃锃的光。再穿過一條條彎曲的田埂,我朝著不遠(yuǎn)處另一個叫“葉個壩”的村子走去。那住在村頭第一家的就是我大姥(父親的大姐)家。我小時候,在宋村和一班小嘍啰玩得沒了新意之后,就是喜歡去大姥家玩。
大姥家和我家一樣,有姐弟三個。一個表姐和兩個表哥、表姐不太帶我玩,她離我比較遠(yuǎn),像掛在墻上年畫里的人。在大人眼中,她是漂亮能干的。我常聽到大人們說,青梅真會做事啊,又會燒飯又會洗衣服。她的臉白而嫩,兩只眼睛水汪汪的,我望過去,像兩只沾著露水的黑葡萄,連她的名字叫起來都那么動聽。我常常看到她在房里,對著一面小圓鏡子,梳她那又黑又長的頭發(fā),有時候還給自己的脖子纏上花花綠綠的圍巾。有一次,不知道圍巾是怎么繞到脖子上的,越解越亂,她的臉漲的通紅還沒解開,我擔(dān)心那圍巾會把她的細(xì)脖子纏斷。后來還是大表哥幫她從后面解開的。
大表哥長的很英俊威武。他不愛讀書,經(jīng)常挨我爸爸的板子。但是我和小表哥都很崇拜他。他喜歡表演節(jié)目給我們看。他躺在床上,兩只手伸向空中,似乎扯著了一根繩子,一拉一拽,身子竟然就一下一下直起來了。我也模仿他這樣扯繩子,身體還沒直到一半就摔了下采。小表哥比我大三歲,他也學(xué)著樣子扯,身體倒是直起來了,卻沒有大表哥扯的那么有節(jié)奏,像機(jī)器人一樣。我曾經(jīng)疑心大表哥面前是真的掛著一條繩子,只不過我們看不見而已。
玩過扯繩子,我們就玩捉迷藏或者打仗。
玩提迷藏我最拿手,當(dāng)然,他們不知道我從指縫里偷看。床底下,門后面,灶壁間,屋后的稻草堆,一株大梔子花上,是他們經(jīng)常藏身的地方。只一次,大表哥爬到樹上,任我“翻江倒海”,屋里屋外轉(zhuǎn)了好久都沒找到,他眼睜睜地看著我轉(zhuǎn)圈圈,最后自己笑得從樹上跌下來。
打仗他們會使用自制的武器。他們把破敗的傘撕去傘面,只留下傘的骨架,拆開來,用錘子砸扁,一根根放在石頭上磨,再剪下一截牙膏頭,安裝上去。就成了鋒利的寶劍。雖然小巧了些,但和電視上的寶劍真是太相似了,且一樣具備殺傷力。這件武器要花費(fèi)不少時間來精心制作,所以最寶貴了。我看了眼饞,但他們一般情況下卻不給我玩,說眼睛被劍刺到了會瞎的。
有個午后,不知道是大表姐責(zé)罵我們擾了她午睡,還是我們在家玩膩了,我們就一起來到壩埂上。壩埂下一個水電站,有兩層小樓房,旁邊還有一個水閘。那時候村子里都是草屋或者瓦房,這樓房看上去很氣派。我們坐在水閘不遠(yuǎn)處,看著滔滔的水流進(jìn)閘口,打幾個漩渦就吸進(jìn)去了,后面的水流又翻滾著灌過來,聲音很響亮。大表哥指著那兩層樓房說,到我結(jié)婚的時候就要住這樣的房子。我們都覺得“結(jié)婚”是很遙遠(yuǎn)的事,但對他的話又深信不疑。我讓小表哥把寶劍給我玩,他不給。我就動手搶起來,拉扯中他用手推了我一下,我“咕嚕咕?!本蜐L下去了,一直滾到水閘口,頭重重地撞擊在水泥面上,一翻身,就會掉下去。他們兩個大呼小叫著跑過來,一把按住了我,把我拖回到壩埂上。我好半天才坐起來,懵懂懂地看著他們。小表哥的臉嚇得灰撲撲的,大表哥摸了摸我的頭,說不知道頭會不會撞扁了,我這才哇的大哭起來。在靜寂的午后,我的嚎啕真是·涼天動地。小表哥伏在我面前,一遍遍地懇求著,讓我別哭。我越發(fā)哭得兇,他把寶劍塞到我手里,我才慢慢地平息了哭聲。他們帶我來到廚房,大表哥從雞窩里掏出三個雞蛋,打了一碗糖打蛋。我一邊吸著氣一邊吃。他們叮囑我別告訴我爸媽。我拿了寶劍喜孜孜地回家,一聲都沒吭。
