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時下流行的“水利社會”研究普遍重視古代水資源的利用、分配的社會機制及其與區(qū)域歷史走向之間的關聯(lián)，但中國各地的情況并不完全一致。就大理而言，明清時期的官府和士紳積極組織水利建設和土地整治工作，在水資源的分配和調控中，政府和民間組織合力形成的社會權力體系保證了用水問題較為妥善的解決，但一些地方出現(xiàn)的爭水糾紛也顯示了當時存在的水田開墾過量等問題。

[關鍵詞]水利社會；稻作；白族；歷史人類學；環(huán)境史

[中圖分類號]K249；X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848（2012）02-0005-06

[作者簡介]張海超（1978—），男，河北晉州人，云南大學生態(tài)環(huán)境人類學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員，云南大學人類學博物館研究部主任，主要從事白族社會文化及歷史人類學研究。（云南昆明 650091）

[基金項目]云南大學“211”工程三期民族學重點學科建設項目2009年招標課題（21131011—09014）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Title: Water Conservancy Construction and Water Resources Allocation around Dali Erhai in the Ming-Qing Dynasties

Author: Zhang Haichao

Abstract: The studies of "water conservancy society" which is popular nowadays attach importance to the utilization of water resources, social mechanism of distribution and its relevance to historical trends of regions in the ancient times. As for Dali, the government and the gentry were vigorously organizing water conservancy construction and land improvement in the Ming-Qing Dynasties. In the allocation and regulation of water resources, social power system formed by the joint forces of the government and civil organizations guarantees the proper solution to water problems, but fights for water in some regions reveal the occurrence of over cultivation of paddy fields.

Key words: water conservancy society; rice farming; the Bai nationality; historical anthropology; environmental history

每種人工培植的農作物都要求種植者提供適宜的生長環(huán)境，和小麥、玉米等其他常見的作物種類相比，水稻對生境的要求更為嚴格，它需要人們對沼澤進行處理并最終將其改造成季節(jié)性的人工濕地，所以稻作區(qū)往往要修筑一定的水利工程對江河溪水的流勢和流向進行控制，引水渠道的修筑隨處可見，很多水資源相對匱乏的地區(qū)甚至會將湖泊改造成人工掌握放水和蓄水的水庫。除了利用技術手段對自然環(huán)境進行改造外，水稻種植也要求人們積極運用社會控制的方法對水資源在各利益群體間的配置進行調節(jié)，這就涉及近來國內學界十分熱門的“水利社會”問題。

所謂“水利社會”的說法是美籍猶太學者魏特夫在對中國文明起源及其特質進行研究時提出的，他堅信組織大規(guī)模水利建設的需要使這個東方國度形成某種政治專制的傳統(tǒng)。不過，這個原本意識形態(tài)強烈的話題已被國內學者進行了巧妙的概念置換，有學者提出從“治水社會”到“水利社會”的說法①，正如這個詞匯所暗示的，新的研究將水利置入整體的社會場景中，對圍繞水資源配置中各種社會組織的行為方式和權力體系的架構進行了分析，這與以往更重視技術層面的水利史研究迥然相異，理應視作社會歷史研究的一項拓展。

一、水利設施的建設與維護：“國家在場”及其與地方社會的互動

大理自然條件優(yōu)越，明代的記載號稱“無一隴半畝無過水者，古未荒旱，人不識桔槔”②，按照今天的情形看來，這樣的論斷可能有些太滿，但這似乎也暗示著明代的水田開發(fā)最初只限于那些較易利用自然水源灌溉的土地，并沒有達到后世全面開墾的程度。直到明代中期，大理仍被認為是“峰峽皆有懸瀑注為十八溪，溪流所經，沃壤百里，灌溉之利，不俟鋤疏。舂碓用泉，不勞人力”③。作為明代大理著名的學者和曾經的高級官員，李元陽主篡的《大理府志》一直廣為后人稱道，這位博學而愛民的地方精英十分關注水利事業(yè)，在他的著作中有專門的“溝洫”一欄，將府治周圍急需整治疏浚的九條溝渠一一羅列。在其后的“堤壩（陂塘附）”一欄中更是將大理府范圍內重要的水利設施的修建始末、利用現(xiàn)狀和改造修繕方法逐一指明，這也說明當時的人們積累了豐富的水利營建經驗，頻密的水利建設和維護已經成了日常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

