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瑞芳
引子
七月末的一天,蘇鶴接到父母電話,讓她回老家去一趟。陽光毒辣,正是夏天最熱時候,她看著窗外明晃晃的太陽,心里不免恐懼。這樣的季節(jié),蘇鶴本能地躲在辦公室里,盡量不戶外活動。
蘇鶴大學學的是新聞傳播,畢業(yè)后留在省城一家黨報做編輯,十分忙碌。幾近一年沒回家了,那天父親說,小蘇莊蓋了一座觀音廟,是蘇白銀出資修建的。村里通知所有在外工作的人都要回來,舉行觀音廟開光慶典。蘇鶴知道蘇白銀是整個小蘇莊以及金浦鎮(zhèn)方圓十里都有名的人物。這一點蘇鶴并不驚奇,在山西不少市縣,像蘇白銀這樣的人物很多,他們經營著煤礦,身價像煤價一樣顯赫。
蘇白銀為人還不錯,比起別的煤老板來,算是一個樸素厚道的人。當初是因為家里太窮,窮得沒著落了,才想到要開煤礦的。那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剛剛改革開放,煤炭還不吃香,蘇白銀先是請了礦井勘探隊的人來勘探,確定下面的煤炭資源可開發(fā)后,又從四川請來工隊打礦井,其時已是八十年代中期。當時蘇鶴才三四歲,常常一個人搖搖擺擺地去最下村的大雜院去玩。大雜院里經常放電影,小蘇莊的人們搬上小凳子,坐在院子里看電影,有時也看電視,正剛剛播出《射雕英雄傳》。那些四川工隊的人也去,也坐在那里看電視,一面吃著臘肉,一面哇啦哇啦用大家聽不懂的四川話談笑。四川工隊的人前后待了一年多,才離開小蘇莊。開辦一個小煤礦并非易事,蘇白銀沒錢就四處籌,最困難的時候,還跟她爺爺借了二百塊錢。那時候,小蘇莊在外工作的人很少,蘇鶴的爺爺算是吃公家飯的,雖然工資掙得可憐,但比之農民強多了,手頭有錢借給蘇白銀。
小煤礦開起來后,煤炭價格很低,但低是低,蘇白銀還是靠煤礦發(fā)了財,在村里率先買了車。不過,蘇白銀很低調,從不張揚。他有三個女兒,一個寶貝兒子,兒子跟蘇鶴同年。大女兒叫珍寶,二女兒叫珠寶,聽說當年生下第三個女兒后,見還是個女孩,就沒有再順著兩個姐姐的名字叫,而是取名拖弟,意思很明顯,希望她能有個弟弟。沒想到這一招還真靈,第二年蘇家就添了個帶把兒的。拖弟自己卻很不喜歡這個名字,一個姑娘家,拖弟拖弟地叫,乍一聽,很容易被人聽成“拖地”。去縣里上學之后,她就給自己改了名字。雖說家里有錢,但拖弟一點也不驕縱,考上師院畢業(yè)后,分配到金浦鎮(zhèn)中學當了一名老師。蘇白銀對兒女并不寵溺,而他老婆卻不一樣,尤其是對得來不易的兒子無比溺愛,專門請人根據生辰八字,取名叫蘇云集。
從前蘇鶴每次回到小蘇莊,跟綺鳶姐妹們在爺爺屋里玩鬧的時候,二姐蘇雁芝總會戲說:“瞧瞧人家白家的女兒們,不是珍就是珠的,聽著多金貴,叫了個拖弟,還真拖來一個弟弟,怪不得能發(fā)財呢!再瞧咱們家的女孩,全是一群‘鳥,得自己找食吃!”大家哈哈大笑,爺爺每次的解釋是:“你們不懂啊,跟你們說過多少遍了,你們父親那一輩是文字輩,到了你們這一輩是鳥字輩。當時我給你們取名字,可花了不少心思,名字又要好聽,又要符合這個鳥字。別羨慕蘇家的女兒,那些名字起得多俗氣?!?/p>
蘇鶴選在觀音廟開光典禮的前一天,從省城返回了石州的家中。幾年前,父母在石州買了一套房子,從玉河縣搬了過來?;氐郊抑惺巧衔缡c半,簡單地吃了兩口飯,蘇鶴就同父母和弟弟一起坐車從石州前往玉河縣城,再從玉河坐私人小巴去金浦鎮(zhèn)。
路上走了一個來小時,到達金浦鎮(zhèn)已是中午十二點。金浦是個比較繁榮的小鎮(zhèn),每隔五天就有集市,周邊村莊的人們都來趕集,熙熙攘攘,熱鬧非凡。蘇鶴的外婆家就在金浦鎮(zhèn)附近的葫蘆塔,那個村子很有意思,叫葫蘆塔卻并沒有塔,和金浦鎮(zhèn)的其它村莊一樣普通。蘇鶴的母親年輕時,就在金浦鎮(zhèn)中學讀書,每天放學后都要回家,穿著布拉幾,綁著兩條長長的麻花辮,一天要來回跑幾趟。所幸葫蘆塔離金浦鎮(zhèn)不遠,每天跑幾趟也不覺得累。母親高中畢業(yè)后,先是在鄰村當民辦教師,后來又在鎮(zhèn)上的商場里當過幾年售貨員。當時,什么東西都還比較緊俏,要想買就得找關系走后門,所以母親的職業(yè)特別讓人羨慕。
金浦鎮(zhèn)對于蘇鶴的母親來說,熟悉得不得了?,F在他們一家住在石州,只有偶爾回小蘇莊的時候,才會路過金浦鎮(zhèn)。而葫蘆塔蘇鶴的外婆家,也已經人去屋空,她外婆十多年前就去世,舅舅們也舉家遷到了石州。所以,很多次,蘇鶴的母親路過金浦鎮(zhèn)時,也無法再回娘家看看了。蘇鶴看著母親的臉,因為天氣的緣故,變得紅撲撲的,眼角的皺紋更加清晰可見。被觸動了的蘇鶴,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淡淡的哀傷,傷感母親的青春永遠留在了金浦鎮(zhèn),這里有母親做姑娘時代的足跡,那是母親永遠珍貴的回憶。在蘇鶴心里,沒有一個年代能比得上八十年代,八十年代的青春在蘇鶴的想象和內心里,是永遠美好的。沒有人知道,她其實特別羨慕母親那一輩的青春,那么生機勃勃,那么樸實真誠。而金浦鎮(zhèn),見證了那美好的一切,蘇鶴看著這小鎮(zhèn),就像看到了母親的回憶。金浦鎮(zhèn)還是金浦鎮(zhèn),可母親在歲月的蹉跎里,已經漸漸蒼老了。
此刻的金浦鎮(zhèn),在灼烈的陽光下,顯得空曠而冷清,路邊偶爾有幾個人。弟弟從包里拿出一瓶脈動,那是臨走時弟弟從家里帶的,蘇鶴接過脈動遞給父母喝,又打發(fā)弟弟去臨街的小店里買來兩瓶礦泉水。姐弟兩個一人一瓶,咕嚕咕嚕喝起來。
從金浦鎮(zhèn)到小蘇莊,至少還有十五里的路。在路邊站了一會兒,蘇鶴就有點吃不消了,被太陽曬得眼花,看看同樣遭曬的母親,她后悔出門時沒有帶把傘。腳下是他們從石州帶的四五大袋東西,都是給她爺爺買的吃喝。在蘇鶴印象中,每次和父母回小蘇莊,都提著大袋小袋,沒有一次空手而回。因為金浦鎮(zhèn)到小蘇莊,沒有客運班車,要么搭別人的順風車,要么就是坐出租車。由于交通不便,每一次回小蘇莊,蘇鶴感覺都像是逃荒似的。在烈日下等了半天,才終于攔下一輛陳舊的紅色小奧托,一家人便著里著忙地上了車。
去小蘇莊,一路都是寬闊的盤山公路,不時有大卡車迎面駛來,滿載的煤炭不知是從小蘇莊拉走的,還是從大蘇莊拉走的。這條公路老早以前是土路,后來因為大蘇莊才拓寬成柏油路。大蘇莊與小蘇莊比鄰,兩個村子的人都姓蘇,兩個村子都開著煤礦,但大蘇莊的煤礦,比小蘇莊的規(guī)模大多了,使用的是露天開采技術,煤挖海了,錢也賺海了。
車行至大蘇莊和小蘇莊岔路口的時候,寬闊的柏油路就拐向了大蘇莊,丟給小蘇莊的仍是一條破爛的黃土路。坑坑洼洼地顛簸著,蘇鶴覺得故鄉(xiāng)越來越陳舊了。
第一日
1
小蘇莊的面貌沒有變,還是從前的老樣子。
雖然叫小蘇莊,但村子曾經并不小,在周圍也算大村子,有二百多戶人家?,F在村里的人已經少多了,剩下的多是老弱病殘,但凡有一點本領的都走了,蘇鶴家就是其中之一。她爺爺曾是一名醫(yī)務人員,在石州市和玉河縣醫(yī)院都工作過,在石州醫(yī)院工作的時候,她奶奶還在小蘇莊,獨自帶著兩個孩子生活,一個是她父親,一個是她伯伯。她出生時,她爺爺已調到玉河縣醫(yī)院,把她奶奶也接了去,讓她沾了點小光,出生在玉河縣醫(yī)院。那時,她母親已經辭掉金浦鎮(zhèn)的工作,留在小蘇莊照顧她和弟弟蘇小鷗。她五六歲的時候,被爺爺奶奶接到玉河縣城上學,直到正式上小學以后,她母親才帶著弟弟也到了玉河。現在小蘇莊只剩下她爺爺和她大伯大媽了。
