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晴為
對于駱駝橋這樣的江南小鎮(zhèn)哪家哪戶的喜事都是大家的。過街樓的翁家長子娶媳婦了?;ㄞI從駱駝橋往西三里的林家一直抬到小鎮(zhèn)上,前面還有四個吹鼓手。全鎮(zhèn)上的閑人都聚到了街頭,小孩子更是歡欣鼓舞扔了書包尾隨著花轎一路上熙熙攘攘、蹦蹦跳跳地跟隨進過街樓。在轎前轎后很快地自發(fā)組織起一支松散的隊伍,緊隨著轎子。轎里的新娘子水鳳的心像小鹿一樣地蹦跳,帶著一絲忐忑與不安,帶著一絲喜悅與憧憬,那一刻她的心頭應(yīng)該是喜歡的,她的身體在轎夫的起落間顛簸。要說民國時女子的婚姻講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這樁婚事幾乎是她自己應(yīng)下的,對于那個他——她的丈夫她知道得太少了,她只知道他比她長八歲,是駱駝橋大戶翁家的長子。
到了夫家,轎夫停下了轎子,她款款走下轎子,人們第一次看清了新娘子的臉。那時正值初春,一切都是乍暖還寒的,鎮(zhèn)上的河水是碧綠碧綠的,田野里鋪著一層薄薄的綠意,街面上各個鋪子都熱熱鬧鬧地開張著,院子里的香樟樹張著巴掌大的葉子,看過去都是綠油油的??傊℃?zhèn)的春意剛冒著尖尖頭,一切都還是那樣的欲說還羞,遮著掩著還是蠢蠢欲動的樣子。而新娘子一回頭這一幅小鎮(zhèn)春意圖就完滿了——她是這樣的眉清目秀,雖不足以讓人驚艷,卻和春天一樣的和煦,宛如草長鶯飛一樣的自然清新。
大家都笑了起來,水鳳第一次看見了他——穿著一件新褂子,可也沒敢細看,看也是白看——就囫圇的一下。一下轎還沒進門就盯著自己的男人看,又是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怎么說也是羞死人的事。
水鳳仔細地看他男人是在第二天的早上。水鳳用手支著臉頰,看到一旁正熟睡的男人,一想起昨晚她就有點羞答答的。起了床她就細細地環(huán)顧起這個家,這個從昨天開始已經(jīng)屬于她的家。她的夢從這一天開始一點點地散去,就像是肥皂泡,吹起來無比絢爛,慢慢地就由五彩變?yōu)橥该鳎倬团镜匾幌缕屏恕?/p>
水鳳是帶著對城市生活的憧憬,對富足生活的向往才應(yīng)下這樁婚事的。水鳳出身在農(nóng)家,母親早亡,她是家中的幺女,上頭有三個兄長與一個姐姐,由于窮父親一直未再娶。雖然出生在一個窮困之家,可是她也是父兄嬌縱著長大的,從小就不用干農(nóng)活,太多的空閑時間讓她滋長出太多的少女情懷。她一邊和村里的女孩與新媳婦一起做著針線活,一邊閑閑地想著心事,那時的她對于今后的生活懷著一份旖旎的遐思。后來,村子里開始有人提媒,男方都是同村或鄰村的農(nóng)家小伙。作為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人家一說到給她找個人家,就不由得臉紅心跳,把頭低下去、低下去,直低到膝蓋里,裝作埋頭做針線活。然而就內(nèi)心來說,她還是很樂意有人來提親的。那時的女子的婚姻只能是守株待兔的形式,她只能在家里默默地等待那個屬于她的真命天子出現(xiàn)。作為一個豆蔻年華的少女她有著一定的心氣,嫁給這些小伙,她今后的生活是可以預(yù)見的,她會像她的母親、嫂子們一樣每天有著操持不完的家務(wù),做不完的農(nóng)活,然后生一堆孩子。沒有讀過書、上過學(xué)的水鳳說不出更多的理想,只是不想過這樣的日子,過這種祖輩們過的窮苦日子,她的日子應(yīng)該要更好,至于怎么樣的好,水鳳實在是說不清楚。
