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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河

2012-04-29 12:28:37董立勃
清明 2012年4期
關鍵詞:野地場長管教

董立勃

烏魯木齊火車站上,一出站口不太遠的廣場上,立著一個大牌子,上面寫著:生產(chǎn)建設兵團報名處。牌子下面有一張桌子。桌子后面坐著兩個人,一個男的一個女的。不時有下火車的人,走到這張桌子跟前,向著兩個人詢問著什么。有的問上幾句就走了,可更多的人問過以后,就站在了桌子旁邊。當桌子旁的人站成一小片時,就會有一輛大卡車開過來,這些人跳上了大卡車,大卡車嗚地一聲開走了。一個女人跳下火車,隨著人流走出火車的站臺。站在出口處她向四處看了看,看到了廣場上那個立著的大牌子。她馬上不再亂看了,她朝大牌子走過去。走到大牌子的下面,看到了那張桌子和桌子后面的兩個人。

你們在招人嗎?

是的。

你們看我行嗎?

你沒有什么病吧?

沒有。

那你報名吧。

那我再問問,要把我們招到什么地方去?

塔里木。

不去塔里木行不行?

這一批全去塔里木。

女人沒有站到桌子旁邊的那堆人里去。她離開了那個大牌子。她向前走了一段,看到了好幾條路同時出現(xiàn)在眼前,她不知道要往哪一條路上走。過來一個中年男人手里提了個飯盒,看樣子好像是就在附近上班的。女人走到他跟前,問這個男人要到下野地去怎么個走法。男人沒有聽說過這個地方,搖了搖頭。女人只好又問他長途汽車站在什么地方。男人這回聽明白了。男人向北邊指了一下,對她說向前走個一公里就可以看到大牌子了,上面寫著碾子溝汽車站。火車只通到烏魯木齊,要到新疆的各個地方,都要在這里坐汽車。

勞改犯們在高墻內(nèi)站好隊。正好太陽剛剛升起,他們在管教的指揮下,唱起了一首叫《東方紅》的歌。全是男人,唱歌不叫唱,全扯著嗓子吼。不管什么歌,從他們的嘴里唱出來全一個味,像是有個大石碾子在地上滾來滾去。唱完了歌,開始點名。點到郭洪的名字時,沒有人回答。石管教問底下的人是怎么回事。

大個子說,他病了,病得挺厲害,好像是發(fā)高燒了。

石管教讓衛(wèi)生員去號子里看看郭洪的病。

郭洪病了,不能去拉水了。水不能不拉,不去拉水,做飯都做不成。要誰去呢?石管教看了看下面的勞改犯們。大個子比別人高出快一頭,一眼就能看到他。

石管教說,你,大個子,頂替郭洪,趕牛車去河邊拉水,至少要拉十趟。

大個子內(nèi)心一陣狂喜,表面上卻沒有什么反應,他沒有想到這么好的事會落到自己頭上,他怕自己表現(xiàn)出了高興,石管教會改變主意。

回號子向郭洪要趕牛車的鞭子,一看大個子臉上的歡喜勁,郭洪就想這個家伙是不是在想什么歪點子了。把鞭子交給大個子時,郭洪有點軟弱無力地對大個子說,要老實點,千萬別做傻事。

一個上午拉了五趟水,大個子干得還算不錯,遇到石管教時,石管教還表揚了他,讓他下午還要這么干。為了讓他下午能把活干好,吃飯的時候伙房的人在他面前放了一堆饅頭,讓他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吃個飽。趁著沒有人看見時,大個子拿起了兩個饅頭塞到了黑色的衣服里。吃完了飯沒有休息,馬上趕著牛車又到了河邊。大個子到了河邊沒有馬上拿起小水桶去河里拎水,往牛車的大桶里倒。這一大桶水要五十小桶水才能裝滿。要等到下午這五趟水拉完,可能得用掉他身上的最后一點力氣。如果他只是想到拉水這一件事,他倒不會可惜這最后一點力氣。力氣也像野草是可以從肉里長出來的,比野草長得還快,睡上一夜就長出來了??纱髠€子還想省下一些力氣來干別的事,于是他決定不往大桶里裝水了。

大個子開始一點點地遠離牛車,隨著腳步的移動,他想起了郭洪的話。郭洪讓他不要做傻事。什么是傻事,放到眼前的機會不知道去抓住去利用那才是做傻事。大個子才不會像郭洪一樣天天做傻事。現(xiàn)在大個子的腳不是在移動了,而是跑了起來。他順著河邊的蘆葦叢向西邊跑。邊跑邊聽會不會有什么動靜。一點動靜也沒有,他好像是到了一個沒有人的地方。他跑得更快了,跑了不大一會,他就看到了不遠處的胡楊林。只要能進到胡楊林里,就像是一條魚跑進了大海一樣,別人要想再捉住就比上天還難了。

跑過這道土坡就可以鉆進胡楊林了,這可是個很重要的關頭,他已經(jīng)跑得上氣接不了下氣了,覺得他只要再跑幾步肺就會爆炸了??伤€是要堅持爬過這道土坡,他滾也得滾到胡楊林里。他爬到了土坡上,可他怎么滾也滾不下去了,不是他沒有力氣了,是他整個地癱軟了。就在土坡下面的草地上,四個男人坐在那里很悠閑的樣子,他們抽著煙,他們手里端著槍,他們的身邊停著四匹馬。他們肯定不是來打獵的。因為他們中有一個人,大個子很熟悉,他就是石管教。

高墻里邊有一個鐵籠子,如果用來關一只狗還可以,但現(xiàn)在用來關一個人,還要關一個個子很大的人,就會讓他很難受了。而且他的腳上還被釘上了重重的腳鐐。那么他在里面肯定會后悔去做了那件讓他關進來的事了。

郭洪不發(fā)高燒了,又被派去拉水。每拉一趟水到伙房都要從鐵籠子跟前經(jīng)過。鐵籠子里的人一看到他趕著牛車走過來時,就趕緊把頭低下了。

一條國家修的簡易公路從下野地經(jīng)過,開往克拉瑪依油田的長途車會在這里停一下。公路離場部還有一公里多路,下了車后要走上一陣子才能到場部。那個從火車上下來的女人現(xiàn)在下了長途車,那個不去塔里木要到下野地的女人,現(xiàn)在正走在下野地的土地上。

她沒有到過下野地,她看到四周都有一片片的綠樹,每一片綠樹中都有一群房子。她不知道要往哪一片房子走才對。遇到一個扛著坎土鏝給樹林澆水的人,她問人家場部在什么地方。一看她就是個陌生人,澆水的人問她要找誰。她脫口說出,我找場長。那個人說你真的找李場長啊。她說我就是要找李場長。那個人說你是李場長的親戚吧。她說我就是他的親戚你快帶我去找他吧。

這個澆水的人聽說是李場長的親戚也就不敢太怠慢,馬上領著她往場部走。路上還要幫助她提行李。她有兩個包雖然不太重可讓她提還是有點費勁。真要有人想幫她提她當然也不會太堅決不讓人家提。到了場部門口澆水的人指著一個門說,那就是李場長的辦公室你進去吧。她對澆水的人說了聲謝謝,提起兩個包走進了李場長的辦公室。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夏蘭。

你從什么地方來?

安徽。

為什么要到這里來?

老家太窮。吃不飽飯。

你多大了?

二十三了。

你結婚了嗎?

沒有。

你會寫字嗎?

會。

你把這張表填一下。

好吧。

祝賀你,你從現(xiàn)在起,就是一名光榮的軍墾戰(zhàn)士了。

李場長讓通訊員去把后勤科的劉科長喊來。劉科長來了后,李場長指著夏蘭對劉科長說,這是新來的夏蘭同志,你把她這一路上花的路費全給她報了,再給她發(fā)一套新的被褥和衣服包括冬天穿的皮大衣,別忘了,還有食堂的飯票。

夏蘭趕緊說,不用了,不用了,李場長,用不著這樣,你只要給我一個地方住,給我一口飯吃,給我一些活干,就行了。

李場長說,不是對你一個人這樣,所有自愿來到我們戈壁灘上來參加墾荒建設的人,我們都是這樣對待的。

可夏蘭還是一臉感謝不盡的樣子。

被鐵籠子折磨得快要死了的大個子,讓管教給放了出來,并且去掉了腳鐐。重新躺在號子里的床鋪上,大個子有一種到了天堂的舒服感覺。他對郭洪說,他再也不干這種傻事了。不過,到了這個時候,大個子還沒有弄明白他怎么會被發(fā)現(xiàn)的。河水離高墻是那么遠,河邊蘆葦又是那么高深,按說他們是不可能看到他的呀,他們就怎么看到他逃跑了呢?他問郭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郭洪說,傻瓜,他們有望遠鏡啊。

大個子拍著腦袋說,這真的是顆傻瓜啊。

大個子又問郭洪,怎么好長時間沒有看到有信給你寄來了。

郭洪說,你管我有沒有信呢?

大個子說,我是關心你嗎,咱們是朋友嗎。我告訴你吧。女人都是些不可靠的家伙。

郭洪說,不要胡說八道。

大個子說,我剛進來時,那個女人也是常常來信,信上說得可好聽了,說要等我出來??蓻]有到一年,就再也不寫信了。后來,家里人寫信告訴我,她跟一個男人跑了。

郭洪轉過身子,不想聽大個子再說。可大個子還要說,別看大個子長得樣子很威猛。但嘴巴卻像婆娘一樣碎。

大個子說,想開點吧,隨便她去吧,你不能讓人家為你活守寡吧。女人不也就是那么回事嗎。想多了也沒有用,不如不去想。

黑夜黑,號子里更黑。號子里一到了點,就要強制把燈熄了,不管你想不想睡覺都要躺到床上去。大個子睡不著,看到郭洪也睜著眼睛,湊過來又想從后面抱住郭洪。郭洪一下子掐住了大個子的脖子。郭洪低聲地卻很兇地說,別再碰我,再碰我,小心你會死得很慘。

大個子知道郭洪是犯什么罪進來的。別看他個子大,可郭洪真要兇起來,大個子還是從心里怯他。大個子說,那么兇干什么,不行就算了嗎。

大個子是喜歡郭洪才和郭洪這樣的,號子里想和大個子這樣的人多得很,只是大個子不喜歡他們罷了。

吃過晚飯后,太陽還沒有落山。夏蘭會到營地邊上走一走,轉一轉。轉到了水渠上,有時是她一個人,有時也會有一個姐妹和她一塊。

這一次夏蘭是和一個姐妹吃過晚飯后,到屋子外面散步。轉到了水渠邊上。她們坐到了渠埂子上。姐妹讓夏蘭看落日下的下野地的荒野。姐妹說,這樣的風景你在你們老家不可能看到。夏蘭說,不但在老家看不到,我在夢里也看不到。

很遠處有一些有土圍墻圍成的房子,夏蘭指著說,那是什么?

姐妹說,那是監(jiān)獄。

夏蘭說,干什么用的?

姐妹說,關勞改犯的。

夏蘭說,什么是勞改犯?

姐妹說,就是犯了罪的人,是壞人。

太陽變得又紅又大,流出的顏色,把荒野涂抹得像一幅油畫。

望著油畫,夏蘭沒有表情??粗粗?,到了油畫里,有一輛牛車在野草簇擁著的道路上慢慢走過來,車上拉的水隨著車身的晃動,不時從水桶的桶口潑濺出一點。趕車的人有時和牛一起走,有時會坐到車上把脊背靠在水桶上。從夏蘭坐的方向看過去,牛車和趕車的正好被貼著地面的落日的光芒,照射成了只有輪廓沒有細節(jié)的影子。顯得虛虛實實變化不定。

姐妹說,那個牛車拉的是水。

夏蘭說,是給監(jiān)獄拉的?

姐妹說,趕車的是個勞改犯。

夏蘭說,他長得什么樣子?

姐妹說,長得很清秀,離得遠,你看不清,你要是能看見他的臉,就知道他有多么清秀了。

感覺著夏蘭在往自己身上靠,姐妹偏過頭看夏蘭,看到她的臉有一點白。好像額頭上還出一點虛汗。問夏蘭是怎么回事。

夏蘭說,我有點頭暈。

姐妹說,怎么會頭暈?

