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林
長期以來,在海峽兩岸,羅家倫均被明顯低估,甚至被刻意丑化——有的評者貶損他是名不副實的庸才,有的譏誚他是夤緣附驥的政客。若以事實權(quán)衡,則前者的評價太低,后者的評價太酷。
歷史學家陳寅恪治學謹嚴,論人素不輕許,王國維、劉文典、傅斯年能夠得到他的推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羅家倫居然也能入先生的法眼,就有些令人意外了。羅家倫身上最醒目的標簽?zāi)^于“五四健將”,他與政黨政治有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關(guān)系,并非潛心于典籍、致力于學問的純粹學者。陳寅恪高看羅家倫又為哪般?羅有相當不俗的行政能力,尤其在改革清華這方面,稱贊他一句“篳路藍縷,以啟山林”,是不會錯的。羅快刀斬亂麻,將清華留美學校升格為國立清華大學,改變其長達20年的運轉(zhuǎn)機制,在保持文理科高水準的前提下,加強工科,成績相當好。陳寅恪曾向毛子水夸贊羅家倫:“志希(羅家倫字志?!髡咦ⅲ┰谇迦A,使清華正式的成為一座國立大學,功德是很高的。即使不論這點,像志希這樣的校長,在清華也可說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p>
【“五四健將”:一舉成名天下知】
羅家倫報考北大,文學院院長胡適給他的作文打了滿分,稱贊他為“有文學才華的考生”。招生委員會負責人蔡元培也點頭贊可。然而他們檢視羅家倫其他科目的成績,立刻傻了眼:數(shù)學居然是零分,歷史、地理兩科也乏善可陳。大家面面相覷,最終由校長蔡元培果斷拍板,破格錄取羅家倫。倘若換在另一時空,羅家倫就注定做不成“紅樓夢”了(北大的舊址在沙灘,紅樓是其主體建筑)。
在北大,羅家倫與傅斯年齊名。他們與顧頡剛牽頭組織新潮社,創(chuàng)辦《新潮》月刊,與《新青年》互為犄角,旌鼓相應(yīng),成為新文化運動的兩個橋頭堡。
五四學潮的迅速發(fā)動,羅家倫與傅斯年分擔的角色各不相同。傅斯年是掌旗人,上馬殺敵。羅家倫是操觚手,下馬草檄。白話文的《北京學界全體宣言》神完氣足,羅家倫一揮而就。那年,他還未滿二十二歲。
現(xiàn)在日本在國際和會上,要求并吞青島,管理山東一切權(quán)利,就要成功了。他們的外交,大勝利了。我們的外交大失敗了。山東大勢一去,就是破壞中國的領(lǐng)土。中國的領(lǐng)土破壞,中國就要亡了。所以我們學界,今天排隊到各公使館去,要求各國出來維持公理,務(wù)望全國農(nóng)工商各界,一律起來,設(shè)法開國民大會,外爭主權(quán),內(nèi)懲國賊。中國存亡,在此一舉。今與全國同胞立下兩個信條:
(一)中國的土地,可以征服,而不可以斷送。
(二)中國的人民,可以殺戮,而不可以低頭。
國亡了,同胞起來呀!
