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
聲音
圖像是虛假的,有個人在那聲音中。當聲音消失,那個人,像是從未出現(xiàn)的人。
聲音沒有總結(jié)能力,但它在響著。你像在替一個聲音活著。
有個自稱了解一切人的人,其實,他只是了解人們心中的某個聲音——那種每個人心中都有的聲音。他不了解任何人。但他的話,把所有人都丟進了死寂的世界。
你看見釘子,你想起某種尖利的聲音。你聽見敲門聲、舊曲子、一個女人說話的聲音、木門緩慢轉(zhuǎn)動的聲音。你聽見腳步聲響著,進入了老墻的理解力。然后,窗外的懸鈴木風(fēng)聲大作。你覺得好多了。
被壓低的聲音,沒影響到正在發(fā)生的事,但影響到了我們的聽力。
沒有聲音能解釋什么。因為另一個聲音也在響著,并有更多的聲音參與了進來。當它們一一離去,沒有任何聲音經(jīng)過你的嘴巴。
聲音在分裂,它經(jīng)過懸念、耐心,經(jīng)過對立面、多重人格、潛意識、正在變異的精神。它在兩個人那里停留過:一個是心理學(xué)家。一個是說書先生。
橢圓形、直角,聲音是怎樣經(jīng)過了它們,并帶走了其特征?
結(jié)結(jié)巴巴的聲音,追上過一個壞的結(jié)果,然后,它去追趕預(yù)感。
火在燃燒。連聲音也燒掉了——是的,一般來說,聽到聲音時,已經(jīng)太晚了。
有些聲音是畫外音。當它稍稍前移,在那被拉開和浪費掉的空間中,我們知道的結(jié)局,顯得不那么重要了。
她進門,回頭看了看外面。一切如舊,只是沒有聲音。“在所有沒有耳膜的事物中,玻璃是最特別的一個?!彼聛?,他們喝茶、說話,玻璃杯叮叮作響?!拔夷芸匆娔銈兊淖彀驮趧樱牪坏铰曇??!彼脑捠顾麄凅@疑不定。有個人摸了摸她的手,涼得像玻璃。
玻璃,不愿立在聲音中。在所有的阻擋中,只有玻璃被認為是敵人。
有人在朝玻璃上哈氣。有時玻璃模糊得厲害,某種看不見的東西代替嘴唇在哈氣。有時玻璃突然碎了,散落一地的聲音中,我們知道曾有過的忍耐,并從中獲取省略悲傷和絕望的方式。
只有玻璃的裂刃適合追憶。只有一個人粗重的呼吸適合追憶。只有一聲消失在遙遠歲月里的呼喊是事情的核心。
聲音追隨線條,在斑塊里停佇,有時化為古代雕塑上粗糙的銹跡。有時思想出現(xiàn)了裂紋,但聲音并沒有找到出口。繞梁的聲音有秘密的結(jié)構(gòu),被鎖住的聲音有固執(zhí)的秉性。
“請安靜,演講就要開始了?!睂g呼的渴望。帶來了清晰、穩(wěn)定的沉默。巨大的光柱從天窗撲下,激蕩人心。你看見了吊燈的節(jié)奏、扶梯的旋律。
“怎樣才能成為藝術(shù)家?”“首先,要知道什么東西害怕聲音……”
“我就是你!”總有個聲音在這樣說,然后夢醒了,但光線不是聲音,聲音在黑暗中。
聲音靠近窗口時,有了變化的可能。有個人在模仿別人說過的話,他盡量模仿得像一些,并以此與之撇清關(guān)系。只有足夠像了,才能把自己從聲音中剝離出來,并在不知不覺中消失。有輛車停在窗外,有些藥躺在瓶子里,有根避雷針的針尖一直指著天空。有些聲音早已出發(fā),它們在艱辛的時間中跋涉,并有了信仰。
死亡,不是拒絕發(fā)聲,而是拒絕聆聽。
