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喚
不這樣又能怎樣昵?豆芽走在回門的路上,不禁又思忖起娘的話,步子就慢了、虛了,確切地說,連氣兒也短了。
豆芽清楚,回門,于新娘來說,是一種美好的情愫,也是平生惟一的一次幸福之旅。于是,她不得不強忍著心頭泛起的酸楚和悲涼,盡可能讓臉上溢出喜氣和笑來。
豆芽至今都還記得,那天,娘說這話時的語氣和神情,充滿了無奈和沮喪,當然,還有聽天由命的意味。豆芽佯裝沒聽見,或者說沒上心,她此刻上心的就是,織毛衣。兩只竹針兒,在靈巧的指間,跟著她的心事,走得眉飛色舞、悠然自如。毛衣是給爹織的。爹的咳嗽越發(fā)的頻了、重了,這都是寒氣太重給鬧的。豆芽一直想著要親手給爹織一件溫暖驅(qū)寒的毛衣。所以,這個春節(jié),她都是在趕織毛衣。她要趕在正月十五前,讓毛衣上爹的身。正月十五一過,她又得到東莞那家紙箱廠打工去了。
娘總是在那里絮叨個沒完。豆芽懶得搭訕,豆芽總覺得娘說的鄰村那個飛毛腿的事,跟自己毫不相干,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干嘛要去理那個茬呢?豆芽這樣想著,手里的活兒沒見落下,仍一五一十地往前走。娘說著說著,語氣就漸漸重了,意思也明了起來。豆芽突然覺得,娘先前繞的這些彎子,都是為了最后更有力地抖出“包袱”:要么弟弟白大腦殼下山西“碰運氣”;要么豆芽嫁給少了一條腿的飛毛腿。
豆芽的手,一抖,竹針就刺進了指頭,血,還有心里的淚,一股腦兒地涌了出來。豆芽怔怔地望定娘,娘在她泛起的淚花中,漸漸地模糊起來……
迫使豆芽緩下步子的原因有兩個:一是娘的話讓她鬧心,娘咋個偏要這樣說呢,如果……如果不這樣,就不行么?一是她得顧及身后的那個人,正陪自己回門哩,怎好忍心把人家甩下?更何況,三天前,你就是人家的人了,換句話說,人家把你明媒正娶,自然就是你男人了。帶了新客(當?shù)靥刂感禄槿斓男吕?,成雙成對地回娘家,天經(jīng)地義哩。又一陣風秧子拂來,豆芽忽地清醒了,就住下步子,等。
新婚三天回門,是老輩子就有的規(guī)矩,也是江漢平原沿襲至今的婚俗,誰也沒有也不想去“破”,為的是圖個喜慶吉利呢。
一大早,婆婆就開門,頭一件事就是開籠放雞。婆婆在院子里撒了一把雞食,雞們扇著翅膀,一窩蜂似的跑去,咕咕咕地搶啄地上的食。二把雞食剛落地的當兒,公公悄悄地立在了婆婆的身后。公公沒像往常一樣吧嗒煙斗,而是把煙斗斜插在腰間,看著拼命搶食的雞們發(fā)呆。婆婆再要揚手撒第三把也是最后一把雞食時,胳膊無意中碰上了男人,卻把自己嚇了一跳。婆婆就橫了一眼男人,起來啦?男人甕聲甕氣地“嗯”了一聲,算作回答。哎——女人又橫了男人一眼,用嘴努了努新房。男人這才回過神來,女人問得顯然不是他,而是新房里的一對新人。
新房的門,就是在這節(jié)骨眼上“吱呀”一聲打開的。先是新娘豆芽邁出新房的門檻,但她沒有兀自徑直走過去,而是等著身后的新郎。新郎直著一條腿走攏了門檻,豆芽就伸過去一只手,順勢一把攙起了幾乎同時伸給她的手。
不得不說,新郎是借助豆芽暗地里給的一股力,才順當?shù)剡~出門檻的。這一細小的動作,讓婆婆的心“疼”了一下,也“暖”了一會子。一只豌豆花公雞,跳起來,啄了一下婆婆手中遲遲沒有拋下的食。婆婆這回可“疼”舒矛服了,就順手一揚,雞食就跟仙女散花樣散落下來。都說新婚三天無大小,可不,就連這些雞呀狗的,也會搭了新人的福和喜,升天呢。才子佳人,形影不分,
一慰父母,二謝家神。
同去同回,百事順遂。
同來同往,百事其昌。