那天晚上,阿爸、阿哥從田里回來,全家吃完晚飯,水鳳正和阿嫂一起收拾碗筷,同村的阿婆笑意盈盈地走進來說:“林老爹,好事,好事。”一邊說著一邊自己落座又接著說:“有人托我來提親?!币宦犨@話水鳳就上心了,不知這次她會給我說怎樣的一戶人家,她的耳朵像小白兔一樣豎了起來??墒遣恢亲约禾o張還是媒婆的聲音輕了起來,下一句話聽不太真切。水鳳躡手躡腳偷偷地走到客廳的門后,豎起耳朵來聽,媒人又說:“是駱駝橋的大戶,現(xiàn)在雖說是敗落了,可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家里總還是比我們這些小戶人家好一些的?!苯酉聛砀赣H又一一問了對方的年齡,說是大八歲,在米店做伙計。
媒婆走后,父親把水鳳叫到跟前,要知道她是小女兒,姆媽又死得早,她可以說是父親的掌上明珠,在婚姻問題上父親很隨著她。父親說:“就是年齡大了點。”可是水鳳太想跳出農(nóng)門了,從農(nóng)村長大的她太知道農(nóng)民的苦。后來她到過寧波,去過上海,她才知道與真正的大城市比起來駱駝橋是太微不足道了,可是那時的駱駝橋在她眼里卻是比天高,嫁給他她就可以擺脫農(nóng)民的身份,做一個城里人了。
由于水鳳的默許,父親也沒再多說什么,他用他的方式愛著他的小女兒,那就是事事遂女兒的心。
可是水鳳上了媒人的當,結(jié)婚第二天她就意識到她走進的也是一個貧窮之家,他男人叫冬良。冬良在范家的一家米行做伙計,靠每月微薄的薪水來維持這個家。水鳳知道早在她嫁入翁家之前,這個家就敗落了,可是生米煮成了熟飯,想要變卦為時已晚。
水鳳仔細審視了她的新家。它在小巷的深處,仿佛二合院,門進去正面的兩樓三間屋子就是她的家,后來她才知道這房子是她男人的姑媽婆家姚家的祖屋,一套二合院。東進北進是二樓三間屋子,南邊是兩間柴房,西邊是門。正屋的窗欞雕著花,花紋簡單卻大氣。屋前有寬闊的被稱為“明堂”的天井,可納涼、晾曬。天井中還種著一棵香樟樹,樹桿已經(jīng)挺粗了,要兩個手掌合圍起來才握得住。
水鳳的清閑日子只過了三天。由于年輕她當然貪睡,第四天婆婆就用她的“龍頭杖”在樓下敲天花板,一開始是輕輕的,她沒在意,后來聲音就大了起來。她這才意識到這是“叫醒”。她這才不得不起了床。起了床她才知道有一大堆的家務(wù)在等著她。原來這一切都是婆婆做的,可是自從她這個媳婦一進門,婆婆就自然地退居二線,成為管理者,旁觀者,又儼然是家庭的統(tǒng)治者。
由于小鎮(zhèn)地處寧波鎮(zhèn)海,是個沿海小鎮(zhèn),不能打井,一打下去淺淺的井水就是咸的。因此每家都有一只以上,二三只不等的七石缸,每只缸都有一米高的小孩那么高,屋檐上有引水的毛竹水管,下雨天就有潺潺的雨水流入缸內(nèi),雨過天晴毛竹就像是一個流淚的女孩,吧答吧答地流著清淚,一滴、兩滴、三滴……落入七石缸。
