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蛟
王勃出身書香門第,這是無疑的。
現(xiàn)在我們還能在史書的角落里找到這樣的記載:王勃的祖父王通是隋朝末年著名學者,也是一位私人教育家,他的學生回憶,夫子十五為人師??梢娡跬ㄉ倌陼r即精通學問,而隋文帝仁壽三年,即公元603年,王通曾“西游長安,見隋文帝,奏太平十二策,尊王道,推霸略、稽今驗古”。這事沒給他帶來人生的機會,只是得了個小官職,王通棄官還鄉(xiāng),后一直以著書講學為業(yè)。王通的弟弟王績,亦是一位閑散而著名的文人。
王勃父親也曾飽讀詩書,一度為官。
王勃有深厚的家學,家里有許多書,順手可取,他幼年識字,很早開始誦讀詩文。耳濡目染大概是最好的方式,書香浸潤的家庭早早給了孩提時代的王勃一種書卷氣質(zhì),到五六歲,王勃即以善于辭章聞名鄉(xiāng)里。王勃十四歲那年,當朝太常伯劉祥道巡行鄉(xiāng)里。王勃寫了封信給劉祥道——《上劉右相書》,那是一封自薦信。是不是因為時間的落差?在那個遙遠的年代里,十四歲的王勃并不覺得自己還是孩子,相反他早已有了宏大志向。進入少年時期后,王勃就一直被自己心里的偉大抱負給折磨著,他要到更遠的地方去,他要有更大的事業(yè)。他熱情洋溢地給劉祥道寫信,與其說這是一封自薦信,我也愿意將它讀成一個想飛的愿望。好風借力,王勃眼里,劉祥道就是一陣祥瑞的好風,他寫道:“借如勃者,眇小之一書生耳。曾無擊鐘鼎食之榮,非有南隘北閣之援,山野悖其心跡,煙露養(yǎng)其神爽。未嘗降身催氣,梭巡于列相之門;竊譽干時,匍匐于群公之室。所以慷慨于君侯者,有氣存乎心耳?!?/p>
因了這封信,劉祥道眼睛一亮,他覺得王勃是一位曠世奇才,自然向朝廷舉薦。接下來,一切都很順利,十四歲那年,王勃參加科舉考試,被授予朝散郎之職。不管如何,他還是一個少年,這樣的人生前景,對于十四歲的王勃來說,有多么開闊。
確實,那段時間,還有更多景致正在次第打開。其時沛王李賢廣納奇士,李賢欣賞王勃才華,征為侍讀。進入王府后,年輕的王勃過了一段鐘鳴鼎食的歲月,他時常陪在李賢左右,詩酒相伴,激揚文字,這也并非高遠的事業(yè),但他的才華倒多少找到一些施展的機會。不過好景比春天還要短暫,王勃的才華還未及粲然綻放呢,這個輕狂的少年就出事了。當時,王侯公子間流傳著斗雞的習慣,王勃常常隨著李賢去斗雞。其實也只是稀松平常事,但有一回,大概心里一激動,他提筆寫了一篇有關(guān)斗雞的文章——《檄英王雞》,顯然這是一個玩笑,但很多時候,當玩笑變?yōu)槲淖?,并且跟政治沾上邊的時候,那是兇險的,當然少年的王勃沒有意識到這樣的兇險。他逞才使氣,這一回將玩笑開到英王的雞身上去了,他極盡渲染描繪了斗雞時的宏大場面,他寫得飛沙走石,意氣風發(fā)。但就是這樣一個訴諸文字的玩笑,讓王勃的人生急轉(zhuǎn)直下,皇帝唐高宗不久就看到這篇文章了,非常生氣?;实塾谜渭业难酃鈦砜?,這可不是一件小事,他指著那篇文章罵道:“簡直是歪才,歪才一個。他這是交構(gòu)?!薄敖粯?gòu)”用我們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挑撥離間,其實無論沛王,還是英王都是皇子,王勃為了博得沛王一笑,竟然如此夸張地寫文章攻擊英王的斗雞。這樣的人留在皇子身旁,只會幫著制造是非。
很快地,王勃的仕途在那一刻急轉(zhuǎn)直下,唐高宗幾乎當天就下詔廢了王勃官職,逐出沛王府。