夫唱婦隨,和睦安康
就這樣,豆芽攜著新客,伴著吉祥如意的《回門謠》上路了。
回門的路還沒走幾個步子,新客硬是把一只手從豆芽的手里抽了出來,說,我能走。豆芽一驚,說你這是為什么事?新客說,不為么事,我只是想證明自己能走。真的,就為這,當然,更是為了你。豆芽的身子到底是顫了一下,這當然跟她此刻的心理有關(guān)。顯然,男人不光是想向她也向世人證明,他的那條假肢無大礙,能夠獨立行走。其實還有一點,就是想在回門的路上,給他自己面子的同時,更是給她面子。豆芽此刻的心里有一種別樣的滋味,雜陳著、泛濫著。酸甜苦辣,冷的,熱的,都有。
當初,豆芽成心是想免了回門這一關(guān)的,可娘說,這咋成,有女出嫁,就得有女回門,娘是這么過來的,娘的娘也都是這么過來的。娘又說,再說,五親六眷的,都等著跟新客打照面呢。你不要面子,我還要呢。所謂打照面,就是新客跟娘家的一些親戚“認親”的意思。豆芽沒了話,可娘硬是要她給個話。過了好半天,豆芽還是從心窩子抽出一聲無奈:那好吧。豆芽心想,既然初一都依了娘,還在乎十五么?娘看了一眼豆芽,豆芽滿腹心事,卻從臉子上看不出一絲兒來。哎,這娃,到老心事蠻重的。豆芽這時的臉上,無端地“浮,起了一絲“笑,來,那“笑”,仿佛輕輕噓一口氣,就會跑掉樣。
娘別過臉去,不忍心去看。
豆芽就帶了新客回門。回門一過,也標志著豆芽真正結(jié)束了沏茶姑(特指未婚少女)在娘家的日子。可不,回門一完,豆芽就真正成了大人了。一天不回門,一天都還是個閨女呢。老輩子說的,誰都拗不過。實話說,豆芽壓根兒就沒想過“拗”,正如娘所說的,人,橫豎都是一輩子,拗得了今生,拗不過來世,命里只有八合米,哪合是你的,哪合不是你的,都是命中注定的。娘又說,人就怕比哩,比如說我,我跟表哥,也就是你爹,一輩子,還不是就這么過來噠。娘說到這,豆芽的心一悸,就聯(lián)想到了大腦殼弟弟,都二十好幾的人了,凡事還是一腦殼糨糊。難怪的,村人都叫他白大腦殼。她本想抵一句娘的:都是你們近親結(jié)婚害了弟??稍挼阶爝厓?,又咽了回去。她突然為自己慶幸起來,慶幸自己沒有什么大礙??墒菓c幸之后,是后怕。那后怕,是陰的,冷的,懵的,讓她好半天回不過神兒來。
豆芽明白,娘苦口婆心地比長比短,好說歹說,無非就是要她應(yīng)下這門婚事。不這樣又能怎樣呢?娘說著,又從心窩子抽出了一絲悲嘆:“命——哪!”豆芽至今都能感受到,那聲悲嘆,就像當年奶奶又長又臭的裹腳布,纏繞著過多古老的腐臭味,令她無奈中有一種窒息的昏厥。她只是想快點從這久遠的窒息中,掙脫出來,就暢快地,也是心一橫地脫口而出:
“好——”
“我的孝心兒……”
娘撩起衣襟,抹淚,卻越抹越稠。
“依了你還哭?”豆芽心軟,見不得人流淚,一見人流淚,鼻子就發(fā)酸,何況,流淚的人,是娘呢。
可是,話一出口,豆芽立馬后悔了,可這出口的話就跟潑出去的水樣,是收不回來的。那就認了吧。豆芽出了一身汗,接著,身子發(fā)冷,就像她當初那夜在東莞那家紙箱廠的集體宿舍患重感冒一樣,大汗淋漓,無依無助。我這是跟誰賭氣呢?豆芽反過來想,我好腳好手的,卻要嫁給一個安假肢的人,我是前世差了他的,還是來生欠了他的?可是不這樣又能怎樣呢?豆芽左思右想半天,最后落腳到娘的那聲無奈的嘆息里,腦子就空了,是那種沉甸甸的空。這樣一空,豆芽反而放開了。豆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悠悠地
把那口氣吐了出來。這樣的吐故納新,豆芽的整個身心,都變得神清氣爽起來。她想,自己的決定,跟娘所說的孝心,根本不沾邊,她只是想長痛不如短痛,咬咬牙,忍忍,就過去了。當然,如果真能用自己一人之時的痛,替代全家人長久的痛,或是換來全家人的面子,她是心甘的,也是滿足的。