夏蘭說,沒事,一會就好了。

姐妹說,咱們回去吧。

夏蘭說,我們?nèi)ズ舆呄匆律寻伞?/p>

姐妹說,明天去吧。

夏蘭說,好吧。

順著拉水車走的路走到河邊。一路上都有水灑出來的印子。有水灑在路面上,走在上面,就不會有那么多塵土飄起來。同樣洗衣服,在屋子里洗和在河里洗,洗起來的感覺會大不一樣。河邊有石頭,坐在石頭上,把鞋子脫了,把褲子挽到膝蓋處,把腳和小腿放到水里。再把兩腿分開些,讓出一片水面,用來淘洗衣服。拿過件衣服先放在水里擺一擺,再提起來打上肥皂。用手來回地搓幾遍,搓過后,再放到水里來回地擺,淘去肥皂沫,一件衣服就差不多干凈了。再看看領子和袖口處,這些平常磨得多的地方,可能還有污漬。不妨給這些地方再打一遍肥皂,再搓洗一遍。這樣一來,一件衣服就完全干凈了。洗好的衣服馬上在河邊的紅柳枝上晾曬起來,等到洗最后一件衣服時,前面曬起來的衣服就差不多要干了。

木輪子的牛車走起來,老遠就能聽到木輪子和木軸間的摩擦聲。隨著摩擦聲不斷大起來,牛車離你就會越來越近了。你不用回頭看就知道那輛拉水的車正朝河邊走來。

冬梅和姐妹們沒有回頭看,拉水的牛車和她們一點兒關系也沒有,她們?yōu)槭裁匆仡^看呢?她們正把一件件衣服放進河里擺來擺去,好像是做一種很有趣的游戲。

牛車停在了離她們有十米遠的地方,在她們眼前這片河水的上游。一段圓木頭被固定在了河邊,圓木的一小半在岸上,另一大半伸進了水里。踩著這根木頭可以走到離河岸三米的水面上,從那里用小水桶打水,不但方便,還可以打到很干凈的水。郭洪把牛車停在了木頭旁邊。從車上拿上那個小水桶,踩著木頭走到水面上,彎下腰讓水桶沉入水中后,再一下子提出來,就有滿滿一桶水在手中了。提上水順著木頭走到岸上,把小桶里的水倒進大桶。水像瀑布一樣瀉下,碰到鐵皮的桶底,發(fā)出很響的聲音。其實在我們身邊出現(xiàn)了什么事時,不管這件事和我們有沒有關系,我們都會不由自主地看上一眼或者幾眼的。一輛拉水的牛車就停在身邊十米的地方,它要把一大桶水裝滿至少也得二十分鐘時間。這個期間我們不可能不回過頭去看一眼。這和我們想不想沒關系,就是沒有這輛牛車,我們也可能轉頭向左右兩邊看一看的。冬梅回過了頭,別的姐妹也回過了頭,她們看到了牛車,看到了走在河水和大水桶之間的郭洪。只是別的姐妹看了一眼就轉回了頭,去看正在水里擺動的衣服了。而夏蘭轉過去的頭有好長時間都沒有轉過來。牛車上的水桶裝滿了,郭洪把小水桶掛在車身上,又折了一根青葦子過來,取下了上面的幾片葉子放到了桶口的水面上。郭洪舉起了手中的鞭子,但鞭子還沒有落下,牛車的輪子就轉了起來。吱吱吱的聲音由大不斷地變小。從趕著牛車來到趕著牛車走,郭洪沒有朝洗衣服的人看一眼。他知道她們在不遠處洗衣服,他聽到了她們洗衣服的聲音,他是故意不去看她們的。他想不出要看看她們的一點理由,但他卻可以說出不能看她們的一百個理由。石管教能一直讓他干拉水的活,也正是因為他從不亂看一眼,從不亂說一句話,聽不到旁邊有洗衣服的水聲。轉過臉看的夏蘭,還在追著牛車看。手里抓著的一件衣服正滴著水,水滴到了她褲子上,把她的褲子濕了好大一片。姐妹用巴掌打向河面,打出的水飛向夏蘭。夏蘭轉過了臉,姐妹看到本來是一張生動的臉卻變得有點木呆呆了。姐妹說,怎么回事,看傻了啊。

夏蘭說,他真的很清秀。

姐妹說,可惜是個勞改犯。

夏蘭說,勞改犯真的全是壞人嗎?

姐妹說,肯定全都是。

正在古爾班通庫特沙漠里開采石油的男人們,不知道從什么地方知道了下野地農(nóng)場有了一個漂亮的女人,名字叫夏蘭。這些力氣很大有些粗野的男人們什么都不缺,就是缺女人。他們不愁吃不愁穿不愁沒有錢花,可他們?yōu)榕税l(fā)愁。每年農(nóng)場都有女人嫁給他們。他們還挑剔得很,長得不夠姿色的女人他們還不要。

這是個休息日,下野地的人都在自己屋子里忙著自己的事。一輛帶著遮篷的大卡車從公路上拐進了場部。在快到場部的路上卡車停在了一個人身邊,從車里探出一個頭問他夏蘭住在什么地方。他看了看這些人,沒有馬上回答,車上的人就把一瓶酒扔給了他。他就朝著一排房子指了指??ㄜ嚲椭苯娱_到了冬梅和夏蘭住的房子前面。

卡車停了下來,他們跳下了卡車,他們穿著皮靴子,穿著夾克式的工作衣,他們一個個高高大大,年輕得像是馬路邊上的白楊樹。他們敲開了房子的門,他們看到屋子里有兩個女人,可他們不用問就知道誰是夏蘭了。他們喊夏蘭跟上他們走。夏蘭說她不認識他們不跟他們走。他們說他們是石油工人,只是想和她認識認識,他們只是要帶她到油城去。他們說那個地方是電燈電話還有商店飯店,比下野地不知要繁華多少倍。他們這樣說了可夏蘭還是不跟他們走。他們就有點生氣了。不是哪個女人他們都愿意帶上去油城的,他們愿意帶上她是因為她長得還行是看得起她。她卻不給他們一點面子,死活不跟著他們走。他們生氣了,可他們還在笑著。他們說說笑笑著去拉夏蘭,他們好像和夏蘭是老朋友一樣,他們只不過是拉夏蘭去作客。這并不是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們相信只要夏蘭到了克拉瑪依,夏蘭就會求他們不要再把她送回到下野地了。說真的,他們也沒有打算再把夏蘭送回到下野地,因為夏蘭長得真的是很漂亮,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愿意娶她做老婆。于是他們把夏蘭圍在了大卡車中間,給夏蘭唱起了那首很有名的《達坂城的姑娘》。但夏蘭的樣子一點兒也不 高興。

直到大卡車消失了不見影子了,同屋的姐妹才好像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她馬上飛快地跑到了場部辦公室。正好李場長在辦公室。她把事情的經(jīng)過對李場長說了。李場長一聽馬上取下了掛在墻上的槍,跳上了那匹總是拴在門口的馬。李場長騎上馬后沒有順著大路追趕上去,而是朝一條小路拍馬飛去。

卡車在戈壁上的土丘間轉著圈。轉到了第十五個土丘時,車上的人看見土丘上站著的李場長,李場長身邊站了一匹馬。李場長的手中還拿了一枝槍。這一定是個獵人,開車的司機看到了李場長沒有想那么多。他沒有想到李場長會向他招手讓他把車停下來,身邊的伙伴全說別理他。車上有了夏蘭他們不想再理別的人了。車子卷著一陣煙塵從李場長面前飛馳而過??吹杰囎記]有停,李場長舉起了槍,李場長先是朝空中開一槍。槍聲很響,車上的人全聽見了。可他們還是沒有當回事,還是讓車繼續(xù)往前開。后面又響了一槍。大卡車不往前開了,不是不想往前開了,是想開也開不成了。因為卡車的一個輪胎讓子彈打 穿了。

卡車停下來,車上的人跳下來。他們還不明白李場長為什么要開槍打爆車輪胎。他們要問問李場長是誰,想要干什么。

他們沒有想到李場長也是為了一個漂亮的女人才這么做的,他們?nèi)α似饋?。他們覺得這個又老又土的家伙也這么好色真是件有意思 的事。

他們把李場長圍了起來,司機正在忙著換輪胎,卡車要走還要等一會。這個時候如果能另有新鮮刺激的事干干,倒也不算是讓卡車白挨了那一槍。

他們想和李場長玩一個游戲,可李場長卻一點也沒有興趣和他們玩,李場長讓他們馬上把車上的女人放掉。李場長說數(shù)數(shù)字數(shù)到五,要是數(shù)到五他們還不放,李場長就不客氣。

他們想不出李場長還能干什么,李場長數(shù)到了五,他們沒有讓夏蘭從車上下來。李場長端起槍朝著其中一個戴皮鴨舌帽的家伙開了槍。鴨舌帽馬上像野鴨子一樣飛起來。

沒有了鴨舌帽遮著的一張臉馬上灰黃如土了。其他的人也下意識地伸出手護著頭上的帽子。他們沒有想到李場長會真開槍,還真敢對著他們的頭開槍。

他們只是想玩一玩樂一樂,他們可不想因為一個女人讓他們在大白天也做噩夢。他們喜歡給他們帶來快樂的女人。女人如果不能給他們帶來快樂,反而是麻煩甚至是危險,那么再漂亮的女人他們也會覺得沒有意思了。

算了,他們決定不和這個粗野落后的農(nóng)民樣子的男人一般見識了。

夏蘭朝著李場長跑過來。

夏蘭撲到李場長肩膀上,委屈得哭出了聲。

李場長騎在馬上,夏蘭也騎在馬上,他們騎在同一匹馬上,李場長坐在馬鞍子的前邊,夏蘭坐在馬鞍子的后邊。他們走回到場部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透了。走到房子門前,看到冬梅正站在門口等夏蘭回來。夏蘭從馬上跳下來,冬梅走上前抓住夏蘭的手,問夏蘭有沒有事。夏蘭說沒有事。不但嘴上說沒有事,臉上也是沒有事的樣子。好像她只是騎了馬出去游逛了一圈。夏蘭轉過臉對還騎在馬上的李場長說,謝謝你了。李場長沒說什么,磕了一下馬肚子。馬走進了黑夜里。

不斷有勞改犯送到下野地來,勞改隊的監(jiān)獄有點裝不下了。每天拉進去十車水已經(jīng)明顯不夠用了。石管教問郭洪每天能不能多拉幾趟水。郭洪說其實這個事并不難辦。石管教說有什么好辦法。郭洪說只要把牛換成馬就行了。石管教想了想,盯著郭洪看了好一會,和勞改犯打交道多了,看看他們的眼睛就知道他們在想什么。郭洪盡管算是個模范犯人,可說到底他也是個犯人。讓一個犯人手中控制一匹馬和控制一頭牛,這看起來是件差不多的事情,實際它們卻是完全不同的??墒芙滔嘈帕俗约旱闹庇X,直覺告訴他不會有什么事情,這個郭洪是個可以放心的人。石管教終于決定把牛換成馬。馬比牛跑得快多了,有了馬拉水,一天隨便可以拉到十五車水。

勞改犯們到一塊棉花地干活,在勞改犯的四周插了小旗,這些小旗是警戒線,告訴勞改犯不能越過小旗,只要越過小旗就會被當作試圖逃跑。小旗外面站著四個拿槍的人,他們腰間束著子彈帶,全副武裝??伤麄儾⒉痪o張,他們游動著,抽著煙,兩個人碰到了一起,他們還會聊一會天。大個子看到他們在聊天,他一下子趴到了棉花壟里。他想他數(shù)十下還沒有喊他起來,他就順著棉花壟子往前爬。數(shù)了十下,沒有人喊他,又數(shù)了十下,還是沒有人喊他。他開始往外爬了。一點點地往外爬,爬過了插著小旗的警戒線,還沒有喊他,一直爬到了棉花地地頭還沒有被人發(fā)現(xiàn)。他翻過一條渠埂,他的雙腳踏上了長著雜草的荒野。他彎著腰繼續(xù)向前跑。這時他聽到有人喊他了??伤呀?jīng)不能停下來了。他想到了高墻里的鐵籠子,他知道他只要停下來,他就要被送進那個鐵籠子里,而且很可能還要被加刑。那他真是永無出獄之日了。他要不停地跑,這些拿槍的家伙沒有騎馬,沒有馬他們追不上他。他們不可能比他跑得快。他的個子很高,兩條腿很長,跑起來像鹿一樣??伤苤苤?,一下子栽倒在了地上。

大個子只想著他比別人跑得快,可他沒有想到他跑得再快,也不可能比子彈跑得快。子彈追上了他。子彈直接跑到他的心臟里抓住了他。他栽倒在地上再也沒有起來。埋大個子的時候郭洪去了。有一個土坡上已經(jīng)有了不少墳墓,這里埋的全是勞改犯,勞改犯活著不能和那些好人們在一起,死了以后也不能和那些死了的好人埋在一起。勞改犯的墳墓簡單得很,只插個木樁子,上面寫個名字。其實連這個木樁子也是多余的,因為只要把他們埋在這里,就不會再有人來看他們了。郭洪用手把那個寫了大個子名字的木牌扶正了一些。他在心里對埋在土里的大個子說,你說你再也不干傻事了,你為什么還要干呢?