這篇宣言只有寥寥二百字,意義周全,且氣魄雄壯,愛國者讀之無不熱血沸騰。羅家倫一舉成名天下知,“五四健將”的美譽使他終生受益。天下多少皓首窮經(jīng)、著作等身的老夫子,著述數(shù)百萬言,其重量反而比不上這區(qū)區(qū)二百多字。時哉命也,歷史自有其選才眼光和頒獎方式。
1919年5月4日,北京高校學生組成游行隊伍,沖擊東交民巷,火燒趙家樓,打傷章宗祥,23名學生被捕。在紛紛亂局中,謠言四起,有人懷疑羅家倫和傅斯年去安福俱樂部赴宴,已被段祺瑞執(zhí)政府收買,于是嘲罵羅家倫的漫畫和打油詩一齊出籠,打油詩帶有極鮮明的人身攻擊色彩:“一身豬狗熊,兩眼官勢財,三字吹拍騙,四維禮義廉。”內(nèi)訌當然是致命的,若不是胡適及時出面,力保傅、羅二人清白無辜,此事還真不知道會鬧成什么樣子才能收場。由此可見,學生運動總是暗流潛涌。
當時,北京各高校學生代表決定于5月7日國恥日實行總罷課。北洋政府深恐事態(tài)愈加失控,遂與京城各大學校長達成協(xié)議,學生若肯取消罷課之舉,則警局立刻放人。大學校長們認為救人要緊,學生代表們卻不肯妥協(xié)。在這個緊要關(guān)頭,羅家倫力排眾議,贊成復(fù)課,以換取被捕同學的安全歸校。應(yīng)該說,他做出了理性的選擇,當時的優(yōu)選方案莫過于此。嗣后蔡元培辭職,北京學運再次發(fā)動,很快波及全國,仿佛一場大地震后余震不斷。
羅家倫認為,“青年做事往往有一鼓作氣再衰三竭之勢”。誠然,青年學生一旦由求實轉(zhuǎn)為求名,尤其是“嘗到了權(quán)力的滋味”(蔡元培的說法)后,一敗涂地的結(jié)局就將無可避免。由于五四學潮,北大被打上了鮮明的政治印記,此后數(shù)十年,北大的學術(shù)空氣逐漸為政治空氣所激蕩,相對健全的個人主義日益式微,思想解放的主命題竟只能叨陪末席。從這個角度看,羅家倫被列入“五四健將”的方陣,未始不是戴上了黃金打造的枷鎖。
究竟是誰抹平了五四學潮與五四運動之間的模糊差距?答案很明確,是羅家倫。1919年5月26日,《每周評論》第23期“山東問題”欄內(nèi),發(fā)表了署名為毅(羅家倫的筆名)的短文《五四運動的精神》,羅家倫指出,此番學運有三種真精神,可以關(guān)系到中華民族的存亡:第一,學生犧牲的精神;第二,社會制裁的精神;第三,民族自決的精神。五四運動的概念從此確立不拔。
【驅(qū)逐辜鴻銘的始作俑者】
五四時期,羅家倫還干了一件鮮為人知的大事,這與辜鴻銘被北大辭退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
當年,辜鴻銘在北大講授英文詩歌,為了引起弟子們的興趣,他把英文詩劃分為“外國大雅”、“外國小雅”、“外國國風”、“洋離騷”,羅家倫屢屢“在教室里想笑而不敢笑”,實則他對此是很有些腹誹的。羅晚年回憶辜鴻銘,贊許“辮子先生”是“無疑義的”、“有天才的文學家”,自承每每讀其長于諷刺的英文,必拍案叫絕。然而遲到的佩服并不能將他們當年的私怨一筆勾銷。據(jù)張友鸞的回憶文章《辜鴻銘罵羅家倫WPT》所記,辜辮怪素來看思想新潮的羅家倫不順眼,后者的英文底子不夠扎實,辜鴻銘就經(jīng)常在課堂上故意用刁鉆的問題為難他,羅家倫不是答非所問,就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既苦惱,又尷尬。辜鴻銘當眾責備羅家倫,話語尖酸刻薄,羅家倫若頂嘴,辜鴻銘就圓瞪著雙眼吼道:“羅家倫!