整個春節(jié),娘都在說鄰村那個飛毛腿的事。飛毛腿從小走路就跟腳底生風樣,跟他一塊走路,你小跑才能攆得上趟。就得了飛毛腿這個綽號??墒?,去年飛毛腿跟村里的四狗到山西一家私人煤礦下井,遭遇塌方,命是撿了一條,飛毛腿的腿,卻少了一條。最后官司打下來,煤老板賠償了十五萬元。這筆不小的數(shù)字妒紅了全村人的眼。比如四狗就說,這好事要是落我頭上,就是祖墳冒青煙了,一條腿換來十五萬哪,嘖嘖嘖,一輩子都有噠。而事實上也是如此,飛毛腿用這筆錢的一部分,先是給自己安了一條假肢,套上褲管,跟真的一樣;接著,又用這些錢,成全了好多事,自然這些事是以前連想都不敢想的,比如蓋起了全村的第一棟樓房;再比如,說媒的人一撥一撥的,都想把自己的女兒嫁給飛毛腿。
飛毛腿的“事”,從鄰村,一下子傳到了牛軛灣。有一段時期,方圓百十里的一些光棍們,要么是自發(fā)的,要么是父母慫恿的,要么是被“逼”或被“誘惑”的,紛紛效仿,結(jié)伴下山西。他們的愿望驚人的相似:希望自己最好像飛毛腿一樣丟掉一條腿,當然一支胳膊也行,換來他們一輩子也掙不來的東西。
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那些結(jié)伴著紛紛去“碰運氣”的人們,沒有一個覺得荒唐、愚昧和殘忍。
娘自然也動心了,就跟爹商量,看是不是要兒子白大腦殼也去“碰運氣”。爹當然明白娘說的所謂“碰運氣”,先是在心里倒抽了一口涼氣,接著,就是勃然大怒,“你的良心被狗吃噠,那是你身上掉下的肉啊!”爹很少發(fā)怒的,在豆芽的記憶中,是頭一回。娘似乎有許多委屈,還沒開口,淚就出來了:“不這樣又能怎樣呢?我這是沒法子的法子呀?!?/p>
豆芽跑去勸架,問為么事吵。爹說說不出口。娘只是一個勁兒地撩起圍裙抹淚。當豆芽最后弄清原委后,心窩子痛了好幾天,她不敢相信,到老心地善良的娘,居然想出了這樣的餿主意。更讓她傷心的事,弟弟白大腦殼竟哭著喊著要下山西,說要用他的一條腿或是一支胳膊換來十五萬元錢,說有了錢什么都有噠。豆芽看著哭喊著的弟弟,心里除了流淚,又多了一滴滴的血。更讓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村上那些正常的人,也像腦瓜子進水一樣,爭著搶著地下山西,而且,目的驚人的相同:用自己的一條腿或是胳膊換回十五萬元巨款。
豆芽不由慶幸起來,慶幸自己攔下了弟弟,也是堅決制止了娘的愚昧行為。否則,弟弟就成了這一撥“找死,里頭的一員。
沒多久,說媒的就上門來了。
其實,這也是娘的一個所謂的兩全其美的餿主意。豆芽和爹一直蒙在鼓里。只有娘跟媒婆“花大嘴”清楚。“花大嘴”是個上了年紀的媒婆,但老少一向都稱她“花大嘴”?!盎ù笞臁睕]別的本事,惟一的本事全在嘴皮子上,那張又花又大的嘴,能把死的說活,臭的說香,就是鐵屋,也能說失火。所以,至今沒有她撮合不了的婚事。
爹始終沒開腔。爹坐在門檻上,抽悶煙。一縷縷的辛辣咝咝地燒著他的心,然后,又化作裊裊的悲苦,滿屋子躥。一只花喜鵲子,在梅枝上跳來跳去,叫得歡實,就逗來了另一只求愛的喜鵲。
豆芽盯著那一雙喜鵲,心里的痛,就倏地沒了。
“喜鵲叫喳喳,喜事送進家。喲,這門親,鉆進蜜罐罐——甜蜜噠哩。“花大嘴”指著叫個不停的喜鵲,自己也叫了起來,那叫出的一字一句,也跟抹了蜜樣。
娘也一旁附和,是哩,是哩。
豆芽踅身進閨房,呆坐在西窗下,想,這喜鵲,怎么遲不叫,早不叫,偏偏這當兒叫呢?