夏蘭說,我要學騎馬。

一片像綠色地毯的草灘上,李場長把手中的馬韁繩放到了夏蘭手上。夏蘭的腳伸進了锃亮的馬鐙子里。跳了兩下沒有跳到馬背上,李場長的大手托了一下她的腰,夏蘭一躍坐到了馬背上。

李場長說你的雙腿一定要夾緊,身體的重心要隨著馬的奔跑而不斷移動。夾緊了雙腿保持住了平衡,你就不會從馬上摔下來了。

夏蘭說好好好,我明白了??神R真的跑起來后,夏蘭還是摔下來了。馬拐彎時她的重心沒有跟著偏過去,就把她摔下來了。

李場長跑過去,看到夏蘭躺在草地上,一動不動,想著她一定被摔昏了。托起她的頭大聲地喊著她的名字??此龥]有吭聲就去掐她鼻子下面的人中。

手剛碰到她的人中還沒有使勁,夏蘭卻笑起來說她沒有事。一點事也沒有。李場長說算了要不別學了。

夏蘭卻從地上跳起來,直接跳到了馬背上。當馬兒在她的胯下飛起來時,她像個熟練的騎手隨著馬的起伏變化著姿態(tài)。好像這一摔,把她身上那根騎馬的神經(jīng)摔醒了。

會騎馬的夏蘭騎著馬,讓李場長坐在她的身后。馬兒向胡楊林走去。

李場長說,這個年頭,不是戰(zhàn)爭年代了,女人學騎馬沒多大用。

夏蘭說,我不但要會騎馬,我還要學打槍。

一棵樹上的大鳥窩做了靶子。夏蘭蹲在了三十米外,手里托著一枝油黑的老步槍。

李場長站在她身后,對她說,閉起你的左眼,睜大你的右眼,腮幫子貼緊了槍托子,找標尺上的那條縫,順著那縫再找到準星,從準星里找到那個鳥窩。這三個點成了一條線了,你就算是瞄準了。

夏蘭說,我看到了,我把三個點連成一條線了。

李場長說,現(xiàn)在你可以用你的手指去摸扳機了,摸到了扳機不要動。收起呼吸,把一股氣憋住。讓槍身不要有一點晃動。手指稍稍地使一點勁,把扳機壓下去。

夏蘭說,我知道了,你看我做得對不對。

李場長彎下腰,去看夏蘭做得對不對。

看到她托槍的一只手放的位置不對,讓她向前移一點??伤鲜且撇坏揭蟮奈恢蒙?,李場長只好伸出手抓住她的手,把她的手放到了正確位置上。

看她的腮幫子夾著槍托時有點過于用勁,讓她放松一點可她總是也不能放松,反而夾得更緊。李場長只好把她的臉動了動,讓她的臉稍稍離開護木一點。

李場長說,你扣扳機吧。

夏蘭說,我扣了啊。

李場長說,你扣吧。

槍響了。那只鳥窩從樹叢中掉了下來。

夏蘭說,我打中,打中了。

夏蘭高興得跳起來,李場長卻有點發(fā)呆,第一次打槍就能打這么好,李場長當兵這么些年,還是頭一回見。

從胡楊林里出來,天已經(jīng)黑了。騎在馬上,坐在前邊駕著馬的李場長說,現(xiàn)在是和平年代了。女人學打槍真是一點用也沒有。

后邊的夏蘭不說話,夏蘭的臉貼在了李場長的后背上,李場長覺得后背暖暖的。好一會沒有聽到夏蘭說話,李場長說,你怎么不說話?

夏蘭說,我睡著了。

到了房子門口。李場長說,到了。

夏蘭說,這么快就到了。

李場長說,是不是在馬背上睡覺睡得香?

夏蘭說,不但睡得香,做夢也香。

李場長說,什么夢會是香的?

夏蘭說,我不告訴你。

聽到了幾聲槍響后,石管教急沖沖跑來找李場長,說有一個勞改犯跑了。跑進了農(nóng)場的玉米地。農(nóng)場的玉米地一塊地有上千畝大,一個人跑進去就像一只鳥飛進了林子,憑幾個警衛(wèi)幾個管教不可能找得出來。已經(jīng)不是頭一次遇到這樣的事了,遇到這樣的事要怎么去做,幾乎是連想也不要想的事。

懸在大操場一棵樹上的鐘敲響了。大家從四面八方趕到了大操場上。李場長讓有槍的拿上槍有刀的拿上刀,沒有刀槍的拿上坎土鏝和鐵锨也行。大家不是頭回做這個事了,李場長不要多說大家都知道要帶什么家什,要怎么去做。

不到二十分鐘,石管教說的那塊玉米地就被團團圍住了。要把上千畝的玉米地圍起來,人少了可不行。李場長說除了托兒所的孩子外所有的人都去。大家圍成了一張網(wǎng),這張網(wǎng)在李場長的指揮下開始拉動。說是抓逃犯,可大家并不緊張。不就是一個人嗎?聽說他手里只有一把小刀子,別的什么都沒有了。抓這樣一個人,真的是比追一只野兔子打一只野豬要容易多了。大家在往玉米地里走時,好多人說說笑笑著。有的人還大聲地唱起了歌。唱什么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高,反動派被打倒,帝國主義夾著尾巴逃跑了……

冬梅和夏蘭也是這網(wǎng)中的一個扣。她們這邊沒有人唱歌。她們這邊有李場長帶著。李場長手里拿著一把手槍。她們離李場長不遠,這讓她們心里很踏實。網(wǎng)從四面往中間收,網(wǎng)口越收越小了。

誰都想到了逃犯可能馬上就要出現(xiàn)了,可誰也不會想到逃犯會正好出現(xiàn)在自己的面前。所以看到有一個穿著黑衣服的人一下子從前面躥出來時,冬梅和夏蘭愣住了。她們手里拿著的鐵锨一動也沒有動,她們半張著嘴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就在她們想舉起手里的鐵锨,想大聲喊叫時,逃犯已經(jīng)沖到了她們面前,用胳膊勒住了夏蘭的脖子,有一把刀子抵住了夏蘭的喉嚨。

夏蘭沒有喊,冬梅喊了,冬梅不但喊了,還逃到了一邊。逃犯只能勒住一只脖子,他不能不讓冬梅逃到一邊。冬梅不會逃遠,也用不著逃遠。因為隨著她的喊叫,四面的人已經(jīng)圍了過來。第一個沖過來的是李場長,李場長把槍指向逃犯,讓他趕快把刀放下。

逃犯可不知道他是李場長,他才不會聽李場長的。李場長讓他把刀放下,他不但不把刀放下,還要讓李場長把槍放下,說要是他不把槍放下,他就殺了這個女人。他的刀子已經(jīng)觸到了夏蘭的皮肉,他只要一用勁,刀子就會刺進去。而這個時候的逃犯是什么事都敢做的。李場長把槍放下了。逃犯又讓周圍的人放下手中的武器,并退開十米。周圍人一齊看李場長,他們不能聽逃犯的,他們要聽李場長的。可這時的李場長卻不得不聽逃犯的。李場長說,按他說的去做。

逃犯又喊叫道,去,給我牽匹馬來,十分鐘牽不來馬,我就殺了她。只是他的話音還沒有落地,他就像從一匹疾馳的馬背上摔下來一樣,他從夏蘭弓起的后背上栽了下來。誰也沒有看清這是怎么回事,等大家看清時,夏蘭已經(jīng)抓住了逃犯的手腕,并看見她把逃犯的手腕一扭,刀子就落在了地上。

從這以后,夏蘭在下野地的名聲真正大起來。都說這個漂亮的女人可惹不得。有著一身的好武功,沒有男人會是她的對手。李場長問夏蘭是不是真的會武功。夏蘭不好意思地說,在老家學過一點點。

李場長說,上級要農(nóng)場成立一個女子民兵班,我看,你當這個班長挺合適。

夏蘭說,當這個班長有什么好處?

李場長說,想什么時候騎馬,就可以騎馬,想什么時候打槍,就可以打槍。

夏蘭說,真的?那我當了。

十一

騎著馬來到河邊,太陽已經(jīng)快要落山??吹搅四禽v拉水的馬車,正從河邊走過來。夏蘭騎著馬迎著走過去。

兩匹馬在路的中間相遇。夏蘭勒住了馬。夏蘭看著趕馬車的人,她看到郭洪的臉。她看到郭洪的眼睛也正看著她。郭洪也和她一樣看到了她的臉。

可郭洪沒有讓馬車停下來,他不但沒有讓馬車停下來,反而用馬鞭子抽了一下馬屁股,馬向前一躥絕塵而去。

馬車跑過去以后,夏蘭騎在馬上站在原地好長時間沒有動。她沒有去追那馬車,也沒有轉過頭去看一眼??梢恢甭犞R車輪子的轟隆聲響個不停,一直聽到它消失在高墻的大鐵門里。

她和馬的影子被落日拉得越來越長越來越大,直到把一片荒野全部蓋住。

天很黑了,完全黑透了,夏蘭才從荒野上回來,她在場部門口跳下馬,把馬拴到了門口的樹樁上。看到屋子的窗子還亮著,夏蘭走過去敲了一下門。里面響起了李場長的聲音。夏蘭走進去,把馬鞭子交給了李場長。李場長問夏蘭騎馬騎得怎么樣,夏蘭說騎得很過癮。

夏蘭說這么晚了李場長還不回家休息。李場長說是該回去了。夏蘭說我們一起走吧。李場長說好吧。李場長站起來,夏蘭也站起來。夏蘭走到門口,李場長把燈關掉了。屋子里一下子黑了。夏蘭走到門外,站在門口等李場長出來。不一會,李場長出來了。已經(jīng)是半夜,看不到人,也聽不到人的動靜。沒有月亮,也沒有路燈,夜就黑得很。看不到腳下的路。夏蘭的手抓住了李場長的胳膊。李場長也有意不要把步子邁得太大,好讓夏蘭不費勁跟住自己。走了一會,好像夜不那么黑了。四周的房子和樹也能看出個大概模樣了。

到了一個路口,李場長說天太黑我送送你吧。夏蘭說,不用送了??衫顖鲩L還是和她拐到了同一條路上。夏蘭抓著李場長胳膊的手就沒有松開。到了夏蘭房子的門口,李場長說夏蘭你騎馬也騎累了回去好好睡一覺。夏蘭還抓著李場長的胳膊,她聽李場長說了這句話,她把頭一下子靠到了李場長的胸口上。李場長不說話了,夏蘭也不說話,不知過了多大一會,夏蘭一下子推開了李場長,自己跑回了屋子。

第二天又騎馬到河邊。還是那輛馬車,還是在拉水。但趕馬車的人卻換了一個。換了一個黑臉大漢。

夏蘭騎馬走到黑臉跟前。問黑臉原來拉水的那個人呢。沒想到黑臉抬起頭看到夏蘭,臉色一下變了。

黑臉讓夏蘭趕緊走,不要和他說話。夏蘭說說句話有什么了不起把你嚇成這個樣子。黑臉說我們有規(guī)定不能和你們交談,要是發(fā)現(xiàn)了我和你說話,就不讓我拉水了,還要受到懲罰。

夏蘭說,這周圍一個人也沒有,沒有人知道我和你說了話。

黑臉說,他們有望遠鏡,我們在河邊的一舉一動他們?nèi)芸吹靡?。完了,他們肯定看見我了,明天他們就不會讓我拉水了?/p>

夏蘭說,那你告訴我原來拉水的那個人怎么了我就走。

黑臉現(xiàn)在只想讓這個女人快快從身邊走開。黑臉只好說,他被調(diào)到了伙房做飯去了,和我 換了。

夏蘭問,為什么要調(diào)他?