“水利社會”這一情形之所以出現(xiàn)，與傳統(tǒng)文化視農業(yè)為社會之根本有重要關系。保證農業(yè)生產的順利是地方的頭等大事，正是出于這樣的考慮，政府和地方民眾才會對水利建設特別重視。在日常社會運作中，政府最受關注的角色是組織進行水利建設，但這可能會由于建設規(guī)模的大小而存在不同情況：“工小，令于農隙按田出夫，督率興作；工稍大者，出夫外，應需工料令集士民公議，需費多寡，有田用水者，按田定銀數(shù)。借庫帑興工，工畢，分年還款；工大非民力能勝，詳情覆勘，以官莊變價，留充公費。”④對于小型的水利工程，政府只是放手發(fā)動民眾，在很多時候可能是由里舍自發(fā)完成的；在稍大一些的工程中，發(fā)揮主導力量的仍然是水利社區(qū)，工程受益者按照預期獲益大小分擔費用，但政府可能會提供必要的貸款，民眾獲取收益后再分期償還；對于特大型的水利設施，要由政府作出詳細的工程規(guī)劃，然后按照預算利用勞役的形式完成，所需的建設費用主要由政府籌集，此類型的公共水利設施必須由政府主導。以上當然是一種理想狀態(tài)，各地的情形也肯定存在差異，但畢竟代表了國家層面的制度設計。

為保護沿岸農田不致被水淹沒，明代的地方政府意識到保證洱海出水口的暢通是關鍵，并形成相關的疏導制度，如“例以三年一浚，導沙泥之淤塞，改山潦之沖射，則濱河之田不致淹沒，過期不浚，必有水患”。⑤明代地方政府是否采用擴大洱水出水口的方法降低水位我們不得而知，而清代對此則有明確的記錄：“海袤百二十里，廣二十余里，而天生橋?？趯挷患罢?，每致倒流，淹浸濱海民田。臣飭將?？谑柚螌捝?，自波羅甸下達天生橋，分段開浚，疊石為堤，外栽茨柳，為近水州縣祛漫溢之患。海口涸出田萬余畝，令附近居民承墾，即責墾戶五年一大修，按田出夫，合力疏浚。”①大規(guī)模的水利工程實際包含兩部分的工作內容，一是擴大洱海出水口，通過增加排水量降低水位，使露出水面的陸地面積增加；二是排干沿湖濕地，并在水岸處修建堤壩，防止雨季洱海水位抬升而將稻田淹沒。本次由政府主導的大規(guī)模治理活動效果堪稱明顯，擴大后的洱海出水口降低了雨季發(fā)生洪災的危險，而水位下降露出的新田地政府招募民眾開墾，萬余畝的土地不僅增加了糧食供應量，同時也大大增加了政府的財政收入。

在一個重視農業(yè)而且糧食供應壓力幾乎總是很大的國度，糧食生產向來都是國家政治運作的中心事務之一?；鶎诱皶r將當?shù)氐臍夂蚯缬暌约笆粘傻呢S歉情況向上級報告，最后由布政使、巡撫或者總督將一省詳細的情形匯總于上報給皇帝的奏章中，實際上許多軍事官員比如都統(tǒng)、總兵等也會將當?shù)氐霓r業(yè)生產情況向朝廷反映。總體說來，大理地處季風區(qū)，插秧季節(jié)往往可以得到充分的降雨，而收獲期又和旱季基本重合，由于熱量條件較好，農時要求并不苛刻，關鍵是擁有日漸成熟完善的水利設施，一般都會獲得不錯的收成。所以，地方大員例行上給皇帝的奏折中往往充滿豐收的喜悅。不過，一旦遭遇惡劣天氣，尤其是水利失效，地方社會一樣會陷入困境。

