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簡介
余秋雨先生是我國著名的中國文化史學者、文學家、散文家、作家和藝術理論家。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為了尋找中華文化的靈魂,余秋雨先生辭去上海戲劇學院院長職務,考察了大量中華文化的遺跡,創(chuàng)作了《文化苦旅》、《山居筆記》、《霜冷長河》、《千年一嘆》、《行者無疆》、《尋覓中華》等一批有影響力的作品,開創(chuàng)了“文化大散文”的散文寫作新潮流。從1999年開始,為了對中華文化進行比較研究,他與鳳凰衛(wèi)視合作,考察了人類重要古文明的遺址,以及歐洲的近百座城市,積淀了豐富的思想素材。這些考察活動通過電視傳媒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余秋雨先生多次應邀到美國哈佛大學、耶魯大學、哥倫比亞大學、馬里蘭大學、國會圖書館演講“中華文明和世界文明”,引起轟動,并成為聯(lián)合國全球文明世界大會、世界華商大會的首選文化演講者。2010年,余秋雨先生出任澳門科技大學人文學院院長。
編者按:2011年12月30日,著名文化學者余秋雨先生應邀為市人大常委會全體組成人員和機關干部等作《世界視野中的中華文化》專題報告。本刊整理刊發(fā)余秋雨先生報告的主體部分,與廣大讀者共享。
在世界視野中,中國文化是一個什么角色?講這個問題,首先要弄清什么是文化?
什么是文化?如果大家去翻一下辭海,翻一下有關書籍的話,可能都會頭痛,因為那個概念很大,大到了無所不包。比如最典型的定義,文化是人類一切物質成果和精神成果的總和。這個對不對呢?也對。但有的又太小,好像文化是文聯(lián)、作協(xié)管的那一通事,文化人指的就是他們那些人。
我們現(xiàn)在談文化的時候,談表皮的東西比較多。比如,我們有多少臺戲,有多少作品,寫了多少散文,而少了文化的核心概念,即精神價值。我們現(xiàn)在為什么要呼喚文化,上上下下要呼喚文化,因為我們遇到了一個精神價值的問題。我們的企業(yè)家遇到了,我們的公務員遇到了,我們普通的老百姓遇到了。這使得我們不能不來關注文化。那么我們想一想,最能牽動我們內(nèi)心的文化到底是什么?從這個角度入手,我想給文化下一個簡短的定義:文化是一種養(yǎng)成了習慣的精神價值和生活方式。
現(xiàn)在我們一般講文化的時候,是講它含義之外的作用,比如文化家園、文化軟實力,沒講它的本體。文化的本體是什么呢?文化本身是精神價值和生活方式。在這個問題上我再引申一點。歐洲有個心里學家,叫榮格,他說:“一切文化最后都沉淀為人格?!毖@個邏輯,什么是中華文化?就是中國人的集體人格。什么是上海文化?就是上海人由于時空的共同性多年來沉淀的集體人格。按照這個邏輯分析下去,什么是文化?文化就是一種養(yǎng)成了習慣的精神價值和生活方式,它的最后成果是集體人格?,F(xiàn)在我們要更新文化,要把精力投入到文化,說到底是要提高中國人的集體人格,讓我們更文明,讓我們更高尚,讓我們更有責任心。
世界上有四個古文化。按照時間,第一個是巴比倫文化,或者叫兩河文化,或者叫美索不達米亞文化,這是歷史上最早的文化;第二名是尼羅河邊上的埃及文化;中華文化有可能和印度文化爭奪第三名或第四名。這個時間以什么標準來算呢?一般來說,一個文化成熟的標準有三點:一是必須有文字,二是必須有城市化的居住,三是必須會冶煉金屬。
中華文化距今大概有5000年。在古文明當中,中華文明是唯一沒有中斷的發(fā)展到今天的文明,它之所以長壽,理由很多,有幾個優(yōu)點值得我們思考。