黑臉說,我也不知道,這是政府的事,政府說讓誰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能問。完了,完了,我和你說了這么多話,我完了,肯定完了。

十二

第二天,從高墻里走出來的拉水的馬車上,坐在上面的趕車人果然換了一個,不再是個黑臉大漢了。這是個干瘦的黃臉男人。

夏蘭看到了,夏蘭騎在馬上,夏蘭沒有騎著馬走過去,她知道,她就是去問,也什么都不會問出來的。

李場長的馬,現(xiàn)在成了夏蘭的馬。吃過晚飯后,夏蘭只要沒有事,就會走到場部辦公室前。她有時會走進李場長的辦公室,給李場長說一聲,李場長就會把馬鞭子交給她。有時她不進去,就隔著開著的窗子向李場長打個招呼。李場長就從窗子里面把鞭子遞給夏蘭。

總是要等到天黑透,夏蘭才會騎著馬回到隊部門口。

回到場部門口看到李場長的辦公室里燈還亮著,夏蘭跳下馬在門口站了一會,走過去敲了一下門。李場長問是誰,夏蘭說是我。李場長聽出是夏蘭,說進來吧。進來后李場長說,進來就進來吧,還敲什么門。夏蘭說我怕李場長不方便。李場長說這話說得可真可笑,我這會有什么不方便的。夏蘭說有沒有水,我喝一杯。李場長說你倒吧,暖瓶在窗臺上。夏蘭自己去倒水喝。

李場長說,你又跳到河里洗澡了?

夏蘭說,你怎么知道?

李場長說,我聞到味了。

夏蘭說,你聞到什么味了?

李場長說,我聞到河水的味了。

夏蘭說,你還聞到什么味了?

李場長笑了笑,沒有接夏蘭的話。夏蘭說,走吧,這么晚了,你也該回去了。李場長說,我不回去了,你自己走吧。夏蘭說,你為什么不回去了?李場長說,老婆懷孩子了,想一個人睡。老婆懷孩子了,你就更應該回了。你好在身邊照顧她呀。李場長說,你真能操心,你怎么不給你自己操操心,你也不小了。你這么大的女人,按說早該抱孩子了。夏蘭說,李場長是不是看我老了,沒有人要了。李場長趕緊說,沒有這個意思。李場長說,只怕是天下的男人,個個見了你,都恨自己不能娶了你。夏蘭說,聽這話的意思,李場長見了我,也是這么想的嘍。李場長說,我沒有,沒有。夏蘭笑了,說給李場長開個玩笑,李場長不要緊張。

說著夏蘭站起來要走。李場長說我送送。夏蘭說你不回家又不順路,就不要送了。夏蘭說今天天不黑,有月亮,可以看清路。李場長還是要送。李場長也站起來。李場長剛站起來,頭頂上的電燈滅了。屋子一下子黑了。場部剛進了一臺發(fā)電機,沒有那么多油燒,李場長讓他們每天晚上只發(fā)三個小時的電。過了三個小時就停了。

燈黑了。夏蘭站著沒有動。李場長不知道,以為夏蘭走了。也跟著走。走了幾步碰到了夏蘭身上。李場長要往后退??上奶m拉住了李場長的胳膊。拉就拉住吧。一下子黑了,夏蘭一定害怕了。拉著胳膊,他們站了一會。月光從窗子照進來,可以看到開著的門,他們只要往前走上五六步,就能走到門口,就能走到門外??伤麄兒孟駴]有看見這扇門。他們好像看見了另一扇門。那扇門也在這個屋子里,只是它在另一面墻上,只是它通向的是另一個地方。那個地方,不是天空下的大地,那個地方,還是一間房子。除了一張床再沒有別的什么東西的房子。

因為燈滅了,他們找不到出去的門了。他們走錯了門,走到了另一個看起來是一模一樣的門。已經(jīng)走錯了第一步,那么再走錯第二步第三步,也就沒有什么可奇怪了。

他們沒有說一句話,誰也沒有說一句話??赡芩麄冎灰f一句話,他們就不會錯下去了??伤麄儾徽f,他們故意不說。他們知道他們錯了,他們故意不說。人做錯事時,都知道自己在做錯事??赡莻€時候都假裝不知道。

一個夜晚,一間房子,一張床,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他們做什么呢?他們當然可以做很多事,可有一件事,他們可能都想去做,都會去做,都要去做。特別是他們已經(jīng)走到了床邊。

床會暗示他們,床會挑逗他們,床會鼓勵他們,床會向他們施展一種魔法。讓他們像瘋了一樣,抱在一起,咬在一起,讓他們沒有羞恥,當著另一個人的面把自己脫了個精光,不但把自己脫光了,還要把自己的光著的身子壓到了另一個光身子上,另一個光身子不但不躲開,還要平平地攤開了,讓另一個光身子壓下來。一個狠狠地壓,另一個就怕你不狠狠地壓。壓的一方,好像不把下面的一方壓死不罷休,下面的卻是壓得越狠越高興。一高興就想喊,開始還能讓自己不要喊出來,只在心里喊,可過了一會,就管不住了,就喊出了聲音。聽到另一個人喊,這個人也會喊。聽到上面的兩個人在喊,底下的床也高興了。床也想有轟轟烈烈的經(jīng)歷,床也跟著喊。到了最后,人和床一起喊,這么一來,好像要把房子喊塌了。

好多事,沒干的時候想干,干過了就后悔。好多事,沒干的時候,不知道是錯,干過了,馬上就知道錯了。最先后悔了,知道錯了,是兩個人中的哪一個呢?當然是李場長了。李場長從床上滾到地上后,就后悔了,就知道自己錯了。李場長沒有說我后悔了,也沒有說我錯了。李場長只是從里面的屋子爬到了外面的屋子。

外面的屋子是辦公室。辦公室的墻上掛著偉大領袖的畫像。只要一進到這間屋子就能看到墻上有一個老人嚴厲地看著你。李場長從里屋爬出來后,看到了這張畫像。這個時候李場長就不但是后悔了。李場長是后悔得要死。要死也不是沒有辦法死。辦法多得很??纯串嬒衽赃呥€掛著什么。那是什么在淡淡的月光里閃著亮?它們不是隨便掛在那里的,它們掛在那里就是要在某一個時刻發(fā)揮作用的。李場長不知道它是不是要在這個時候發(fā)揮作用,但李場長看到了它后,李場長就知道自已要怎么做了。

領袖畫像旁邊的那個東西,是一把槍。一把跟了李場長好多年的手槍。這些年來,它一直掛在墻上,沒有機會用過。好多次李場長看見它,想把它取下來放到箱子里??煽此鼟煸趬ι喜⒉坏K事,就當它是裝飾了讓它一直掛在墻上。沒有想到它其實不肯從墻上下來,是早就知道了會有這么個晚上。會有這樣一件事情在它的眼皮下 發(fā)生。

它從墻上走了下來,好像是畫像上的那個人派它下來似的。它走到了李場長的手中,讓李場長握住了它的把子。不知握過多少次,李場長當然能握得很好,只是手有一點點抖。這也沒辦法,李場長也不想抖,可手有時也不聽李場長的話,就像李場長身上的其他一些部位有時也會不聽李場長的話一樣。它站到了李場長的手中后,它讓李場長把槍口轉了個方向,把槍口對準了李場長自己的腦瓜子,對準了那個叫太陽穴的地方。它讓李場長的一個手指去扣扳機。李場長的手不能不去扣,這把槍是李場長的,可現(xiàn)在它是代表一個更偉大的權力在執(zhí)行任務,李場長已經(jīng)不能左右這把槍了。

手指已經(jīng)觸到扳機了。女人從里邊的屋子走了出來。女人顯得很平靜,是那種海潮過后的平靜。女人顯然在做這件事以前已經(jīng)想好了,從她的臉上看不到一點后悔的表情。

女人看到了那把槍。女人不知道這把槍的來歷,她也會打槍,女人見過槍,知道槍是用來做什么的。她伸出手來,抓住了李場長的手,抓住了李場長握槍的手,也就抓住了槍。她的兩只手扳著那把槍,把槍的方向轉向了自己。

女人說,你要開槍,就對著我開吧。

女人說,要說錯,都是我的錯。

李場長的手松開了,槍被女人拿到了手上。女人又把槍掛回到墻上。女人把跪在地上的李場長扶起來,扶到里邊的屋子。女人把李場長安置在床上,李場長就像是個聽話的孩子一樣躺到床上。女人在李場長的額頭上親了一下。

女人說,睡個好覺吧。

李場長就睡著了。

十三

李場長醒了,從夢里醒過來。李場長走到門外,看到那匹馬已經(jīng)站在門口,吃了一夜的草,它顯得很精神。十五個隊的隊長也全來了,他們站在操場上,等著李場長去下達指示。李場長走過去,把這兩天要完成的生產(chǎn)任務給他們說了一遍。說完了以后,他們紛紛向李場長表示決心,表示一定會保質保量地完成任務。李場長揮了一下手,他們馬上奔向了各自的工作崗位。

回過頭,李場長看到了那匹馬還在看著他。他走到了它的跟前。昨天晚上只有這匹馬站在門口,只有它可能聽見了什么,看見了什么,馬好像看出了李場長在想什么,馬向李場長搖搖頭。好像在說,昨天晚上發(fā)生了什么,我一點兒也不知道。

李場長笑了,走到馬跟前,手在馬背上摸了摸,又在那老長的馬臉上親了一口。老馬想,跟了你這么多年,還頭一回這么溫柔。

騎著馬各個地方轉轉,也沒有什么事,就是轉轉。不是頭一回轉,有事沒事李場長經(jīng)常轉。下野地的那么多地,十幾萬畝地,對李場長來說就像是他自己家的地一樣。李場長把農(nóng)場當成自己的家了。當然也就把農(nóng)場的地當成自己家的地了。看著什么都親切,都好看,都有意思。看高粱紅得像火,看向日葵像是金黃色的大盤子,看棉花,像是白云從天上落到了地上,看玉米,就像是紅櫻槍似的,矛子下面還掛了個大手榴彈。

再一天晚上,下野地沒有一盞燈還亮著。只有天上的星子在閃動著。下野地的人已經(jīng)全躺到了床上,沒有一個人再說話,只有草里的蟲子在低聲叫。一個人從床上坐起來,向另一張床上看了看,另一張床上只有沉沉的鼾聲。她披了一件很長的衣服,走出門。像這個時候走出門的所有人一樣,她在房子山墻的草中,撒一泡尿??伤酒饋砗?,沒有順著出來的路走回去,她好像迷了路一樣,一直走到了場部門口,門口有一匹馬正在咀嚼夜草。她走到門口,當然不會敲門,只是輕輕地一推,門就開了,她走進去,里面還有一道門,這道門也是虛掩著,又輕輕一推,門又開了。她走進了這道門后,看到了一張床,看到了床上已經(jīng)躺了一個人,可她好像真的迷了路,連床上有人也看不見了,站在床邊,把披在身上的長衣服脫了,身上只有這件長衣服,這件衣服脫了,就什么也沒有了,就只有一個光身子了……

好多事都有個關口,過了這個關口,李場長就什么也不怕了。墻上的畫像還在,畫像旁邊的手槍還在??衫顖鲩L已經(jīng)可以半靠在床頭,讓另一個有著瀑布般黑發(fā)的頭枕在他的胸上,他的一只手摸著那鼓圓的胸,一只手抽著煙,嘴里還可以說著平常也可以說的話。他的表情也變得很鎮(zhèn)定了。

想不想去食堂?

不想。

想不想來機關?

不想。

想不想到衛(wèi)生院?

不想。

想不想去開拖拉機?

不想。

想不想去加工廠?

不想。

想不想……

本來想說去不去托兒所,可想了想,又沒有說。他只好說,那你想干別的什么活。

夏蘭說,我喜歡在大田里干活。有風吹著,有太陽曬著,大伙兒一塊說著話,多好。

李場長說,那看來,我?guī)筒涣四闶裁戳恕?/p>

又一個晚上,還是在同一間屋子,在一張床上,還是同樣兩個人,還是做了同樣一件事情后,但說的卻不是同樣的話。

有一件事,想請你幫個忙。

李場長說,什么事?