不準你再說話!如果再說,你就是WPT!”羅家倫直納悶,WPT是什么?他去請教胡適,胡博士撓撓頭,也拿不出標準答案來。解鈴還須系鈴人,羅家倫就在課堂上請教辜鴻銘:“WPT是哪句話的縮寫?出在哪部書上?”辜鴻銘翻了翻白眼,鼻孔里一聲冷哼:“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嗎?WPT,就是王—八—蛋!”此言一出,眾人絕倒。羅家倫少年得志,何曾遭逢過這樣的奇恥大辱?他與辜鴻銘水火難容,此仇遲早要報。
正當五四運動在全國范圍內(nèi)如火如荼之時,辜鴻銘在英文報紙《北華正報》上發(fā)表文章,詈罵北大學生是暴徒,是野蠻人。羅家倫對辜老怪的言論極為不滿,他把報紙帶進課堂,當面質(zhì)問辜鴻銘:“辜先生,你從前著的《春秋大義》(又譯為《中國人的精神》)我們讀了很佩服。你既然講春秋大義,就應(yīng)該知道春秋的主張是‘內(nèi)中國而外夷狄的,你現(xiàn)在在夷狄的報紙上發(fā)表文章罵我們中國學生,是何道理?”辜鴻銘素以機智幽默著稱,這會兒聞言竟青筋暴起,無言以對。捱了半支煙的功夫,他才把辮子一甩,胡子一吹,起身猛敲講臺,吼道:“當年我連袁世凱都不怕,現(xiàn)在還會怕你?”辜老怪這話只說對了一半,他曾罵袁世凱的見識不如北京街頭刷馬桶的三河縣老媽子,顯示了挑戰(zhàn)強權(quán)的姿態(tài),但他在報紙上公然詬罵游行示威的學生是暴徒和野蠻人,則是捅了馬蜂窩,雖有咄咄氣勢,卻已落在下風。
1919年5月3日,五四前夕,羅家倫寫了一封《羅家倫就當前課業(yè)問題給教務(wù)長及英文主任的信》,矛頭直指辜鴻銘。嗣后他為學生運動奔波忙碌,此信并未寄出。8月8日他又補寫了對英文課和哲學課的兩條意見,將信一并寄給教務(wù)長馬寅初和英文系主任胡適。
5月3日的信內(nèi)容如下:
教務(wù)長/英文主任先生:
先生就職以來,對于功課極力整頓,學生是狠(很)佩服的。今學生對于英文門英詩一項功課,有點意見,請先生采納。學生是英文門二年級的學生,上辜鴻銘先生的課已經(jīng)一年了。今將一年內(nèi)辜先生教授的成績,為先生述之:
(一)每次上課,教不到十分鐘的書,甚至于一分鐘不教,次次總是鼓吹“君師主義”。他說:“西洋有律師同警察,所以貧民不服,要起B(yǎng)olshevism;中國歷來有君主持各人外面的操行,有師管束內(nèi)里的動機,所以平安。若是要中國平安,非實行‘君師主義不可?!泵看紊险n都有這番話,為人人所聽得的。其余鄙俚罵人的話,更不消說了。請問這是本校所要教學生的嗎?這是英詩嗎?
(二)上課一年,所教的詩只有六首另十幾行,課本鈔本俱在,可以覆按。因為時間被他罵人罵掉了。這是本校節(jié)省學生光陰的辦法嗎?
(三)西洋詩在近代大放異彩,我們學英國文學的人,自然想知道一點,我們有時問他,他總大罵新詩,以為胡鬧。這是本校想我們有健全英文知識的初心嗎?
(四)他上課教的時候,只是按字解釋,對英詩的精神,一點不說,而且說不出來??偸钦f:這是“外國大雅”,這是“外國小雅”,這是“外國國風”,這是“外國離騷”,這是“官衣而兼朝衣”的一類話。請問這是教英詩的正道嗎?
有以上種種成績,不但有誤學生的時光,并且有誤學生的精力……設(shè)若有一個參觀的人聽得了,豈不更貽大學羞嗎?學生也知道辜先生在校,可以為本校分謗,但是如青年的時光精力何呢?質(zhì)直的話,請先生原諒!