大表姐要結(jié)婚了,讓我送親。我牽著大表姐的手繞著壩埂和村子走了一圈,到了大表姐的夫家。其實(shí)他們兩家“門當(dāng)戶對”,就住在對面。不過幾十步之遙。我弄不明白為什么要繞那么遠(yuǎn)的路,也許結(jié)婚就是這樣麻煩的事。我牽著大表姐的手,她的粉嫩的臉從家里走出來的時候一直都是繃得緊腎的,兩只黑葡萄一樣的眼睛里閃爍著嚴(yán)肅的光,自有一番新娘子的莊嚴(yán)。關(guān)了新房,門外鞭炮齊鳴。坐在床上的大表姐,她的臉色像身后的被面那樣鮮艷。我心里忽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不知道是喜悅還是憂傷,卻無處安放。只默默地站在一邊。我想,等過一會兒就溜出去找大表哥,告訴他結(jié)婚真沒意思,讓他以后別結(jié)了。
可是我去讀師范的時候他就結(jié)婚了。小表哥結(jié)婚比我還晚,我媽媽做的媒。對象就是我外婆家門口的,和我同齡,是我從小到大的玩伴。我們一起下河洗過澡,也上樹偷摘過別人家的梨子,還因?yàn)榉众E不均曾大打出手,只是他們兩個人過日子常常吵鬧,我媽媽提到他們總會嘆氣。過年的時候見到他們,小表哥已做了爸爸。
(二)
從大姥家出來,一條河沿岸都生長著茂密的蘆葦和蒲草。走著走著,有時會突然竄出來一些大鳥,如果大弟在這里,他肯定會摸下河鉆進(jìn)草叢里捉到鳥的。我也下過河,和他們一起找鳥蛋,但更多的是折“水蠟燭”
大弟捉鳥雀的本事都是和阿會學(xué)的。阿會比我大一歲,他家和我家隔了幾戶。他有一個妹姝叫阿群,是我的嘍,之一。阿會不愛讀書,考試總是不及格??伤诖謇锶说难壑袇s是個天才。用我爸爸的話說,水里游的,天上飛的,都怕阿會,阿會是它們的克星。他天生異稟,無師自通,既是捉魚高手,又是神槍手。只要他扛著槍在村子外轉(zhuǎn)一圈,一會兒手里就提了一串鳥兒回來,村子里養(yǎng)魚的包塘戶像防賊一樣,阿會都能從他們眼皮底下,又到大魚帶回家。他還能釣到幾斤重的鱉,他的那桿鳥槍就是他賣鱉的錢買來的。以前他用彈弓打?yàn)?,也是百發(fā)百中。何況現(xiàn)在鳥槍換彈弓,每次都是戰(zhàn)果累累。我的大弟是他忠實(shí)的追隨者,在他身邊充當(dāng)學(xué)徒的角色,拎魚提鳥。烈日炎炎,大弟跟著他“南征北戰(zhàn)”,一個暑假下來,曬得漆黑??傻拇_學(xué)到了不少訣竅。一段時間過后,阿會也時常放手讓大弟實(shí)踐。