許多事,只是它聽上去的樣子,并非它原來的樣子?;蛘?,只是聽上去比較悲慘。
聲音控制著局面。到處都是尋找聲音的人。有人站了起來,有人在遠處消失,你在一面玻璃幕墻前停住,身后是巨大的聲浪。你忽然發(fā)現(xiàn),你并不知道自己說話時的樣子。
“你是誰?”你張了張嘴,沒有發(fā)聲,但這個聲音分明在響著。
博物館
在博物館的上空,云很快就散了。云不喜歡在某個地方呆得太久。
云下的回憶也有云的屬性。被想起的東西,總是試圖從記憶里掙脫,它們一轉(zhuǎn)眼就不見了,仿佛屬于另外的時刻,和故事。
另一些云留在了博物館里。在罍、銅鼎上,云紋漂浮。堅硬、荒涼的線條,依附著青銅里低矮的蒼穹。
有什么會聽命于這幽暗的空間、石斧的家園、舞俑那吹走面容的悲風(fēng)?在它的墻上,有某種喊叫滲了出來;在它的玻璃櫥里,有在某個儀式中出現(xiàn)過的人,儀式已失傳,其他人走失,他的手抬起來,撫摸著虛空——那是儀式中最后沉默的部分。
但帶來疼痛的,是博物館墻根下的荊棘,和荊棘中正在爛掉的漿果。
某個下午。博物館的墻上有只貓,它望著遠方。另一個下午。那兒是另一只貓——兩只貓大體相似。
烏鴉也時常飛臨,與博物館、綠陰和寂寞為伴。在它的院子里,你想起空缺是多么沉重。而對空缺的處理。藏著一座博物館的愿望和意義,如同烏鴉腦海里的幻影。
大廳空曠。你在此佇立。你有某種感應(yīng),但缺少與之對應(yīng)的實體。
陶器的腹部,送來的肯定不僅僅是彎曲和弧度,有什么,順著那弧度在流動?瓷器上的花朵,像沒被動過的愛情。所有的燈都亮了,光,踐踏著幸存者的心靈。從前,贊美不曾毀掉它們,現(xiàn)在,痛苦也不會。
瓷片碎散。美留下行蹤,但已失去了它的中心。沒有誰再能把美和它的邊疆攏在一起。殘缺的美,仍然美得令人驚心。但用來贊美的詞語,里面的波浪已被人取走了,只剩下干燥的回聲。
大部分事物已下落不明,要找到它們,得用盡猜測,和烏鴉的翅膀。
云再次從博物館上空經(jīng)過,有時,雨水順著屋檐滴落。在雨聲中,仕女們的腰圍發(fā)生了變化,而蛇,拒絕進化,情愿變成一段樹枝。馬車、銅壺、玉片、編鐘……當時間的握力收緊,它們心中的陰影跑掉了,熱鬧也跑掉了,一些隱秘之物卻隱約可見:木刻里的氣候,絹頁上的習(xí)俗,流亡的鳥與磨壞的月亮定下的契約。
無人的時候,小獸們會從屏風(fēng)上下來走一走。在夜間,暴君也會偶爾發(fā)出鼾聲。用于敘述這一切的詞語在黑暗中摸索,走岔了路徑。
喧囂的集市無聲,香爐上的群星,傾心于我體內(nèi)彎曲的晶體。宣紙上一根柔韌的曲線,將從前和現(xiàn)在縫合在一起。云錦如夢,夢中的神仙在飛——他們過于冗長的生活因我的撫摸而有所改變,在探究的手漸漸變成的無知的憐惜里。一切如此遙遠,也沒有警示。同一種命運光顧過不同的事物,無法識別的符號里,可能真的存在某種越過了界限的權(quán)力。
青銅鏡用銹,鎖住所有出現(xiàn)過的臉。而那要在將來重回人世的人。已提前把一生放了進去。
酒吧
在酒吧里,時間像變慢了。酒吧里的時間。像是落在了時間后面。桌上的一杯酒,透明。安靜;遠方的機場里,飛機正在起飛,有些人,像在趕往時間外面的世界。
而酒吧剛開張,黃昏來到冰冷的啤酒里。來到杯子上的水珠里。有些氣泡冒上了,破了,那是飲酒者處理內(nèi)心壓力的方式。