第一個,它不喜歡遠征。整個歷史證明,中國人從來不遠征。他們有的時候,由于各種原因,在邊界上產(chǎn)生摩擦,也有些邊界戰(zhàn)爭,但從來沒有遠征,不管多么強大的皇帝,比如漢武帝、唐太宗,都沒有遠征,都沒有想過要去打希臘、埃及。美國的世界文明史講到中國,一上來就說中華文明登臺比較晚,但它在舞臺上一直沒有下來,主要原因是儒家學說使他們不遠征,拉住了遠征的韁繩。農(nóng)耕文明使得我們的人民從皇帝到普通的公民,都沒有想到要去占領遙遠的土地,熱土難離。遠征哪怕是勝利了,在文化來說其實也是失敗了,所以有句名言:“在世界古代,任何軍事遠征都是文化自殺?!币驗檫@種文化成了一種馬背上的工具,如果你戰(zhàn)勝了,文化在當?shù)厝松夭皇?,水土不服,必然垮臺。無數(shù)的證據(jù)證明了這一點。有一個傳教士叫利瑪竇,明代的時候來到中國,他看到中國有那么強大的國力和軍隊,以為中國很快要打歐洲了,但在中國呆了30幾年后,最后得出結論:中國絕對不遠征,因為他們的文化不支持這一點。
第二個,它不喜歡極端。中國人中心的思維模式叫中庸之道。中國也有極端的時候,但是時間很短。中國是農(nóng)耕文明,靠天吃飯,它有個簡單的哲學,就是冷,冷不到極端,熱也熱不到極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任何奇跡都不可能產(chǎn)生。這是中國人的習慣思維,這個思維到了孔子那里就變成了中庸之道。中庸之道是什么呢?我們對中庸之道有一點誤解,以為中庸之道就是做老好人,其實不是。中庸之道的思維是反對一切極端主義,它認為極端聽起來爽快、尖銳,但如果靠它解決問題,一定壞事,而在兩個極端之間,一定有一條合適的路、妥當?shù)穆?。這個觀點我覺得非常好,它使中國的哲學思維有了一個基本的彈性,始終保持了一個有立場的中庸態(tài)度,不喜歡極端。這是中華文明從歷史上到今天為止一直保持的一個態(tài)度,這個態(tài)度叫做彈性哲學。它是中華智慧當中的一個頂級智慧,也是中華文明不滅亡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而且是主要原因。
第三個,它不喜歡無序。不喜歡無序,其實每個統(tǒng)治者都這么想,羅馬帝國這么想,巴比倫帝國這么想,印度的孔雀王朝也這么想,但是為什么中國做到了呢?我考察了世界上所有的文明,發(fā)現(xiàn)他們滅亡的一個很重要原因是地方上沒人管,路沒有人修,橋沒有人修,老百姓的生活沒有人管。很多國家都是如此。那么,中國的古代文明憑什么解決了這一點?大家誰也沒有想到,就是被大家否定了一個制度,叫科舉制度。在過去1300年當中,在中國只要是男性,不管他的職業(yè),不管他的出生,不管他的地位,不管他的階級,只要通過文化考試,就能成為各級公務員。那些年輕的男子,為了考試,年年月月都在背誦那些古代的經(jīng)典,一代一代都在背,客觀上中華文明就延續(xù)下來了。這是非常了不起的制度,世界其它各國的文明,沒有一個做到了這點,所以瑞典的漢學家說這是人類歷史上最機智的公務員選拔制度。
當然,中華文明不滅亡,還有好多原因,這里我只講三點,這三點我覺得都需要重視,某種程度上還需要繼承。
中華文明有三個優(yōu)點,那么中華文明有什么毛病呢?我也講三個。