不這樣又能怎樣呢?突然,豆芽覺得娘說的這句話倒有些道理。
豆芽擰過身去,看到那身影、那步子,盡管是緊追慢趕的,但仍是慢慢騰騰、小心翼翼地,當然也是十分蹩腳的,生怕踩死了地上的螞蟻。哎,她是一點也沒看出“飛毛腿”的跡象來。
豆芽只是覺得,她的等,恍如隔世,也沒等來她的同路人。她把自己“隔”,在那里,晾著,恍惚間,奶奶裹腳布上又長又臭的腐味,白花花地泛起,又嚴實實地將她裹緊,令她透不過一絲氣兒來。
那身影,總算慢慢地挪近了她。
豆芽頭一回細細地打量她的人,準確地說,是打量他走路的姿勢:那步態(tài),只要盯上一眼,就能看出是僵的、硬的,甚至是冷的、木的。這么說吧,要多蹩腳就有多蹩腳。豆芽早就聽娘說過,那人,人高馬大的,撥拉一手好算盤珠子,嘖嘖,那雙手靈巧得沒法說。不過呢,其實也沒什么的,你說那腿不對勁吧,又不像,裝上一條就是了,說是假肢吧,切,跟真的沒兩樣。不是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嘛,鬼都使得磨盤轉(zhuǎn),還消說一條腿?娘顛來倒去、拐彎抹角的,就是沒有直通通說對方“少了一條腿”,而是避重就輕,硬是把個死的說成了活的。娘的苦口婆心,說穿了,就是“逼”,逼她認下這門親。
豆芽清楚,娘的這番話,活脫脫就是從媒婆“花大嘴”那里翻版而來的。
娘說著說著又抹起了淚不說,還“啪”的一聲擤了把清鼻涕,抹在鞋尖上,說,娃兒,你看隔壁的秀秀,跟你一年出門打工,人家的洋樓都豎起好幾年噠。又一把清鼻涕抹在衣襟上,娘這一輔助性動作起了關(guān)鍵性的作用。娘說,娃兒,你看秀秀的弟弟還是個缺鼻子昵,哪像你弟弟,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卻討了個標標致致的媳婦,憑么事?還不是因為他家起了洋樓啊?
說到秀秀,豆芽的心“咯噔”了一下。秀秀名義上是在東莞打工,可實際上是在一家洗浴城做“小姐”,其實這些傳聞或多或少地在村里傳過一陣子,可是傳著傳著,村人們由起先的鄙視和不屑變成了眼紅和羨慕。說如今這世道啊,是笑貧不笑娼,那種事,也沒什么丟人的,沒錢才丟人呢。娘也沒少在豆芽的耳邊絮絮叨叨的,嘖嘖,你看人家秀秀為么事恁個有出息,恁個有本事?嘖嘖,秀秀娘才是命好啦。哎,你說,秀秀娘是人,你娘也是個人,咋人家就能沾娃兒的光享福,你娘呢卻活造孽,哎——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噦。
那些日子,村人們都在議論秀秀家的小洋樓,議論大把大把地往家里寄票子的秀秀。秀秀跟豆芽每年春節(jié)回牛軛灣,人們都夸秀秀有出息,在夸獎的人群中自然也有豆芽娘。豆芽在村人們的冷落中,感到了徹骨的寒,這世風日下的寒,令她不寒而栗,也令她匪夷所思。
娘又擤了一把鼻涕,這回是干擤,只是把兩指空氣抹在了衣袖上,又說,比如,村頭荷花家的……娘看來要無止境地“比如”下去,卻被一直悶聲不語的爹的一聲“哼”,給擋了回去。爹像瘋了樣,在堂屋里打轉(zhuǎn)轉(zhuǎn),抗著娘,也抗著自己。娘可火了,說,哼,你哼個么事啊?我還不是為你陳家人著想,還不是怕你陳家斷了香火。爹瞪了娘一眼,那眼里明顯地噴著火星子,仿佛一觸,就要燃燒。豆芽本能地橫在了爹娘的中間,說,都別吵了。忍了忍,又說,長痛是痛,短痛也是痛,明日,就明日吧,要對方來過禮。