前幾天,村子里大姨來信,說我表哥就在新疆勞改。

在什么地方?

就在咱們下野地。

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大姨讓我去看看他。小時候我們常在一起玩。

他叫什么名字?

郭洪。

你放心,只要在咱們下野地的監(jiān)獄里,我一定讓你看上他。

我知道你一定能辦到。

這算個什么事。

我還想。

我也想。

十四

騎上馬去找石管教。問石管教,你們這里關的人,有一個叫郭洪的嗎?石管教說,有啊。李場長說,他有個表妹,在我們農(nóng)場,想看看他,你給安排一下。石管教說,這有點不太好辦啊,按規(guī)定,要探視犯人,要直屬的親人才行,表妹不屬于這個范圍。李場長說,規(guī)定也是人定的,可以變嘛。石管教笑了,說,要看對誰呢。要是別人,門都沒有,你說話了,別說是看人了,就是說要放誰,我也照辦啊。李場長說,行了吧,就這么定了。明天我?guī)藖砜?。石管教說,別急啊,再嘮會嗑。李場長說,嘮什么嘮,我忙著呢,有什么事,你就說吧。石管教說,又來了一批犯人,吃的緊張,想明年多種些地。李場長說,行了,這個事,我知道了,明年給你五十畝。石管教說,少了點。李場長說,你說多少?石管教說,五百畝。李場長說,你有多少人要吃這么多。石管教說,不是還得再種點別的呢。李場長說,好吧,給你八百畝。石管教說,好,太好了,中午別走了,我請你喝酒。

外面看是一間房子,走進去是兩間房子。外邊一間房子和里邊一間房子,不但有一道門,還有一扇窗子。窗子很大,還有玻璃。房子的門口寫著“探視室”三個字。

李場長和夏蘭來了,石管教把他們領進了屋子。讓他們坐在外間的房子里。石管教說你們等一會。石管教走了出去,過了一會回來了。后面跟著郭洪。進到屋子里,石管教讓郭洪進到里邊的屋子。石管教對郭洪兇巴巴地說,老實一點。轉過臉又笑著對李場長和夏蘭說,這位女同志有什么話,進去對他說吧。夏蘭進去了。

夏蘭進去后,順手把門關上了。石管教看了看關上的門,想說什么又沒有說。李場長招呼石管教抽煙。石管教一坐下來接過李場長遞過來的煙。透過玻璃窗子可以看到郭洪和夏蘭,可以看到他們的嘴一動一動地,但聽不到他們在說什么。

十五

回來的路上,李場長問夏蘭她表哥犯了什么罪。夏蘭說他殺了人。

殺了誰?

大隊書記。

為什么?

大隊書記打他老婆的主意。

他就把他殺了?

用斧頭把他砍了。

判了多少年?

無期。

一個人騎了一匹馬??斓綀霾繒r,有兩條路,一條路通到大操場和一片房子,另一條路通到遠處的莊稼地。

李場長問夏蘭,你去哪里?

夏蘭說,你去哪里?

李場長說,我去莊稼地。

夏蘭說,我回屋子。

李場長說,晚上過來吧。

夏蘭說,不去了。

李場長說,為什么?

夏蘭說,我有點不舒服。

去兩個地方,走的兩條道,兩匹馬分開走,各走各的。

十六

好多天,夏蘭不去騎馬了。夏蘭不去騎馬,就不到場部來,就不到李場長辦公室來拿馬鞭子,就不會在騎完了馬后,來給李場長還馬鞭子。李場長起先并沒有把這個事當個事??上奶m老不來,李場長就有點當個事了。李場長很少睡不著??蛇@幾天,李場長老睡不著。

夏蘭在地里干活。李場長轉了過去。夏蘭四周沒有別人。

李場長問夏蘭,咋不騎馬了?

夏蘭說,還沒有顧得上。

李場長說,收了工沒事吧。

夏蘭說,沒有。

李場長說,馬還在場部門口。

夏蘭說,我知道。

吃過飯,好多人在門口乘涼。夏蘭不乘涼。夏蘭去騎馬,把馬騎出一身汗,把自己也騎出一身汗。夏蘭不怕騎馬騎出一身汗,夏蘭就想騎出一身汗。騎出了一身汗,夏蘭才會想跳到河水里。跳到河水里,把自己變成了一條魚。

變成了一條魚的夏蘭,穿上衣服后,覺得自己好像還是一條魚。身子像一條魚,心也像一條魚。還想擺動著身體,暢快地游動。這一陣子的夏蘭,也有點管不住自己了。她就會把流進一間房子的月光當成河,把落在一張床上的月光當成水。

十七

八月一過,天涼起來。風像一個貪心的掠奪者,從東跑到西,又從南跑到北,只要是綠的顏色,全搶了去。直到玉米黃了,胡楊黃了,葦子黃了。整個下野地變了樣子,只有瑪納斯河還是那么藍。好像更清了。但卻不能下河洗澡了。

不能下河洗澡了,夏蘭也很少去騎馬了。夏蘭就是騎馬,也不去場部門口了。

李場長對她說,你要是再騎馬,直接去馬號就行了,我給老張頭說好了,你想什么時候騎,就什么時候騎,想騎哪一匹就騎哪一匹。

夏蘭不知李場長為什么要這樣做。這樣做只有一個結果,別人會很少能看到夏蘭去場部的紅磚房了。夏蘭也沒有了經(jīng)常去場部的理由。不過,夏蘭覺得李場長這個安排挺好。她喜歡那種不會因為女人失去理智的男人,這樣的男人大氣,這樣的男人才能干出大事情。

大白天,夏蘭去李場長辦公室。夏蘭說,她還想去勞改隊看看表哥。

李場長說,那我就不陪你去了。我給你寫個條子,你直接去找石管教就行了。石管教也認識你了。你去找他,他們一定會給你辦的。

夏蘭說,好吧。

李場長沒有和夏蘭一起去辦這個事,不是沒有時間。是李場長想了想后,決定還是讓夏蘭自己去辦。

這幾天,一個人時,經(jīng)常會想,沒有不透風的墻。倒不是怕老婆知道,是擔心萬一讓別人知道了,上級領導知道了。他這個場長就肯定當不成了。而他不但還想當場長,并且還想著有機會能去師部發(fā)展。李場長是個有志向的男人,不想讓別的事耽誤了自己的前途。

拿著李場長的條子,夏蘭走到高墻下,對站在門口持槍的哨兵說了一聲,哨兵就把石管教喊出來了。石管教當然還認識夏蘭,又有李場長的條子,事情辦得很順利。不到二十分鐘,夏蘭就見到了郭洪。

下野地很大,可下野地對李場長來說,像是他家的院子,像是他家的菜地。閉著眼,也不會走錯路。想到什么地方,抬腿就能走到。想看見誰,舉目就能看見。李場長到什么地方,沒有人覺得怪,他要見誰,也沒有人覺得怪。他和誰說話,都很正常,都不會有人多想。就像當?shù)?,和自己的兒女說話一樣。沒有人會去在意爹對兒女說了什么。

在水渠邊上,見到夏蘭。干活干熱了,去渠邊洗把臉。正好李場長走過來。他站在渠邊,和夏蘭說話。

好多天沒有見到夏蘭了。故意不見的。一見到夏蘭,有點亂。說話時,嘴皮子有點抖。像是發(fā)冷了,像是打擺子,說一句話,要斷好幾次。

看李場長,有點不像了。多沉著的男人,變成了毛頭小伙子,火急火燎地想要干點什么,大有不讓他干他就活不了的那種勁頭。李場長成了渠里的水,嘩嘩嘩響得很,可一點兒也不深。

他有點可憐。夏蘭不點頭,他會更可憐。夏蘭是懂事的女人,懂得去可憐男人。

已經(jīng)下過好幾次霜了。早晚吹過的風里,雖說還不像刀子,可裹了好多刺。天黑以后,大操場上沒有人再來坐著聊天了。不時會有人路過,也把頭縮到了衣服領子里,眼睛也不亂看,只是低著頭走路。想著快點走,回到屋子里,鉆進被窩。這個天,睡覺的好天。

都睡覺了,外面沒有人了。夏蘭沒有睡,夏蘭走出門,外面黑漆漆的。夏蘭像掉進了黑洞。只能聽到夏蘭腳步響,看不到夏蘭的影子。別說沒有人,就是遇到人,也不會知道遇到的是誰。

場部有一排房子,是干部們上班的地方,也全是黑的。一般來說,黑房子里,不會有人??稍诓灰话愕那闆r下,黑房子里也會有人。

一扇門看著是關著的,可夏蘭用手指輕輕一碰,就開了。

誰說女人全一樣,誰說女人只是臉上不一樣。誰說只要把燈一拉,臉上不一樣的女人,也都一樣了。

夏蘭和老婆一樣嗎?一樣沒有燈,一樣黑黑的,一樣被壓在身子底下??雌饋頉]有兩樣??蓪嶋H上呢?

別對李場長說,其實是一樣。要是他聽了這個話,馬上會說這是放狗屁。

李場長不是胡說,你們才是胡說。李場長試過了,你們試過了嗎?試過了,就是調(diào)查了,就是研究了。沒有調(diào)查研究,就沒有發(fā)言權。李場長有發(fā)言權。李場長不能把這個結果,去對別人說。只能讓真理照亮他一個人的心。

李場長說,夏蘭,你讓我活不成了。

李場長說,夏蘭,你這是要我的命呀。

李場長說,夏蘭,你把我殺了算了。

這時的李場長沒有穿衣服,這時的夏蘭也沒有穿衣服。

李場長說,夏蘭,你嫁給我吧。

夏蘭說,你已經(jīng)有老婆了啊。

李場長說,我離婚。

夏蘭說,你老婆多好,還給你生了兒子。

李場長說,你更好,你也會生兒子。

夏蘭說,千萬別這樣想。

李場長說,我真的離不開你了。

夏蘭說,我會常常陪你的。

李場長說,可我真的想娶你。

夏蘭說,你再這么說,我會再也不理你了。

李場長說,那你總得嫁人吧。

夏蘭說,你怕我嫁不出去?

李場長說,你想嫁給誰。

夏蘭說,嫁給誰都行。

李場長說,胡說八道。

夏蘭說,你讓我嫁給誰,我就嫁給誰。

李場長說,真的。

夏蘭說,你對我這么好,你讓我嫁的人一定也會很好。

李場長說,你是真要讓我給你當紅娘啊。

這時李場長已經(jīng)穿上衣服,這時的夏蘭正在穿衣服。

十八

七隊羅隊長的老婆到河邊洗衣服,腳下沒有踩穩(wěn),滑到了水里,被水淹死了。羅隊長早就看到了夏蘭,老婆沒死時,啥也沒有想。老婆一死,馬上想到了夏蘭。夏蘭不是七隊的人,夏蘭要是七隊的人,這件事,他自己就可以搞定了。夏蘭是三隊的,他要去找個中間人說說。

直接找到了李場長。

邊聽羅隊長說,邊想羅隊長也真敢想,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他配得上夏蘭嗎?心里這么想,嘴上可不能這么說。羅隊長很能干,算是他手下的得力干將。請他幫這個忙,他不能說不幫。關心屬下,幫助解決他們的個人大事,也是他的工作是他的責任。再一想,羅隊長也不算太差。怎么說也是個隊長,是個干部。夏蘭和羅隊長能成了也好,那樣他就不會那么膽子大了。逼著他收了那份心,讓他沒有了再犯錯誤的機會。就算是有點什么,也不會引起別人注意了。這么一想,就答應了羅隊長去給夏蘭說這個事。

走在路上,越走越有點不舒服。身上不知什么地方,像扎進了駱駝刺。眼前好像看到了羅隊長和夏蘭挽著胳膊走進了洞房。一進到洞房里,羅隊長就脫夏蘭的衣服,夏蘭先是不讓脫,羅隊長就動了粗。夏蘭不能不脫了,當了人家老婆,就得聽人家的,讓你干什么,就得干什么。羅隊長理直氣壯地把夏蘭拖過來,壓到身子底下??吹搅诉@些,李場長不想往前走了。想站下來,想回過身去,想對羅隊長說,別做你的白日夢了??衫顖鲩L來不及了,他已經(jīng)走到了夏蘭面前,夏蘭正跟他打招呼,問他找她有什么事。

那就說吧。到了這一步,不能不說了。李場長說了羅隊長,說了羅隊長要他辦的事。

還沒有說完,夏蘭就笑,李場長說完了,夏蘭笑得更厲害了。

別的女人,遇到這樣的事,一定是羞羞答答的。別的女人就是心里高興,也不會笑出聲音來。看來,羅隊長有桃花運??磥?,夏蘭是同意了??磥?,夏蘭真像她說的,只要他說話,讓她嫁誰就嫁誰了。

這會兒的李場長,心里頭像是碎了一罐醋。恨不得讓自己變個人,變成羅隊長。

一下子,夏蘭不笑了。夏蘭說沒想到你這么為我操心,這么快就給我看上了一個男人,還是個那么出色的男人,還是個隊長是個很能干的干部。她說她真的是太高興了。

李場長說,那這個事就這樣了。

夏蘭說,我也想就這樣了。李場長說,那你還有別的什么。

夏蘭說,我有一點難處。

李場長說,什么難處。

夏蘭說,我已經(jīng)看上另外一個男人了。

李場長說,他是誰。

夏蘭說,他就在下野地。

李場長說,你開玩笑。

夏蘭說,這是真的。

李場長說,那他是誰?