有個人太瘦,細長,曲頸瓶看起來像他的脖子。另一個人圓滾滾的,西裝的下擺有道銳利的切線,呈現(xiàn)出某個消失了的時代的特征。
玻璃杯冰冷,酒柜邊的鏡子有個奇怪的銳角。沙發(fā)上有個人對另一個人說,他愛她。她覺得他的身子是漂浮的,幾乎可以漂浮在他說出的那句話里。他想看清她的眼睛,但燈光在閃爍,那眼睛,同酒吧里最微妙的黑暗混合在一起。
“你在干什么?”你給遠方的人打電話。
“瞎忙,幾乎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彼诹熊嚿希诤驼麄€世界一起飛馳,身旁,坐著一排排想出現(xiàn)在時間前面的人。
調(diào)酒師在調(diào)酒,章魚什么也抓不住,有塊礁石一樣的東西,在他們的談話中出沒,但即便是醉了的人,也小心地,不去觸碰它。
有個人醉了。他聽見調(diào)酒師說,這樣的人是酒吧里的???,他們粗看與常人無異,但只要幾杯酒下肚,就能把他們從眾人中分離出來。
他聽到有人在爭吵。后來有桌凳翻倒的聲音。他覺得有人醉了時,發(fā)生點什么是正常的。
他聽見有個人說,酒吧代表已經(jīng)消逝的時間,出現(xiàn)在這里的人,代表著那些被回憶的人。有個人應(yīng)和著,說覺得自己年輕了許多。然后,有個人突然孩子似地哭了。
他們繼續(xù)飲酒,遙遠的地方飛機在飛行。一個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的人,在向服務(wù)員要一杯可樂。
他們改喝啤酒的時候,外面下雪了。
他們繼續(xù)交談。水,沙發(fā),燈暈……后來他們沉默下來。他發(fā)現(xiàn),即便在沉默中,他們?nèi)员3种鴮徽劦目释?,并希望首先從對方的?nèi)心開始。
他漸漸有了騰云駕霧的感覺。“也許,醉意有利于駕馭?!边@樣想著時,他看到許多東西從酒吧里飛了出去,有的立即無影無蹤。有的繞著某個地方的假星星在盤旋。他仰起頭來。想看個清楚,但有個人斜著身子滑動般過來擁抱他,把他沖撞得斜倚在柜臺上。他們大笑起來,并試圖更緊地擁抱在一起。
她過來搭話,臉色蒼白。她說她體內(nèi)都是孤獨的液體。他注意到她的杯子里,一種類似燈光的東西已徹底融化,并在玻璃中晃動。這個美人兒有一副好身材,像某個牌子的酒。
他終于醉了,睡意朦朧。等他再次清醒的時候。酒吧里的人已少了許多。有人在啜飲,有人懶洋洋地像在等待著什么,他們沉浸在藍色的陰影里。液體的火,在他們手中尚未熄滅。
已是午夜。多么安靜;已是午夜,如此冷峻。調(diào)酒的人仍然在調(diào)酒,玻璃器皿有細微的聲響,所有的事物都在靜靜反光。
創(chuàng)作手記
有時我在房間里走動,日常生活的場景在腦子里幻閃,但那已不是純現(xiàn)實,我獲得的,是另外的空間,此中,詞、句子在生成。我意識到了語言想要的:那看見的,那只能意識到的,那一碰就可能消失的……在此過程中。許多東西超出了把握范疇。但詩人,不正是要在那范疇之外的地方獲得生存嗎?他一次次地過去、過去……幾乎就要抵達了那存在的神秘性。這正是寫作的關(guān)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