水鳳起床后看到家里有一大堆衣服等著她洗。七石缸里的水是僅供飲用的,洗衣服得靠河水。那時的水鳳還是一個孩子,十六歲的花季如果放在現(xiàn)在還在讀中學(xué),生于民國的她卻已是個只能梳發(fā)髻不能扎小辮的婦人了。對這些家務(wù)她是無可奈何,她知道這是做一個女人的本分。她抱著大大一木桶的衣服穿過曲折幽深的小巷,來到小巷盡頭的河埠頭。這兒很熱鬧,水鳳才發(fā)現(xiàn)她居住的過街樓是真正鬧中取靜的住宅,小巷的盡頭很安靜,出了小巷就是一條河,河的對面就是鬧市。她去的時候天剛蒙蒙亮,店鋪還都沒開張,河埠上就傳來了“唰、唰、唰”清脆的洗衣聲,她才感到自己的確起晚了。在以后的日子里這個河埠頭是水鳳除了家以外呆的時間最長的一個地方。洗完衣服她回到家中,家里的天井里有兩棵小樹,中間架著一根不粗不細的毛竹,她在毛竹上一件件地將濕衣服晾開。雖然出嫁時是個嬌嫩的女孩子家家,可是一旦為人妻為人婦她的手就不再是嬌貴的了。
丈夫冬良對那事有點兒貪,何況又是新婚,回到家就吃飯,吃完飯他就有點心不在焉的,母親跟前是一定要應(yīng)酬的,但也只是走個過場,就急急地回了房,關(guān)了門上床。對于床笫之事水鳳還是有點懵懂,何況新婚之夜的疼痛留給她的是刻骨的記憶,留給冬良的卻是欣喜,因為她的新娘是一個純潔的女孩子。這使得他對她更多了一份憐惜。母親之所以要急急地給冬良成親,也就是知道兒子在這事上有點守不住。本來婆婆嫁入的翁家是駱駝當?shù)氐拇髴簦谄牌胚@一代上敗了下來,于是冬良像許多駱駝鎮(zhèn)的人一樣被送到寧波城里學(xué)生意,他在華美藥店當伙計。冬良沒有多少雄心壯志,只身一人在外的寂寞使他留戀于跳舞場。以他這樣的身份大牌的舞女當然是請不動的,然而第一次去他就搭上一個吃壁燈的小舞女,一來二去兩人就相熟了,這是冬良的第一個女人,就像女人會記住自己的第一個男人,男人對自己的第一個女人亦有一種別樣的情懷。冬良在這個女人身上初次領(lǐng)略到了床笫之歡,他把所有的薪水都花在了那個女人身上,花得那樣的如癡如醉,心甘情愿。一個男人肯為女人花錢未必是愛她,可一個男人一分錢不肯為這個女人花肯定是不愛她。愛了,錢對一個男人來說實在是不算什么。小舞女是喜歡花銷的,源康布店新到的料子,樓茂記新出爐的香干,這都是少不了的。沒事兩人就乘著黃包車從寧波東門口一直坐到西門口,再坐回來。街道兩邊是梧桐樹,小舞女立起來伸手摘下一片巴掌樣的葉子,嘻笑著疊成一只粽子樣,輕輕放在冬良的手心里。冬良于是覺得春宵一刻值千金。這一切都沒有瞞過冬良那精明的的母親翁劉氏,翁劉氏以生病為由將兒子誆回了家,然后匆匆給他定下了這門親,翁劉氏對媒人說:“窮一點沒關(guān)系,只要女孩子年輕、本分就行?!蔽虅⑹吓屡⒆硬荒贻p鎖不住兒子的心,他知道這時的冬良是一頭野馬需要結(jié)實的套子才套得住。
果然娶了親,冬良每天做完了工就急急地往家趕,一吃完飯就急急地關(guān)房門,翁劉氏對兒子在自己這兒的敷衍是有些心存不滿的,可是家花總歸比野花靠得住,香家花總歸比香野花好。于是翁劉氏對這一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權(quán)當沒看見。