娘跟爹都一下怔住了。
第二天,媒婆“花大嘴”就領(lǐng)著“飛毛腿”來過禮了。過禮是當?shù)赜喕榈牧曀?,就是男方到女方家送彩禮,彩禮或是錢或是物,一律由雙方達成的口頭協(xié)議辦哩。男方的彩禮是八萬元錢。娘早就安排好了:六萬元起洋樓;二萬元給兒子白大腦殼娶媳婦。
只三個月時間,二層小洋樓真就奇跡般地拔地而起了。半年后,弟弟白大腦殼也遂娘的意,娶了媳婦。媳婦雖不怎么機靈,但配呆頭呆腦的白大腦殼只多不少。更主要的是,這前腳后腳的蓋樓、娶媳婦,給爹娘掙回了足夠的面子,尤其是,滿足了娘的虛榮心。
這也是足以令豆芽值得安慰的地方。能給娘家干干凈凈地掙回來這么多面子,多好啊!還有一點讓她欣慰的是,她在掙回這些面子時,一是沒有讓弟弟白大腦殼去山西“碰運氣”的前提下,給弟弟娶了一房媳婦;二是自己沒有像秀秀那樣去城里當“小姐”。老實說,在豆芽的心里,一直萌動著一種樸素而美好的情愫,嫁一個安安分分、健健康康的男人,過日子,不求榮華富貴,只圖平平安安。自然,在她純凈澄澈的心里,是對秀秀們鄙視和唾棄的。
遠遠地,娘家的洋樓由起先的若隱若現(xiàn),變成了赫然耀眼。大門楣上的大紅對聯(lián)十分夸張地顯擺著陳家的“喜”氣,永沒有褪色的意思。上聯(lián)是:剛建高樓大廈,下聯(lián)呢,又添花好月圓;橫批:雙喜臨門。這是半年前,弟弟白大腦殼完婚時的對聯(lián)。
白大腦殼流著哈喇子,歪著碩大的大腦殼,等著回門的一對新人。他的身邊是兩眼永遠都是斜視著的媳婦,看人或看萬事萬物的目光,總是飄的,浮的,落不到個實處。
豆芽這時最要緊的是,挽起新客的胳膊,做出一副夫妻恩愛的樣兒來。豆芽比誰都清楚,她其實是攙扶著新客,以防新客出洋相。
堂屋里坐滿了人,都是姑啊舅的,還有一些八竿子都打不著的遠房親戚。當然也有一些等著發(fā)紅包的小娃們。弟弟白大腦殼完婚時,娘也是拉拉扯扯地接了好多客,擺了三天的流水席,還請了龍灣鎮(zhèn)上有名的鼓樂班子,吹吹打打,唱唱跳跳的,圖的就是個派場,就是個喜慶。
弟弟新婚那天,豆芽也是忙進忙出的,把個喜慶掛在臉子上,就像娘一樣,生怕別人看不見似的。只是到了三更半夜,豆芽望著弟弟新房里的那只搖曳的紅蠟燭,想象著它流淚的樣子,想著想著,自己也不禁潸然淚下。
“認親”儀式開始了。娘就領(lǐng)著姑娘新客一一地指認。偌,這是大舅,那是幺舅,娘親有舅,得好好地認呢。這個,是大舅媽的孫子。喲,這是姨表姑的娃子。娘每指認一個,豆芽就叫,新客也跟了叫,只是叫的同時要塞給娃兒一個紅包。老實說,娘指認的好些親戚,豆芽壓根兒就沒見過,即便見過,也不曉得該怎么稱呼。
娘是精明過頭的人,凡事都好打個小算盤。比如這回的新客“認親所發(fā)的紅包,要不了半年,都會在斜眼兒媳的“滿月酒”里陸續(xù)收回來。這就是,放秋風收夜雨呢!
