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水落霞
上個世紀60年代初,24歲的母親接過媒人遞過來的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位年輕英俊的海軍士兵,那就是我的父親,當時22歲,正在山東威海港海軍基地服役。母親看了,收起姑娘的矜持,將自認為照的最好的一張半身照交給了媒人,并悄悄的將自己的年齡縮小了兩歲??梢姡龑φ掌系娜撕軡M意,要知道,那時的母親也是一只驕傲的孔雀,在那個很多婦女都不識字的山村,母親已經(jīng)是一名小學教師了,對于擇偶條件的挑剔才使她老大不小還待字閨中?,F(xiàn)在,她要把自己的未來通過一張照片和一個遠方的士兵聯(lián)系在一起了。
父親和母親就這樣在長達四年之久的時間里,通過互寄書信和照片定下了終身。對于他們所上演的這一經(jīng)典的具有極鮮明的時代特色的戀愛故事,我曾通過母親的描述做過無數(shù)次的揣想:在那個沒有電話聯(lián)絡閉塞的年代,書信要一個月才能抵達,那些書信要怎樣的詳盡才能互訴生活細節(jié)達到相互了解。要怎樣的海誓山盟才能維系思念,抵制彼此身邊的誘惑而不變心呢?當然了,他們也一定相互勉勵過:高舉毛主席的偉大旗幟,將革命進行到底!總之,四年之后,他們的愛情瓜熟蒂落,已經(jīng)提升為少尉艇長的父親用旅行結婚的形式迎娶了母親。并在婚后一年半左右,將母親和幾個月大的大哥接到了威海。
據(jù)說,途經(jīng)大連港住宿的時候,旅店服務員要求父母出示結婚證才可以入住雙人間。父親止住了正要翻包兒尋找結婚證的母親,將襁褓中的大哥往旅店服務臺上一放,說:“看吧,這就是結婚證!”那服務員看了看坐在服務臺上的大哥,再看看軍人打扮的父親,再也沒提結婚證的事。
不論在母親還是在父親的回憶里,住在威海的那段日子,都是父母親一生中最快樂并無憂無慮的時光。經(jīng)過長久的分隔終于相守,那份濃情蜜意自是不言而喻。再加上生活的優(yōu)裕和二哥的適時降生,都使這一家庭隨時隨地都充滿了幸福的味道。如果沒有父親家鄉(xiāng)的一紙公文,父母絲毫不會懷疑這樣的日子將伴隨他們的一生。在父親六歲時就扛槍干革命的爺爺,不知為什么成了反革命。在那個講究牽連的年代,有了這樣背景的父親只能轉業(yè)了,否則有一天他指揮著炮艇叛逃去臺灣怎么辦。
根據(jù)從哪里來回到哪里去的原則, 父親的工作安排在家鄉(xiāng)縣城的派出所,家安在母親生長的那個小山村。村里的人看見母親又回來了,嗤笑:落水的鳳凰不如雞,這兩口子一個玩筆桿子一個玩槍桿子,這日子怎么過。這時候,父母再一次上演了一個最經(jīng)典的勵志故事,從無到有白手起家。雖然父親因為工作的關系,只有星期天才能回到家里,農(nóng)活幾乎都是母親用她瘦削的肩頭承擔。但是在母親的回憶里,并沒有對于父親的抱怨,經(jīng)常提到的是對父親大年三十還要上山打柴的憐惜。這讓我有這種感覺,父母在我記事以前,他們好像從不吵架,是甘苦與共、相敬如賓的模范夫妻。
終于爺爺?shù)氖缕椒凑蜒?,我們?nèi)矣蛛S著父親有了城鎮(zhèn)戶口,這時我和妹妹也已閃亮登場。從我開始記事起,父母經(jīng)常為一些講不清道不明的大事小事發(fā)生天搖地動的爭吵,母親總是常有理,父親總是在沉默中爆發(fā)。已經(jīng)開始懂事的我,即使懷疑母親對于我記事之前的模范夫妻的講述是否真實,也不敢去檢舉揭發(fā),只能暗自腹誹。因為他們吵過之后,父親照常承擔家里的重擔,母親照常把家里最好吃的東西都留給父親。
日子在他們爭吵和平靜的交替演繹中流淌,漸漸的父親的額頭爬滿皺紋,母親的鬢間霜染了白發(fā),他們終于磨平了各自的棱角,開始了人們經(jīng)常稱頌的黃昏戀。已經(jīng)結婚生子的我,即使懷疑母親對于我記事之前的模范夫妻的講述是否真實,也不會去檢舉揭發(fā)他們曾經(jīng)發(fā)生的一次次我記憶猶新的家庭戰(zhàn)爭。
他們一起釣魚,也許歸來時魚簍里只躺著一條小鯽魚,他們依舊樂此不疲。他們一起去采山野菜,采回來分包裝好,用客車捎給我們兄妹,致使我的冰箱冷凍層里山野菜泛濫成災。委婉的打電話告訴他們:不要去采了,太疲勞會傷身體的。他們興致勃勃的說:我們就是在鍛煉身體呢。見他們這樣自在滿足,我悄悄的在心里慶幸:還有什么比父母的健康更讓人欣慰的呢。
變故發(fā)生在一個深夜,刺耳的電話鈴聲將我從睡夢中驚醒,母親突發(fā)腦溢血。當我趕去醫(yī)院的時候,母親已陷入昏迷。父親坐在病床邊,握住母親的手,對我們說:“醫(yī)生說是大面積腦出血,已經(jīng)下了病危通知單,但是還有希望?!彼麘n傷而鎮(zhèn)靜的目光掠過我們驚慌失措的臉上?!爸灰幸痪€希望,就決不放棄?!?/p>
經(jīng)過醫(yī)生的全力搶救和我們的精心護理,母親奇跡般從死神手里掙脫出來。但是留下了后遺癥,她不再手腳麻利,走路開始歪歪斜斜;她也不再伶牙俐齒了,總是笑瞇瞇的。父親拒絕了哥哥接他們同住的建議,以最快的速度調(diào)整了自己的生活習慣,母親健康時父親連大米粥都不會煮,現(xiàn)在他要求我們教他炒菜,做母親愛吃的魚。他還為母親洗衣服,將母親收拾的清清爽爽。他對我說:“你媽媽最愛干凈?!币幌蛟谖覀冄劾锔叽笸赖母赣H俯下身來幫母親每天用熱水燙腳。盡管后來因為母親再次發(fā)病生活不能自理,我們?yōu)樗埩吮D?,但為母親燙腳父親仍舊堅持自己做,并親自照料母親吃飯,他將魚刺一點一點剃掉,將魚肉一匙一匙送進母親微張的口中。他說:母親其實愛吃美食,但年輕的時候生活困難,她把好吃的東西都留給了丈夫和孩子們,現(xiàn)在他要讓母親嘗盡他力所能及的美味。
聽了父親一句一句訴說母親的好,我終于明白,為什么我在父母的口中聽到的都是幸福的版本。原來他們將那些不快的往事都當做沙石沉在記憶的湖底,而那些點點滴滴的甜蜜就浮出水面,盛開成一朵朵蓮花。
母親病后七年,還是離我們而去,在最后的日子里,她幾乎都不認識我們兄妹了,她的眼光只是追隨著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