才華橫溢的王勃,飛揚跋扈的少年。直到今天我還在心里思量,他當時懷著宏大的抱負走進錦繡成堆的長安,他該有多么意氣風發(fā)?而幾年之后,他又離開了長安,其時他是一個十九歲的少年,未及弱冠,他留給錦繡的長安一個怎樣的背影呢?這座連接著天子的城市,這座匯集了大唐萬千繁盛的城市,這座盛放了許多人夢想的城市,現(xiàn)在放不下一個王勃的夢想。那一年,王勃的離開留給了長安一襲多么清瘦的背影。“天地不仁,造化無力,授仆以幽憂孤憤之性,稟仆以耿介不平之氣。頓忘山岳,坎坷于唐堯之朝;傲想煙霞,憔悴于圣明之代?!边@是他不平的心里話。
離開長安后,王勃直接去了蜀地四川。巴山楚水凄涼地,但那里有這世上最奇絕的風景,他是怎么想的呢?他需要登山遠眺,他需要身臨峽谷峭壁,他需要在自然的話語里,讓內(nèi)心安靜下來。他客居于蜀地劍南縣,遍游高山,探訪深谷。他在山水間游蕩了三年,寫下了許多文字。
直到好友季凌友眷顧,季凌友當時擔任虢州司法。而王勃聽說虢州多草藥,他就奔虢州去了,想在那里對草藥做些深入的研究。王勃精通醫(yī)學,在他的觀念里,為人子嗣,是需要知曉醫(yī)藥的,否則就會有不孝的嫌疑,王勃也用了好些時間遍尋良醫(yī),悄然學習醫(yī)生之道。后在長安遇見奇人曹元,他有一套由華佗傳世下來的秘方,曹元又將它們悉數(shù)授予王勃,可見王勃是精通醫(yī)藥之學的??墒?,王勃的虢州之行也并不順意,史書上說他“倚才陵藉,僚吏疾之”。由這八個字可見,他身上那點自視天才的病是怎么也改不了,盡管被逐出長安,盡管在山野間漫游數(shù)年,盡管落寞有之,沉寂有之,失意有之,彷徨有之,他還是那個王勃。那個逞才使氣的王勃,那個不可一世的王勃,還是隨時都會跑出來,用冷眼看人,用冷言冷語諷刺人。
身處虢州的王勃并未只是如山間的藥草那么安靜,也未如它們那么春榮夏枯。沒過多久,他就出事了,其實他遲早得出事,其實等著他出事的人也很多。有一回,他們終于等來了機會,有個叫曹達的官奴犯了罪,跑到王勃住所藏匿。王勃本可將他拒之門外的,但他卻收留了這個人,他們并非至交也不是兄弟。他那么做大概只有兩個原因,一是他覺得這沒什么大不了的,我王勃要收留個下等的官奴,有什么了不得的?其次呢,他是素來看不慣那個奴仆的主子,他覺得這么一來有些說不出的快意吧。但他的那點處事經(jīng)驗永遠都想不出這種和政治沾邊的事有著多少一觸即發(fā)的危機。直到收留了些日子,當時朝廷已下令四處追查,風聲日緊。王勃似乎突然意識到事情的嚴重,他倒也果斷,就出手將那個奴仆給殺了,現(xiàn)在我們無法知道他用什么方式殺死了一個犯案的官奴。他大概覺得這是一殺了之的事,但他又一次輕率了。這件事正好成為一個巨大的把柄,敵對者眾多的詩人當即被打入死牢。當然,還有這樣的可能,那個官奴或許是諸多王勃的嫉恨者們虛擬出來的人物,他們想合力將他除掉,頗費了番周折,杜撰這么一件事??傊?,王勃自離開長安后,這又是他生命的一個大劫難,這一回他體會到了人情的險惡,少年張狂的人總算領(lǐng)教了世事的無常。不過,他終究不該命絕牢獄,過不久趕上了皇帝大赦天下,王勃出獄,并且官復原位,但他拒絕再入仕途,大概他嘗到了官場的諸多不易,或者也覺察出自己并不適合在那條路上走。
從他的文章里我們知道,王勃無比珍惜這一次劫后余生:“富貴比于浮云,光陰逾于尺璧。著撰之志,自此居多……在乎辭翰,倍所用心?!彼鋵嵶钸m合的還是著書立說,他的才華真是可以肆意揮灑的,一年多時間里,王勃完成了祖父王通《續(xù)書》所闕十六篇的補闕,刊成二十五卷。撰寫了《周易發(fā)揮》五卷、《唐家千歲歷》、《合論》十篇、《百里昌言》十八篇等,同時還創(chuàng)作了大量詩文……
王勃文章綺麗,才情勃發(fā),當時請他撰寫碑頌文稿的人眾多。他寫文章有個非同一般的習慣,動筆之前,總是動作緩慢。并不坐到案前,鋪開紙筆,正襟危坐著寫。而是磨好幾升墨,接下來倒酒暢飲,酒酣之后,就有了三分睡意,他到榻上躺下,拉過被子,蓋住臉,這樣大概要躺好一會。然后,一躍而起,趴到案頭,落筆成章,不改一字。那些類似于文如泉涌這樣的成語大概都是因了王勃這樣的人才產(chǎn)生出來的。