夏蘭說,我不告訴你。

李場長說,他到底是誰?

夏蘭說,反正不是你。

李場長說,那你就說吧。

夏蘭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沒想到夏蘭會說不愿意,更沒有想到夏蘭會說,她已經(jīng)看上了一個人。他是誰?說他就在下野地。下野地的男人,李場長沒有一個不知道的。他會是誰?李場長坐在桌子前,想了大半天。沒有想出來。不是一點沒有想出來,也想出來了一點。可這一點,他不好意思說,他只想到了有一個人有可能,那就是他自己。

想到這一點,有一點得意??啥嘞肓艘粫@點得意就沒有了。真的夏蘭說的那一個人是他,真的因為他夏蘭不嫁了?這個事可就鬧大了。讓夏蘭一直這樣當自己的情人?黨紀國法不許,就算是悄悄的,不讓人知道??杉埨锇蛔』?,雪里埋不住死人,早晚一天會出事。不出這個事,也會出那個事。車排子的紀場長,多魁梧個東北漢子,好了個女人,又娶不了人家,只能偷偷地好,人家不愿意,非要逼著他明媒正娶。逼得沒有法子,提著手槍,把人家給消滅了。斃他那天,問他后悔不后悔,他說,不后悔,我不打死她,她也得逼死我,反正是個死。沒啥后悔的。好多次開會,李場長和紀場長坐在一起。什么話都說,有時也會開開女人方面的玩笑,怎么也沒想到紀場長有一天這樣死了。

好多事,不能多想,好多事,不能往后想。想多了,想后面了。能把好好一個人給嚇壞了。不過,有一點,盡可放心,李場長可嚇不壞。把那么大那么野蠻的一個荒原都征服了,一個女人不會把他嚇壞的。

十九

師里來了個白處長,是管物質分配計劃的。論級別,和場長平級??烧摍嗔Γ滋庨L要大多了。說給你多少化肥,就給你多少化肥,說給你幾臺拖拉機,就給你幾臺拖拉機,說給你多少吃的穿的用的,就給你多少。白處長到農(nóng)場來,比師里領導來還威風,場長跟在身后,不能說點頭哈腰,但怎么也是恭恭敬敬的。白處長可不能得罪了,得罪了白處長,農(nóng)場就沒有好日子過。反過來說也一樣,把白處長偎好了,農(nóng)場能得到多少好處啊,那好處多得你想都想不過來。

知道白處長要來,李場長親自安排了伙食。讓警衛(wèi)排去打野味,不要黃羊,一定要打一頭鹿。撈魚的事交給勤雜班,白草魚條子不要,要野鯽魚。不用說,羊要宰一只。要當年的羊娃子,白處長愛吃羊羔肉,那種用手抓的清燉羊羔肉。

白處長來得挺早,吉普車跑得快。馬要跑半天,它一個多小時就到了。白處長來了,不是來吃喝的,是來工作的。對上面的干部來說,到了下面,轉轉就是工作了。

李場長陪著白處長轉。他想讓白處長看看,下野地在白處長充足的物質支持下,這幾年變化很大,發(fā)展很快。要是白處長能再這樣繼續(xù)支持下去,或者說再加大些支持力度,那下野地就會有更加驚人的成就了。

讓白處長到基建隊,看正在蓋著的房子;讓白處長到機耕隊,看拖拉機和聯(lián)合收割機,讓白處長到大曬場,看今年收的糧食和棉花。白處長走到什么地方,李場長就把夸獎聲帶到什么地方。白處長一說完,李場長就鼓掌。他一鼓掌,旁邊的人就全鼓起了掌。大家一鼓掌,白處長就揮揮手,向大家致意。

轉出了大曬場。走到了大路上。路邊的地里,一群人正在平地。剛秋翻過,泥土帶點濕,黑里透著亮,像是有油滲出來。一看就是好地。想著站在路邊看看就行了,沒有想著要走過去。白處長心情好,白處長說,去看看大家。

到了大家跟前,李場長向大家介紹白處長。把白處長說得像是救星一樣。大家不是頭一回見到師里來的干部??上襁@樣介紹,大家還是頭一次聽李場長說。他不愛亂夸人,對誰都一樣??煽淦鸢滋庨L,他是什么好聽的都敢說。

大家是好多人,好多人里也有夏蘭。夏蘭站在人群中間,夏蘭和大家一樣,看著聽著,有時鼓鼓掌。其實李場長說的什么,她幾乎沒有記住。不管什么話,要是覺得和自己沒什么關系,就不會用心記,不用心記,就會什么也記不住。

從地里走出來,又走回到路上。李場長對白處長說,轉得差不多了,也累了,到場部休息一會吧。白處長說,好吧。走了一會,白處長回了一下頭。李場長不知道白處長為什么回頭,也跟著回了一下頭。什么也沒有看到,只看到大家在干活。

白處長說,老李,你行啊。李場長想著白處長轉了一圈,是要對下野地農(nóng)場的工作給予一種肯定。沒想到白處長會接著說,真想不到在你們農(nóng)場也會有這么漂亮的女人。

回到場部,走進屋子。屋子里已經(jīng)擺好了桌子和椅子,桌子上擺好了一盤盤菜。椅子上還沒有坐人,人站到椅子后面等白處長坐。白處長坐下了,別人才好坐下。

也沒有別的什么人。除了李場長白處長外,還有吳大姐和朱副場長。白處長這樣的干部不是隨便什么人都可以陪的。至少在級別上不能差得太遠。

一桌子菜四個人怎么吃也吃不完。吃不完也得上這么多菜。不在于白處長吃掉了多少,要讓白處長知道下野地人對他的真情實意。

白處長拿起筷子,指著一桌子菜說,這么多菜,怎么吃得了,不能浪費了啊。再喊幾個人一塊來吃。

李場長說,沒事,吃吧,吃多少算多少,只要白處長吃好了,就不是浪費。

白處長說,這樣不好,還是再喊幾個同志來。

喊誰呢?李場長看看朱副場長。朱副場長說,要不,把幾個隊的隊長喊來,陪陪白處長。

白處長一聽直擺手,說,用不著,用不著。不要當官的,一般群眾就行了。哎,老李,那個叫什么的女同志,我看她就可以。

吳大姐一聽,趕緊問是誰。說她去喊。

李場長想起了白處長那一下回頭。李場長讓人去把夏蘭喊來。

吳大姐馬上站起來去喊夏蘭。

夏蘭正拿著碗去食堂打飯,遇到吳大姐。吳大姐讓她不要打飯了。吳大姐說有好飯給她吃。飯好不好不說,吳大姐讓她吃,就是不好吃也得去吃呀。吳大姐是干部,是專管女同志的干部。吳大姐說走,夏蘭跟著就走。小餐廳在食堂后面,夏蘭跟著吳大姐走進去。

夏蘭沒進來前,李場長挨著白處長坐。夏蘭進來后,李場長就讓開了,把自己的位置讓給了夏蘭,自己坐到了旁邊的一個位置上。

夏蘭坐下來后,白處長果然一下子高興了許多。先把酒杯舉起來,和大家挨個碰了杯后,就一口喝掉了。看到白處長這么高興,大家全高興了,只要白處長高興了,這一桌子菜就是扔了也值。

夏蘭沒有像別人那么高興。她不明白為什么要喊她來到這里吃飯。她想一定是李場長想讓她改善一下伙食,讓她打打牙祭。她想不出還有什么別的理由要她來吃飯。這些飯菜真的很好吃,比食堂里在大鍋煮出的菜不知要好吃多少倍。夏蘭邊吃,邊忍不住用感激的目光看看李場長。

可李場長并不看她,他只看白處長。

倒是白處長對夏蘭關心得很,不時地把盤子里的菜夾到夏蘭碗里。給夏蘭說這個好吃,那個好吃,讓夏蘭多吃點。搞得夏蘭有點不好意思,又有點感動,一個勁對白處長說著謝謝。

光說謝謝不行啊,要給白處長敬杯酒。吳大姐說。

夏蘭就端起一杯酒,敬給白處長。白處長馬上一口干了。

不光夏蘭和白處長碰杯,別人也得站起來和白處長碰。碰了幾個來回后,白處長就有點頭暈了。坐不穩(wěn)了,身子有點晃。白處長那邊坐著朱副場長,白處長不往朱副場長那邊晃,老往夏蘭這邊晃。

眼看要晃到夏蘭身上了,夏蘭就用手扶一下白處長。把白處長扶正了,可白處長死活不往正里坐,還是要往夏蘭身上歪。

歪過來還不讓夏蘭扶他,不讓夏蘭扶他,他卻要去扶夏蘭,去扶夏蘭的腰。手貼著了夏蘭的后腰,來回地動。

夏蘭一下子站起來。夏蘭說,我已經(jīng)吃好了。各位領導慢用吧。說著夏蘭轉過身離開椅子,往門外走。

誰也沒有想到夏蘭會一下站起來,更沒有想到夏蘭會轉身就走。李場長讓吳大姐去把夏蘭喊回來。白處長說,算了,別喊了,別喊了。

夏蘭一出門,白處長也不晃了。好像夏蘭一走,把他的醉意也帶跑了。白處長不晃了,可顯得沒有那么高興了。

用不著破口大罵,用不著大發(fā)脾氣。白處長只要有一點不高興,對下野地來說,都是災難 性的。

讓白處長高興起來的,是夏蘭,讓白處長不高興了,也是夏蘭。夏蘭一出現(xiàn),這桌子菜,還有酒,就沒有多大用了。沒多大用,也還有點用??上奶m這一走,就一點用也沒有了,算是白請了,算是瞎了。夏蘭就最后這么一下子,把李場長精心的安排全破壞了。把白處長送上吉普車后,他真想馬上找到夏蘭,不但要罵她一頓,還要打她兩個耳光。

把夏蘭喊來。夏蘭不認錯,你說她錯了。她說她沒有錯。

李場長說白處長也沒干什么。

夏蘭說他摸我了。

李場長說我看見了。

夏蘭說你看見了還說是我的錯。

李場長說他就是摸了摸你的腰。

夏蘭說你是不是覺得我的腰可以讓男人隨便摸。

李場長說白處長要摸你就得讓他摸。

夏蘭說我為什么要讓他摸。

李場長說你不讓他摸他不高興。

夏蘭說他高興了我就難受了。

李場長說他高興了我們農(nóng)場的人都有好日子過。

夏蘭說是不是只要他高興他讓我做什么我都得做。

李場長說他沒做什么就是摸了你的腰。

夏蘭說我不想讓他摸我的腰。

李場長說摸一下腰也沒什么了不起的。

夏蘭說摸一下是沒有什么了不起,可我不喜歡,我不喜歡的事我從來不做。

夏蘭有點不高興了,不想再和李場長說了,夏蘭站起來往門外走。走到門口時,夏蘭轉過身對李場長說,真沒想到,你會為這個事批評我。

二十

到師部開會,遇到白處長。白處長見到李場長,老遠打招呼,走過來,和李場長握手,還拿出好煙給李場長抽。那樣子,好像早忘了在下野地的不高興。李場長想,也許自己想多了,人家白處長肚量大,沒和咱一樣見識。這么一想,李場長輕松了。