“認親”剛完,司儀突然立于堂屋中央,雙掌一合,悠著嗓子唱板:七大姑,八大舅,聽我排來聽我說,新客回門喜事多,又挑水來又燒火,水滿缸來玉滿堂,看我的新客挑水來。司儀是娘特地請來的,為的是把回門的最后一出“新客挑水”唱出彩來。
娘不是不清楚,新客安了一條假肢,這就給“新客挑水”出了一個難題??墒?,“新客挑水”又是必須過的一道檻啊。不過這道檻,回門遜色了許多不說,那娘家就“擔不來金山銀山”了。還有,娘家若是往后遇上了“兇事,什么的,就沒有水“澆滅”了。
豆芽聽見司儀的唱板,心一下子懸了起來。
娘的臉子也陰了下去。
到底是,兩只空桶由司儀穩(wěn)穩(wěn)地擱在了新客寬厚的肩膀上。
扁擔的兩頭系著一條紅綢子,風一吹,一飄一飄的,預(yù)示著未來紅紅火火。
好在是空桶,新客的步子有些出人意料的慢,但還是算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從人們的視野中向河埠頭走去。桶,是空的,可新客的心是沉的,他不敢想象,百十斤重的擔子一旦壓在他的肩上,會是個什么樣子。心比他更沉的是豆芽。他已經(jīng)感覺到了,豆芽擔驚受怕的目光一直盯著他。自然,還有眾人各種心懷鬼胎的目光。眾目睽睽,他突然理解了這個詞的含義。這樣,他的步子在還沒有真正挑水的時候,就虛了,云一下,霧一下,莫說那條假肢,就連那條從娘胎里帶來的好腿,也跟著虛了起來。
好在豆芽來了。
豆芽是佯裝上茅廁,繞了一個彎子來到河埠頭的。
豆芽說,行吧?
新客說,行。
他不假思索地說這出這個“行”字,是有根據(jù)的,因為在他前一段時期的試挑中,沒有過任何閃失。
滿滿兩桶子水落肩的當兒,他沒有感到絲毫不適,豆芽也沒有覺察出什么異樣來。直到看見他穩(wěn)穩(wěn)地走出了幾個步子,豆芽才把一直提在嗓子眼的心放下來。
我等你哩。豆芽丟下這句話,又繞著彎子,悄沒聲地回到了娘家的大門前。
遠遠地,也是隱隱地,擔著“金山銀山”的新客來了。
豆芽的心,又“騰”地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風,卻無端地大了起來,從扁擔上恣意飄舞著的紅綢子,可以判斷出風力的威猛。偏偏又是逆風。逆風行路跟逆水行舟一個理,憑得是定力。
新客打了一個頓,換肩。還好,水沒蕩出來,腳下的步子雖吃力了些,但看不出有閃失的跡象。
豆芽的拳頭,潛意識地往緊里攥。
一步、三步、五步……眼看就要上得臺階了,也就是說“新客挑水,,這出戲,就要鳴鑼收金了。可是,可是,一聲,兩聲,也許是更多的巨響,“咣當”一下,從高高的臺階上,滾了下來。娘家的“金山銀山”就這樣不可收拾地“潑”了出去。接著,是更要命的事:那條不爭氣的假肢,從新客的褲管斜刺里慣了出來,然后攆著那兩只咣當作響的空水桶,一路奔去。
新客本能地單腿獨立,死死地支撐著,怎么也沒讓自己倒下去。風,大幅度地撩起那只空褲管,很是張揚地顯擺著,還附帶著“呼啦呼啦”的聲音。
可是,豆芽倒下了!
娘也倒下了!
世界都倒下了!
她們倒在了眾人的唾罵聲中,然后又被唾沫淹死了。
“天哪,原來是這樣?!?/p>
“我說陳家么子就一夜暴富了呢?”
