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艷春

夏夜，涼風送爽，星月微光，不時有不知名的小蟲兒淺吟低唱。我獨自靜坐窗前，浮想聯(lián)翩。這樣的夜晚，鄉(xiāng)下的老家該是什么樣了呢?女孩子們可否像我小時候那樣在燈下用小桃紅染指甲呢?淚眼望月，思緒不由回到從前……

鄉(xiāng)下老家，每年夏季，有女孩子的家庭，基本家家都種上幾棵名叫小桃紅的花，這種花，非常普通，極易成活，卻又非常美麗，玫紅的花瓣層層疊疊，嬌羞地躲藏在修長的綠葉兒后面，宛如鄉(xiāng)下女孩楚楚動人的笑臉，裝點著鄉(xiāng)村靜謐清貧的時光，疏墻籬笆，一抹紅艷，笑映晚霞，鄉(xiāng)村的光景愈加美如畫。

小桃紅不僅可供觀賞，它還有一個光榮的使命呢!小村流傳著一個古老的習俗，鄉(xiāng)下女孩子大多都知道小桃紅可以染指甲。很多女孩子一到晚上，采擷花瓣碾成花泥，灑上點鹽，或者堿面，用蓖麻葉兒梅豆葉兒裹上八個手指頭，就這么裹一夜，等到第二天，手指甲就染上了艷艷的紅。憑借對美的天性追求，老家的女孩子極懂得審美，不是把指甲全部染紅，而是雙手食指空出不染。這樣染出來的指甲，纖手一伸，紅白相間，煞是好看。這手指空出，大概屬于繪畫中的留白吧!

鄰居萍姐是村里最美的女孩子。十七八歲的年齡，秋水般的眸子，總是盛著盈盈的笑意。窈窕身姿，一條又粗又長的大辮子，隨著她風擺柳的走動，輕微蕩悠。直把村里小伙子的魂魄蕩起幾分。而萍姐最得意的則是有一雙美手。這雙手啊，正如古書上形容的“指若削蔥根”呢。

只是，萍姐是個苦命的孩子，父母早亡，跟著哥嫂度日。哥還好一點，就是嫂子不很待見她，總嫌她白吃飯。萍姐非常勤勞，做飯，干農活，幫嫂子看孩子，樣樣都搶著干，可嫂子還是不給她好臉色。萍姐卻很少抱怨什么，仍是整天笑盈盈的。聽說，那時萍姐正和鄰村一個帥小伙談戀愛。吃完晚飯，八九歲的我去她家串門，常常發(fā)現(xiàn)愛美的萍姐，每晚都要精心挑選幾朵上好的小桃紅，細致研磨。只見她略帶笑意，挑上一點桃紅泥，輕輕地敷上手指。然后，用絲線緊緊裹上，顧不上來的時候，就一努嘴：“小不點，給姐幫一下忙?！蔽蚁沧套痰貛退p好線。那時，染了指甲的萍姐，美若仙子，一雙皎皎纖手，或伸或握，一點玫紅，若隱若現(xiàn)，讓人愛不夠!美麗的萍姐儼然成了我的偶像。回到家，一定鬧著讓媽媽也給我染指甲。

一向疼愛我的媽媽，經(jīng)不住我的纏磨，趕緊去鄰居家挪過來幾棵小桃紅。這樣，我也擁有了屬于自己的小桃紅。當然，我才不為什么愛情而染指甲，鄰里幾個臟兮兮的男孩子有什么好愛的呢?我天天去看我的小桃紅，每天精心地給它們喝上剛壓出的潔凈井水。有時也殷勤地學著媽媽的樣子給它們施點肥。很快，我的小桃紅，也花開如霞。我開心極了!

趕緊去采嫩葉子去啊!每天，我都尋覓一番，尋找可供染指甲的葉子。終于，發(fā)現(xiàn)鄰居香家的梅豆葉又綠又大，非常適合包東西。于是，每天下午，我就早早去香家，小心地采摘幾張梅豆葉。有一次正要歡喜地下手去摘，猛抬頭，發(fā)現(xiàn)碧綠的葉上一個大大的毛毛蟲正蠕動著，“媽呀!”我驚叫一聲，撲騰一下，趕緊從梅豆架上跳下來。一路小跑，驚魂不定地回頭望望，生怕那蟲子攆過來呢!