當年,蘇鶴一家搬到玉河縣城沒多久,她爺爺就提前退休,和她奶奶又回到了小蘇莊。回來以后,蘇白銀就請她爺爺去礦上當出納,那已是九十年代初了。只給蘇白銀當了幾年出納,她爺爺就覺得年齡大了,辭職不干了,回家頤養(yǎng)天年。十年前她奶奶去世,丟下她爺爺獨自生活。隔上一段時間,她父親也接她爺爺去城里住些日子,但她爺爺大多時候喜歡待在小蘇莊,嫌城里不如村里清靜自在。
小蘇莊依山而建,因為地勢的原因,分為上村和下村。蘇鶴家在下村,走在去下村的小路上,路的左邊就是小蘇莊煤礦。眼下煤礦正停產,不知是檢修呢,還是怎么的。在離礦井不遠的空地上,蘇鶴看到搭起一座戲臺,三三兩兩的人正忙碌著,在做唱戲的最后準備。戲臺下的觀眾場地,有二百幾十平米大。場地后面是個大懸崖,順著那懸崖拐個彎兒,一個寧靜的村落就出現在小路前方了。
下村住的人家并不多,稀稀落落分布著,蘇鶴家掩映在綠樹間。推開吱呀呀的大門,蘇鶴跨過木頭檻走進去,往里面又是一個院子,那是他們家的舊院,地面是用磚塊鋪的,因為年代久遠,加之光線陰暗,磚縫間長滿了苔蘚,看上去幽深而潮濕。院子左邊是磚砌的半人高的圍墻,有幾棵高大的老槐樹從墻外伸進茂盛的枝葉來,遮蓋了半個院子。院子右邊是一排老屋,大約十來間,門窗油漆斑駁,窗紙破爛不堪,透著陳舊頹敗的氣息。每間屋門上都鎖著一把生銹的大鐵鎖。走到第三間的時候,蘇鶴湊到窗上去看,可屋里光線不好,只看到漆黑一團。其實她也知道,里面放著的不過是些陳年的雜物而已,但她還是想看一看。她小時候,他們一家就住在這間屋里,住過幾年,那時她父親已經去玉河工作,一周回來一次。
奶奶曾住在她們隔壁,于是走到第四間屋子的時候,蘇鶴也湊到窗上去看了看,透過破爛的窗紙,她看到的仍是漆黑一團。可是,她仿佛聞到了奶奶的氣息,心里涌上一陣微微的痛來。每次回想起奶奶,蘇鶴心里都是痛的,何況現在站在奶奶住過的屋子前。她黯然地轉過身來,跟著父母和弟弟向左拐去。這排房屋正對的是一座小橋,大約七八米長的樣子,遠遠望去院子和橋像個丁字型。他們的新家就在橋那面,說新家其實只是相對老屋而已,是她幾歲的時候父親蓋起來的,到現在二十多年了,也已經很舊了。因為當時新的地基和舊院中間有一條小渠,所以就修了這座小橋,橋下用石頭碹了一個拱形的洞,每當下雨的時候,水嘩嘩地從橋下流過。
小橋將蘇鶴的舊家和新家連接在一起。
過了小橋,他們才算真正到家了,新家的院子寬闊干凈,院子一角種著幾株西紅柿,還有韭菜、蘿卜、小蔥什么的。四五間磚砌的窯洞一字排開,門窗上果綠色的油漆已被歲月淘洗得褪色。當年新院建好后,蘇鶴的父親就讓她爺爺奶奶也一塊兒搬了過來。他們將手里的大包小包一股腦兒全放在炕上,爺爺看他們個個滿頭大汗,趕快抱出一個西瓜來。
蘇鶴建議將西瓜切好放進冰箱里,過一會兒拿出來再吃。這樣的天氣,他們頂著那么毒的太陽,趕了那么遠的路回來,渾身冒火,恨不得躲進冰箱里也冰鎮(zhèn)一下。吃完冰箱里冰過的西瓜,蘇鶴姐弟倆幫母親收拾屋子,晾曬發(fā)潮的被子,在太陽下折騰了半天,才算把一切弄妥當了。每次都是這樣,回到小蘇莊其實住不了兩天,光收拾屋子就累得夠嗆。
弄完這一切,就三點多了。母親開始做飯,蘇鶴說中午的別吃了,離晚飯時間還早呢,先休息一會兒吧。母親說還是趁早做吧,就算是晚飯也行。然后就開始包餃子,餃子餡兒是現成的,昨天在石州家里就做好了,臨走前才從冰箱里拿出來。母親說吃餃子就不炒菜了,給她爺爺帶的那些蔬菜,等他們走了讓她爺爺一個人吃吧,要不這么多人,不等他們走就吃完了。
屋子里一下多了幾個人,爺爺非常高興喜悅。蘇鶴一面幫母親包餃子,一面和他們說話,只是屋里像蒸籠一樣,每個毛孔都往出淌汗?;貋碇?,蘇鶴一直認為,離開城市,回到鄉(xiāng)下,就會涼爽許多,至少小蘇莊在她的記憶里,夏天一直都是舒適的。她記憶中小蘇莊的夏天,無論如何也不會到了揮汗如雨的程度,然而現在的情況明顯變了,小蘇莊像城市一樣,除了炎熱,還是炎熱。
2
餃子快包完時,院子里突然來了幾個人,原來是蘇鶴的三位老姑媽,住在上村的李九幫她們挑著一擔東西過來。李九是蘇鶴爺爺的遠房親戚,但究竟怎么個親戚關系,蘇鶴也好好搞不清。小蘇莊有兩三戶人家是不姓蘇的,李九家就是其中之一。這三位老姑媽對此次觀音廟開光慶典十分熱情,上午就來到小蘇莊了。大概知道蘇鶴的父母還沒回來,想到蘇鶴的爺爺年紀大了不便招待她們,于是由年紀最大的老姑媽蘇一清帶著,三個人先去了李九家,估摸著蘇鶴父母回來了,這才過來。因為帶的東西多,李九用扁擔幫她們從上村挑下來。
爺爺屋子里變得擁擠起來。蘇鶴母親招呼三位老姑媽吃飯。她們一面說話,一面從包里往外掏東西,都是帶給爺爺的禮品,有水果、牛奶、餅干什么的,一起堆在桌子上,像堆了個小山。
三位老姑媽都年紀大了,蘇鶴的母親平常待她們很熱情,尤其是那位花旗老姑,蘇鶴父親逢年過節(jié)都要去看的。花旗老姑是三位姑媽當中,年紀最小的一位,但也六十大幾了,滿頭銀發(fā),穿著黑底碎花短袖衫,一條淺灰底小暗花的九分褲,衣著非常得體講究,是最會保養(yǎng)的一位老姑媽。花旗姑媽和丈夫一直住在玉河城里,雖是個家庭婦女,但良好的生活境況和平和的心態(tài),讓她一直保持著讀書時候的氣質?;ㄆ旃脣尯驼煞蚋星楹芎?,可謂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丈夫退休后,老兩口過著清閑的日子,兒女們都已成家立業(yè),對他們也格外孝敬。
花旗姑媽待人和藹,不像大老姑蘇一清,蘇一清在蘇鶴的印象里,是個做事霸道,得理不饒人的女人。骨子里雖然不乏善良,但總是不懂如何跟人相處,不懂如何表達自己內心的感情,遇事常常弄巧成拙。蘇一清年輕時嫁到另一個小鎮(zhèn),沒幾年就跟丈夫離了婚,當時已有四個孩子。年輕時的蘇一清,稱得上出類拔萃,從石州經濟管理學校畢業(yè)后,分配到金浦鎮(zhèn)鎮(zhèn)政府工作,期間還被派到省城學習了一段時間,去學習的都是全省各地的佼佼者。榮譽感和自我優(yōu)越感,令蘇一清在人前趾高氣昂,在丈夫面前專橫跋扈,離婚的時候只帶走了女兒璃春,把三個兒子都留給了丈夫。
蘇一清后來帶著女兒,嫁給了晉城一個男人。那男人姓沐,女兒也改姓沐。家里的大小事情,還和原來一樣,都是她說了算,好在這個男人忠厚老實,甘心被她呼來喝去。雖說嫁到了晉城,但早年的大部分時間,她還仍住在玉河縣,因為女兒璃春一直在玉河上學。女兒后來考上石州的一所??茖W校,畢業(yè)時蘇一清找門路托關系,把女兒分配在了石州工作。女兒結婚后,蘇一清也去了石州。
蘇一清的妹妹蘇四清也在石州,住在石州市的楓山腳下。蘇一清就在妹妹家附近租了間屋子住下來,隔得時間長了,去女兒璃春家住上一陣子。女兒的房子二室一廳,是女兒結婚時她湊錢幫助買的。但去女兒家小住時,她總和女婿相處不好,每次去了都引發(fā)戰(zhàn)火,弄得小家庭不得安寧。妹妹蘇四清幾次勸她,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別摻和人家家里的的事,可她就是改不了,凡事指手畫腳,對女兒的婚事不滿,對女婿看不順眼,背地里到處說人家的不是。發(fā)生爭執(zhí)的時候,女兒常站在丈夫一邊。又一次吵架的時候,女兒終于忍無可忍了,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你以后再也別來了!”