8月8日補寫的內(nèi)容如下:
這封信是五月三日上午寫好的,次日就有五四運動發(fā)生,所以不曾送上。到今日學校基礎(chǔ)已定,乃檢書呈閱。還有兩件事要附帶說明:
(一)本年學校將不便更動教授,但英文門三年級的英詩功課,只有二點鐘,可否將辜先生這兩點鐘減去,讓他便宜點兒。這兩點鐘我和我的同班,渴望主任先生擔任。
(二)聽說杜威先生下半年在本校教“哲學”同“教育原理”兩課。這兩課都是對于英文門狠(很)有關(guān)系的東西,可否請先生將他改成英文門的選科,讓我們多得一點世界大哲學家的教訓,那我們更感激不盡了。
這封信是黃興濤教授近年從北京大學檔案館的舊檔案中發(fā)掘出來的,案卷號為BD1919031,有原信的復(fù)印件為證,可謂確鑿無疑。此事的知情人羅家倫、胡適、馬寅初、蔣夢麟、陳大齊生前都諱莫如深,從未提及此事,或許他們也覺得合力將辜鴻銘趕下北大講臺,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尤其是胡適,他與辜鴻銘的梁子結(jié)在明處,打嘴仗,打筆仗,都耗費元神,是不是他惱羞成怒了,就將自由主義者念念不忘的寬容準則扔到了爪哇國?在五四運動的大背景下,似辜鴻銘這樣古色斑斕的人物在北大頓失憑依(蔡元培已南下,蔣夢麟代理校長職務(wù)),并不奇怪。羅家倫是驅(qū)逐辜鴻銘的始作俑者,這一點,估計辮怪先生至死都蒙在鼓里。現(xiàn)在我們回過頭來看這件事,已很難判斷羅家倫的行為動機在多大程度上是“公義”使然,多大程度上是“私憤”使然。他晚年對辜鴻銘的評價很高,甚至言過其實,是否心虛使然?
1920年,為了配合“五四”周年紀念,羅家倫在《新潮》二卷四號上發(fā)表《一年來我們學生運動的成功失敗和將來應(yīng)取的方針》,作出了深刻的反省,對五四時期的“罷課”、“三番五次的請愿”、“一回兩回的游街”頗有微詞,認為是“無聊的舉動”,是“毀壞學者”。他非常懊悔自己參加了學生運動,后來拿定主意“專門研究學問”,去美國留學兩年,去歐洲游學四年。
【羅家倫功大于過,并非清華罪人】
1928年,31歲的羅家倫得到大學院院長蔡元培和外交部部長王正廷的提名推薦,帶著蔣介石的親筆手令,于9月中旬“空降”清華,出任校長。到任前,他答復(fù)清華學生會代表傅任敢,態(tài)度誠懇之至:“來辦清華,本系犧牲個人之政治地位,自當以全副精神辦理清華?!绷_家倫的就職演說題目為“學術(shù)獨立與新清華”,他將教育方針歸納為“四化”:學術(shù)化、民主化、紀律化、軍事化。他對清華的設(shè)計是:“我們的發(fā)展,應(yīng)先以文理為中心,再把文理的成就,滋長其他的部門。”在就職演說中,他還說:“我想不出理由,清華的師資設(shè)備,不能嘉惠于女生。我更不愿意看見清華的大門,劈面對女生關(guān)了!”在羅家倫手里,清華大學終于實現(xiàn)了男女同校,女生入住古色古香的古月堂,垂花門下,風景這邊獨好。
履新之初,羅家倫先去工字廳拜訪陳寅恪,送上他編輯的《科學與玄學》一書,是張君勱與丁文江的筆戰(zhàn)實錄。陳寅恪翻弄時,靈感拍馬趕到,他說:“志希,我送你一聯(lián)何如?”羅家倫求之不得,起身要去琉璃廠購買上好的宣紙,陳寅恪卻只肯口授,這副嵌名聯(lián)戲謔意味十足,上聯(lián)是“不通家法科學玄學”,下聯(lián)是“語無倫次中文西文”,橫批是“儒將風流”。大家都覺得聯(lián)語有趣,只是對橫批茫然不解,陳寅恪解釋道:“志希在北伐軍中官拜少將,不是儒將嗎?你討了個漂亮的太太,正是風流?!?/p>