水利設施總是通過對原有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改造發(fā)揮作用，很多水田都是通過排干濕地得到的，建設堤壩儲水以備灌溉更屬常見。一方面，水利設施必須要勤于維護，“凡系水利有關民食者皆及時興修，不時疏浚，總期有備無患”，由于工程浩大，如果缺少合理的用工和補償規(guī)劃，對于年復一年的征發(fā)徭役筑堤民間也有怨恨情緒，往往造成“看守者不勝其煩，修筑者已厭其苦”②的情況發(fā)生，而一旦處置不當，各種人工修筑的工程設施會加速毀損，水患一俟形成，生命財產損失巨大。水利體系的大范圍失效往往帶來連串的連鎖反應，“一遇荒歉，米價騰貴”③社會秩序也會受到極大沖擊。經過杜文秀起義的連年戰(zhàn)爭，大理民生凋敝，政府也無力對水利設施建設和維護提供更多支持和關注，由于疏于治理，導致很長一段時間內，突然而至的暴雨經常會將田園淹沒，地方文獻對洪水的記載在清晚期以后集中出現(xiàn)，這是與政府和鄉(xiāng)紳組織在水利管理方面的缺位密切相關的。光緒十六年，云南總督王文韶、云南巡撫譚鈞培十一月二十三日奏“太和……等三州縣亦因起蛟水漲，淹沒田房人畜，……續(xù)據趙州具報田禾被水”④，因為水稻的收成和民生的情況密切相關，災區(qū)人民需要安排社會救濟，此外還有稅務減免問題，這凸現(xiàn)出整個社會對水利設施完美運轉的依賴，同時也提醒我們從“水利”之外來考慮“水利社會”問題的必要。

二、水資源分配過程中人群間的爭執(zhí)與合作

國家和地方互動關系是目前社會史研究中一個十分重視的問題，而“水利社會”的提法似乎隱含著一種取向，即特別重視地方社會獨立于政府之外的自我調解能力。對一這問題或許可以從幾個不同層級進行考慮：首先因爭奪水資源或者灌溉先后順序而產生的糾紛可能更多存在于村落內部，而事件的解決也更多在本村寨范圍內。民間有通用的用水規(guī)則所謂“上滿下流”，即基本根據地勢和水的流勢確定澆灌的順序，但如果水源很小，或者由于渠道的消耗，距離水源較遠的田塊經常到無水可用的地步，水稻栽插比較講究時令，要求在一定時間內集中完成，爭水事件的發(fā)生便在所難免，從發(fā)生頻率看，小規(guī)模糾紛出現(xiàn)的可能性遠遠高于村寨之間的惡性事件。按照傳統(tǒng)，此類用水糾紛往往在村寨內協(xié)調解決。對當?shù)氐睦锷缍裕{解糾紛、維持農村社區(qū)的秩序、化解因爭水而引起的矛盾始終是日常工作的一項重要內容，根據訪談資料，大理很多的村莊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都有公選的管水人，負責水渠的管護，并排定灌溉的秩序。直至今日，基層社區(qū)的政府——村委會繼承了類似的職能，在用水矛盾已基本得到解決的情況下，他們仍負責排定并維持各塊農田獲得灌溉的秩序。