女兒的話,讓怒氣沖沖的蘇一清,一下子怔在了那里,像遭冰雹似的,讓她寒徹骨髓。她沒想到女兒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她再待不下去了,哭一陣笑一陣的,離開了女兒家。在石州住不下去了,她又想起晉城的男人,就去了晉城,老老實實地待好了幾年。期間患上了子宮癌,做了手術以后,才又從晉城返回石州,一直住在妹妹蘇四清家里,再沒有獨自租房住。
這些事情,都是蘇鶴聽父母和一些親戚說的,在此之前,她好幾年沒見過蘇一清了,幾乎要忘記這個老姑媽了。眼前的蘇一清,與她印象中的蘇一清相比,已有了很大變化。以前的蘇一清渾身贅肉,剪著齊耳短發(fā),衣著隨意而邋遢,怎么看都不像個有工作的女人。一般有工作的女人,都不會像她不修邊幅。現在的蘇一清,一張臉顴骨高突了,兩腮深陷下去,整個臉頰像個倒三角形一般?;ò椎念^發(fā)在腦后綰成一個髻,使一張臉顯得更加清瘦蒼老。蘇鶴看著都吃驚,后來聽她父母說,蘇一清自從手術后就瘦成了這個樣子。唯一讓她感覺比原來好的,是蘇一清的衣著干凈利落了許多,一件短袖白棉衫,一條茶色褲子,一雙平底方口皮鞋,精精干干。
花旗和蘇四清在隔壁蘇鶴父母屋里休息,而蘇一清坐在炕沿上,一面看她們包餃子,一面又數落起女婿來。別的似乎都變了,唯有這點沒變,對看不順眼的女婿,依然耿耿于懷。說起她女婿來,自然得先說說她女兒璃春了。
成家之后的璃春,蘇鶴見面極少,印象自然也模糊了。她和璃春真正意義上的接觸僅限于年少時期。那時,蘇鶴剛被她爺爺奶奶從小蘇莊接到玉河縣城上學,而璃春已經在玉河一中讀高三了。被爺爺奶奶接去以后,蘇鶴沒進幼兒園,直接就上了玉河一小,那是玉河縣城最好的小學。當時,跟她奶奶住在一起的還有她堂姐,她伯伯的大女兒綺鳶。綺鳶大她九歲,本來在金浦鎮(zhèn)讀書,但是中考落榜后,她爸爸就幫堂姐聯(lián)系,到玉河一中復讀初三了。綺鳶進城補習后,璃春便常過去,在她奶奶家一起吃飯。
后來,璃春離開玉河去石州念書,蘇鶴再見到的時候,是在她婚禮上。相隔多年,璃春已經長成一個二十八九歲的成熟女子,身材比過去豐腴不少,整個人珠圓玉潤,穿上嫁衣后艷若桃花。那天,蘇鶴一家專程從玉河到石州參加璃春的婚禮,除了她家還去了好多的親朋。璃春是在她母親蘇一清租住在楓山腳下的房子里出閣的,院里院外一片熱鬧,但蘇鶴總是隱隱地感覺有些異樣,后來才知當時璃春已懷孕了。
新郎家在金浦鎮(zhèn),和璃春是同學,一塊兒在石州讀的???,畢業(yè)后分配回了原籍。可能就是因為這些,蘇一清才不同意他們的婚事。你想啊,她好不容易才把女兒留在石州工作,現在女兒找個對象,居然是偏遠的金浦鎮(zhèn)的,從石州回金浦鎮(zhèn)一趟,中途還要經過玉河縣城,那時石州到玉河還沒有什么高速公路,來回得三四個小時。據說,那天迎親的隊伍回到金浦鎮(zhèn),已是下午五點多了,太陽差一竿子就落下去了。再就是,新郎家里要啥沒啥,穿得叮當響,遠不如璃春家像樣。
在璃春的婚禮上,是蘇鶴最后一次見到璃春,再后來有關璃春的事,她都是從別人嘴里聽說的,就像她聽說蘇一清的事一樣。
3
蘇鶴原本以為,蘇一清現在老了,跟過去不一樣了??墒墙佑|下來,她感覺剛見面時的印象錯了,除了相貌衣著,因年紀大了有所變化外,其余的幾乎沒變,依舊像從前一樣盛氣凌人,甚至連飯量還是那么大。
飯做好以后,蘇鶴母親請三位老姑媽吃餃子,三位老姑媽都說剛在李九家已吃過飯,吃不下去了。蘇鶴以為她們真不吃了,可是等她母親又勸過兩次后,蘇一清就給自己夾了滿滿一碗餃子,一面端著狼吞虎咽地吃,一面勸蘇四清和花旗也吃。蘇四清和蘇一清的體態(tài)差不多,只是由于會保養(yǎng),而且也保養(yǎng)得好,比蘇一清圓潤白嫩許多。蘇鶴悲涼地想,她奶奶活了一輩子,何曾那么圓潤白嫩過?奶奶終其一生,全都奉獻給了昔日的家,奉獻給了小蘇莊的土地。在蘇鶴的記憶中,奶奶總是那么清矍瘦小,不舍得吃,不舍得喝,對耕種的莊稼,充滿格外濃厚的情懷。奶奶沒享過一天清福,辛勞了一輩子,在去世的前一天,還擰著兩只小腳,去溪邊把家里所有的衣物,都捶洗得干干凈凈,把她自己梳洗得干干凈凈,然后干干凈凈地走了。
在蘇一清的鼓勸下,另外兩位老姑媽也吃起來,蘇鶴心里不禁納悶,不是都說吃過飯,吃不下去了嗎,怎么現在又吃了?而且吃了一碗又一碗,一大盆餃子餡包的幾大盤餃子,蘇鶴一家還沒來得動筷子,就眼睜睜地給吃了個凈光。她母親趕緊又和面,搟了一案板面條,炒了小半盆番茄雞蛋。吃到最后,面條倒是剩下了,可番茄雞蛋,像餃子一樣被吃得凈光,蘇鶴和母親、父親、弟弟、爺爺只能吃白條面了。
蘇鶴覺得三個老姑媽很虛假,懷疑她們在李九家壓根兒就沒吃飯,她忍不住悄悄跟母親抱怨:“你真是熱情過度,勸一次就夠了,她們不吃也就罷了,你偏要勸個沒完。這下好了,該吃的都吃光了!”母親剜她一眼:“小家子氣,說的甚話!”
那頓飯吃得頗費事,加上人多天熱,等吃過飯收拾妥當,已是傍晚六點多了。夜幕垂下的時候,有唱戲聲通過村里的高音喇叭傳來,所有人坐在院子里一面乘涼,一面議論著觀音廟的事。爺爺坐在小椅子上,手里搖著一把小團扇說:“這戲也是給觀音娘娘唱的?!碧K鶴卻是不解,問爺爺:“為什么在這么熱的三伏天里舉辦慶典,選在秋天多好?。俊睜敔敇泛呛堑匦Φ溃骸懊魈焓怯^音菩薩的生日呀。”
蘇鶴若有所悟,進屋翻了一下日歷,一看明天是農歷六月十九。據老人們講,后來蘇鶴在網上也查詢了,爺爺說的并不準確,農歷六月十九是觀音的成道日,農歷二月十九才是觀音的生日。在中國佛教信仰的民俗活動中,觀音菩薩每年有三次慶?;顒樱率诺恼Q辰日,六月十九的成道日,以及九月十九的出家日。她父親也出生在農歷二月十九,從前總是聽她父親嘮叨,他從小到大,不管遇到什么坎坷,最后都會逢兇化吉,原因就是觀音娘娘在冥冥之中保佑著他。
等天開始涼爽下來,難得回來一趟,蘇鶴的母親出去串門了,父親去煤礦上看戲了。爺爺說不止是唱戲,還請來了馬戲團表演,修起一個臨時游樂園,有翹翹板蹦蹦床什么的,明天上午還給全村人擺酒席。
蘇鶴懶得出去轉,也懶得去看戲,在院子里又坐了一會兒,被蚊子咬得受不了,就起身回屋,準備洗漱了睡覺。而兩個老姑媽,蘇四清和花旗再加上她爺爺,卻把屋檐下的電燈拉亮了,擺個小方桌要玩撲克,因為三缺一不夠,又把蘇鶴弟弟蘇小鷗喊來作搭子。爺爺年輕時就愛玩撲克,到老也興趣不減,經常跟村里的老人們聚了,坐在炕頭上或者樹底下玩幾把。蘇一清不會玩,就站在一旁看熱鬧。
蘇鶴還沒洗漱完,就聽見她父親回來了。她掀起竹簾探出頭去,只見父親坐在一把椅子上正訴說著,說他想進去看看馬戲,還問他要票。村主任蘇大有守在門口親自發(fā)票,說沒票就不能進去看。村里一個叫順子的看見了他,就去礦辦公室悄悄幫他要了一張票??伤辉敢馊タ戳?,被蘇大有倒了胃口,不就是個馬戲嗎?又不是好看的電影,非去看不行。
大概意思就這樣,蘇鶴聽明白了。而且她也知道,父親所說的蘇大有是小蘇莊的村主任,雖說是一村之主,卻很少為村里辦實事,眼只盯著好處撈油水。蘇鶴濕著兩手,從屋里出來說:“馬戲團是礦上請的,又不是村里請的,犯得著他守在門口發(fā)票嗎?”