我有時候會跟著他們叉魚。一般在午后三點(diǎn)左右,阿會說這時候看塘的人困乏,警惕性差,容易渾水叉魚。選定一處,他讓我們帶著魚叉躲在樹叢里,他躡手躡腳地,出去偵查環(huán)境,一會兒朝我們招手,大弟拿著魚叉快步跑過去,我也跟過去。水里一條大魚靜靜地發(fā)呆,阿會說,這條魚在打籽。他舉起叉,瞄了瞄,又向魚底下偏了約莫寸把長,我說歪了。他不作聲,屏氣凝神,“刷”的一下,一道銀光從我眼前劃去,我再定睛細(xì)看,那魚已經(jīng)在他手里了。他端詳了片刻,說夠大了,我們就打道回府。在路上,阿會對我解釋說水里的魚,我們看到的只是影子,真正的魚身在影子下面。后來我學(xué)到初中物理中的光的折射,就不由自主地想起這個只上到小學(xué)三年級的阿會,他的確很聰明。他叉魚不貪心,說又多了魚會變得越來越精,以后就很難叉得到。但他每次出去都不會空手而歸。
有時候動靜太大,驚動了看塘人,他會迅疾地躥到蘆葦叢或者蒲草叢里躲起來,像一只野兔。有時候?qū)嵲谂懿坏?,看塘人堵住他的路,他會狡辯,說你哪只眼看到我是從你家塘里叉的魚。有的看塘人警告后就放了他,而有的卻不依不饒,奪過他的叉,揪著他的耳朵,領(lǐng)到他家里去責(zé)問他的父母,說阿會把他們魚塘的魚叉完了。阿會的爸爸脾氣很暴躁,會追著阿會打。阿會邊跑邊還嘴,說你吃了我叉的魚還打我啊。他的爸爸聽了,拿起魚叉就朝他擲去。阿會一溜煙地跑遠(yuǎn)。
到阿會家投訴打鳥的人也不少。因?yàn)樗臉屄暯?jīng)常會讓人從睡夢中驚醒,且大人也害怕他的槍走火,會傷到人。他的爸爸沒收了他的工具。我們就會去蘆葦叢里找鳥蛋,或者挖洞掏螃蟹和海蝦。阿會能從洞的形狀判斷出洞中之物,八九不離十。但他有次說洞里是一條黃鱔,結(jié)果拖出來的卻是一條蛇,嚇得我魂飛魄散。我就不敢再和他們?nèi)ネ诙戳?。就去折“水蠟燭”。
褐紅色的拇指粗的“水蠟燭”,一根根很顯眼地立在枝頭上,我踩著盤根錯節(jié)的蒲草去折,折了一大捧帶回家。水蠟燭能用作打仗的暗器,還能曬干后當(dāng)蚊香用。這是聽阿會說的。
我把水蠟燭擺放在敞陽處的石板上曬干,有一個黃昏,我突發(fā)奇想,點(diǎn)燃了幾根水蠟燭,扔到床上,放下帳子。對著里面嗡嗡亂飛的蚊子自鳴得意,想象著它們馬上就被熏死。一會兒爸爸回家。見房里煙霹彌漫,欲掀開帳子,我上前攔住,說我在熏蚊子呢。爸爸推開我,拉開帳門,卷起席子扔了出去,又轉(zhuǎn)身抱起鋪在床上的稻草。我看到那席子上燒了幾個黑乎乎的大洞,不覺傻了眼。爸爸揀起還剩下半截的水蠟燭,哭笑不得地問我,你就是這樣熏蚊子的呀。這個關(guān)于水蠟燭的故事被他們傳誦了許多年。我至今記得。我們躺在阿會家的平頂上,露宿的那一個個夏夜。大人們搖著蒲葵扇,談著天,我們躺在席子上,看星星。螢火蟲飛來飛去,漸漸眼前模糊。不遠(yuǎn)處,點(diǎn)燃著一根根的“水蠟燭”。
(三)
鄉(xiāng)村的夏夜到處生長著詩意。
蟬停止了嘶鳴,躲在高大的樹木上準(zhǔn)備做夢了,它們比我還累,一天叫到晚,還那么用力。河塘里的水,漸漸地浮起一層輕紗。偶爾有不安分的小魚兒跳出水面,濺起清脆的水聲。小孩子趕在太陽落山之前,拎著木桶從河塘里打水,灑在干燥的場地上。一瓢水灑在地上,“撲哧”一下就干了。地面吸飽了水,散發(fā)出涼氣。大人們從田地里回到家,搬出涼床,擺開小桌子,鄉(xiāng)里的人家,都這樣露天吃著晚飯,自在愜意,也頗為熱鬧。一天的疲憊在閑言碎語中淡淡消散。