第一個,太不在乎公共空間。中國文化這個好哪個好,全部對兩個“庭”負責,對上是“朝廷”,對下是“家庭”。對朝廷叫“忠”,對家庭叫“孝”,忠孝兩全,似乎全了,但是按照現(xiàn)代的概念說起來,朝廷和家庭之間,有一個遼闊的公共空間,這是中華文明所沒有關注的。中國古代的縣官有時也到公共空間去,但他前面一定有兩塊牌子,一塊叫“迴避”,一塊叫“肅靜”。這就又不是公共空間了,因為公共空間的特點是人聲嘈雜、眾聲喧嘩,既不能肅靜,也不能回避。官不管公共空間,知識分子應該來管吧?知識分子也不管,因為知識分子相信的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窗外就是公共空間。所以中華文明千好萬好,唯獨對公共空間比較忽視,缺少在公共空間生活的訓練。公共空間是法蘭克福學派重點研究的一個問題,現(xiàn)在也是國際上非常重要的一個學說。公共空間是以理性作為它的最高原則,由理性來協(xié)調(diào)各種公共關系。對公共空間的忽視是中華文化的一大缺漏。
第二個,太不在于法治意識。強化國家的法治也是人大同志的使命之一。作為一個文化人,我也需要給大家鼓勁。中國繼續(xù)往前走,法治很重要。在中國,法治甚至比民主更重要,這一點現(xiàn)在還有待改進。沒有法治的民主,我們經(jīng)歷過,那就是文革,叫“大民主”。這里我不是講社會政治,我是講文化。講文化指的是什么呢?中國為什么武俠小說那么流行?什么叫江湖?江湖就是遠離法律的地方。什么叫俠客?俠客就是遠離法律的人群,或者說挑戰(zhàn)法律的人群。文化上,在我們感到痛快的地方,往往是和法律過不去。江湖所在,法律無關。從嚴格的法律意義上說,不管是民間法庭還是長官法庭,都是非法的,或者說是對法律最大的否定。法律就是法律,需要它的規(guī)則,需要它的程序,需要它的辯護,需要它的合議,需要它的復審。一定要以法律來改變中國文化中的這種狀態(tài),就是太不在乎法律的狀態(tài)。
第三個,太不在乎創(chuàng)新精神。我們經(jīng)常講,乾隆皇帝編《四庫全書》,編得非常好。確實不錯。但是我查了一下,在紀曉嵐先生負責編《四庫全書》的九年,西方在做什么?一查嚇了我一跳。在西方,水分子被分解,鐵道造出來了,第一座鐵路橋建立,美國科學院在波士頓成立,社會契約論發(fā)表,人性論被提出等等。這就產(chǎn)生了一個文化方向的問題。我們永遠在記錄,永遠在整理,永遠在標點,永遠在收集,而人家總是在創(chuàng)新,總是在推進,總是在探索。這是我們落后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有一點我不能不說,近幾年來,中國的復古主義又有點抬頭,好像老的都好,文言文都好,古人的話都對。其實搞錯了。中國前進有古人的支撐,但我們只有創(chuàng)新才能給遙遠的祖先帶來光輝,中國文化的命根子在創(chuàng)新。中國的經(jīng)濟還會發(fā)展,這一點我還是堅信,我現(xiàn)在最擔心的是中國的文化,因為改革開放以來,我們在快速經(jīng)濟轉型、社會轉型的時候,文化一直沒有轉型,文化人的思維更沒有轉型。事實證明,塑造一代人的精神價值,變成他們的生活方式,建立他們的集體人格,這是文化的使命,但是我們壓力很大。大在那里?我們的文化距離我們作為一個大國還比較遙遠,所以中央都要發(fā)決議。當然在這點上,中國文化既不要自卑,也不要驕傲,中心在于明白我們文化的任務,然后埋頭創(chuàng)造。
上海也是如此。上海本來就是一個創(chuàng)新的城市,一個移民的城市,我們不能把二三十年代的上海說得如花似玉。上海必須往前走,上海文化更是必須往前走,上海的未來在于開放、在于創(chuàng)新。歷史已經(jīng)過去,上海比較優(yōu)秀的時代,是現(xiàn)在這個時代。建設國際文化大都市,有待于我們?nèi)ブ亟?,我們要重建一支比較像樣的隊伍,我們要造就一個良好的上海的文化氣氛,讓埋伏著的、潛在的、真正的文化領軍人物大批的出現(xiàn),而不能再做老文章了。
(注:本文為本刊編輯部根據(jù)余秋雨先生的報告錄音整理,未經(jīng)本人審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