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作梗
分流
瞧,時光把他掘成一條站立的河,
他站立著流動已有四十多年。
現(xiàn)在,當著他心的河床淤積了太多泥沙,
它開始分流?!?/p>
它把他的激情分流出去,
連同激情中的野心、野心里的狂妄。
把對生活的幻想和恐懼分流出去。
把絕望、虛無、廟堂之高、
茅檐之矮,
把體內的唐詩、宋詞、尤利西斯、
撒旦分流出去。
把無望的愛、命定的死,
把仍在他血液中奔流的故鄉(xiāng)分流出去。
把板結的笑、結痂的倒影分流出去。
把中庸、極端、棉花裹纏的
棉鈴蟲、洋灰紙上的六六粉……是的,
身體分流,
而源頭,愈來愈稀薄。——
不必你預測,他就(終)將成為一條
走動的干涸之河,而站立到
躺下,不過是從生的晝過渡到死的夜。然而,
作為岸——那對未知之境的求索,
作為橋——那貫通生死的月亮之閥,
它們不會被分流。它們
匯合而成他對這世界的愛,奔流不息。
浪花迸濺,擠兌出
石頭的水分;他流動,無視滿身掘開著
分流的支流,他把撕扯般的分流,
看成是對人性中欲望的減負。
漫游者之歌
我呼喚;然而大地從不回應。
大地在它的沉默中獨自走遠。
那些從大地中款款步出的植株,也并非我的回聲之物。
它們借用我們的土壤和氣候,
然而并不迎合我們的喜好、習俗以及脾胃。
它們的言語并不與我們的交匯。
我說過,在這個大地上,我終將不在。
而那些錦衣玉食的人,也并不能永生。
因此,無論貴賤、貧富,勞心者還是
勞力者,無一例外皆用生,畫著
一幅他自個的死亡肖像?!?/p>
我曾經(jīng)是大地的暴君——多么貪婪地從它身上攫
取我所
渴需之物。然而,我現(xiàn)在不得不匍伏在地,
為萬物所役。
這就是我們的晚景。
這就是失敗者的勝利。
我們留下我們的光影、留下一截生活的
橫斷面,在我們歌唱間或
詛咒的大地上。爾后,我們消失,
消失,一如不曾來到這個世界。
停宿
那停宿在時鐘背面的人,我們叫他死者。
且以我們暫時的生,
亦即最終的死,哀悼他。
當鐘聲一記、
一記敲出他鐘罩般的面影、他時針一樣短促的咳嗽以及
鬧鈴一樣銹死的睡眠,
且以我們鮮活的身體,
亦即最終的腐尸,哀悼他——
哀悼他,借以哀悼我們尚能說話(哦語言中已
混入多少言語的沙子),而他,歸于
永恒的沉寂;借以哀悼月亮的:盈虧;
借以哀悼我們行走于他曾經(jīng)走過的
大地上——他摘過果子的樹,依然一年一度,
長出相同的果實,
——為我們饕餮的嘴。
而恒久——他停宿在
時鐘背后,像是我們生命之謎的謎底。他死去,
正是為了我們窮盡一生,去揭開這謎底。
而我們被分針、秒針以及時針絞纏的身體,
多少風暴尚未成型就被拆散,
多少死亡尚未死去就被活埋。
答客問
為什么還活著?
因為人生已遍歷,惟有死亡尚未得嘗。
為什么還活著?
因為大海沉默,燈塔還未被落日拐走。
為什么眾人前來,而你從世界的中心獨自出走?
因為熱鬧是表象,孤獨才是本質。
為什么忽然就死了?
因為人生已遍歷,活已成為心靈的負擔。
為什么忽然就死了?!——
因為肉體的容器已滿;死亡,乃是其自然溢出之物。
漠視
我看到鐘表用長短不一的三條腿走路,
但從沒有被時間絆倒。
我看到落日一次又一次掉進這只鐘表里。
而從沒有一只不死鳥,
從里面飛出?!?/p>
我看到有人在這只鐘表里淘金子,
而有人在里面種植悲傷。
我看到鐘表有一個鋼鐵的心臟,
而它粗細不勻的三條腿,因忙于趕路,
已丟失終點和起點?!?/p>
我看到秒針飛跑,分針散步,時針,
仿若凝固不動。而正是這慢性子時針,
懸吊起高速運轉的時代,
凸顯出時間的分量。
我看到我被這三條交叉、疊加、始亂
終棄的腿絞殺。我試著掀開它玻璃的面罩,
一把時間的骨灰像虛無之霧,
吹進我燭火搖晃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