村子里有人家買了電視機(jī),黑白的。21英寸。大人們吃完飯不再熱衷于乘涼談天,而是趕著去看電視,去晚了就搶不到好位置。人黑壓壓地擠在屋子里,一直連到屋外。院子里也站著人,只能看到屏幕上點(diǎn)點(diǎn)雪花里晃動著人影,但他們照樣看得津津有味,哪怕是聽到里面?zhèn)鞒龅膹P殺聲也是新奇和滿足的。看電視也指導(dǎo)了我們玩打仗的技術(shù),我們把電視上學(xué)到的招式,耍的虎虎生風(fēng),個個都像是流落民間的武林高手。玩累了,鉆到大人的懷里,或者躺在大人腿上,一會兒就軟綿綿地睡著了。我也常常這樣迷迷糊糊的被媽媽背著,或者爸爸扛著,往家走,有時候在顛簸里睜開眼,星星那么亮地掛在頭頂,也像剛睡醒的一樣。
有一個夏夜,我和大弟捉螢火蟲。我們很好奇這蟲子為什么會發(fā)光,問爸爸,他站在人群里伸長著脖子看電視,媽媽也在一旁聚精會神地看,對我們捉到的螢火蟲發(fā)光的小屁股一點(diǎn)不感興趣。我用手捏了捏,光捏滅了,肥又圓的小屁股也捏扁了,大弟愣愣地望著我,好半天才擠出來一句:“這只蟲子是我捉到的,你賠我!”我沒想到他剛剛還屁顛屁顛地跟在我身后,現(xiàn)在說翻臉就翻臉,覺得大失顏面,就說,你等著,我馬上就捉一只來賠你。擲地有聲,轉(zhuǎn)身離去。
星星在頭頂一閃一閃的,我疑心那是螢火蟲變的。見我真的下決心要捉他們,他們好像和我捉起迷藏來,遠(yuǎn)遠(yuǎn)地在天上向我眨著眼睛笑呢。轉(zhuǎn)了好長時間,竟然捉不到一只,轉(zhuǎn)身往回走了幾步,想到夸下的???,又不知從那兒升騰起的豪氣。于是我向水邊的樹林走去,那里有幾點(diǎn)光一閃一閃的。星光夾雜著水汽,我終于看到一只螢火蟲就停在水面上浮起的枯草上,見我走進(jìn),又向低處飛去。我趴在地上,手像水面伸去。我至今記得,清涼的水氣在夜氣里漂浮著,我整個人也像是浮在里面。那螢火蟲好似在逗引我,我手一探近,它就展翅飛走,可也不飛遠(yuǎn),就輕輕落在我手下面,讓我的身體一點(diǎn)點(diǎn)像水面傾伏去。
就在我將要抓住那只螢火蟲的時候,電視結(jié)束了,院子里的電燈拉亮了。人群散了,媽媽在叫我的名字。發(fā)現(xiàn)我半個身子伏在水面,跑過來拉起我,問我一個人趴在這里干什么。我說我要捉一只螢火蟲賠給二子,好不容易要捉到了,卻被你嚇跑了。媽媽看著爸爸,兩個人面面相覷,臉上露出一種緊張的歡喜,還有說不清的感激。大弟早已在爸爸懷里睡著了,媽媽一把摟住我,好像抱著一件失而復(fù)得的寶貝。
我終于沒有在那一夜實(shí)現(xiàn)自己對大弟的承諾,雖然他一覺醒來早已經(jīng)忘記。但是事隔多年,我仍然記得,那只在水面上逗引我的螢火蟲,那么有耐心地,和一個孩子天真地捉著迷藏,做著游戲。也許,那場游戲會讓一個孩子,帶著懵懂的勇敢,提前到達(dá)一個水晶世界。但是媽媽的呼喚總那樣及時,那樣有力。而我,無論過去多少歲月,還依然記得他們當(dāng)時那相望的眼神,那里面充盈著的深深的歡喜和感激。讓小小的我,一下子變得那么神圣。
(未完待續(xù))
安徽省無為縣第四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