回到下野地后,沒有幾天,接到師里物質供應處的電話,說是分給下野地的六臺拖拉機到了,讓李場長派人去開回來。這個事李場長早知道,可李場長聽著電話還是愣了一下。原先可是說的是十臺拖拉機啊。怎么變成了六臺啊。打電話的人說,這個事,你要去問白處長,是白處長說給你們六臺的。放下電話,李場長就給白處長打電話。白處長說,師里要成立個新農(nóng)場,那四臺拖拉機支援新農(nóng)場了。李場長沒有話說了??磥?,還是那場酒的事。說準確點,就是夏蘭的事。

那天和李場長吵過后,夏蘭生了好幾天的氣??珊髞硐胍幌?,夏蘭的氣也就慢慢消了。李場長想的是整個下野地的事,夏蘭想的只是她個人的事,兩個人有時會想不到一起,這一點兒也不奇怪。本來想抓住這個事,再也不理李場長了。和剛來到的日子不同,用不著理李場長,夏蘭在下野地也可以去做想做的事了??上奶m發(fā)現(xiàn)她做不到了,她已經(jīng)打心里有點喜歡上這個男人了。如果開始時,是因為李場長幫了她,她還想讓李場長幫她,還有她天生的渴望,讓她做了她并不十分情愿做的事。那么到了這個時候,已經(jīng)有了很大變化了。當然這個變化,還無法與她內(nèi)心的另一個東西相比。它要小得多,是大山下面的一個小土丘。可再小的土丘也會在心里占個地方。也會在風和陽光下面,長出青草,開出野花來。夏蘭沒有辦法,夏蘭那么年輕,那么年輕的一個女人,她無法不讓自己犯一點錯誤。她的身體里充滿了風和陽光,她抵擋不了青草的生長和野花的開放。

那一天,當李場長走到她跟前時,她抬起頭,向著李場長笑了,就像一朵向日葵看著太陽一樣,夏蘭的笑是金黃色的。旁邊正好就是一塊葵花地,李場長先走了進去,過了一會,夏蘭也走了進去。他們都覺得在葵花地里,要比在屋子里好。在泥土長出的青草上,比在床上好。

二十一

又下了一場雪。這場雪下過后,沒過幾天,又下了一場雪。這個地方,很怪,夏天很少下雨??傻搅硕?,會不停地下雪。大雪中雪小雪,一直從十一月份下到來年的四月。雪很厚,荒野被埋在雪下面,土地和野草全都看不見了。下野地變得極其單純,像是一張白紙在太陽下攤開來,但沒有人會在上面寫字畫畫。這個時候的下野地看起來,真的是簡單極了。好像什么事都不會發(fā)生。

雪把莊稼地埋起來,種地人沒有多少事可干了。雪把瑪納斯河埋起來,不能來洗衣服了,不能來洗澡了,不能來撈魚了,不用去澆灌那么多的田塊了?,敿{斯河好像真的沒什么事了,也可以躺在雪的被子下面睡覺了。這個時候走到瑪納斯河邊,看不到水流,也聽不到水響?,敿{斯河好像真的睡著了。不停地奔跑了這么些日子,它也累了,也該好好歇歇了。

可我們無法在這個冬天讓瑪納斯河安睡。

通向瑪納斯河的路,在被雪埋住以后,我們還是用人的腳和牛馬的蹄子,把它重新給踩了出來。踩出的雪路很平整很光滑,看上去,要比夏天的路漂亮。我們走在這條路上,不是為了看雪中的路,也不是為了去看睡著的瑪納斯河。我們扛著镢頭,走到河面上。我們扒開厚厚的積雪,我們看到了藍色的冰。我們用镢頭去挖冰,冰很堅硬,挖冰時濺起的冰屑,落得滿身都是。可我們還是不停地挖,直到挖掉一大塊冰,直到我們看見了冰下面的水。

下野地只有瑪納斯河一條河。我們離不開水。水藏到什么地方,我們也要把它找出來。藏到冰下面,我們就把冰打碎了,打出一個冰窟窿。從冰窟窿里再把水取出來。

二十二

勞改犯也有食堂,郭洪給勞改犯做飯。他不想做飯,他想拉水??伤荒苷f他想拉水,你說你想拉水,他們就想你是不是有什么詭計。他想可他不說。他給夏蘭說過,他說他一直拉水,他說夏蘭來了,他說夏蘭追著給他說話。讓站在崗樓上的哨兵看見了。夏蘭說她剛來不知道有這個規(guī)矩。夏蘭說下次再看見他趕著車拉水,她理也不理他。郭洪說只怕是沒有下一次了。夏蘭說這可不一定。什么事都不能說死。說這個話時,夏蘭就想到了,要讓郭洪再去河邊拉水。夏蘭能進來看他,夏蘭就能讓他去拉水。

郭洪不相信夏蘭還能讓他去拉水。石管教走到他跟前,對他說,你去拉水吧。郭洪看著石管教。他的心亂跳,他沒有想到這事成真的了??晒槟樕蠜]有什么表情。在這些干部面前,不能有表情。太高興了,他會覺得你是不是要搞什么名堂,你不高興了,他又想這家伙是不是有不滿情緒。最好是能做到?jīng)]有表情。勞改犯當久了,臉上就會沒有表情了。郭洪基本上能做到這一點了。

馬還是那匹馬,可車換了。換成了木爬犁子。冬天路是雪路,雪路滑得很,有輪子的車在上面反而走不快。倒是雪爬犁子在上面顯得輕快。把大鐵桶從車上卸下來,安到了爬犁子上,套上馬,郭洪趕著馬拉爬犁去河邊。

和天熱時去河邊不一樣。郭洪不但要帶上從河里取水的小水桶,郭洪還要帶上一把镢頭。镢頭就是用來打冰的。天冷得很,白天打出的冰洞,到了夜里,會重新結出冰。第二天再來時,還得打冰,打出冰窟窿來。郭洪天天到河邊來,天天都要帶一把镢頭。

頭一天去河里拉水,坐在爬犁上的郭洪,看見了夏蘭。夏蘭騎著馬,好像身上還挎著槍,往胡楊林那邊跑去。離得挺遠的。夏蘭也看見了他。因為夏蘭在看見了他以后,把馬停下了一會。郭洪真怕她會騎著馬跑過來,跑到他跟前來。哪怕她什么話都不說,都可能會引起哨兵的懷疑。

可這一回夏蘭只是站在遠處看了看,像是一個和他沒有什么關系的人看了看他??戳艘粫螅奶m又騎著馬向前跑了。郭洪松了一口氣。對著馬喊了一聲。馬跑起來,爬犁在雪路上飛快地滑行著。

早上第一個到河邊取水的人,一般來說是郭洪。郭洪來到河上,做的頭一件事,就是先破冰打出一個冰洞。郭洪打出的洞,按說是郭洪一個人用的。可郭洪不能一個人用。下野地別的人到河上來挑水,他們不想再費那個力,就找別人打好的冰窟窿。常常郭洪拉了一趟水,再回來拉第二趟水時,會看到他打出的冰洞旁邊,已經(jīng)站了好些等著挑水的人。

這個時候的郭洪就會改變一下雪爬犁的方向。在河面再重新找個地方,打個冰窟窿出來。他不能走過去,對那些人說,你們走開吧,這個冰洞是我打出來的。他沒有這樣說話的權利。他也不能在一邊等著別人都從洞口前離開了再走過去。那樣他就可能完不成規(guī)定的交給他拉水的任務。

只好再打個冰洞。一般來說一天打上三四個冰洞,就夠用的了。來挑水的人,都會在靠近河邊的那冰洞里打水。遠一點的冰洞,他們懶得走過去。郭洪不管遠近,先看哪個冰洞前沒人,對他來說,遠近不是個事,重要的是不能有別人。

那些來河邊挑水的人,明知道這個冰洞是郭洪打出來的,也不管,照樣占著用??吹焦橼s著馬走過來,也不讓,也不和郭洪說話。更不會有誰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在大家眼睛里,勞改犯簡直不能算是個人。

二十三

這一天夏蘭去胡楊林轉了有大半天。她不但是騎著馬去了,她還帶著槍去了。這沒什么,她是女民兵班的班長。李場長說了,她想什么時候去騎馬,想騎哪匹馬,都行。李場長給馬號的老張這么安排了。李場長還給夏蘭發(fā)了槍。別的槍要放在彈藥庫里,發(fā)給夏蘭的槍,她可以拿回屋子里掛在墻上。夏蘭騎著馬到胡楊林里,打了幾槍,有一槍還真打死了一只野兔子。能用步槍打死野兔子,說明夏蘭的槍法不錯了。

這一天的晚上,李場長去了夏蘭的屋子,夏蘭還像過去一樣,讓李場長沒有白來。夏蘭還讓李場長吃兩塊她燉在爐火上的野兔子肉。吃過了肉,李場長說,不早了,我走了。夏蘭說,你走吧,外面路滑,小心點。李場長站起來走到門口,讓夏蘭睡覺時把門關好。夏蘭說沒事,夏蘭說她有槍,她什么也不怕。

天快亮時,開始下雪了。

這是一場大雪,是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雪。很可能這個冬天再也不會下這么大的雪了。站在這樣的大雪中,向上望,找不到原來那個天了,朝下看,找不到了原來的那個地了。一個人站在雪中,就像是站在了雪的屋子里,沒有人能看得見你,你也看不見別人。

起得很早,不為別的,就想看看下雪了沒有。夏蘭跑到門外,看到了正在落下的雪,還有已經(jīng)落下的雪,她一下子跪到了厚厚的雪里,她把手伸進了雪里,抓起了一把,貼到了臉上,一會兒,雪化成了水,從她手指的縫隙間流了出來,像是眼淚。

本來就沒有什么活干,又下這么大雪。大家全在家休息。圍著火爐子喝茶聊天打撲克,說這雪下得好啊。要是能隔個三五天就下一場這么大的雪就好了。都說這雪下得好,但可能只有夏蘭說這雪下得好時,和別人的心情會完全不一樣。

夏蘭屋子里的火在夜里滅了,爐子旁邊有一堆柴禾,只要往爐子里一放就能燒起火來??上奶m沒有碰那些柴火。她一點兒也不覺得冷。她把她的被褥和衣服打成了一個行李,打好了行李,抬起頭時她看到了墻上的槍。她把槍取下來和行李放在一起。

走出門時夏蘭沒有帶這些東西。她空著手在雪里走,在雪地上走,除了雪以外她什么也看不到。一條經(jīng)常走的路,閉著眼也能走到,下著雪當然也能走到。

老遠聽到馬的叫聲。走進馬號看到老張頭正在喂馬。老張頭看到夏蘭來了,他知道夏蘭為什么來。夏蘭到這里來,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牽那匹大黃馬走??涩F(xiàn)在看到夏蘭,老張頭有點不知道為什么了。因為外面下這么大的雪,這么大雪做什么也做不成。誰也不會騎著馬在這樣的大雪天里去做什么。

可夏蘭真是說,給我一匹馬。

騎了馬往回走,走過大操場走過場部的紅磚房,沒有遇到一個人。經(jīng)過紅磚房時,夏蘭讓馬站住了,坐在馬背上,夏蘭看了一會那排紅磚房。對夏蘭來說,這排紅磚房,她會到死都記著。

把馬停在了屋子門口,夏蘭走進了屋子,拿起行李還有槍,走出門后,她沒有忘記轉過身把門關上。只是關上了,沒有鎖上。夏蘭走到馬跟前,把行李拴到馬鞍子上,把槍挎到了肩膀上,腳踩著馬蹬子,身子一躍跳到了馬背上。

二十四

馬在雪中跑,雪中一條隱約可辨的路一直通向瑪納斯河。

馬跑到了河邊。河水變成了冰,冰上面是雪,河邊的蘆葦也在一個月前全砍了。河已經(jīng)和雪野連成了一片,猛一看,看不出河道和別的地方有什么區(qū)別。要注意了看,才能看出河道要比別的地方平坦。像是一條大路,只是上面沒有車印和腳印子。就算是有了,一場雪也會把它們?nèi)ǖ簟?/p>

騎馬跑到河道上,河道上什么也沒有。除了雪,什么也沒有??上奶m還是讓馬停了下來。她從馬上跳下來。她站在雪中,她不斷朝連接著營地和河道的一條路上張望。雪還是那么大,那么稠那么密,好像在她的眼前織起了一塊沒有邊沿的白布。這塊白布擋住了她的目光,她什么也看不見??伤€是朝著一個方向看。

