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捷
仔細看看,這個女人還是個美人:炭黑色的長發(fā),晶瑩光滑的面頰,小而高挺的乳房,說話時帶有很好聽的鼻音。就是個子不高,一米六,或者一米六二。我沒問過,她也沒說,只是我的目測。
她剛從洛杉磯回來。我問她還回去嗎?她說不一定,看看吧。我們吃完飯,她去了洗手間,我抽著煙等著?;貋砗?,我邀請她到家里坐坐。她答應了。
我的房子在熱鬧的北三環(huán)慧欣小區(qū),一套八十九平米的三居間,前年買的。飯店離我家不遠,驅(qū)車十五分鐘就到。
到了三樓,開開門,保姆李大姐把我的外衣接過去。我招呼她坐下。
我問她喝點什么。她說咖啡。
“還是一個人過?”她坐下后問我的第一句話。
我笑笑,點了點頭。
我們已經(jīng)兩年沒見了。她和她的丈夫都是我的大學同學,我們畢業(yè)后都留在了北京。她倆進了外貿(mào)局,我留校當了老師。六年后他們出國了,我也辭掉工作,開起公司。中間他們回來過一次,我們見了面。由于離得遠,我們有時候打個電話。上個星期,她說她要回來,想見個面。我說歡迎你來,請你大吃一頓。她又說她母親已經(jīng)去西安了,跟她弟弟一塊過。我說這是好事,有人照顧,比在這里孤獨地過好。
她父親很早就去世了,那還是我們上大學的時候。
“孩子跟著他媽媽?”她又問我,抱歉似的笑了笑。
我泡了杯茶,坐在她對面,把咖啡遞給她。
“是的,跟著他媽媽?!蔽艺f。
她小口喝著咖啡,不時用手撩撩頭發(fā)。她這個動作和在大學時一個樣,吃飯或者喝水時喜歡撩頭發(fā)。
“真的,你們應該復婚的?!彼芽Х确畔拢罂苛丝可碜?,低聲說,“你老婆人不錯,我見過她三四次,能感覺出來。去年你說你們離婚了,我很驚訝,甚至有點不相信。怎么能離了呢?她現(xiàn)在還好嗎?又找了嗎?”
“不知道?!?/p>
“她要沒找,你們還是復婚吧,我真這么想的老同學。”
我看著她,想沖她笑,可能臉皮繃得很緊,沒笑出來。
“你們挺好吧?”
“你是說我和李力?”她說,“是的,我們挺好,可惜……”
“怎么了?”
“你可能不知道我們在那邊的情況,”她說著又扭頭看看我的電視機,而后轉(zhuǎn)回頭看著我說,“你知道嗎?剛開始我們到了那里,不知怎么,老是打架,他抓著我的頭發(fā)打我,說這是愛的表現(xiàn)。他經(jīng)常這樣,我被他嚇壞了,我感覺他變了,是的,我就是這么感覺的,那還是在底特律的時候。你也知道,我給你打過電話的,我們先去了底特律。
“在那里李力找了份翻譯的活,我沒有工作,那里工作很難找。你知道嗎老同學,那里是男人的世界,我真倒霉先去了底特律。我們的房租再加上汽車、吃飯的開銷,他一個月的薪水剛夠。對了,他那時還喜歡喝酒,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養(yǎng)成了這個習慣——很可怕的一個習慣。我的任務就是給他起瓶蓋,他很能喝,一天喝八九瓶呢。喝醉后經(jīng)常打我,我不是嚇唬你,他打人的時候很恐怖,張大了嘴,掄起拳頭,一邊罵著一邊打。我蜷著身子苦苦求饒,他反而更興奮,抓著我的頭發(fā)往床頭上撞,我被打昏過好幾次。到第二天,他又跪下來求我原諒,發(fā)誓再不打我了。這些我以前沒和你說過,是的,我不好意思說這些。”
“李力以前可不這樣,”我說,“他是一個很內(nèi)秀的人,怎么變成那樣了?”