這就有必要交代一下,羅家倫的太太張維楨曾是滬江大學政治系的?;?,才學甚高,他們在五四運動爆發(fā)的那年夏天相識相戀,歷經(jīng)八年愛情長跑(其間兩人泛洋留學,聚少離多分分合合),才結(jié)為連理。在抗戰(zhàn)期間,張維楨擔任過“中國戰(zhàn)時兒童保育會”理事(理事長為宋美齡),致力于撫育、教養(yǎng)戰(zhàn)爭孤兒和難童的事業(yè),并且多次以英語演說的方式向外界標舉中國婦女的犧牲精神。有人稱贊她為“女界楷模”,絕非過譽。
羅家倫當清華掌門人,在“做大做強”方面狠下了一番工夫,“做強”容或有爭議,“做大”則是無法否認的事實。1928年9月13日,蔡元培致信羅家倫,婉勸后者上任后不要把攤子鋪得太開:“鄙意清華最好逐漸改為研究院,必不得已而保存大學,亦當以文理兩科為限。若遍設(shè)各科,不特每年經(jīng)費不敷開支,而且北平已有較完備之大學,決無需乎復(fù)重也?!绷_家倫尊重恩師,在這件事情上卻獨持己見,他上任后把清華的工科提升到了與文、理科同等重要的地位,到梅貽琦任清華校長時,清華的工科成了全國各大學中最好的工科,可謂其來有自。羅家倫憑仗蔣介石的信任,充分利用國務(wù)會議中的人脈資源,將清華留美預(yù)備學校一舉升格為國立清華大學,將清華基金轉(zhuǎn)交給中華教育文化基金董事會代管,擺脫外交部的控制,歸屬教育部獨家管轄。清華每年除了有額定的教育經(jīng)費到賬,還可動用基金40萬元,單就經(jīng)費寬裕而論,當時的國立大學中,清華是天之驕子。
有錢好辦事。羅家倫大興土木,建造全新的圖書館(嗣后他派人購入杭州楊氏豐華堂的大量善本書尤稱眼明手快)、生物館、天文臺、大禮堂、學生宿舍、教職員住宅等硬件設(shè)施。歷史系主任蔣廷黻曾善意地提醒道:“我們是在創(chuàng)辦一所大學,不是建造一座宮殿。”殊不知,羅家倫心目中有一個“大清華”的輪廓,為此規(guī)劃宏遠。1931年,梅貽琦出任清華大學校長,他之所以能夠標榜“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是因為清華大學的大樓已臻完善,無須再事營造。這份勞績理應(yīng)算在羅家倫頭上,他用不足兩年的時間做了別人耗費五年甚至十年都很難辦成的事情。
大學好不好,就看明師和名師多不多。羅家倫認為“羅致良好的教師,是大學校長第一個責任”。為了提高清華教授的整體水準,他采取了重發(fā)聘書的措施。1928年10月29日送出18份教授聘書,為期1年。原來清華有55名教授,這就等于解聘了其中的37人。最難辦的是解聘某些外籍教師,有人擔心會因此引起國際干涉,羅家倫則認為,只要師出有名,就能排除各方面的阻力。一位荷蘭籍的音樂教授教女生彈鋼琴,有失禮行為,羅家倫當即將他解聘,然后寫信給荷蘭公使,詳述緣由,此事做得妥帖,什么風波也沒發(fā)生。革除故弊,補充新血,羅家倫延攬了一大批學有專長的著名教授,如歷史學家蔣廷黻,政治學家張奚若、蕭公權(quán),哲學家馮友蘭,文學家朱自清,化學家張子高等,多達數(shù)十人。這些高手陸續(xù)到校任教,壯大了教員陣容。