鄉(xiāng)下的夜晚，靜謐美好。彎月如鉤，螢火點點。鄰居們拉著家常，撲打著幾把破舊的扇子。我呢，就著一豆燈火，乖乖地讓媽媽幫我染指甲。媽媽，輕點，多給我上點桃紅泥。當媽媽微笑著拍著我的小腦袋，說行了。我望著自己八個小指頭，一色的裹著梅豆葉兒，宛如彈鋼琴，不由笑了!

一夜不知醒了幾回，小心地查看，裹好的葉子是否松了，是否掉了，如果松了掉了，指甲染的顏色就很淡，還需要重染。迷糊著睡去，早晨太陽還沒出來，就醒了，迫不及待打開裹著的梅豆葉。被武裝一夜的手指頭此刻也解放了。細心地查看，嘿，媽媽，手指甲都染紅了!

我得意地舉著小手，到處炫耀。草草吃過幾口飯，就趕緊找和我年齡相仿的香、妮子、秋等小伙伴。大家都齊齊伸出小手，爭相看看誰染的好看。大家唧唧喳喳，互相評比，笑聲銀鈴般飛揚。染的好的，大家都羨慕地望著她，被比下去的不服氣，暗下決心當晚要重新再染一遍。陽光下，草垛旁幾個小雞悠閑地尋覓食物，似乎不明白這幾個小女孩為何如此開心。

時光荏苒，轉眼十幾年過去，而隨著我與父母進城生活，那些童年記憶漸漸遠去。雖不時聽到家鄉(xiāng)消息，我卻一直沒有回去過。故鄉(xiāng)近在咫尺，卻遠在天涯。徒有思念，卻只有夢中探看。

故鄉(xiāng)的人來小城，常常告訴我，故鄉(xiāng)已劃歸市里，門前的小路修成柏油路，家家都蓋起了樓房，誰家娶了媳婦，誰家老人不在了。和我同齡的幾個女孩子也都出嫁了，漂亮的香，嫁給了鄉(xiāng)里書記的兒子，小日子過得不錯。妮子現(xiàn)在外地經(jīng)商，小有所成。秋艱辛苦讀，終于考上省師范，現(xiàn)在小城一所高中教書。聽到這些消息，讓我倍感欣慰。

然而，最令我悲痛的是，那個美麗的萍姐，卻極其不幸。她并沒有嫁給自己所愛的那個小伙子，貪圖錢財?shù)纳┳樱阉苍S給了一個有錢的人家，才十七歲就把她早早嫁出去。聽說那個男人胡吃海喝，不務正業(yè)，還三天兩頭打罵給他生了兩個女孩的萍姐。突然有一天，不知何故，萍姐服毒自殺，身后撇下一對嗷嗷待哺的孩子……而據(jù)我所知，她的公公喪偶，一直覬覦媳婦美色，而她去世的頭天，丈夫不在家。大家盡管懷疑，并沒有警方展開調查?？蓱z的萍姐，你有苦說不出，嫂子不親，丈夫不愛，公公惡極。不知道，你走的時候，受了多少委屈，也許，你留戀地親了親孩子，那是你塵世上唯一的眷戀，然后，從容地喝下農藥，永遠離開了這帶給你痛苦與歡笑的世界。窗外，小院里，小桃紅依舊璨然盛開。那一抹血紅，讓鄉(xiāng)親們心疼至極!

每日行走小城，很多化妝品店里賣著精致高檔的指甲油，我卻從不買它。盡管我知道它顏色艷麗，但在我心中，童年的小桃紅，它原始樸拙的美，無可替代!

小桃紅又名鳳仙花，鳳仙花科。但我卻更愿意喊它小桃紅。那動聽的名字里，隱藏著我的童年記憶，承載著我愈發(fā)沉重的鄉(xiāng)愁。

“夜聽金盆搗鳳仙，纖纖指甲染紅鮮。投針巧驗鴛鴦水，繡閣秋風又一年?！惫枢l(xiāng)啊，小桃紅可否再次裝扮你美麗的容顏?故鄉(xiāng)的親人啊，你們可安好?眺望故鄉(xiāng)的方向，我禁不住淚流滿面，不由得深情呼喚：

小桃紅哦，小桃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