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禾
城市
不,是一個具體的人?;蛘?/p>
更模糊的一群。幾乎分辨不清
但我看見的
它將永存。被粗大的鋼纜吊向高空
在大風(fēng)中嘩嘩翻動
一次又一次,從脆弱的圖紙
到紅色打樁機
而后,它成為立體的復(fù)制品——街道。
馬路。緩慢的鋼鐵。草莓顏色的
公園。超級市場和孤兒院。
一個盲點漸漸擴大:臉和性
一層一層剝開,最后是一粒煤核
分為白晝和黑夜
當(dāng)我的眼球嵌入原罪的部位
愛情
只留下唾液和灰
一個翻撿垃圾的鄉(xiāng)下孩子
當(dāng)他比黎明的清潔車更早,當(dāng)他
高舉著一只骯臟的安全套又唱又跳
那時我將看見什么?
是一個噩夢,一個幻想?
他僅僅是一個隱喻嗎!
或者,根本就是一首詩的杜撰
接著,文明。秩序。法律。
流水線的愛情作業(yè)
刀鋒退守玫瑰
幼兒和花朵齊唱春天的歌
一個來自愚人節(jié)的歡笑
戰(zhàn)爭還沒有開始就宣布結(jié)束
我睜開眼睛
一首安魂曲,向上或向下
我只抓住最后一粒音符——最后一次拯救
《胡風(fēng)傳》第284頁
當(dāng)他終于回到我們中間,脫下沉重的鐵鐐
像丟開一件救生衣,在白花花的陽光下,
發(fā)出人的哭泣,這個衰老的、委瑣的、
喪失記憶的啞巴,他至死不寬恕當(dāng)年落井
下石的朋友,這個肉體的殘廢,像敬畏神靈一樣
敬畏最卑微的草芥,當(dāng)他用流血的筆
揭開塵封的真,這個大地的
思想者,一次次被謾罵、毆打、凌辱
放逐、萬劫不復(fù)的詛咒。他想到死,
死亡的恥辱和高蹈,“死亡就像涼爽的夏夜?!?/p>
川端康成在紙上寫下“我散步去了”,就沒有
回來,但是他要咬牙切齒地活著,沉默的,頑固的,
滿面含羞地活下去
這個終生不跪的人,應(yīng)當(dāng)被我銘記,
不是用青銅的雕像和豐碑,
也不用輕飄飄的文字,
他生命的詩篇被大地吟哦,
他血肉養(yǎng)育的光芒照耀我讀書寫字
問自己
——仿斯蒂文斯
我想知道,我是否還擁有愛的能力
當(dāng)我木然地走過這些花兒,
我是一個現(xiàn)實的逃避者,或質(zhì)問者嗎?
一群普通話中的河南方言
此時,此地,我自己就是一個個段子的主人公
被眾人的哄笑刺配,和鑒定
我以沉默,表達(dá)著
內(nèi)心的反抗,這是我唯一能夠堅守的,也是
所有能夠堅守的
所以至今為止,我鄙視這個城市的
每一片紅磚綠瓦
一個熟睡的老人
一個熟睡的老人
就像一座空蕩的房子,因為年久失修,
它的內(nèi)部
黑暗,肅穆,荒涼,蛛網(wǎng)密布
如果一陣風(fēng)吹過,
逝去的母親,和母親的母親們回來,和他合而為一
它會變得
自然,親切,帶著桃樹的端莊和垂柳的慈祥
噢——,一個熟睡的老人和空蕩的房子
接著,河流與村莊誕生了
田野,羊群和炊煙,
女人抱著孩子,沿月光走來——
我想,這不是幻象
從一個熟睡的老人開始,當(dāng)他和一座空蕩的房子結(jié)合
我被允許經(jīng)常回到屋檐下,成為
眾多父親中的一個
經(jīng)過幼兒園
