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米
早晨上班,要穿過小城最喧囂的一條街道。街道緊鄰長途車站,炸油條的,攤煎餅的,開出租的,在站旁兜售各種零食和打火機的,急急追趕汽車的……等等,他們擁擠在城區(qū)最北邊的這個角落,散發(fā)著濃烈的汗味兒。而整座車站,也猶如一顆大汗珠兒,整日掛在小城的額頭,擦也擦不掉。
其實我極其厭倦了這條街道,下水口旁永遠堆放著垃圾,臨街的店鋪臟水隨處亂潑,每年冬天,路面上都結(jié)著厚厚的冰。有一年,我衣著光鮮地在冰上摔了個仰八叉。還有一年,一個路人被突然潑出來的臟水淋了個落湯雞,雙方為此打了起來,扔起的磚頭和啤酒瓶子,直接砸爛了路邊民居窗戶上的玻璃。很多次我發(fā)誓一定要搬家,縣城里已經(jīng)有了很多漂亮的小區(qū),和大城市里的一樣,每年春天,花兒開得都瘋了。理想中的生活不過如此,在早春,推開窗子,能看到一樹繁茂的梨花或者櫻桃。
想換房的念頭產(chǎn)生過無數(shù)次,但落到實際,總是面臨諸多問題,比如:房價一年年上漲,嚴重超出了工資負荷;現(xiàn)在的住房離單位和孩子的學校都近;最重要的,車站附近菜市場和超市很多,買東西方便,不用去城中心,苦苦尋找停車位。生活!僅這一項,就足以令我啞口無言。理想遠在現(xiàn)實之外,但現(xiàn)實,始終在理想之上。論重量,理想之重是稱不出來的,而現(xiàn)實之重,是實際的砝碼。
我敢斷定,在這附近居住的人,絕大部分和我一樣,想搬家,因為我每天都能聽到他們隔墻傳來的咒罵聲。但他們和我一樣,也還在這兒居住著,并不停地打扮著他們的家。
我想,這,就是距離。
我寫詩就是因為愛上了距離?,F(xiàn)實可嘗,而在現(xiàn)實和理想之間,總有那么多未知在遠處模糊著,美著。靈與肉,愛與恨,生與死,新與舊,動物和植物,高山和流水,夢境與現(xiàn)實,甚至,一個我和另一個我……我在詩歌中無限縮短和延長著萬事萬物的距離。我與距離較量,我服從距離的安排,這一切,都讓我驚喜。我終于不用再做一個忠實的測量者,而成為了距離的制造者。
有時候我想,能不能在凌晨五點十五分或經(jīng)過車站的時候,告訴那些繁雜的車輛和行人,我是個詩人,請他們停止喧鬧,有秩序,不隨地大小便?或者命令那個總愛在凌晨亂鳴笛的司機,安靜地站在路邊,等大家打開窗戶的一瞬間綻放出滿身花朵?他們一定啐我一臉唾沫并罵我神經(jīng)病。
警察和詩人是有距離的。
你可以擁有另外一個名字,但卻不能偽造另一個自己。
“就像文學不是一份報紙的全部,文學也不是一個人活著的全部。特別是寫詩,它永遠不應(yīng)當變成一份職業(yè)?,F(xiàn)在,這世上不能當職業(yè)的事越來越少,一定要有點保留。事實上沒有任何一個人剛到這世上就是來寫詩的,他要做的事情很多,他要安身立命,在繁雜焦灼的安頓過程中,總有波折發(fā)生在心里,只有把它記錄下來,有些人才能把心放平了,這成了我們不斷寫詩的根據(jù)?!蔽蚁矚g的詩人王小妮在獲獎演說中的這段話。有點保留是距離,心里的波折也是距離,理想與現(xiàn)實的距離。
對我來說,詩與人似乎也隔著理想與現(xiàn)實的距離。我說我是個詩人,其實,我只是一個寫詩的人。在我詩集的最后,我更愿意以人的名義尊重每首詩歌獨立的生命;把它的孤獨還給它;固執(zhí)地痛守我們各自的千山萬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