如果因為爭斗的范圍擴大到村與村之間，村莊便成為發(fā)生和解決用水問題的實體。許多村廟的墻上至今都保存著記載“為爭水而發(fā)生的事端和為解決水源而達成的協(xié)議”①。在爭奪水資源控制權過程中，一些地區(qū)可能會形成一種水利共同體或者“灌溉社團”，這種跨地域組織的出現(xiàn)擴大了水利協(xié)作和對抗的范圍，其造成的社會影響也急劇擴大，這也導致政府的協(xié)調和干預力度也必須相應增強。在矛盾激化或沖突升級之后，做出最終裁決多是縣、州一級政府，有時還會“驚動”省級官員，在大理的村廟中，也保留下不少此類的判例石碑。歷史上圍繞著挖色大成村的水庫曾有很多次爭執(zhí)出現(xiàn)，《大理府志》對這里發(fā)生的事件有粗略的記錄：“大場曲堤在（賓川）州北大場曲村，其地舊有陂池蓄水備旱，后有豪右，利陂底土肥可耕，隧釃水別流，決堤不潴，陂外之田半為廢壤，嘉靖二十三年，知州朱官歷其地，因改水筑堤，╳ 陂之，歲乃收。”②在此后完成的省志、府志和州志中這座蓄水設施從未被遺漏過，但大部分時候它都被稱為暗示官員功勞的“濟民堤”。大成文昌宮現(xiàn)存一塊水利碑的記載顯示當?shù)貙λ钪臓巿?zhí)曠日持久，兩面的碑文分別刻制于嘉靖三十年和嘉靖三十二年，內容都和當?shù)氐姆炙m紛有關。據記載，當時最少有四個村莊卷入了爭水糾紛，雖然并能未詳細的記載事情經過，碑文仍保留下“極惡土官”“霸占水利賄賣索取財物”、“賣與強盜”、“致死人命”、“謀奪軍民納糧……”等措辭強烈的說法。當時各級政府官員進行了積極的調解和處置工作，巡按云南監(jiān)察御史、兵備副使、欽差巡撫都御史、兵備、賓川州知州等一眾顯貴或親到現(xiàn)場勘驗或作出批示，從出現(xiàn)官員的級別也可以推斷當時發(fā)生的爭水事件情節(jié)之嚴重。在官員們的干涉下，當?shù)刈詈笾贫嗽敿毜姆炙▌t，各個村莊輪灌的天數(shù)和日期固定下來。政府同時要求當?shù)卦O置一位管水老人，讓他持有官府印行代表公信力的水簿，監(jiān)督當?shù)厝溯喠鞣址庞盟Ｋ^水簿和已經得到廣泛關注的記載山西晉水水渠管理條例的《渠冊》內容應該相類似，而管水老人在山陜地區(qū)的碑記材料中也屢屢出現(xiàn)，這些應該成為當時政府的定制?？紤]到古代政府有成文的尊老政策，老人擁有較高的社會地位，由老人來掌管公共文書并按例分配用水應該是更為有效的。遺憾的是這個方案并不能一勞永逸地解決事端，民國三十六年，大成與康廊兩村再度因爭水而械斗，大成有四人被打死，經縣府調解，康廊村賠償了喪葬費和良田數(shù)丘。

因爭水發(fā)生各種糾紛和沖突當然是令人遺憾的，但這些矛盾的發(fā)生和解決也促使當?shù)刂饾u形成較為公正和科學的分水制度，在一定周期內，水利體系的使用效率是有保證的。今天的洱海兩岸已建起抽水灌溉設施，雖然依靠電能提供的巨大動力和配套的水泥渠道可以將水抽到地勢較高的地塊，但由于缺少了精密的水資源配置措施，當?shù)厮Y源使用的效率卻并不高，浪費水的現(xiàn)象較為嚴重，不少居民對較高的用水成本也頗有微詞。

生活在某地的人們總要跟某條具體的河流或者灌溉渠打交道，地方小型水利設施的修建和維護主要由當?shù)厝素撠?，此類水利設施的修筑在很多地區(qū)都有悠久的歷史。居鄉(xiāng)士紳們的影響和作用總是很明顯，很多時候，水利設施是由他們發(fā)動、組織地方民眾完成的。由于直接造福生活其中的當?shù)厣鐓^(qū)，他們十分樂意捐獻并組織地方水利設施的修繕，如明代鄧川州人楊南金“倡眾筑石為堤”根除了當?shù)氐乃?，這樣的例子在官方文獻中數(shù)不勝數(shù)，此外尚有很多的古代碑文對他們的貢獻做了歌功頌德式的詳盡記載。士紳在組織社區(qū)水利建設中往往起到明顯作用，士紳間的聯(lián)合與妥協(xié)保證了地方自治的成效，這其實也說明除了爭執(zhí)之外，中國古代鄉(xiāng)村在水利上更多表現(xiàn)的是彼此協(xié)作的一面。