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孩子的課誦
仿佛蕎麥在灌漿返青的枝條兒在陽光中
抖擻著滿身的花瓣和嫩芽
但此刻操場一片安靜
一群鴿子在紅漆的山羊面前徜徉漫步
偶爾飛起來能聽到翅膀的噼啪聲
和自己的心跳
從春天到秋天每一次經(jīng)過
我總要停下來
側(cè)耳聆聽有時望見黃葉翩飛
有時望見一地落紅
我聽見“舉頭低頭”還聽見“故鄉(xiāng)明月”
尾音拖得比季節(jié)還長
但從沒看到過孩子們的身影
我疑心自己身處夢境
忘了這兒離家千里之外太陽當(dāng)空
北運河沉默無語
一節(jié)節(jié)火車開進(jìn)我空洞的骨頭
我的父親母親
分開躺著,各守雕花木床的半邊。
他習(xí)慣枕一份《參考》,燈開到黎明,心憂天下
她則目光望向?qū)γ娴碾娨?,等待白雪飄落
床頭的老式電話布滿塵埃,恍惚
從沒響過。
夜闌更深,他們和衣而臥,
聽窗外蠶咀桑葉,狗吠深巷,露珠自草尖
滑落,背靠著背,也不說話,
只偶爾翻轉(zhuǎn)身體,讓風(fēng)繼續(xù)從縫隙穿過
仿佛一直在睡——總在睡著。
因為婚姻,他們住一幢房,睡一張床,
爭吵,干仗,熄燈,生育,埋鍋升炊,撫養(yǎng)孩子。
四十三年里,他們互相猜忌、埋怨,不情愿地
望著兒女們各奔前程,現(xiàn)在,都只剩下
皮包骨頭的軀殼。
一萬七千個日夜,他們聚散分合。他去到南方,
賣力氣,撿垃圾,蹲看守所,死不改悔,白發(fā)如雪
她在院子里,剝玉米,摘棉花,搓著麻繩
和半世的委屈??吹綇奈粗\面的孫女
才舒展了一下眉頭。
如果這是一個錯誤,二十萬個時辰
是否太長?沉默像一條蛛絲,維系而不折斷
時光的手指輕輕一彈
兩片灰塵飄向黑夜。這兩個人,我的
父親母親,也將歸于塵埃,成為0,成為
更小的負(fù)數(shù)……
我們心里的痛
咳出來,讓它散落
在泥土里,成為花兒,野草,或者暮色里的星星
也可以,成為紅眼睛的白兔兒
這是不是相當(dāng)于我們死了一次,又
幸運地活了過來?
一本書,經(jīng)過手指和目光的
摩壓,經(jīng)過紙漿的黑暗,
成了另一本陌生的書,當(dāng)燈亮起,我們
有了一秒鐘的暈眩
用三分之一秒去回憶,三分之一秒去恨
最后的三分之一秒,我們試著
留給自己,去放下,去原諒,去愛——
……那走失的白天?;貋砹恕?/p>
親人們
四十年前,我還沒有出生,只把母親當(dāng)親人
三十年前,我九歲,把所有的飯當(dāng)親人
二十年前,我十九歲,只把青春當(dāng)親人
十年前,我的父母,妻子,兒子和女兒,是我的親人
踩著四十歲的門檻,所有的敵人和親人,你們都是我的親人
當(dāng)我八十歲,睡在墳?zāi)估?/p>
所有的人都視我為親人,但你們已經(jīng)找不見我——
……這一撮新土,這大地最潮濕的部分——
落院
“從八十歲向一歲活,每個人都是
如來……”我父親絮絮地念叨,日頭轉(zhuǎn)過
門框,他脖子以下的枯皮和青筋都沒入了
屋檐垂落的陰影。
母親在當(dāng)院里捶棉花,木棒落下
躥起的塵埃在陽光中亂撞。“嘭——嘭……”
哦,此刻落院的是一對老人的晚年,激情
恍若隔世,而咳喘的