由于水鳳是第一次來河埠頭,駱駝鎮(zhèn)的小媳婦們都對她表示興趣。她知道這興趣與關(guān)注里面也透出了好奇與友好。她們都知道她是翁家的新媳婦,又大致問了問她是哪里來的,家里還有什么人,今年幾歲了。有兩個大嫂用濕濕的手擰了一下水鳳的臉說,真是個水嫩的新媳婦。又掰開她的手看了看,說真是細巧的手。那時她的手還未經(jīng)過世事的磨礪,做女兒的時候她幾乎不做粗活,可是幾十年之后經(jīng)歷了滄海桑田之后,這雙手變得粗糙了,這當然是后話。而那時的她還存在著對新婚生活的綺麗幻想。那時候水鳳已經(jīng)知道他男人在年齡上欺騙了她,他不是大她八歲而是大十一歲,可是生米已經(jīng)做成了熟飯,作為一個舊社會的弱女子她又能怎么辦,只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認命唄。可能是年紀相差得大,男人對她還是疼愛的,他從來沒有打罵過她,這就比農(nóng)村的那些男人不知強幾倍了。水鳳村里的好多女人都被她們的男人打罵過。
男子開竅有二,一是開女人的竅,二是開銀錢的竅,而這兩竅又是相通的,往往女人的竅開了之后就會開銀錢的竅。以前冬良對錢是不上心的,人有些懶散,做什么都不上心,手又有些松,賺多少花多少。成了家之后冬良的第二個竅也開了,知道錢是個好東西了,是啊成了家,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哪一件不要花錢。冬良是在一家米行做伙計,于是就和翁劉氏商量怎樣自己開一家米行,就開在駱駝鎮(zhèn)上,這樣離家也近些。俗話說“浪子回頭金不換”,翁劉氏的這招棋是走對了,所以翁劉氏對這件事是大力支持,每一個女人對自己的兒子都是抱有幻想的,希望兒子爭氣,有出息。開店的本錢是翁劉氏的妹夫出的。
選址沒有異議,駱駝鎮(zhèn)是一個熱鬧的小鎮(zhèn),店在駱駝鎮(zhèn)唯一的一條街上開了起來。小街一面臨河,一面是店鋪一家緊挨一家,房舍連排,側(cè)墻相接,“方金和”南貨鋪、“方燈陳”中藥店、“沅和”豆腐作坊、小百貨店、小五金店、裁縫鋪、掛面鋪、穿棕繃鋪子、玉竹店、鐵匠鋪子等。狹窄的街道上,每天呈現(xiàn)出一派摩肩接踵、川流不息的熱鬧景象。一些店鋪臨街搭有廊房,立有廊柱,上建瓦面屋頂,為行人遮風(fēng)避雨,又方便自家生意。米店在街盡頭的小屋子里,什么看起來都是像模像樣的。
給人打工總不如自家有一家小店,米店開起來,雖然不起眼,家里的日子卻寬裕起來。喜事總是一件接著一件來的,水鳳有喜了。聽了這個消息冬良是喜歡的。這可是這個家庭的長孫,作為婆婆的翁劉氏一喜歡對這個媳婦也縱容起來。
水鳳到底是年輕,有點貪玩,借著懷了孕就徹底地懶散下來,懷孕之后她的嘴出奇的饞,吃得最多的是棉花糖和爆米花。棉花糖是最不可思議的小吃,一勺勺糖放進機器里就有一團團的“棉花”出來,這“棉花”不僅能吃,還是甜的。那時還有一種叫做“爆米花”的零食。一個老頭扛著一口葫蘆樣的黑鍋走街穿巷,仿佛一個魔術(shù)師,一小碗白米進去,過一會兒“嘭”的一聲出來的是白白的爆米花,于是生的白米就變成了可口的小吃?!胺浇鸷汀蹦县涗伬镉袌A、方、六角的蛋糕,有灑著芝麻的薄脆餅,有小、圓、薄的洋錢餅,有小長條形白皮紅夾心的糯米做的松仁糕。水鳳都挨個吃了個遍。
沒事她就在鎮(zhèn)上到處逛,做新媳婦的時候水鳳是膽怯的,家里有做不完的家務(wù),出門就是買菜與到河埠頭洗衣服。她對一切都是怯生生的,不敢多走多說?,F(xiàn)在的她像是回到了做姑娘的時代,自由自在,她對這個小鎮(zhèn)是半生不熟的,說熟悉她已經(jīng)在這兒住了幾個月,說陌生她還沒有到這個小鎮(zhèn)上到處走走。她東看看西瞅瞅,對一切都充滿了好奇,這個小鎮(zhèn)是一個非常熱鬧的商業(yè)鎮(zhèn)。