簡單的說，“水利”建設包含在合適的地點建堰攔水，需要的時候放水灌溉田地，同時修筑堤壩防止洪水沖毀田地和村莊等若干方面的內容。在其修建過程中國家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而各種民間的利益組織也積極涉足水資源分配，可以說在調節(jié)人群之間的關系方面政府的權威和地方社會的能動性都在積極的發(fā)揮作用?？傊?，所謂水利社會包含水利設施的修建與維護以及水資源的配置兩個互相聯(lián)系的主題，在水資源的分配和調控中，政府和民間組織或者說地方社會各自扮演著不同的角色，它們合力形成的社會權力體系保證了用水問題較為妥善的解決。

三、水利建設與農業(yè)生態(tài)環(huán)境變遷

農業(yè)史同時也是人們對自然進行有目的地改造的歷史。從世界范圍看，在有據可考的水利建設方面，埃及是居于領先地位的，早在五千年以前，埃及人便“成功地將……不適宜居住的叢林沼澤地帶變成渠道成網、良田成片的家園。在那里田地和水源受到人們的控制，服務于人類的目的”。①和其他糧食作物相比，稻谷種植是受自然環(huán)境制約最大的，但也正因為如此，稻田營建對環(huán)境的改造也最為直接，一旦人們決定要種植水稻，就得對當?shù)赝恋睾退催M行全面的規(guī)劃和整治，水稻的生物屬性決定大規(guī)模種植必然引起明顯的環(huán)境生態(tài)變遷。以家庭和村落為單位的稻作總是希望盡量擴大種植面積，從而獲得更多收益，但這種驅動力從整個區(qū)域看可能會衍生成一種并非完全理性的行為，開墾水田過量便是一個很容易就能夠觀察到的現(xiàn)象。

地理上的特殊性造成大理河流落差大，水流湍急，江南水網地區(qū)的各種灌溉器械如水車等并不適用，大理亦曾發(fā)展出較為獨特的灌溉技術，比如在中國其他稻作地區(qū)并不十分常見的“地龍”灌溉渠，即利用一些埋在地下的陶管從河底引水到田地中，這些設施在一些地區(qū)直到上世紀末都還在發(fā)揮作用?？傮w而言，緊靠云南第二大湖的大理并不應該存在缺水的問題，但隨著開墾強度的增加，尤其是部分原來引水不便不適宜栽種水稻的地區(qū)也被改造成水田，這不僅導致灌溉的整體難度大增，而在水資源總量一定的情況下分配不均的問題也會日益明顯。

讓今天的調查者感到驚異的是，經過半個多世紀的各種風潮，人們對中華人民共和國重新分配土地之前各家庭擁有的土地尤其是水田的面積、位置等信息的記憶仍然十分清晰。一個名叫高興村的村莊當時連成一片的較大田塊只有三塊，這顯示土地有一定程度的集中，但在大部分的土地上，將田分成很小的地塊的田埂很早之前就已經存在。土地分割與繼承人分產有關，而古代出讓、租賃等靈活的土地流轉形式也使這一狀況不斷加深，還應注意到這種情況的出現(xiàn)與水的更有效利用也有直接關系，在水源總體不足的情況下，地塊的小型化可以保證所有植株都得到盡可能均勻的水分。必須提到的是，隨著水田的開墾規(guī)模逐步擴大，各種水利設施的伴隨修建在所難免，雖然在一定時間和范圍內可以緩解用水的緊張，但這并沒有從根本上解決用水問題，相反明清時期大理民間的用水糾紛有愈演愈烈的趨勢。矛盾的激化部分是由稻田開墾量過大造成的，械斗雖出于人群之間對自然資源的爭奪，但同時也反映出總體的人與自然關系的緊張。從地方志的記載看，當時的人們總是過于強調水利建設將一個個河水橫流的沼澤地改造成旱澇保收良田的成就，而忽視由此導水體的自我調節(jié)能力大為降低的問題，這實際給很多地方埋下生態(tài)災變的種子。