“有好處呀,沒好處他干嗎?”父親憤憤地說,“再說了,根本就不該發(fā)票,人那么多,辦這樣的事,看個馬戲,居然還要發(fā)票?!?/p>
蘇四清沙啞了嗓子說:“就是嘛,看個馬戲還要票,那還通知大伙都回來干啥?”
“要票就別去看,打牌吧,打牌吧?!被ㄆ於⒅掷锏呐疲叽偬K四清。
“不是說,還請了大蘇莊的人嗎?”蘇一清站在一旁問。
“請了,聽說是請了?!睜敔敺隽朔隼匣ㄧR回答。
“他們組織得不好,亂混混的,哪里像個樣子!”父親仍舊憤憤的。
“那蘇白銀呢,也不管一管?”花旗邊出牌邊問。
“管啥的管,”爺爺眼睛朝上翻起,從老花鏡鏡框上邊,看一眼花旗,“那些事都由村委會出面,他只管把觀音廟修好,只管熱鬧出錢。”
大家都不說話了,父親又坐了一會兒,起身回爺爺屋里洗漱去了。
蘇鶴洗完臉和腳,覺得涼快多了,可惜不能洗澡,不然就更舒服了。她上炕躺下時,蘇一清也進來了。這屋里的炕,和爺爺屋里的炕不一樣,是砌在屋子后面的,炕的兩頭是窯洞的墻壁。這種砌炕的方式讓屋子看起來寬敞,也讓屋子的前半邊有更大空間擺放家具,不足之處是炕離窗戶比較遠,白天光線不太好。
蘇鶴躺在炕的這一頭,蘇一清躺在另一頭,中間空開一大片炕。靠蘇一清那邊的地上,擺著一個舊桌子,上面垛著白天曬過的被子,一層層地疊成一大摞。蘇鶴看了看那些被子,想這大熱天的,被子再多也用不上,她只蓋了一條被單。蘇一清從那被堆上揪了條小毛毯子,隨便搭在肚子上。躺了一會兒,蘇鶴坐起來瞥一眼蘇一清,從放在枕邊的包里掏出一百塊錢,也沒稱呼什么,說:“我回來也沒帶啥東西,也沒啥好送你的,這錢你自己買點吃的吧?!碧K一清受寵若驚,直愣愣地望著蘇鶴,接著滿臉綻了笑,半推半就地說:“哎呀呀,我有退休工資呢,快不用了,你還是給她們兩個吧?!?/p>
蘇一清所說的“她們兩個”,是指蘇四清和花旗。蘇鶴想,那是自然的,來了三個人,總不能只給一個吧?要不給誰也不給,要給都有份兒。
這是白天的時候,蘇鶴跟母親早商量好的,本來她不想給的,可母親說她們都是長輩,一年難得見一次,你也沒什么給她們的,就每人給上一百塊錢吧。蘇鶴故意拗母親,說她們是爸爸的姑媽,又不是我的姑媽,我也沒沾過她們什么光。母親便有些生氣了:“越大越不懂事了,幾年前你上大學時,蘇一清沒給過你兩百塊錢?如今你上班了,自己掙錢了,就當還她吧,給她一百塊好啦?!?/p>
蘇鶴其實明白,她作為最小的一輩,是替父母來孝敬三位老姑媽的,素日不見,現在她們大老遠來了,按照小蘇莊的說法,是老閨女回娘家了,理應好好招待的,且不說每人還給她爺爺帶來不少禮品,給每人一百塊錢,只是略表心意而已。
迷迷糊糊地睡了很久后,蘇鶴隱約聽到母親在說話,還有蘇四清和花旗的聲音。一時間,洗漱聲,開關門聲,說話聲,糾繞在一起,將蘇鶴吵醒。她看了看手機,已十一點多了。屋里并沒有開燈,三個人摸黑上炕,母親在她身邊躺下。母親見她被吵醒了,就將她身上的被單拿下來,說這條被單大,給蘇四清和花旗蓋吧,又另拿了一條被子母女蓋上。夜已涼下來,被子并不厚,蓋上倒也不覺得熱。
第二日
1
翌日清晨,蘇鶴還睡得香甜,就被一陣大嗓門吵醒,是花旗和蘇四清在說話,說一晚上沒怎么睡好。蘇鶴不免厭煩,睡不著就睡不著,干嗎大聲說話,吵得別人也不能睡。
說話間,蘇鶴母親和蘇一清也醒了,四個人都起身下炕。蘇鶴探頭一看,窗外已天光大亮,鳥雀清脆地叫著,有一種在森林里的感覺。她哪里再還睡得著,索性也從被窩里爬起來。母親和另外兩個老姑媽出去了,屋里只剩下她和蘇一清,蘇一清正在包里翻找東西,翻找了一會兒說:“那錢,是不是應該給她們倆?”
蘇鶴白一眼蘇一清,心想真多事,昨晚已說過了,現在還用你再提醒嗎?她沒吭聲,蘇一清也沒再說什么,收拾好包出去了。這時候,她母親進來了,走近她說:“現在把錢給了她們倆吧?不然,她們一會兒就去看熱鬧,咱們下午就走,別到時忘了?!碧K鶴煩躁,剛才蘇一清說罷,母親又來說,心下老大不痛快,好像自己欠了她們債似的,這個催了那個催。她便從包里拿出兩百塊錢,塞到母親手里:“我這剛起來,什么都亂糟糟的,就不能等一會兒?究竟是給錢呢,還是要錢呢?”
母親懶得理她,拿了錢就走。蘇鶴隨便套了件裙子,往盆里舀了水,剛要洗臉,花旗老姑媽進來了,手里捏著一百塊錢,對她說:“鶴子,你老姑夫有退休工資的,不用孝敬我,你留著自己花吧,啊!”蘇鶴趕忙笑道:“您大老遠來,來一趟不容易,我也沒給您買啥東西,這錢您一定得留下。老姑夫呢,身體還好吧?”