小鎮(zhèn)的街道中央是一條與黃金水道甬杭大運河相通的小河,河面上架著一座又一座別致的小橋。建筑最考究、也是最漂亮的要數(shù)那座駱駝橋了。水鳳站在橋頭撫摸著橋欄,輕輕將石獅子口里含著的石球往上撥,然后一松手石球又滑下來,這樣一次又一次地玩著這個游戲,眼睛卻閑閑地望出去。古老的駱駝橋看上去三分之一是橋,三分之一卻是被稱為“堰灘”的壩。壩的一面是垂直的墻,另一面是用青石塊鑲嵌而成的斜面。長年累月那斜面被河水沖刷得光亮光亮的,每當陽光照耀,斜面上清凌凌的河水就變得色彩斑斕,猶如千萬條彩帶在河面上一飄一閃。這個壩是用來停泊來往船只的。方圓幾十里的農(nóng)戶和商人,用小船載去蔬菜瓜果,又運來煙糖食品,一年四季這個小小的“堰灘”便成了沒有空閑的運輸碼頭了。橋的橋身是用大石塊構(gòu)筑而成,矮矮寬寬的石欄桿上雕刻著一匹匹駱駝,仿佛兩隊排列整齊的駝隊,馱著人們的生活必需品走在茫茫的沙漠上。有時候水鳳就傻傻地想,被稱為沙漠之舟的駱駝怎會與江南水鄉(xiāng)的小橋聯(lián)系在一起呢?有一次她將她的困惑無意中在家里提起,婆婆說:“這還不簡單,站在橋的中央看遠方的山,那山巒起伏的形狀酷似一匹昂首挺立的駱駝,橋也因此而得名。不過我也是聽老人說的?!庇幸惶焖P在橋頭碰到一位教書先生,他告訴她這駱駝橋名字的真正含義。小鎮(zhèn)只靠河上來往的商船,把城市文化、信息和各種生活用品從駱駝橋源源不斷地傳遞輸送上來,就像駱駝商隊給住在戈壁灘沙漠里的人們送去生活用品一樣,因此那古老的駱駝橋便與鎮(zhèn)上居民的生活有著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墒菍τ谒脑捤P沒有多少理解,只是閑來趴在橋頭,閑閑地想著心事。她覺得這座橋很美很美。
按照寧波的習(xí)俗女兒懷頭胎,外婆家要送小孩衣服等謂“催生”,水鳳的母親早逝,父親沒有這么精細,她姐姐特地做好幾件小人衣從鄉(xiāng)下趕到駱駝鎮(zhèn)來看她。自從她出嫁她們姐妹多時未見,這天她倆說了好一會體己話。
水鳳生育第一胎,家中給請了一個接生婆,由于年輕,雖然是頭胎也不是十分難生。接生婆打碎了她家的一只青瓷碗,用碎碗片割斷臍帶,然后笑盈盈地對翁劉氏說是個閨女。水鳳婆婆說了句:“反正年輕,還能再生。”就回了自己的屋子。第一胎是一個女孩子,水鳳有點氣短,以為男人會不開心??墒菦]有。冬良對這個頭生丫頭仍是視若掌上明珠,翁劉氏辛辛苦苦用一個大鍋煮了紅蛋。這是小鎮(zhèn)上的風(fēng)俗,一家子的好事是全部鄰里朋友的,快樂要大家一起分享,翁劉氏張家嬸子李家大媽高高興興地向鄰里分送了紅蛋。大家也會喜氣洋洋地問一聲:“生了,是男是女?”“是個閨女,閨女好啊?!薄跋麓我欢ㄉ鷤€小子?!币粋€月后辦了“滿月酒”,親朋好友都被請來了。菜也是家常菜,只是桌上多了一只雞與一碗紅燒肉,這都是平時過年吃的。那時的家境不錯,于是家里也請了一個奶媽。水鳳的長女穿著虎頭鞋,被奶媽抱著走到哪都人見人愛。轉(zhuǎn)眼長女一歲了,親友送來衣飾鞋襪,銀錢,小玩意兒,她們將其排列起來,讓孩子自己“拿周”。眾人滿懷期待地看著這個女孩子在床上爬來爬去,看見她拿起一塊銅板緊緊抓在手中不放,大家都大笑說是水鳳生了一個財迷,這女孩子將來財運不錯,準嫁入富裕之家,一生不會缺錢。冬良略通相數(shù),他看出這個女兒以后的福氣不錯。水鳳結(jié)婚初始幾年是她婚姻生活里最為富足、安穩(wěn)的日子。沒事了她就抱著女兒,唱著自編的“搖到駱駝橋”的歌謠,輕輕搖著搖籃哄她睡覺。女生外向,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水鳳早已把駱駝橋當作自己家了。