劉備三顧茅廬,成為千古佳話,羅家倫羅致文科人才,也有過堪稱經(jīng)典的表現(xiàn)。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博士、歷史學家蔣廷黻是南開大學的臺柱子,羅家倫要強行挖走這棵“大樹”,聘他為歷史系主任,應(yīng)該說希望渺茫。張伯苓校長固然不肯放人,蔣廷黻礙于情面,也不宜改換門庭。但羅家倫坐功好,耐力強,他說:“蔣先生若是不肯去清華任教,我就只好坐在你家客廳中不走了!”蔣廷黻吃不消,只好點頭。十余年后,羅家倫在貴陽清華同學會的演講中提到這一點時還特別得意,他說:“我心里最滿意的乃是我手上組織成功的教學集團。”誠然,在上世紀30年代,清華鼎盛時期的名教授中許多是由羅家倫聘請來的。
清華大學能夠吸引國內(nèi)的一流教授,尤其是那些想潛心做學問的教授,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是校園寧靜優(yōu)雅,非常宜居;二是教員有法定的假期,旅費由學校提供;三是教員上課鐘點較少,進修時間較多(出國深造的機會一大把);四是圖書館、試驗室的經(jīng)費充足,資料和設(shè)備齊全。至于教員的薪金待遇,絕不會低于其他國立大學。
羅家倫以國民黨激進派人士的高姿態(tài),挾南方新興政治勢力的威權(quán),到北京做國立清華大學的掌門人,大刀闊斧地改革,禮聘北大出身的教授(楊振聲、馮友蘭、周炳琳等)擔任教務(wù)長、學院院長,破壞了“清華人治清華”的老規(guī)矩,自然多方招嫉。1930年,北方軍閥閻錫山與馮玉祥短期合流,處處為難國民政府,大唱對臺戲,親閻派的學界牛人為討主子歡心,極力煽動學潮驅(qū)逐羅家倫。有心人留下了這段歷史的回憶,《蔣廷黻回憶錄》第十二章“清華時期”中有這樣一段話:
校長羅家倫是國民黨忠實黨員,同時他也是教育界優(yōu)秀的學者。雖然他忠于國民黨,把國民黨的三民主義訂為課程,但他畢竟是個好人,是個好學者,所以他不想把清華變成任何一黨的附屬品……此外,他是一個在各方面都喜歡展露才華的人,此種個性使他得罪了很多教授。所以當反羅運動一開始,多數(shù)教授都袖手旁觀,不支持他。
應(yīng)該說,氣魄宏大,作風果敢,為人坦率,是羅家倫的優(yōu)點;年輕氣盛,露才揚己,治校強調(diào)鐵腕,較少變通,則是羅家倫的缺點。但無論橫看側(cè)看,羅家倫都是功大于過,并非清華的罪人。“驅(qū)羅風潮”一來,某些罔顧真相的清華學生推波助瀾,多數(shù)教授默不援手,這種樂觀其敗的態(tài)度令羅家倫十分寒心。五四健將成也學潮,敗也學潮,“且看剃頭者,人亦剃其頭”,真令人唏噓。
三松堂主馮友蘭是羅家倫進清華掌校的四人班子成員之一,他贊賞羅家倫在清華所做的四項學術(shù)改革:第一,提高教師的地位(將“職教員”修正為“教職員”,教員的待遇和地位得以大幅度提高);第二,提高中國課程的地位;第三,壓低洋人的地位;第四,放開女禁。馮友蘭與蔣廷黻有一個共識:羅家倫來清華掌校以及去職都是由于政治因素居間作用。蔣介石在政治上能夠掌控北京時,羅家倫在清華就能有所作為,一旦蔣介石的政治影響力暫時淡出北京,羅家倫就進退失據(jù),難以立足,這純屬時勢使然。
【處處為學子,卻無學生緣】
羅家倫執(zhí)掌國立清華大學校政不足兩年,執(zhí)掌國立中央大學校政則長達九年,如果說他在清華大學只是小試牛刀,那么他在中央大學就是大顯身手了。