花旗老姑媽嘆了口氣:“唉,還是那樣子,身邊離不開人,得時時有人照顧。這兩天美春和沁春,還有女婿們都去了,有她們幫著照顧,我才脫得開身,不然也來不了。”
“哦,”蘇鶴點點頭。她知道老姑夫四五年前摔了一跤得了腦中風,一度差點兒要了命,后來經過精心醫(yī)治,命才保全下來,可是從此臥床不起?;ㄆ炖瞎脣尨蟀胼呑舆^得比較幸福安穩(wěn),沒想到晚年活得并不如意,被老姑夫拖累著。蘇鶴很有些同情她,不過比起蘇一清來,日子依然要好許多。
2
清晨,小蘇莊的空氣十分新鮮涼爽,村子籠罩著一層薄薄的霧氣。蘇鶴和母親拎著些禮品,去她大伯家看望。她大伯自從患腦溢血,半身不遂之后,他們每次回小蘇莊來,都要去看看,倘若哪一次回來不去看,就會給她大媽落下話柄子。
蘇鶴跟母親穿過舊院,出了木頭大門,又爬上一道小坡,到了大媽家的時候,只見大伯病歪歪地正坐在院子邊的水泥護欄前。旁邊還坐著一個中年女人,蘇鶴覺得面熟,但叫不上名字來。母親提醒之后,她才想起來,是以前住在這附近的鄰居蘇長達家的妹妹,早年嫁到了外村,現在在玉河縣城居住,前幾天就回來了,不用說也是參加觀音廟慶典的。
蘇鶴想,這串門可夠早的,才七點多,就來串門了。母親過去跟那女人和大伯打了個招呼進屋,大媽穿一件素色無袖背心,在灶臺邊忙碌著。蘇鶴把禮品放到炕上,說:“這些東西給伯伯吃罷?!贝髬尶戳艘谎?,神色平淡地說:“你們回來就行啦,拿那些東西干甚?他有吃的,上個月你綺鳶姐給他買了不少呢?!碧K鶴沒應聲,知道大媽說的是客套話。在屋里待了一會兒,母女兩個就到院里跟大伯聊天去了,還沒聊幾句,忽見李九家的女人進來,手里端個大碗,徑直向屋里走去。李九家從前也是住在下村的,跟大媽關系向來極好,打蘇鶴記憶起,幾乎天天來大媽家串門。十多年前,李九家搬到了上村,雖然隔得遠了,但還是一有空兒就過來。
蘇鶴母親跟大伯繼續(xù)說話,蘇長達的妹妹坐在旁邊,時不時也附和上幾句。蘇鶴發(fā)現這么熱的天氣,大家都恨不能脫光了,而大伯卻穿得很多,一件煙灰色長袖襯衣,里面還套著件單衣,穿著一條黑褲子,腳上蹬著一雙黑棉鞋。蘇長達的妹妹問他:“你穿這鞋不熱么?”大伯睜著一雙銅鈴似的眼睛,一本正經地回答她,語速又快又氣惱,意思是他已經習慣了,如果換了別的鞋,就感覺不舒服。從那回答里,蘇鶴覺得大伯自從得了腦溢血,不僅身體廢了半個,腦子也有些古怪了,你跟他說話,他什么都能聽明白,但是思維變了,變得有點不正常了,仿佛換了個人似的。
大伯生病以前,是個正直善良的人,話雖不多,但待人很不錯。當初奶奶生了幾個孩子,可因鄉(xiāng)下條件簡陋,生下來就都夭折了。后來幾年,奶奶再沒懷過孩子,自以為不能生育了,便從別人家抱養(yǎng)了大伯,對大伯非常疼愛??蓻]想到五六年之后,奶奶竟又懷上了,為了孩子順利出生,奶奶費了很多周折,吃了很多苦頭,才將孩子平安生下來,那就是蘇鶴的父親。她父親生下的那天,正好是農歷二月十九,也就是觀音的誕辰日。
大伯長大成人之后,對爺爺奶奶很孝敬,跟親生的無二,沒有辜負爺爺奶奶的撫育之恩。大伯不僅對爺爺奶奶好,對大媽也好,而且大媽很會享福,每天大伯忙里忙外,大媽坐在炕頭上和李九家的女人,還有其他女人聊天打牌。大伯生病以后,村里就有人說,這是一報還一報,前半生大伯伺候她,后半生輪到她伺候大伯了。
蘇鶴一家對大伯的病很同情,但是除了回小蘇莊過來看看,每次給點錢,給點吃吃喝喝,還能怎樣?可大媽自從大伯病了,就像整個世界欠了她,誰都應該同情她,誰都應該對她好,見了誰都一副憂怨的神情,讓人感覺頗不舒服。弟弟蘇小鷗說:“大媽現在的樣子,活脫脫一個怨婦?!?/p>
蘇鶴正想著,聽見母親跟人打招呼,她掉頭一看,原來是院子外山坡上站著三位老姑媽。她們已在上村走了一圈兒,正準備往回返。說話間,三個人已至院門口,但只有蘇一清進來,其余兩位老姑媽到爺爺那邊去了。
蘇一清進來,也沒去大媽屋里,跟蘇鶴他們聊了幾句后,就問大伯爺爺舊院一間屋子的鑰匙在哪,她要找一件東西。蘇一清所說的那間屋子,就在爺爺舊院的那一排,在奶奶住過的老屋的隔壁。在蘇鶴記憶中,那間屋子從沒有人住過,十幾年前她奶奶還在世的時候,就分給了大伯家,大伯家也沒有住,一直用來存放雜物。
大伯搖搖頭說,他不知道鑰匙在哪里。蘇一清大概以為大伯不肯告訴她,不由地抬高了嗓門:“你不知道誰知道?那屋子的鑰匙,原來就是你們拿著,我現在就跟你們要!”大伯便用手里的拐杖搗著地,言語不清地吼道:“別惹我發(fā)鬼火!”蘇鶴以前也見過大伯發(fā)脾氣,但絕不是現在這個樣子,因惱怒憋得滿臉通紅,令人發(fā)怵。蘇一清見狀,停頓了一下笑道:“不知道就算了,瞧你急的樣子?!比缓蟪堇锖暗溃澳銈兣f院屋子的鑰匙給我用一下呀。”
因為天熱,屋門一直敞開著,蘇一清半天的話,大媽早聽見了。于是丟下李九家媳婦走出來,站在門口皺著眉頭說:“現在不在我們手里,去年銅鑼家修房,借用那屋子,放了他家?guī)准f家具,鑰匙就一直在他家放著。你究竟要找啥東西,要緊嗎?”蘇一清點點頭:“肯定要緊,不要緊我還啰嗦什么,今天下午我就要拿走呢?!?/p>
既然要緊,大媽只好轉身回屋,給銅鑼家打電話,一驚一乍的,叫把鑰匙趕緊送過來。然后擱下電話,沖屋外的蘇一清說:“你過去等著吧,他們一會兒就送去?!?/p>
蘇一清見目的達到了,就離開蘇鶴大伯家,去了蘇鶴爺爺的舊院。蘇鶴同母親也覺得該走了,便進屋同大媽告別,大媽正跟李九家女人說話,見她們進來,立刻拿出個碗來,放了一塊白嫩嫩的豆腐,說:“這是剛剛豆羅給的,拿一塊兒回去吃罷,挺鮮嫩的?!倍沽_就是李九家女人。母親也沒客氣,雙手接過碗,向大媽和李九家女人笑笑地表示一聲感謝,就叫上蘇鶴走了。
3
從大伯家出來,蘇鶴母親給蘇鶴講起三位老姑媽的事,這是蘇鶴從小到大頭一次聽,以前母親從未跟她講過。原來,蘇一清和蘇四清并非她爺爺的親妹妹,她們只是爺爺的堂妹。
蘇一清的父親很多年前就去世了,活的時候蘇鶴只有三四歲,她隱約記得小時候去了大伯家,蘇一清的父親總是坐在屋門口,很慈祥的模樣,留著長長的白胡子,像童話里的老頭,她父親和母親總是稱其為“三爺”?,F在,蘇鶴聽母親講才明白了,原來爺爺的父親是老大,蘇一清的父親是老三,所以父親和母親才叫他為三爺。三爺和老伴兒蔣銀銀一共生了四個孩子,生下蘇一清之后,又生過兩個男孩,但都夭折了。自從兩個男孩死后,蔣銀銀就變得抑郁寡歡,身體也漸漸虛弱起來,過了兩年又生下蘇四清,在蘇四清三歲的時候撒手而去,年僅二十九歲,留下三爺獨自帶著兩個女兒過日子。家里沒女人,日子過得可想而知,一年到頭恓恓惶惶。后來,蔣銀銀的姐姐來到小蘇莊,說要幫三爺照顧孩子,便帶了一個回娘家去,等養(yǎng)大了再送回來。因為蘇四清小,就帶走了蘇四清,每隔一段日子,帶回來讓三爺瞧瞧,住上兩天就又帶走了。
三爺和老伴兒蔣銀銀感情深厚,老伴兒去世后再未娶,和蘇一清相依為命,對蘇一清非常溺愛,凡事都由著她,結果養(yǎng)成了蘇一清驕縱跋扈的性格。
說到三爺,蘇鶴又想起自己爺爺來,她問母親,那我爺爺呢?母親說也一樣,都活得不容易。她爺爺三歲上母親就去世了,爺爺的父親又娶了一任妻子,繼母性格非常溫良,待他們父子很好。兩三年后,繼母生了一個孩子,這就是她老姑媽花旗。一家人過得平穩(wěn)安寧,但是沒安寧幾年,爺爺的父親又去世了,家中一下子天塌了,又趕上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世道亂糟糟的,于是繼母帶著她花旗老姑媽,改嫁到別處去了。家里只丟下她爺爺,還有八十多歲的老奶奶,一老一小艱難度日,直到她爺爺十八歲上娶了她奶奶,日子才漸漸好轉。
話又回到三爺身上。母親說三爺去世后,由于沒有兒子,按照小蘇莊的風俗,墓碑上是不能刻女兒名字的,因為女兒嫁出去,就是別人家的人了,日后所生的孩子,也是別人家的后代。經過商議,就由蘇鶴爺爺來替蘇一清,頂三爺家的門戶,并請了族里的人作證,專門舉行了一個頂事儀式。所以,三爺的喪事自然由她爺爺來料理,墓碑上寫的也是她爺爺的名字。可是喪事辦完后,三爺留下的東西,什么床呀柜呀的,蘇一清卻要全部拉走。蘇鶴的奶奶心不甘,說她爺爺既然頂了門戶,為三爺辦了喪事,就應該按照祖宗規(guī)矩,三爺留下的東西,至少有一部分屬于她爺爺,蘇一清不應該全拉走,結果和蘇一清鬧得很不和。
以往,蘇鶴對奶奶和蘇一清的糾葛也知一二,但想起來總不明白,奶奶對誰都那么寬容無私,干嗎偏要計較蘇一清呢?現在聽了母親講的她才終于明白了,奶奶計較的并不是那點財物,也不是計較蘇一清這個人,而計較的是一個理。做人做事都得講理,只要理順情順了,其他的都無所謂。
母女倆一路說著話回來。一進舊院,就聽見蘇一清和蘇四清姐妹兩個,一個屋里一個屋外大聲說話,奶奶舊屋的隔壁屋子的門已打開,蘇四清袖手站在門口,蘇一清在屋里翻騰東西。蘇鶴和母親看了看,也沒問她們找什么,就徑直走上了小橋。
蘇鶴看看表才八點多,覺得鄉(xiāng)下的時間過得真慢,像布匹一樣顫顫地拉長了。今天村里給大家定的開飯時間,是上午十一點,還有兩個多小時。她母親怕大家餓,就去廚房做了一鍋蛋湯,招呼大家都喝上一碗。蘇鶴去爺爺屋里叫花旗老姑媽,老姑媽正坐在炕邊和她弟弟說話。見她進來,一并跟她姐弟倆說:“要是你們奶奶還活著,早就站出來說話了,那是蘇家的東西,她有什么資格拿走?”