米店的生意進入了正途,經(jīng)人介紹店里請了一個伙計。小伙計利利落落的,老婆在寧波城里幫傭。冬良雖有些懶散,人卻是一個好人,對小伙計像兄弟一樣。兩家漸漸地就熟了起來,一次小伙計帶了老婆小翠來認門,原來小翠比水鳳還大八歲,水鳳一見小翠就覺著真正是在城里做過的不一樣,小翠真是好看哪,說起來小翠的眉眼都沒有水鳳俊俏,但水鳳一眼看過去很平常,頂多讓人覺得舒服,可是小翠就不一樣,她就是讓人覺得很惹眼,她的眼睛是斜睨著的,斜著一看人就帶一點子媚。水鳳就覺得這個女人和她平時見過的都不一樣,至于不一樣在哪里又說不上什么。后來水鳳才知道,小翠有的是風(fēng)情,就像年前說書先生說的什么,三四分姿色,有態(tài)的女人,就變七八分,有七八分姿色的人,沒有態(tài)就變成三四分。水鳳覺得小翠就是說書先生說的那種有態(tài)的女人。
這時冬良走進來,小翠恰巧回過頭來,四目相對,兩人都愣了一下,多年前封存的記憶就像水閘一樣被打開了,那個在角落里低頭擺弄著衣角的小舞女,那光怪陸離的舞場,那個第一次知道男女之歡的生澀的愣頭小子。也就是那么一剎那,到底是見過世面的,小翠先笑了起來,叫了聲東家。冬良也回過神來笑笑進了屋。
小伙計土生說:“我媳婦不在寧波城里做了,她要回來給我生兒子?!蓖辽托〈渥≡诘昀铮昀锎盍藗€小閣樓。從小翠來了之后,冬良比較喜歡在店里了,他在店里的時間明顯地長了起來。小翠來店里之后店里來買米的男人忽然多了起來,就是不來買米,鎮(zhèn)上的男人也喜歡來店前走一下,和小翠說上幾句。有時土生不在,小翠就和那些男人調(diào)笑幾句,冬良心里就有些不是味兒,話就有些酸溜溜的。小翠就回過頭來斜著眼溜一眼冬良,輕輕地用話安慰兩句冬良??墒莾扇硕及l(fā)乎情止乎禮,陶醉在兩情相悅,互相關(guān)懷之中,他們沒有想過要重溫舊情,過去的歡愛那已經(jīng)是過去的事了,因為那時她是舞女,他是單身客,在那種情景下這一切都是合乎情理的。而現(xiàn)在她是兄弟的妻,他是別人的丈夫,他們就從沒拉過手,好像也不曾想到要拉一拉手,他們也沒有過分的言語,只是相互簡單地愛慕著,這愛慕是對過去歲月的懷念,是真實,輕松,坦蕩的……是一種真誠的牽掛。他們似乎就是兩條用尺子畫的平行線,永遠也不會交織,他們一個是有夫之婦,一個是有婦之夫,是沒有去程與明天的,這一切他們都一清二楚,她會和土生過完一輩子,他會和水鳳繼續(xù)生兒育女……然而他們又喜歡在一起,哪怕是說說話。
漸漸地小鎮(zhèn)上就流傳起一個新聞,那就是小翠不是在人家家里幫傭而是在城里做舞女。小鎮(zhèn)上都是良家婦女,大家對這么個女人是好奇的,這對冬良的生意是有好處的,由于好奇,大家都愛到這家小店來買東西,順帶圍在店口扯一會咸淡,看一看這個做過舞女的女人小翠,小翠倒是大大方方的,該干嗎干嗎。店里沒人的時候冬良就問她怎么會去做舞女,小翠笑著說:“因為家里窮,舞廳老板是同鄉(xiāng),公公病時欠了他很多錢,就說好要做三年舞女去頂債。那個老板就是他做舞女生涯的第一個男人?!庇袝r冬良就會塞些錢給她,小翠一概推卻,說:“以前要你的錢,是因為那是生意?,F(xiàn)在我已經(jīng)還清債了,再要你的錢我成什么人了?!甭犃诉@話冬良就有些愣愣的,心里有一絲失落也有一絲欣慰。那段舊事就如一瓶封存的葡萄酒被兩人深埋在地下。