“這個我也納悶,曾經(jīng)反問過很多次,他怎么變化這么大。我們在北京時挺好的,他是到美國后變的。我猜測是不是我沒有工作的原因,還是我哪些地方做得不好之類的,最后也沒想出什么原因。這些都不重要,只是他變了這是事實。后來,我們在底特律住了兩年,就搬家了,去了芝加哥。我找了一份工作,在加油站上班。他沒找到,說是這里還不如底特律呢。他是這么說的。我的工作不是很累,但也不清閑,尤其冬天,我的手凍得老是發(fā)抖,為此還去看了醫(yī)生。干了三個月我就不干了,我受不了了。李力卻說我矯情,你說老同學,這是矯情嗎?我確實受不了芝加哥的寒冷冬天,比咱們北京還冷呢。
“我失去工作后,他經(jīng)常和我吵,說是找份工作這么難,你這么不珍惜。我們吵得很厲害,有一次,我們吵架,鄰居都報警了,說是擾民,我們被警告了。還好,芝加哥的警察好說話,放過了我們。要不,麻煩了,會被懲罰——在我們小區(qū)做兩個月的義工。我對李力說,我會再去找工作的,咱們別吵了好不好。那一夜,我倆都哭了。其實那是我到美國后最幸福的一夜,我們不停地親熱,后來他抱著我睡著了,我感覺又回到了從前。第二天‘fL上起來,他興沖沖地給我說,也要去找份工作,不會讓你一個人辛苦的?!?/p>
她說到這里停下了,問我要了一支煙,我給她點上。她抽了兩口后繼續(xù)說:“我們很幸運,真的,我是這么感覺的,好像老天爺在幫我們,他找了一份給別人代駕的差事,我找了一份在面包房打雜的活。我很滿足,那半年是我們最幸福的半年,他喝的酒也少了,我們偶爾還會驅(qū)車出去逛逛……”
“那里找工作這么難嗎?”我打斷了她的話問她。
“是的,老同學,”她說著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我們沒來美國之前,也沒想到會是這樣,以為很好找呢。可恰恰相反,我們的專業(yè)用不上,人家根本不會理會你,我們只能從頭再來。我剛才說了,我們在芝加哥過得還行,雖然不是大富大貴,可溫飽解決了。我在的面包房是個新加坡人開的,對我不錯,畢竟都是華人,可能有同病相憐的因素,老板對我要求不是很高,只要勤快點就行。一天工作十個小時,一周有一個休班,工資一個月一千五百美元。李力的代駕工資比我高,能拿到一千七八。他的不太固定,時高時低,大多是晚上工作,白天倒有很好的休息時間。我那時的夢想——就是能這樣過下去就不錯了,還想怎么樣呢?以前的遠大理想在這里摔得一文不值,要知道,在異國他鄉(xiāng)先吃上飯是最重要的,至于其他的抱負,還是等填飽肚子后再想吧。
“我和李力有時候也討論這個問題。他說,等我們攢夠錢,先開個餐館。我說那還不如開個小超市呢。他說開餐館好,既能解決咱們自己做飯嫌麻煩的問題,又能掙到錢,一舉兩得。我說,開飯店不好開,不光是錢的問題,還要去申請衛(wèi)生許可證。這個不好申請,美國這邊管理得嚴,要是檢查出菜里或者飯里有問題,會直接吊銷你的營業(yè)執(zhí)照,還會處以兩千美元的罰款,這是我在打工的那家面包房聽新加坡人說的。李力說,飯店不好開,超市就好弄嗎。我說,超市相對餐館容易些,沒有衛(wèi)生許可證之類的麻煩事。其實,直到現(xiàn)在我們也沒把小超市開起來。原因很簡單,李力又失業(yè)了,因為和顧客吵架。他說,不怨他,那個美國佬喝多酒吐了他一后脖頸,他說了那人一句,那人就投訴他了。這樣,老板不分青紅皂白就把他炒了?;貋砗?,李力很委屈,又喝起酒,我一看他喝酒就害怕,害怕他再打我,就小心翼翼地勸他,沒工作咱們可以再找,別生氣了。那天他沒打我,可能是喝多的原因,他倒在了廁所里,我把他扶到床上,他睡到第二天的中午才醒過來?!?/p>
我起身又給她倒了杯茶,遞過去。坐下后問她:“你們怎么又去洛杉磯了?”