“她要拿什么?”蘇鶴問。
“那臺織布機呀。那是蘇家祖上傳下來的,她現在要拿走?!?/p>
“她怎能這樣,我爺爺也不管?”
“唉,你爺爺哪能管得了她,就算是去管,她也未必聽啊?!?/p>
兩個人正憤憤說著,爺爺推門進來了,不等她們說什么,就先開口了:“那種人的德行,幾十年了又不是不知道,想拿就讓她拿走吧!”
花旗老姑媽卻氣憤難平,說我嫂子要是活著,早對她不客氣了,她父親留下的東西,她拿走也倒罷了,可那織布機是我嫂子留下的呀,是咱們家的呀。臉比鞋底子都厚,眼里還有沒有你這個大哥?說著一起出來,蘇鶴的父母也在院里,都忘記了做好的蛋湯,幾個人立在小橋上看著。蘇一清被塵土嗆著了,從屋里咳嗽著出來,母親問她怎么帶走?蘇一清咳嗽著說,我早就找好車啦,下午就拉走。等咳嗽平息了,又轉身返回屋里。
蘇鶴母親再沒有說話,轉身往廚房走去。蘇鶴摟住花旗老姑媽的肩膀,說:“走,別管她們了,咱們喝咱們的蛋湯去?!碧K鶴自從聽了母親的講述,對老姑媽花旗多了幾分親近,因為今天她才弄清了三位老姑媽的關系,只有花旗老姑媽才是她爺爺的正牌妹妹,才是她父親的正牌姑媽。跟她爺爺雖是同父異母,但是骨肉連著呢。母親給花旗老姑媽盛了一碗蛋湯,老姑媽花旗端到院子里喝去了。廚房里只剩下蘇鶴母女倆,母親給她也盛了一碗,她嘗了一口很燙溜,就先擱到那里晾著,出去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聽爺爺和花旗老姑媽聊天。
他們正說著話,蘇四清從小橋上嚷嚷著過來:“我真拿她沒辦法,不讓她拿,她非要拿,敢情是發(fā)瘋了!”蘇鶴母親從廚房出來問:“她要那老古董做什么,難道還要織布?”蘇鶴接住道:“是啊,都什么年代了,還自己織布?”蘇四清一屁股坐到石桌前,氣乎乎地說:“人家就要織啊,你有啥辦法?你們不知道,我已經給她借了一個,可她不用,非要拿這個不行。再說了,我家里那么小,又弄一個回去,連放的地方都沒有了?!?/p>
“是啊,”蘇鶴母親也感嘆道,“她住在你家里,怎么不去璃春家住呢?況且做媽的,由女兒來照管才對。”
“哼,”蘇四清撇撇嘴,“指望璃春養(yǎng)活她?沒門兒。她的工資卡,還人家拿著呢,月月的錢都被取走了?!?/p>
“那她平時花什么?”
“每月給她一點點。”
“這個璃春真是的,怎能這樣?”
“周瑜打黃蓋么,一個愿打,一個愿挨?!?/p>
蘇四清朝橋那邊瞭了瞭,壓低了聲音說,你們根本不清楚,我那姐夫呀,就是晉城姓沐的那個男人,如今生病了,她把人家弄了回來,你們知道住在哪里?住在她小兒子家,讓媳婦伺候。你們說說,人家小兒子跟那男人有屁關系?她跟我頭個姐夫離婚時,四個孩子只帶走了璃春,要住也該住在璃春家才對。
“唉,我這姐怎么說呢,多虧了那小兒子善良,媳婦也好,換給別人誰買她的賬呢!”
母親點點頭:“是啊,那孩子挺好的,幾年前我搬家,還來幫過忙呢?!?/p>
蘇四清憤然了:“好有什么用,碰上我姐這種做母親的,該疼愛的不疼愛,不該疼愛的瞎疼愛。”
大家都知道不該疼愛的是誰,不愿就小輩的事再說什么了,便改換了話題。花旗問,她現在要拿那老古董,拿什么來織布?蘇四清說,存著些老綿線呢,都是以前織布留下的,現在做別的不行,也只能織布了。說著站起來,沖小橋那邊喊道:“趕緊過來吧,別鉆在屋里折騰了,真是討厭死了!”
聽到妹妹吆喝,蘇一清從屋里出來,因為翻騰東西,弄得灰頭土臉的。一面朝這邊走過來,一面臉上掛著訕訕的笑,自己也似乎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母親讓她去掃掃身上的灰塵,她隨便刮打了兩下,就走進廚房,然后大聲問:“那碗蛋湯是給我盛的嗎?”
半天光顧聽人說話,蘇鶴忘了晾著的蛋湯,她回應道,那是給我盛的。一面說,一面心里冷笑,真是會享現成的,搶我奶奶留下的東西,還要我們再伺候著,想喝自己去盛吧。聽了蘇鶴的話,蘇一清再沒吭聲,從鍋里自己盛了一碗,呼呼嚕嚕喝起來。
喝完一鍋蛋湯,三位老姑媽已等不及,都嚷嚷著要走了。因為觀音開光,村里今天管飯。蘇鶴看看強烈了的陽光,戴上太陽鏡太陽帽,全副武裝起來,和家人相跟著一塊兒出門了。這時,村里的高音喇叭也哇哇叫起來,通知村里和外頭回來的人,先去觀音廟參加開光儀式,然后去上村學校吃飯。
4
觀音廟在小蘇莊后溝的方向,也就是昨天蘇鶴一家回來時路過的那個岔口,沿著岔口右面的小路向前走,走不遠就看到觀音廟了。
后溝就像一個峽谷,素日里很寧靜,今天格外熱鬧。谷底修了一個高高的水泥臺,觀音廟就建在那水泥臺上,還修了一個小亭子,亭子下已聚積了不少人。觀音廟建得高,但廟里面積并不大,正面塑著觀音菩薩,背面塑的是關公。蘇鶴趁人還不太擁擠,站在廟門口仔細看了一番。除了觀音菩薩和關公,還塑著八大羅漢,還繪有色澤艷麗的壁畫,大概是繪畫不久之故,還能聞到一絲彩漆味兒。觀音菩薩塑像前,擺放著兩盞酥油燈和一個小經筒,偌大的香壇里插滿了香,繚繞著縷縷青煙,與熾熱的空氣交織在一起。
蘇鶴才站了一會兒,人就多得頭昏腦脹了,認識的不認識的,都擠在廟前和亭子周圍。蘇鶴和弟弟蘇小鷗跟著母親,母親說人這么多,她進去拜拜就可以了,讓姐弟倆在亭子那里等她。
太陽越來越毒,小亭子下擠滿了人,根本無法靠近,蘇鶴和弟弟就頂著陽光,站在水泥臺的護欄前等著母親。手扶護欄望去,溝兩側的山坡上,長滿蒼翠的灌木林,綠葉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蘇鶴記得,老早的時候還有杜鵑,一到春天怒放著,像火焰一樣絢麗,山都被它染紅了。溝底應該還有一股溪水,嘩嘩地流淌著,流向山谷的更深處。那時候,她常跟著母親或奶奶,來溪水邊洗衣服,溪水清澈得像鏡子,蝌蚪成群地游來游去。她們把洗干凈的衣服,晾曬在溪邊干凈的巖石上,等到回家的時候,衣服已經晾干了。她奶奶去世的前一天,還來溪邊洗衣服,洗完的第二天,就干干凈凈地走了。可奶奶永遠也不會知道,就在她去世后沒幾年,溝底的溪水便干涸了。因為失去溪水的滋養(yǎng),山坡上的灌木林,看起來還茂盛,但是遠比不得從前了。順著山谷一直往里走,就通向煤礦那地方,就能看到昨天那個大戲臺和這觀音廟遙遙相對。
溪水之所以干涸,據說是因為那煤礦開采斷了源頭,即使觀音菩薩再有普渡眾生的本事,也很難讓溪水重新流淌起來了。感慨之余,蘇鶴有點憎恨蘇白銀,如果不是他為發(fā)財開煤礦,溪水怎么會斷流呢?小蘇莊怎么會變成現在的樣子呢?自從溪水斷流了,小蘇莊就吃水困難了,一家人每次回來,用水都小心翼翼,生怕浪費了。爺爺更是惜水如金,備了一大一小兩個水缸,大缸里存的是井水,用來洗菜做飯,小缸里存的是雨水,用來洗臉洗衣服。每當下雨時,爺爺都渴望著天空,將大盆小罐擺到院里去接雨,接滿了倒回小水缸里。爺爺如此,村里其他的人也可想而知了。
母親拜完關公,出來見過姐弟兩個,又到前面去拜觀音,但是拜觀音的人,比拜關公的多多了,母親根本擠不前去。這時父親過來了,見門口有個同村慣熟的人,就請那人幫忙上了幾炷香,表示對菩薩的敬意。
就在他們準備離開時,蘇鶴驚訝地發(fā)現蘇白銀從門口出來了,穿著白色短袖T恤,比起她印象中的蘇白銀,臉似乎更黑了,皺紋也更多了,但是精神未減。蘇白銀也看見了他們,滿面笑容地招呼道:“喲,是鶴姑娘嗎?有空到家里去吧,有事只管打招呼?!比缓缶瓦汉壬舷愕娜吮荛_,村里幾個人拿著兩面鏡子過來,把其中一面交給蘇白銀。幾個人拿著另一面鏡子,站在外面陽光最強烈的地方,對準太陽將陽光反射進廟里,蘇白銀站在里面的觀音塑像前,用自己的鏡子接收反射進去的陽光,然后再投射給觀音菩薩。蘇鶴第一次見這種情景,擠在人群里看了半天也沒看明白,不知道這是不是給觀音開光?