小鎮(zhèn)民風(fēng)淳樸,大家傳了一陣,漸漸地也就沒人提起小翠的“城南舊事”了,大家還是像待姐妹一樣待她。這個小鎮(zhèn)接納了小翠。也同時接納了小翠的風(fēng)情。以前大家都說水鳳漂亮,可是水鳳的漂亮是沒有威脅性的,男人看著好看,女人看著也喜歡。而小翠的眉眼沒有水鳳漂亮,然而卻比水鳳多了點什么讓男人失魂的東西,那叫做風(fēng)情,小翠的眼神是勾人的,小翠的漂亮是男人見了骨頭會酥,女人見了會記恨,小翠的漂亮是有威脅性的。
小翠和水鳳處得很好,兩人一起在河埠頭洗衣服,小翠洗土生的,水鳳洗一大家子的。小翠家人口簡單一會就洗完了,水鳳還有許多,小翠就拿過一些幫著她洗??纱蠖鄶?shù)的主婦都喜歡聚在河埠上,她們把買來的菜倒在長長的石桌上,一邊細心挑揀,一邊拉起了家常。張三家今天吃肉了啦,李四家今日待客啦……大家互相交流著市場信息,夸耀著自己精明的采購術(shù),然后又趙錢家的男人怎樣怎樣會掙錢,孫李家的媳婦不會生孩子等等,各種各樣的“花邊新聞”從河埠上散發(fā)出去。
那天李嬸的男人在米店里磨了半天,回到家米也不知忘在哪兒了,李嬸就很生氣。李嬸是個胖胖的三十出頭的婦人,河埠石階雖是寬寬的,但靠河邊的有利位置也只能容納兩三個人洗刷,那天小翠和水鳳去得早,占了好位置。這時是夏天,急性子的小翠挽起褲管走下河埠,踩著水“嘩嘩嘩”地洗開了。李嬸雖只比小翠大五六歲,可已生過五個孩子,儼然是一副中年婦女的樣子,小翠即便是洗衣服也妖嬈有姿,兩只腳靈巧,水蛇腰輕歌曼舞般地搖曳著。李嬸看到了她,心里就喊了聲妖精。沖著這個“狹路相逢”的前世怨家“呸!”的一聲,開始指桑罵槐,一場舌戰(zhàn)拉開了序幕。李嬸罵的是小翠做舞女的那段歷史,小翠輕呸了一聲說這做舞女也得有本事,你倒去做做看,保證吃壁燈。這時站在河埠上的女人們有的相勸,有的幫腔,有的圍著看熱鬧,唯恐這場鬧劇結(jié)束得太快……可是罵歸罵,吵歸吵,到了中午時分,大家還是提起菜籃子急急趕回家去,生爐子燒菜煮飯。河埠頭這時才有了片刻的安靜。
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了,土生被抓去當了壯丁,聽說有戰(zhàn)亂,水鳳帶著孩子和翁劉氏一起到水鳳的娘家避戰(zhàn)亂。這天傳來了土生的死訊,小翠一下子就傻在那兒了,眼睛發(fā)直。冬良一看她這個樣子大呼一聲不好,他將她抱到床上,她哇的一聲哭出聲來,冬良這才長舒了一口氣,漸漸地他覺得趴在身上的這個身子,一起一伏的軟玉溫香,他一低頭就碰到了她的唇,就再也糾纏不清。對她而言是一種對今后獨身一人日子的困惑,對他而言是多日寂寞與相思的順流而下,這一夜他們水乳交融。
第二天,小翠說:“就這一次,不能對不起水鳳。”冬良點點頭。
小翠懷孕了,是土生的遺腹子。聽到這個消息冬良的心里咯噔一下,可是有些話終究沒有問出口。小翠娘家與婆家都沒人了,水鳳高興地拿出女兒的舊衣服說:“改改還能穿?!毙〈湎癖恍釉艘粯?,心里滿是疼,水鳳說:“我生了五個女兒之后,你這一個一定是兒子?!毙〈淇蘖顺鰜?,然而用衣袖擦擦眼角說:“我哭土生沒有看到這個孩子出生?!彼P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說:“我知道。”