1932年10月11日,羅家倫在中央大學的開學典禮上發(fā)表演講,題目為“中央大學之使命”,懸鵠甚高,“創(chuàng)立一個民族文化的使命,大學若不能負起責任來,便根本失掉大學存在的意義;更無法領(lǐng)導一個民族在文化上的活動。一個民族要是不能在文化上努力創(chuàng)造,一定要趨于滅亡,被人取而代之的”,“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精神,養(yǎng)成一種新的風氣,以達到一個大學對于民族的使命”。他以柏林大學為例,當日耳曼民族受到拿破侖的軍事擠壓時,一代學者積極配合政治改革,再造民族精神,貢獻綦大而影響深遠。他為國立中央大學撰寫的校歌歌詞為:“……誠樸雄偉見學風,雍容肅穆在修養(yǎng)。器識為先,真理是尚。完成民族復(fù)興大業(yè),增加人類知識總量。擔負這責任在雙肩上。”
羅家倫的治校方略為“安定”、“充實”、“發(fā)展”六字,擬分三個階段實行,每階段約需三年。然而形勢比人強,七七事變后,中央大學內(nèi)遷至重慶沙坪壩,在炸彈如雨的戰(zhàn)爭年代,安定已無從談起,但即使得不到經(jīng)費的全額支持,中央大學仍然有較大的充實和長足的發(fā)展,學生人數(shù)從一千多增加到三千多,為此開辦了柏溪分校。一次,日機轟炸沙坪壩中央大學校舍,炸塌了20多座房屋,羅家倫的辦公室也在其列,就在這間四壁僅存一面完壁的危房里,他照舊辦公,并且撰成《炸彈下長大的中央大學》一文,亮出精神之劍:“我們抗戰(zhàn),是武力對武力,教育對教育,大學對大學;中央大學所對著的,是日本東京帝國大學?!贝搜詳S地有聲,足以廉頑立懦。
有人說,羅家倫缺乏學生緣,不管他多勤勉,貢獻多大,學生總是不愿意買他的賬。為何如此?原因竟出在他的長相上,一個大鼻子,雖不礙事,卻有礙觀贍。中大學生戲稱他為“羅大鼻子”,某促狹鬼作五言打油詩調(diào)侃道:“鼻子人人有,惟君大得兇,沙坪打噴嚏,柏溪雨濛濛?!?/p>
1941年8月,羅家倫請辭中央大學校長。原因一說是辦學經(jīng)費捉襟見肘,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一說是羅家倫與教育部長陳立夫之間存有嫌隙,難以調(diào)和;一說是羅家倫不肯拿大學教授的名器做人情,得罪了權(quán)貴;一說是蔣介石為了獎勵汪(精衛(wèi))系歸渝人士顧孟余,暗示羅家倫騰出中大校長職位。不管是哪種原因,羅家倫從此離開了教育界。
他一派詩人光風霽月的性情和士大夫休休有容的涵養(yǎng),勇于公戰(zhàn)而怯于私斗,根本不是做政客的料,卻偏偏混跡于政客圈中,日日與之周旋,那種“業(yè)務(wù)荒疏”的窘態(tài)和處處吃癟的情形就可想而知了。這位五四健將在宦海中嗆水的時候,更希望回到大學校園,那里才是他安身立命的地方。
【“學而優(yōu)則仕”的不歸路】
“學而優(yōu)則仕”,這是傳統(tǒng)意義上讀書人的光明前途,其實是暗道,甚至是不歸路。古往今來,由于做官而弄壞身坯的人不在少數(shù)。