蘇鶴被擠出一身汗來,熱得受不住了,就從人群里退出來,重新回到水泥臺的護欄邊。她曾聽父親說過,蘇白銀很早就向村民許下愿望,要給村里修一座觀音廟,現在觀音廟修好了,小蘇莊的地下也給挖空了,跺一腳都能聽到響聲。
發(fā)了財的蘇白銀,除了蓋觀音廟,還建起一座豪宅,據說漂亮極了。當然,建豪宅是在蓋觀音廟之前的。蘇鶴幾次回來想去看看,但是因事情打擾,最終也沒去看成。萬貫家產令蘇白銀遠近有名,也令寶貝兒子蘇云集身價高漲,許多姑娘爭著想嫁給他。
蘇鶴跟蘇云集同年生,但她對蘇云集的印象,只停留在少年時代。上世紀九十年代初,蘇白銀也在玉河安了家,城里和村里都有房子,三女兒拖弟和兒子蘇云集都在城里上學。蘇鶴一家回小蘇莊,有時就搭蘇白銀的車。那時,蘇云集還很不起眼,人生得十分瘦小,不怎么愛說話。長大以后的蘇云集,蘇鶴就再沒有見過,只聽說上了遼寧的一所警校,畢業(yè)后分配到了玉河公安局。幾年前,還有人給她父親介紹:“你家鶴姑娘,與白銀家兒子很般配,嫁給他兒子吧?!彼赣H很是懊惱,嗆那人道:“簡直是瞎胡扯,我們兩家還沒出五服呢,能嫁給他兒子做媳婦嗎?”
此后不久,蘇鶴家一個姓陳的街坊,聽說了她家和蘇白銀的關系,就來請她父親做媒,說他家二女兒陳二曼,在玉河人事局上班,讓介紹給蘇云集。這陳家的老家也是金浦鎮(zhèn)的,兩口子在玉河一中門口擺小攤賣餡餅,供養(yǎng)著四個孩子上學,已經供出兩個來了,還有兩個正在上高中。一個賣餡餅的和一個煤老板攀親,蘇鶴父親覺得門不當戶不對,可是礙于街坊情面,思忖了半天還是答應下了,就算是成人之美吧。過了幾天,蘇鶴的父親就帶陳二曼去了蘇白銀家,這陳二曼談不上漂亮,但性情敦厚溫良,衣著樸樸素素,讓人一看就是個好姑娘。
去了之后,蘇鶴父親做過一番介紹,蘇白銀兩口子倒沒覺得什么門不當戶不對,反倒很是出乎蘇鶴父親意料,一下就相中了陳二曼。蘇白銀對蘇鶴父親說,他們兩口子沒意見,主要看他兒子的態(tài)度吧。可是蘇云集沒看上,嫌陳二曼家是鄉(xiāng)下的,他想找個家是城里的姑娘。還有一個原因沒說出來,那就是嫌陳二曼父母是賣餡餅的。蘇白銀不同意兒子的看法,他覺得陳二曼挺好,什么城里不城里的。蘇白銀的女人覺得也是,只要人好什么都有了,至于城里不城里的,以后越來越不講求了??商K云集就是不同意,做父母的也不能勉強。后來,蘇云集又經手過幾個對象,不是嫌這就是嫌那,一個也沒看上,再回頭去品味陳二曼,反倒覺得都不如陳二曼好。
陳二曼雖然相貌普通,但工作和性情都好啊,再說人漂亮也不能當飯吃,至于她父母賣餡餅就賣餡餅吧,這年月博士還賣茶蛋呢,于是放棄了娶城里姑娘的想法,決定娶陳二曼。原來是蘇鶴父親給牽的線,現在還得找蘇鶴父親牽線去,可是這次陳家夫婦不滿意了,說蘇家瞧不起人,瞧得起的話第一次見面就定下了。但又拗不過女兒陳二曼,陳二曼頭次見面就看上了蘇云集,陳家夫婦盡管有些不痛快,最終還是答應了婚事。
兩三個月之后,舉行了婚禮。第二年正月,陳二曼就給蘇家生下個大胖小子,把蘇白銀兩口子樂得嘴咧到后腦勺了。
前年春節(jié)的時候,蘇鶴一家回小蘇莊陪爺爺過年,大年三十晚上,他們正圍坐在一塊兒看“春晚”吃餃子,門咣地一聲被推開了,蘇云集穿著嶄新的過年衣服,滿臉喜色地進來了。一家人都吃了一驚,嘴上熱情招呼著,心下卻想大年夜的,他突然跑來干什么,拜年來了還是咋的?雖說兩家關系不錯,尤其是蘇鶴父親給蘇云集做媒后,相處得更不一般了,但是不一般歸不一般,除了蘇鶴父親給做媒時,頻繁地來往過幾天,平時彼此是很少登門的,只是街上見了比別人親熱些。一家人正疑惑著,蘇云集說是我爸讓我來還錢的。說著,從羽絨服口袋里掏出一沓錢來,像從銀行剛取出來的一樣,用白紙條碼著,票子看上去新嶄嶄的。
蘇云集把錢擱到炕頭上,滿臉歉意地笑道:“我爸說,老早借過小鶴爺爺二百塊錢,一直拖拖拉拉沒還,都多少年了,真不好意思。今晚上說起來了,讓我趕緊來還,別一過年又給忘了?!?/p>
蘇鶴爺爺聽了,一時間很驚訝:“咳,我都忘記了,你爸咋還記得?他真是多心,那么兩個錢,還值得一提嗎?算了,快算了。”
蘇云集連忙擺手:“那哪能呢,借這么多年不還,已經是夠歉意的了,而且借錢還錢,是天經地義的事,您快收起來吧?!?/p>
蘇云集走后,一家人圍著蘇鶴爺爺,拆開紙條點數起來,竟是整整的一萬元。蘇鶴在一旁看著,想其實不用點數,一看那碼著的紙條,也該知道是一萬元。蘇鶴爺爺手顫抖了,捧著一沓錢連聲嘆道:“你看白銀這娃子,借錢就借吧,也就是多借了幾年,二百塊錢卻要還這么多,就是存銀行里算利息,也沒有這么多啊!”一家人都犯愁了,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蘇鶴的父親決斷說:“多還就多還了吧,既然給你送過來,就一定是要給的,再退回去他肯定不收,有啥日后再說吧?!?/p>
當時,蘇鶴也認為父親說的在理,人家覺得借這么多年了,咋說都應該補報一點,硬要退回去的話,就有些太生分了,讓蘇白銀面子上也受不了。但是蘇鶴知道,她爺爺做人尤其是在銀錢上,從不想多占別人一分的便宜,雖然聽從她父親把錢留下了,可是日后一定要償還的,究竟是償還錢呢,還是償還別的,她就不知道了,后來也沒打問過。
5
在觀音廟上罷香,蘇鶴一家回家休息了一會兒,準備去上村學校里吃飯,剛走出院子大門,就碰上蘇綺鳶和蘇雁芝,姐妹倆相跟著也回來了。蘇綺鳶走得快,后面跟著蘇雁芝和她丈夫,再后面是蘇小鳴和妻子。
蘇雁芝綁著馬尾卷,穿著白色短袖T恤和碎花短裙,仍然戴著一副眼鏡,看起來像校園里的大學生。盡管結婚十多年了,兒子都上小學了,可給蘇鶴的感覺依然年輕光鮮,仿佛沒有沾染上一點歲月的塵埃。十幾年前,蘇雁芝中學畢業(yè)后,因為成績不好,就去石州市一所私立中醫(yī)學院讀書。中醫(yī)學院快畢業(yè)時,在玉河醫(yī)院實習的時候,因為沒地方住,就住在蘇鶴家里,前后住了有一年多時間。那時蘇鶴正上初中,蘇雁芝也不過二十一二歲的樣子。蘇雁芝的丈夫,相貌人品都不錯,父母在玉河經商,家境相當富裕,一家子對她非常好,生活得很是舒心。蘇鶴想,蘇雁芝之所以還年輕光鮮,這大概是主要原因吧。
這時,蘇雁芝喚道:“小鶴!”