小翠生第一胎時已經(jīng)是二十八歲了,冬良一開始并沒有多少在意,水鳳生孩子是多么的容易,就跟下蛋似的??墒切〈洳恍?,她生孩子送了命。臨終前,她把水鳳叫到跟前,指了指一個包袱,水鳳打開是一百銀元。小翠說:“誰都不知道我有這筆錢,包括土生,錢給你,孩子也交給你了?!?/p>
小翠送了命,不出兩天冬良得了中風(fēng)。水鳳拿出這一百銀元想給冬良治病,冬良不讓,他指指錢又指指孩子,拒不就醫(yī)。水鳳哭了,她知道這個男人的心已經(jīng)死了。有一天男人說:“我對不起你,我和小翠……”水鳳說:“別說了,我全知道。”
接下去的日子很困難,這個家庭的經(jīng)濟來源徹底地斷了。水鳳開始賣家里的東西,先是一些首飾,再是家具。為的就是填滿家中那一張張的嘴,家里漸漸地空曠起來。孩子們都不在的時候,水鳳就一個人坐在屋子里看著她男人的遺像東想西想的,想著想著就落下淚來。她恨照片上的這個男人,是他騙了她年齡把她騙進了他家的門,是他游手好閑,在他生前她就沒過幾天好日子,是他丟給她一個除了孩子多什么都少的家撒手而去,是他沒有給她留一分錢卻留給她一筆債,既然他騙了她結(jié)了婚他為什么早早地丟下她就去了。這樣的有始沒終,這樣的不負責(zé)任,她的這個死鬼,你丟下這么個爛攤子給她,她該怎么辦?想著想著她的心不由得酸起來,一行清淚流了下來。水鳳呆呆地坐在那里回顧她四十多歲的一生,覺得自己的日子是過到了頭。水鳳開始領(lǐng)著她的六個孩子做錫紙,金箔用竹子壓在黃紙上,用人壓,做成成品,她領(lǐng)著孩子們一口氣做幾千張,收入微薄,她和孩子們在煤油燈下做到夜里十點、十一點,全都做得睡眼朦朧。
大女兒清呤說:“媽,包袱里有錢。”水鳳說不能動,那是弟弟的。水鳳子女里最精的就是這個大女兒,何況小弟出生時她已經(jīng)有點懂事了,她就說弟弟不是媽媽的孩子,媽媽為什么這么偏心他。水鳳愣了一下說:“不為什么,就因為不是親生才更不能虧欠了他?!?/p>
水鳳真是沒有虧待了這個孩子,清呤卻最不喜歡這個弟弟,冬良在世時最疼這個女兒,一下子全家的重心到了另一個人身上,她難免有點不習(xí)慣。
那天清呤倚在門柱上看著最小的兩個弟妹在院子里玩,鄰居回老家看房子,鄰居的長子看見清呤,清呤梳著兩根小辮,穿著一件棉布旗袍,斜斜地倚在門柱上,少爺就問從身旁走過的住戶這是這位姑娘的孩子?旁邊人說了:“哪里?不是的,是她的弟妹。人家還是閨女呢?!鄙贍?shù)男念^一動,清呤正好十六歲,花朵一樣的年紀,清秀嫵媚。少年眼前一亮心里一動。既然是兒子看中的,那時又有回家鄉(xiāng)娶親的習(xí)俗,父母也未反對。
轉(zhuǎn)眼清呤要出嫁了,嫁的還是富戶,于是嫁妝成了水鳳心中的隱痛,一個女兒嫁過去沒有嫁妝終歸在婆家是吃虧的,雖然是男方的兒子一眼看上的。水鳳不是沒想過動包袱里的錢,可是心里卻不忍心。
小弟和大姐最親,小弟說:“我們有錢,包袱里的錢給姐姐做嫁妝?!鼻暹实难劬σ幌伦泳蜐駶櫫?,她說:“姐姐不要,這錢要留給弟弟讀書,沒有嫁妝的女子未必就會吃虧,大家不都說姐姐福氣好嗎?”
一家人在一起輕輕地笑起來,貧困的家里有一種富足的氣氛,對未來的希望就像一汪流水一樣地流淌開來。
責(zé)編 曉 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