“可惜啊,豆芽這娃兒八萬元就給打發(fā)噠?!?/p>
“一個鍋要補,一個要補鍋,怪誰呢?!?/p>
“哼,如今這錢說值錢也值錢,說不值錢狗屁都不值?!?/p>
“陳家是要錢不要臉啊”
“呸、呸、呸——”
豆芽沒再爬起來。潑掉的清水一下子變成了污水,一股腦兒向她狂奔而來。她躺在比污水還要臟的罵聲中,感到不僅把自己的身子賣了,連做人的起碼的尊嚴,也賣了?;亻T,回門,回門……天哪!豆芽的回門,竟是丑態(tài)百出、晦氣十足。
回門后不久,“飛毛腿”突然在鎮(zhèn)上開了一個超市,像模像樣地當起了老板。開張那天,親朋好友來了好多,都是來慶賀的。
“飛毛腿”這才感到,錢,真是萬能的,不僅能給他帶來別人想都不敢想的東西,還能給他掙回好多闊綽和面子,比如現(xiàn)在,終于有人叫他張老板了。
望著前呼后擁的人們,張老板一下子膨脹了。前來道喜的人們老板前老板后地叫著。這種被人抬舉
的感覺實在是太好了。張老板一高興,就喝了很多酒。酒一喝多,話也跟著多了起來。更主要的是,在酒精的作用下,張老板真正地端起了老板的架勢,開始盛氣凌人地對豆芽呼風喚雨起來:
——豆芽,給老子拿灑來!
豆芽一驚,但還是提著一瓶酒過去。
——開,給、給老子開!
豆芽細聲細氣地說,你喝多了,少喝一些。
——你還曉得說少、少、少?當初你們陳家要彩禮,你咋不說少、少、少要點?
豆芽沒了話,晾在那里。
——點、點、點火!
張老板斜叼起一支中華煙。香煙一翹一翹的,顯擺著主人的高傲,還有跋扈和不屑。豆芽的心,也跟了香煙一抖一抖的,忽地就落進了冰窖。
——快、快點!
香煙快要翹到了天上。
叭——打火機響了一下,沒著;叭——叭——打火機響了兩下,仍沒著。卻一下子把張老板的肝火點燃了。
噼——叭!
是兩記耳光。很響很亮的耳光,干脆,利落,狠狠地也是重重地落在了豆芽的臉子上。
——哼!你讓老子回門出、出洋相,老子讓你、你一輩子都、都難受!
天啊!咋會是這樣呢?豆芽的頭先是大了,然后是徹底地懵了。但她偏偏又清醒著,清醒地一下子看穿了她的命。
豆芽轟然倒地,手中仍攥著那只始終沒打著的打火機。
只輕輕地一下,火,就著了。準確地說,是意念幫豆芽打著手中的打火機的。
火舌子,一舔一舔的,嬌艷得很,濃稠的黑很是痛快地癢癢了一下,就沒了。這時,張老板的吼聲又響亮在她的耳邊:“給老子守夜!”張老板吼完,就被人背到了超市隔壁的房間里,酒氣和著鼾聲,威風凜凜地傳到超市,然后又撲打在蜷縮在窄小的折疊床上的豆芽身上。
冷。豆芽感到了冷。于是,她下意識地握了握仍在手中的那只打火機。這該死的打火機咋會還在手中攥著呢?
或許是她想驅(qū)散向她襲來的寒意,或許是她想再試試這只怎么也打不著的打火機,或許是……還有一些她也弄不明白的東西,總之,鬼使神差地,只那么輕輕地摁了一下,“叭”的一聲,就響了。這一聲,很清脆,很婉轉(zhuǎn),很銷魂,當然也很悅耳,像一首美妙樂曲的前奏,一直在她耳邊縈繞,仿佛要把她帶到一個同樣美妙的仙境去。她很想一直聽下去,可是,火苗子,“呼”地一下就躥起老高,舔沒了她受用的聽覺。取而代之的是那束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的火焰。那火焰,婀娜著,升騰著,也擴散著,不斷地變化著姿態(tài),變著變著,就成了一只美麗誘人的火鳳凰……
我成了火鳳凰,就不冷了。
不知是興奮是激動還是別的什么,總之,豆芽這么想著時,手一哆嗦,打火機就掉在了地上,只聽得“噗”的一聲,那束火苗子就牽來了更多的火苗子,這時的火苗子就不再是火苗子了,而是滔滔火海,用熊熊燃燒來形容,最貼切不過了。
我成火鳳凰了。我到哪里都不會冷了。豆芽感到身子在噼里啪啦地響著,那是燃燒,不,那是再生,那是鳳凰涅檠啊!
望著越來越大的火浪,豆芽這么美美地想著,就覺得自己真的變成了一只騰空而起的火鳳凰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