“是這樣的老同學,李力失業(yè)后,我們的生活又從天堂回到了地獄,他一連找了兩個月也沒找到。他變得自暴自棄了,說是不想找工作,要去搶銀行。我就勸他,這里找不到,或許,或許咱們換個地方就好找了。我說這話時有點激動,誰知道怎么回事,感覺就是激動。他說去哪里?我說,咱們?nèi)ノ鞑堪?,去洛杉磯。我說完,他眼一瞪,立刻笑起來。你也知道老同學,李力笑的表情很夸張,我們在學校時他就這樣。他說,好的老婆,還是你腦瓜子好用,我怎么就沒想到呢。明天咱就離開這里,離開這個可惡的芝加哥??禳c,你抓緊時間向你老板要這個月的工錢,給多少你就拿多少,明天一早咱們就走?!?/p>
她喝了一口茶,看樣子有點累,我讓她躺在沙發(fā)上。
我說在這里你可以隨意一些,沒關系,我們不是外人。我讓李大姐拿條薄被,給她搭在肚子上。李大姐問我,幾點準備晚飯。我說六點吧。
“你們第二天就去了洛杉磯?”稍一歇,我問她。
“我們是第三天走的,”她斜著眼瞟我,而后轉(zhuǎn)回視線,頭枕著沙發(fā)扶手說,“我又干了一天。覺得很對不住新加坡人,說走就走,人家也沒思想準備,張口再要錢,我很不好意思。新加坡人聽說我要去洛杉磯,嘆著氣說,唉,去那里也好,這里找工作太難了。說起來,他真是一個好人,臨走給了我一千美元,其實我在他那里那個月才干了二十天,能給我這么多錢我真是沒想到。李力在門口等著我,他背著一個包,手提著一個包,我們直接就去了長途汽車站。
“說實話,到了洛杉磯,一個星期后我們就知道來對地方了。那里華人很多,工作比在東部好找多了,我找了一份家教的活。那家也是移民,老公做得很成功,在洛杉磯開了一家經(jīng)營咱們國內(nèi)茶葉的公司,聽說生意做得還不錯,我就給他上小學三年級的女兒做家教,教她漢語還有古代詩歌之類的。李力也找到了工作,給一家川菜館開送貨車,有時候也開著車去買菜。
“我們的生活又回到了正常,有時候也能出去逛逛。我們開始變得不安分了,盤算著開個小超市得用多少錢之類的話題。李力說,他現(xiàn)在有點不想開小超市了,還是覺得開飯店好,他說他上班的那家川菜館生意可好了,不光華人吃,白人也經(jīng)常來嘗嘗——常爆滿的。我說,你要真想開,咱們就開,有什么大不了的。前提是咱們得攢夠錢,起碼得三萬美元左右。李力說,咱們現(xiàn)在開始攢,兩年后就差不多了。
“那時候,我們兩個人一個月的薪水加起來能掙三千五百美元左右,除去生活費和房租還能剩下一千兩百多,一年下來就是一萬多,兩年以后就能攢到三萬美元了。每次算完,我都在心底暗暗自喜,心想著也快有自己的店,也快能在美國站住腳了。有時候想得多,竟然徹夜難眠。李力干得也很賣力,天不亮就開著那輛老福特車買菜,他那個工作就是這樣,去得早,回來晚,但是下午能休息三個小時。有時候回來,還給我從飯館打包一些菜。說是飯館老板每周有三次是這樣做,晚上給員工做飯時做多一點,有的員工吃不了可以打包回去。可能是招攬員工的一種方法吧?!?/p>
老同學說到這里,搖搖晃晃地坐了起來,撩撩頭發(fā),說是累了。我把茶水遞給她,她抿了一小口,放下了。我招呼李大姐過來,往茶壺里續(xù)滿水。
“唉,你知道嗎老同學,”她輕輕嘆了口氣躺下又說,“我們的幸福生活一共維持了四個月就破滅了?!?/p>
“怎么回事?”我追問。
“李力出事了——他出交通事故了,是上個月的三號……那天早晨起大霧,你可能不知道老同學,洛杉磯的早晨,有時候霧很大,特別是十一月和十二月份,霧大得二十米都看不到。李力上班那天也是這樣,說出來不怕你笑話,說我迷信。那天早上他剛發(fā)動了汽車,大約五點半吧,天還黑著,到處霧蒙蒙的。他先在門口熱著車,我在窗口看著他,突然我的眼皮跳了兩下,有一種不祥的感覺立刻涌上來,我真是這么想的。結(jié)果,六點半的時候川菜館的老板打來了電話,說是李力撞車了,和一輛送快件的郵遞車撞上了。我趕到醫(yī)院時,李力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我抱著他的頭喊他,他沒一點反應。想想,那天早晨是我和他的最后一個早晨,他就這么走了?!?/p>
“你是說,李力死了?”我有點不相信,叫著問她。
她扭過頭看看我,接著轉(zhuǎn)回去,輕聲說:“是的,就這么走了?!?/p>
“就這么走了?”我又問了一遍。
“是的,就這么走了?!彼f。
我的淚水一瞬間情不自禁地奪眶而出。老同學站起身,抱歉似的歪了歪頭,突然抱住我的肩膀,像安慰孩子似的,撫摸起我的頭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