蘇鶴也喚道:“小雁!”
她們是堂姐妹,從小就很親密,而且也應該親密。蘇雁芝在她家住的那段日子,她們一起吃住一起玩鬧,只要有空就形影不離。直到后來,她去外地上學,蘇雁芝結婚,她們才分開。蘇雁芝出嫁的那天,她沒顧上回來,覺得非常歉意,就寫了一封信祝賀蘇雁芝。再后來,雖然蘇雁芝嫁到了玉河,跟她家還在同一個縣城,但是各自忙各自的,過去的那種親密就漸漸淡了。蘇雁芝很少到她家去,她也很少到蘇雁芝家去,屈指算起來僅有過幾次來往。
姐妹倆執(zhí)手相視,蘇鶴看著蘇雁芝,還是禁不住喚起當年的情誼,仿佛又回到了過去,特別是天真無邪的童年時代,她和弟弟蘇小鷗在大伯家院子里,與綺鳶和雁芝姐妹們一起玩鬧,坐在院子的水泥護欄上,拍手歡笑著。那個時候,她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她們會分開,會彼此越走越遠……
幾家子熱情招呼過,蘇雁芝一行人都去了大伯家,蘇鶴和母親幾個人往上村去了。
學校里人已很多,像辦事宴一樣。學校外面的空地上停著十幾輛小車。這幾年小蘇莊的私家車越來越多,離開小蘇莊的人也越來越多,說不定哪一天人去村空,小蘇莊就荒涼了。
等到飯席開了,每間教室里擺了五六張桌子,大人小孩隨便坐了,吵吵鬧鬧地吃著。因為來吃飯的人太多,沒趕上第一輪吃飯的人,就只能躲著太陽的炎熱,站在教室的房檐下耐心等著。蘇鶴一家也在其中,臉都熱得紅撲撲的。院里像教室里一樣吵鬧,飯席的爐灶露天架著,幾個廚子在爐灶前揮動著大鏟,被陽光、爐火、油氣熏烤著,身上已汗流浹背。幾個端盤子的年輕人,肩上搭一條油膩膩的毛巾,在各個教室進進出出,每將一道炒好的菜送進去時,就拉長聲調喊道:“哎——,菜來嘍!”
也不知等了多久,就在蘇鶴等得煩躁,后悔不該回來的時候,第一輪吃飯的人終于吃完了,輪下一輪的人吃。蘇鶴一家趕緊進教室,與村里另外幾個人坐一桌子。首先端上來一盤蝦,數雙筷子同時伸向盤子,還沒等第二盤菜上來,蝦已所剩無幾,蘇鶴轉頭跟弟弟說了句話,再回過頭來,盤子已經空了。吃飯的時候,蘇鶴看到一個姑娘,手里牽著一個孩子,她認識那姑娘,小時有一次放假回來,因為弟弟淘氣,在街上玩石頭,把女孩的頭給砸破了,被女孩的母親找上門來。雖然沒吵沒鬧,但母親送了人家很多吃的,什么餅呀罐頭呀。女孩的母親后來病世了,丟下她、父親和幾個哥哥,日子過得疲疲沓沓,她沒上幾年學就去打工了,打工時找了個男人嫁了。姑娘來得太晚了,兩次席都沒趕上,只能等下一次了。但是又不甘心,拉著孩子在桌間轉來轉去,想找個空位子坐下,后來干脆擠到他們桌邊,沒跟任何一個人打招呼,就拿起一雙多余的筷子來,一邊夾了菜喂孩子,一邊自己吃。
蘇鶴都覺得不好意思了,停下筷子看著母子倆,可對方卻視而不見,像從不認識似的,只顧旁若無人地吃著。等他們吃完離開的時候,那姑娘依然站在那里,拿筷子收拾著桌上的殘羹剩飯,像要一直吃到下一輪飯開席。
其他教室里的酒席還在熱火朝天地進行著,傳出的喧鬧聲裹挾著粗暴的陽光,向蘇鶴劈頭蓋臉地撲來,她一面用手絹扇著風,一面向對面的一間教室走去。走到門口,才知是為開光慶典設的禮房,屋內煙霧繚繞,許多人圍著一張桌子,父親也在其中。父親上罷禮出來,對蘇鶴說上禮的還挺多,大都幾百塊錢,也有一兩千的。小蘇莊婚喪嫁娶,人們才上幾十塊錢,開光慶典上這么多,看來菩薩就是菩薩,都心有所求。大家既然都上,父親也上了五百塊,蘇鶴覺得自己也不能例外,就進去上了三百塊錢。
蘇鶴上罷禮正要走,發(fā)現老姑媽蘇一清也來了,吃飯的時候并不在一桌,不知蘇一清在哪個教室里吃的。蘇一清先將禮賬翻了一遍,看罷登記的數目,才鄭重其事地掏出四百塊錢來,盯著人家認真地寫上她的名字,又在名字下寫上錢數,才將錢交了?!鞍?,”看著收禮的人點過錢,裝進一個拉鏈布兜里,不平地嘆道,“現在上禮越來越怕人,開個光就上這么多,比娶媳婦嫁女都叫人受不了?!?/p>
蘇鶴聽著好笑,誰也沒強迫你呀,不上不就得了?她知道,蘇一清既愛面子,凡事怕落人后頭,可是上了錢又很心疼,便有些憤憤然了。蘇一清回頭看見了蘇鶴,蘇鶴趕緊敷衍了笑,沒話找話地說:“老姑媽,你吃過沒有?”蘇一清從人堆里抽出身來:“吃啦,早吃啦,剛開席就吃啦,這一頓飯吃的!”
蘇鶴一家人和三位老姑媽聚了,相跟著往回走,路過大伯家的時候,看見院門緊鎖著,一家人去吃飯還沒回來,本想進去一下就免了??斓剿掖箝T口時,蘇一清突然說:“你們先回吧,我得去觀音廟再拜一拜,多許幾個愿,這樣才劃算。”
蘇四清笑道:“愿多不靈,許一兩個就行了?!?/p>
蘇一清黑了臉說:“這是你說的,靈不靈看心誠?!?/p>
花旗老姑媽鼻子里哼了一聲:“由你吧,花四百塊錢,足夠買一車愿的。”
尾聲
下午,太陽熱勁過去以后,蘇鶴和母親、弟弟離開了小蘇莊,父親留下來繼續(xù)陪三位老姑媽。母子三人形容疲憊地走在煤礦旁邊的路上,戲臺上還在演戲,演唱的是晉劇《打金枝》,一生一旦正在咿咿呀呀對唱,而臺下并沒有幾個看戲的人。蘇鶴回頭望去,與戲臺遙遙相對的,坐落在山谷間水泥臺上的觀音廟,也失去了上午熙熙攘攘的熱鬧,顯得冷清而寂寞。
那冷清寂寞,讓蘇鶴心頭糾結起一種莫名的傷感,她想蘇白銀建得起一座觀音廟,卻難以治愈受傷的小蘇莊,只要物欲橫流,只要煤老板的眼睛發(fā)紅,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也難阻擋百瘡千孔的挖掘,至多給小蘇莊的父老一種現實的逃避,和奈何不得的心靈撫慰。往日的小蘇莊永遠遠去了,像許多已逝的村落一樣,有一天被物欲掠奪一空后,小蘇莊也將不復存在,留給后輩的是人去室空的斷壁殘垣,是角落里旺盛的荒草。
再過一會兒,她就和母親、弟弟搭上私人出租車走了,因為爺爺還留在村里,她還得必須再回來,但是什么時候回來,將以怎樣的心情回來,她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