四、余論：水利建設與傳統(tǒng)農村社會

在近期的中國社會史研究中，“水利社會”是個相當熱門的話題，多個研究項目在華北、華南等地同時展開。對于古代中國的農業(yè)與農村，以往的研究更多集中在種植技術、糧食產量、人口密度、勞動效率、賦稅制度等方面進行，“水利社會”可以說是在對以上已略顯僵化的研究范式進行反思的基礎上提出的，通過這個新的角度，中國古代農村的社會狀況得到進一步的探討；另一方面，所謂水利社會被認為是“以‘水利為中心延伸出來的區(qū)域性社會關系體系”①，這種視角難免會將注意力過多的集中在水和水利上，如何能克服水利社會本身的束縛，也是中國傳統(tǒng)農村研究應該考慮的問題。

許倬云先生曾明確表示“不贊同水利理論”，“水利系統(tǒng)本身在絕大多數(shù)地方都不是規(guī)模很大的，大規(guī)模的并不是為了農耕，而是運輸”。②舉世矚目的中國大運河曾經是國家的交通命脈，它修建的目的肯定不僅僅是灌溉，航運、防洪似乎是更主要的考慮。彭慕蘭對近代以來黃河泛濫及治理進行了研究，但他“對水利的強調最終回復到了國家構建與市場構建的相互依存關系上來”③。落回到小范圍的地域社會，水利建設主要為農業(yè)服務的目的是不可否認的，農業(yè)大發(fā)展的要求導致了水利建設、維護體系及相關機制的不斷完善。在對中國北方鄉(xiāng)村進行研究時，杜贊奇使用了“文化權力網絡”一詞，此概念至少涵蓋了水利管理組織、通婚圈和市場體系等不同方面的內容，所以他有理由認為“文化網絡模型比其他模式更為優(yōu)越”④。格爾茨在印度尼西亞的相關研究也充分注意到當?shù)厣鐓^(qū)的“水利灌溉的政治學”，從很多方面來說，他關于“灌溉會社的社會組織、政治組織和宗教組織”⑤的描述都堪稱典范。上述經典研究也提醒我們，水利建設、稻作農業(yè)與鄉(xiāng)土社會生活的很多方面都有很密切的關系，這對于補充和拓展現(xiàn)有的水利社會研究無疑都有重要啟發(fā)。

在中國古代，水、土地和農業(yè)是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的，古代政府的一項長期和重要的職責就是建設、維護和管理水利設施，而民間也試圖爭取并保障自身的利益，但各種水利建設活動的中心目的多是服務于作物種植，所以鄉(xiāng)土社會史研究尤其不能忽視與農業(yè)生產直接相關的其他問題，將水利與農業(yè)完全割裂開來的做法并不可取。大理歷史上因水引發(fā)的糾紛在當時的社會生活中確實可能是一件大事，但水源爭奪的根本誘因還在于滿足作物種植的需要。爭水事件固然很多時候是由水資源分配不當造成的，但也暴露出由于開墾土地尤其是水田過多導致灌溉用水的整體性不足問題。從生態(tài)角度看，土地不能無限制的開墾，而糧食產量的增長也總是會有極限，所謂“過密性”增長其實還得考慮環(huán)境容量的問題。清中期以后，大理集中了大量的商業(yè)人口，盡管水利建設不斷完善，但大理米價仍然居高不下，而且長期都需要仰仗外地輸入，這便是此問題另外一種表現(xiàn)形式。因此，水利社會研究有必要吸收生態(tài)環(huán)境史、社會經濟史等相關領域的成果，積極轉向對農村與農業(yè)社會的綜合研究之路，只有這樣才能更好地理解傳統(tǒng)時代的中國鄉(xiāng)村。

責任編輯：龍迪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