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林莽
馬東旭自稱“河南打工仔”,他介紹自己時謂“祖上為農(nóng),聚窮苦與靈氣于我身”。也許。這個最簡單的“勾勒”,可以幫助我們理解他的散文詩何以如此深深地打動我們的原因。由于貧窮而“得天獨厚”地親歷了中國農(nóng)村中“滴血的傷口”賦予的疼痛?!拔业氖治罩P就會顫抖,眼淚簌簌墜落。仿佛整條申家溝的水都在上漲,洶涌,有種撕心裂肺的疼痛?!庇辛诉@一段自白,已足夠清晰地畫出他生存環(huán)境提供的寫作背景了。然而,僅此還不夠,還有一個藝術上的“靈氣”也至關重要。我想,這一點也是他“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現(xiàn)以他的幾章近作。作一點“印證”。
散文詩重要的特點之一,是她的凝煉、濃縮。善于捕捉那最有表現(xiàn)力和說服力的細節(jié),以一當十,達到“不全之全”,畫龍點睛式的神形兼?zhèn)?。馬東旭掌握了這一訣竅,運用得很嫻熟。他的《大水》和《與母親書》中,都寫到母親的形象。在村莊大水的背景下,他寫田間持刀收割的母親:“她晃動的雙手于泥淖里,是最小的閃電,收割匍匐的命,運回谷倉?!蹦请p“晃動的雙手”因“最小的閃電”這一生動的意象而熠熠閃光。然后,“雨水猙獰,母親獨自稱孤。”僅僅十個字,卻極為震撼地將大水中一個孤獨勞動者農(nóng)家老婦人的形象,塑立起來?!蔼b獰”與“稱孤”,何其尖銳的對比與對峙!這是散文詩以少勝多的藝術能量得到釋放的一次成功。
“一味好藥熬了出來??啵M瓦罐。母親一口飲下去,身子微微顫動……”這一段素描,對母親的形象有著更清晰的“照明”,看似平常,其實每字每句都讓人心顫。真實,而又浸透了感情的詩性滲入?!翱啵M瓦罐”這樣簡潔、質(zhì)樸的語言,蘊含著許多耐人尋味的更深廣的表現(xiàn)空間。
《必然的疼痛》,我以為更是一章“體積小,容量大”的成熟作品。他寫的是當代許多農(nóng)村打工仔的共同命運,概括性極強,但并無任何繁瑣的敘述。“黑夜細密地散落,我的村莊空洞而貧窮”,黑夜、細密、散落、空洞、貧窮這幾個語詞,在這里都完成了取代冗長交代的作用;有了這個背景,“野蠻的孩子離開炊煙”這句表述打工仔離鄉(xiāng)出走的“普遍性”現(xiàn)實,就有了順理成章的“根據(jù)”?!耙靶U”這個詞用得好,它與下面“糜爛的城市”的“糜爛”,又構成了一個作含義深遠的對比?!霸诿訝€的城市,做苦工。剩下一堆顫抖的老人,伏于黃土”,是又一個極為簡潔的藝術概括,不必一一細述。“顫抖的老人,伏于黃上”“野蠻的孩子離開炊煙”這兩句,已經(jīng)形象地概括了今日農(nóng)村中的一個時代性變化的“特征”。散文詩這種以少勝多的藝術表現(xiàn)力,由此可見一斑。
“野蠻的孩子”進入“糜爛的城市”以后如何,那應該是另一章散文詩的內(nèi)容了吧?自不必一一細述。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就是他們的心并未忘記“炊煙”,“遙遠的天庭”中的“天庭”,作為城市的“代稱”,似有一點反諷意味在。你讀出來了么?“偶爾談到……青色的麥子”的“偶爾”,或也是身處異鄉(xiāng)辛勞生活,無暇思鄉(xiāng)境況傳達的一點信息?“我就一陣陣心痛”,便是為天下打工人發(fā)出的一聲共有的喟嘆了。
《在郟縣懷念蘇軾》,是從時空上來一個浪漫主義的“飛躍”,還是無可奈何地逃避現(xiàn)實的一次夢幻呢?它畢竟讓我們與他一起享有了一次自我安慰的“精神快餐”。“不再為五斗米折腰,不再屈服于燈紅,或者酒綠”的瞬間超脫。帶給我們的,反而是一種更深“陷落”的悲哀。
“我要飛,脫胎換骨地飛,做一匹閃電,或白馬,背上蘭花和《念奴嬌》,俯視鷹城最美的山水畫”,這一美好的遐想,真的達到了出神入化的高遠境界。能夠將散文詩寫到如此水平,令我感到由衷的感佩和贊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