足音不斷從暗夜涌來,黏稠的云塊
磨損著母親的臉龐,也磨損著父親的雙手
五十年的風(fēng)雨越來越蒼茫、邈遠(yuǎn)……
我從夢中驚醒,但接下來會看見什么
一張隨手翻出的舊照片,
我和妻子之間竟隔著另一個人
他悄無聲息地死去了,
留下的空曠多年后卻顯影出來
我曾經(jīng)夢游穿過田野、村落和許多城鎮(zhèn)
最后又落院回來——身體里裝載著
我父親和母親的晚境,
還有我半生的風(fēng)濕病,我兒子的旱冰鞋
劃過水泥路面時打著旋兒的尖叫
異地的愛
從此我將顛沛流離
并最終死于它的后遺癥
像蟬背叛泥土,留下枯蛻入藥。
蛇,朝著斷橋疾飛
褪下的白皮囊貼著黃昏的水面招展
當(dāng)我轉(zhuǎn)身,糜爛的氣息在枝頭纏繞
指甲劃破黑夜
此一刻,珠峰之巔有長車軋軋碾過
割腕,斷臂,或邀月對影
接踵的花謝讓人漸漸平靜下來,閉上眼
不再潸然淚下
你的臉龐,被揉碎了,在恍惚的舊照片里
我俯身抱緊,笑或者哭
都已不能從頭來過
白發(fā)叢中唯一的黑發(fā)
一天天變脆,一寸一寸接近
灰燼的顏色
事物的歡樂
白烏鴉圍繞著燈盞
和四周的空地。我把桌布在院子里
攤開,調(diào)理脾胃,把酒杯舉過頭
啊,慵懶的春天,我要甩掉棉衣
一點點變回孩子,把早已生銹的鐵環(huán)
再滾起來,帶動天空傾斜
碎銀在雜草葉的鋸齒上奔跑,野荊花
一直延伸向交界的燕郊境內(nèi)
這片村落,冬天卻是更多烏鴉的
巢穴,以致要過到對岸
才能找到它們留下的爪印
并在冰層的反光里,弄出嘩啦的鐵鏈聲
事實上,事物的歡樂
一直靜靜地站立在屋子中央,花瓶破了
碎瓷驚散一地
當(dāng)我穿過風(fēng)雪來到這里
喉嚨里發(fā)出春天的咕咕聲,試圖對抗這些烏鴉
以及不斷消失的田野和雪
盡管一切如此徒勞——
外祖父八十一歲
這一次他真的要走了。這一次
他不再進(jìn)食,喝水
不再看一眼煙火裊裊的人世
這個世界不屬于他了
生息稼禾與牲畜的田畝不屬于他了
災(zāi)荒和蟲豸不屬于他了
磨王村不屬于他了
村頭兒的草屋不屬于他了
草屋里的犁鏵銹鋤不屬于他了
磨損的碗筷不屬于他了
肥大起來的黑布棉襖棉褲不屬于他了
窗欞下的拴牛繩不屬于他了
空氣中彌漫的牛糞氣味不屬于他了
夜半的咳嗽不屬于他了
肚子里刀砍斧劈的痛
不屬于他了
跪在地鋪前抽泣的女兒們不屬于他了
招前顧后的孫子不屬于他了
散落四處的十幾個外孫和外孫女不屬于他了
(也許從來就沒有屬于過)
他不睜眼日子要一直黑下去了
微弱的光不屬于他了
這一次外祖父繼續(xù)順從了命運的吆喝
他年輕時就篤信生死由命
他的老父親比他先走了
老娘比他先走了
他的兒子比他先走了
孫子也比他先走了
但他從沒大放悲聲,從沒淚水滂沱
他每天下田勞作
在日光和燈光下白頭
在塵埃里留下哀而不傷的影子
他從來處來
到去處去
八十一年長啊短啊
他對世界已了無牽掛
走了——走噢——他喃喃自語……
真的再不睜眼
他走了
這一次他終于走了
走了??菸哪樕涎笠缰屓坏奈⑿?/p>
……外祖父八十一歲定格
那一刻我在路上
匆匆趕著開往大海的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