出任清華大學校長、中央大學校長,應(yīng)不算做官,至于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參議、教育處處長、滇黔黨政考察團團長、西北建設(shè)考察團團長、首任新疆省監(jiān)察使、中央黨史編纂委員會主任委員、考試院副院長和國史館館長,就該算做官了。上世紀40年代末期,羅家倫還做過兩年國民政府駐印度大使。抗戰(zhàn)期間,羅家倫與傅斯年結(jié)伴到四川江津,探望陳獨秀。他們想資助窮困潦倒的恩師,卻沒看到好臉色,白白挨了一頓臭罵,落荒而逃。羅家倫挨罵的緣由就是像他這樣一個有名有數(shù)的五四健將竟墮落為國民黨的“臭官僚”。
羅家倫與傅斯年是多年的好友。在北大就學時,他們一同成立新潮社,創(chuàng)辦《新潮》雜志,一同參加五四運動,羅家倫到歐洲游學時,兩人又常在一起探究東西方學術(shù)的門道。他們走的均是文史路徑,天賦很高,但傅斯年做學問比羅家倫更扎實,且為人膽氣更豪。上世紀40年代,傅接連喝退兩任行政院長(孔祥熙和宋子文)。在蔣介石面前,傅斯年也能夠保持士人風骨,剛直敢言,不亢不卑,從不涉跡官場(依照北大進德會的章程,他出任中央研究院史語所所長、北大代校長、臺灣大學校長不算做官),尤其難能可貴。羅家倫與蔣介石結(jié)緣甚早,北伐時做過后者的政治秘書,蔣介石對他的信任倚重非比尋常,但他的仕途發(fā)展卻略顯平淡,主要是性格使然。羅家倫做人做事過于高調(diào),城府不深,從不隱藏自己的政治抱負,有意無意間得罪了不少人,再加上誰都清楚他是蔣介石夾袋中的親信角色,在派系林立的國民黨官場,那些精刮的“摸魚高手”自然將他視為勁敵,他要躋身政界要津,難度反而有增無減。
聰明人做大事未必能夠成功,做大使則可能深孚眾望。羅家倫的智商夠高,他出任過國民政府首任(也是唯一的一任)駐印度大使,得到過印度總理尼赫魯很高的禮遇。印度政要、國會議員踵門求見,向他請教如何制定新憲法,印度國旗上的核心圖案居然也是由他一語定奪的,這在世界歷史上恐怕是罕見的孤例。當年,印度國旗上的核心圖案欲采用甘地紡織土布的紡紗機,羅家倫參詳后建議去掉織機上的木頭架子,只保留那只圓輪(恰好神似阿育王的法輪),表示生生不息。這個秉承簡約主義“以少少許勝多多許”的優(yōu)選方案一經(jīng)羅家倫提出,印度政府很快就欣然采納了。
羅家倫退處臺灣島,仍未消停,他秉承蔣介石的旨意,主張漢字簡化,立刻招來“一身蟻”。廖維藩與一百余名“立委”聯(lián)名,控告羅家倫是國民黨的不良分子,“和中共隔海和唱,共同為民族文化罪人”,“類似匪諜行為”。羅家倫幫忙沒幫到,倒幫出涔涔冷汗來。后來他手握“黨史”、“國史”詮釋大權(quán),又弄出不少紕漏,遭到吳相湘等史學家的詰問和批評。花甲之后,羅家倫智力衰退較快,這可能是他力不從心的原因。
功名自有定數(shù),強爭不來,強取不到。羅家倫混跡官場,一直未能躋身于核心的黨政部門,功績?nèi)詫俳逃秊槎?。雖然他在大學任校長的時間充其量不足12年,但他主持的改革卓有成效,惠及清華大學和中央大學。在“一寸血肉,一寸山河”(他的詩句)的抗戰(zhàn)時期,羅家倫所作的系列演講,所寫的書,及時鼓舞了士氣,激勵了人心,這個成績也是不容抹殺的。當國民黨政府“漏船載酒泛中流”,無可挽救地沉淪時,他在政治上的種種努力就微不足道了。
(作者系文史學者)
原載于《同舟共進》2012年第8期,轉(zhuǎn)載請注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