王勃犯案后,他父親的仕途也受到影響,被貶為交趾縣令,那已是靠近現(xiàn)在的越南之地了。在王勃二十七歲那一年,他去交趾省親。很難說這是命定還是巧合,這一次交趾之行,成了王勃生命里的最后一次長途跋涉。
許多年以后想起,我們會認為王勃被打入牢獄的劫難并未結(jié)束,而是留在了他去省親的路上。
一路南行,他邊走邊看風景。王勃路過鐘陵,就是今天的江西南昌,他想去滕王閣看看,那應該是一個秋高氣爽的傍晚,滕王閣迎來了自己最華美的才子。那天正好是重陽,在唐朝,重陽可是不一般的節(jié)日。都督閻公新修了滕王閣,趁秋陽燦爛,閻都督在滕王閣設宴,招待群賢。席上照例要請人揮筆撰文,記下這一盛況。當然這一回,閻都督還另有深意,他其實是想在群賢匯聚的時刻,隆重推出自己的女婿。其實,都督女婿早就深思熟慮,費盡心思備下了一篇錦繡文章。只等合適的時機呈現(xiàn)到眾人面前了。推杯換盞,杯盤狼藉之后,都督讓人收拾宴席,磨好墨,鋪開紙,請宴席中人提筆作文,但無人應承。大家都知道,這是都督女婿的好時光,誰愿意那么不識趣地在這里賣弄才情呢?
在眾人推讓的時刻,一位入席不久的青年就站了起來,他是清瘦的,目光明亮,但眼神卻有些飄忽。他舉起酒杯,朝向眾人,“諸位,我來吧?!闭f完,一飲而盡,接下來,他又連飲了四杯。
喧鬧的宴席剎那間安靜下來。
一張宣紙鋪展在案桌上,它在等待;旁邊是硯臺上緩緩化開的濃墨,也在等待。那一刻,傍晚的滕王閣靜極了,只有檻外長江水流淌的聲音,只有江上徜徉的風聲。
所有的人都在等待,時間也停了下來。
王勃放下酒杯,走到宣紙前,提筆蘸墨。
此刻,只有都督很焦灼,當然都督大概也很氣憤,一個愣頭小子就這么攪和了他的好事,否則他不會一個人怏怏地離席。
當然,閻都督也并不想錯過這個不知道深淺的人的“表演”,他讓仆人觀察王勃下筆,隨時匯報外面的年輕人寫了什么,小童子在宴席和閻都督的內(nèi)室間來回穿梭。
王勃寫下第一句:南昌故郡,洪都新府。都督聽到童子回報,嗤之以鼻,說不過是老生常談罷了。而童子報到第二句:星分翼軫,地接衡廬。都督臉上的不屑之意就沒了,他開始反復沉吟。接下來,閻都督幾乎經(jīng)歷了一場華美的語辭盛宴。
王勃的筆一旦落到紙上,就無停下來之意,恣肆飛揚,行云流水。在場的文人墨客都看呆了,大家都是文章好手,但還未見過這樣的才情,從未有過如此張揚的書寫。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碑斖醪獙懙竭@里,宣紙上的字都要呼之而出了……那一刻,秋光甚好,滕王閣獲得了千年歷史上最貼切的禮贊。
閻都督再也無法獨自沉吟了,他幾乎是沖到了宴會大廳,他早已忘卻了自己安排這場宴會的初衷,他早已忘記了女婿的那篇好文章。對于廣聞博覽,詩書齊家的都督來說,這些都抵不過王勃一氣呵成的這篇《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
確實,還有什么比這篇文章更重要的呢?一千三百年之后,一切都消散了,化作江上的煙云。只有長江依然流淌,只有江上的滕王閣依然挺立,只有《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里的文字依然在無數(shù)人中口耳相傳。
這注定是王勃一生的絕唱嗎?他離開南昌,下廣州,入廣西,遇到大風暴雨,淹死在海上。他在滕王閣上的那篇名文叫餞別序,他是否知道,自己27歲的一生就將此去不回?
那一年的秋天,離開滕王閣時,27歲的王勃內(nèi)心里是否跟這個華麗的世界有過一次悄然告別。
否則他怎么會用這樣的詩句來結(jié)束這篇文章?“閑云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