還沒有看到什么時,已經(jīng)聽到了什么。這聲音貼著封凍的地面?zhèn)鬟^來。它們是那樣的微小,好像比一朵雪花還要小還要輕。可夏蘭卻覺得它像是四月里的第一陣滾雷,整個冰河在動,她的身子也跟著動,當然動得最厲害的還是她的那 顆心。

眼前的白布碎了。它是被一匹馬撞碎的。它是被一個爬犁子撞碎的。它是被爬犁子上的一個大鐵桶撞碎的。當一匹馬一個爬犁子還有一個大鐵桶,變成一個整體出現(xiàn)在夏蘭面前時,雷一樣滾動著的聲音消失了。雪落下來的聲音也消失了,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一點聲音也沒有了。

夏蘭看到了站在雪爬犁邊上的郭洪。

郭洪也看到了站在大黃馬邊上的夏蘭。

他們一句話也不說,只是互相看著。雪落在他們的身上,他們好像是披了一件白色的長袍。只有他們的臉還是原來的樣子,多少雪落下來,也遮不住他們的臉,他們的黃色的臉下面,藏著無數(shù)細密的血管,紅的血像火一樣在燃燒。

還帶著那把打冰的镢頭,郭洪把它拿下來,高高地舉起,卻沒有砸在冰面上。鋒利的镢刃砍斷了綁在爬犁子上的繩索。

把爬犁上的大鐵桶推下來。大鐵桶落在冰面上,發(fā)出了一聲悶響。

把大黃馬鞍子上的行李取下來,把肩膀上的步槍也取了下來,一起放到了爬犁子上。

把大黃馬也拴到了爬犁子上。和原來拉水的那匹馬并起了肩。

夏蘭坐到爬犁子上。

郭洪也坐到了爬犁子上。

郭洪把手中的鞭子揮起,飛起的鞭梢把一串雪花抽碎了的同時,發(fā)出了哨子般的聲響。

兩匹馬一起跑起來,兩匹馬拉著一個爬犁子在雪上跑,爬犁子就像飛一樣快。

爬犁子順著河道跑。不是朝河道下游的方向跑,是朝著河道上游的方向跑。這條河的河水是從天山里流出來的。天山里有雪峰冰川有峽谷有樹林有草原,還有許多的飛禽走獸。

夏蘭伸出胳膊抱住了郭洪的腰,夏蘭把自己偎進了郭洪的懷里,郭洪邊趕著馬,邊不時地低下頭,親一下夏蘭的臉。

夏蘭一直把臉仰著,讓郭洪想怎么親就怎 么親。

爬犁子飛起時,帶起一陣雪的波浪。當雪爬犁子飛過去后,雪的波浪馬上消失了,同時消失的還有爬犁子的印跡。

二十五

高墻里的食堂里,幾個做飯的伙夫,準備好了菜和面,要熬一大鍋粥。他們抽著煙等郭洪拉來的水。一支煙抽完了,不見水車來。一個伙夫說,下這么大的雪,路不好走,再等一會吧。都覺得這個伙夫說得對,就不再著急。不知抽幾根煙的時間過去了,水車還是沒有來。要是水再不來,中午的飯就不能按時開了。負責做飯的犯人組長,怕到時候開不了飯,會怪罪他。就不再聽把水沒有拉來的原因歸到下雪天上的話。他直接去找石管教。

石管教問那個犯人,郭洪去拉水多長時間了。犯人說,快三個小時了。

一聽三個小時了,郭洪還沒有回來,石管教急了。跑到崗樓上,問站崗的哨兵,看見在河邊拉水的郭洪沒有。哨兵說,這么大的雪,什么也看不見。石管教還有點不信,親自拿起望遠鏡對著河的方向觀望了一陣。除了漫天飛舞的雪花,什么也沒有看到。

石管教想這個家伙是不是掉進了冰窟窿里了。馬上帶了幾個人跑到了河道上。結果他們沒有找到一個冰窟窿,卻找到了那個他們熟悉的大鐵桶。

石管教心想,完了,出事了。

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去找李場長。李場長一聽這個事,也沒再說別的什么,犯人跑了,這就是敵情。有了敵情,就要行動,就要戰(zhàn)斗??啥熳ヌ臃高€是頭一次。犯人一般不會冬天跑。冬天到處一片白,什么遮擋也沒有。雪又那么深,跑也跑不動,跑不多遠,就會被望遠鏡看見,被馬追上,被子彈打中。就算能跑掉,也跑不出下野地的冰天雪地,餓不死也得凍死。看來這個逃犯是不想活了。李場長馬上喊來了警衛(wèi)排長,讓排長帶上人和槍,跟著石管教去抓逃犯。

一看警衛(wèi)排只有十五個人,石管教說不行,人太少了。李場長說不就是抓一個逃犯嗎,用得著那么多人嗎?又不是夏天,逃犯可以跑進莊稼地。石管教說,這個逃犯騎著馬跑了。李場長說,勞改犯怎么還會有馬騎。石管教說,這個逃犯利用到河邊拉水的機會跑了。李場長聽到石管教這么一說,馬上想起了夏蘭的表哥。趕緊問,是不是叫郭洪的那個勞改犯?石管教說,是的。李場長有點吃驚,他說,這怎么可能呢,他怎么會跑呢?他的表現(xiàn)不是一直很好嗎?石管教說,只要是勞改犯,沒有不想跑的。只怕是沒有機會。

李場長馬上想起了自己曾經(jīng)受夏蘭之托去為這個郭洪說過情。一下子覺得自己在這件事中也要負一定的責任。立刻又組織起了各隊的民兵,一塊參加搜捕逃犯的行動。自己也挎上手槍騎著馬加入到搜捕的隊伍中。

雪還在下,一點兒也沒有小下來。一百多匹馬一百多人一百多枝槍,分了八路人馬,像撒網(wǎng)一樣在雪中散開,可每一網(wǎng)撒下去,都是空網(wǎng),什么也沒有撈著。不是這些人太笨,這些人全都真刀真槍打過仗,對付一個逃犯對他們來說和對付一個野兔子差不多。問題是他們看不到這只野兔子,雪花織成的白布蒙住了他們的眼睛,他們連個野兔子的影子都看不見。本來野兔子跑過去是會留下蹄印的。可野兔子留下的蹄印全讓雪給淹沒了??床灰娪白佑终也坏侥_印,于是一件看起來并不太難辦的事,現(xiàn)在就變得和登天一樣難了。

天黑了,撒出去的網(wǎng)收了回來。各路人馬的報告全都一樣,沒有抓到逃犯。

下了馬,回到屋子里,把手槍從腰間解下來,掛到墻上。坐在桌子前,抽了一根煙。抽煙的時候想起了夏蘭。好像早上到現(xiàn)在沒有見到夏蘭了。再說了,夏蘭可能還不知道她表哥已經(jīng)逃跑了。得去把這個事告訴夏蘭。

李場長站起來,走出紅磚房,沒有回家,直接去了夏蘭的屋子。門上沒有鎖,看來夏蘭在屋子里。輕輕敲敲門,里邊沒有聲音。又敲了兩次,還是沒有回應。手推了一下門,門開了。李場長走進去一看,床上的被褥沒有了。再一看,掛在墻上的槍也沒有了。

馬上轉過身,走向馬號。問老張頭看見夏蘭沒有。老張頭說看見了。李場長說什么時間看見的。老張頭說早上。李場長說她來干什么。老張頭說她來牽了一匹馬。李場長說你為什么要讓她把馬牽走。老張頭說是你給我說的呀,你說只要是夏蘭來騎馬,什么時候都讓她把馬牽走。李場長搖了搖頭,不知說什么好了。

雪停了。勞改隊的干警和下野地農(nóng)場的民兵又連著追捕了一個多星期,結果是一點結果也沒有。最后只好收兵回營。這時大家才知道夏蘭也在下大雪那天沒有了。下野地不斷地有人來這里安家落戶??梢呀?jīng)安家落了戶的也偶然會有個別人不能適應這個地方,悄悄地離去了。大家想夏蘭可能就屬于這樣一類人。沒有誰把夏蘭的消失和勞改隊一個犯人的逃跑聯(lián)系到一起。除了李場長以外。

二十六

石管教走進紅磚房,見到了李場長。好長一段日子,李場長不想見石管教。一見到石管教,李場長就會想起一件事。其實不見到石管教,他也會想起那件事。只是見到石管教后,他就會想得更多一些。

見到石管教走進來,他馬上問,是不是又有人逃跑了?石管教說,不是有人逃跑了??珊吞优艿氖掠悬c關系。

說著,石管教拿出幾張紙。在這些紙的上面,貼著密密麻麻的碎紙片。

問石管教這些是什么東西?石管教說,我們在郭洪住過的床鋪旁邊的墻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洞,從洞里掏出了好多碎紙片。我們用了一個月的時間,把這些碎紙片拼對起來。我們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人寫給他的信。

李場長問,誰寫給他的信?

石管教說,看看你就知道了。

知道你被判了無期,我真想跳河死去,可后來我想了想,沒有去跳,你還沒有死,我怎么可以去死。我們早說好了,不能一塊生,一定要一塊死……

家里全來勸我把你忘了,讓我另找個男人過日子,他們說你再也不可能出來了,你只能在大牢里呆一輩子了。他們不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不知道咱倆有多好,我不可能再和別的男人結婚過日子……

那個壞蛋讓你砍死了。可村子還有別的一些壞蛋,還想來占我的便宜。我就去后村找五山爺子,讓他教了我?guī)资秩_,別說還真管用,前天在山路上,遇到個壞熊,他的手還沒有挨上我,就讓我把他打得鼻子流血,這一下你可以放心了吧……

我也想到新疆去,到你說的那個下野地去,這樣能離你近一點,沒準還能看見你。咱村子也有人在新疆,說坐火車六天六夜就到了。把屋子里的這些東西賣了,就夠路費了,我想下個月就走……

你不讓我去,我也要去,你說我在這個村子里還有什么意思。我想了,到了下野地,我不但要想法見到你,我還要想辦法把你救出來,說不定我真的可以把你救出來,那樣我們就又可以在一起了……

我沒有瘋,你說那個地方苦得很,再苦我也不怕,只要能離你近一點,能看到你,沒有什么苦我吃不了,沒有什么委屈我受不了。我不會聽你的,我一定要去新疆,去下野地,我已經(jīng)把家里的東西賣了,算了算錢,夠路費了……

這是我給你寫的最后一封信,寫完這封信,我就會離開村子,我就會上火車了。你說你每天都要到河邊拉水,真是太好了,我一去到下野地,我就去河邊看你,我會天天去河邊看你,如果能有機會我一定要把你救出來,我們就一起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就咱們倆在一起,咱們自己開一塊地,蓋一間房子,我還要給你生好多孩子……

看完了這些碎紙片拼出來的信后,李場長好久不說話。石管教遞了一支煙給他抽。他在接煙時手有些抖。一般來說,不管遇到什么事,他的手是不會抖的??蛇@會兒他的手抖了。

把那些信紙交給石管教時,他說,這個事還沒有完,我會讓它有個結果的。

二十七

帶了兩塊磚茶和五包石河子糖廠出的方塊糖,李場長騎馬去山上的哈薩克氈房,見到了一位會邊彈冬不拉邊唱歌的老阿肯。老阿肯看到他來了,還給他帶了那么好的東西,高興得不得了,馬上彈起冬不拉給他唱起了歌,還讓漂亮的孫女給他燒奶茶。還要讓兒子去殺羊,讓他給攔住了。

聽完了老人的歌后,對老人說我有一件事要請老人幫個忙。老人說只要是幫得上的他一定幫。李場長說讓老人去問問那些四處游動放牧的老鄉(xiāng),有沒有看到有一個漢族的青年女人和一個漢族的青年男人出現(xiàn)過。如果看見了,就告訴我,如果沒有看見就讓他們從今以后注意看著點。

老人一聽是這個事,大笑起來,說,這算個什么事,一個太小的事情。你幫我們消滅了土匪趕走了豺狼,你要我們做的事我們一定去做。老人說,我一定會把你的話帶到天山腳下的每一個氈房。只要他們看見了你說的那兩個人,你一定會馬上就知道的。

并沒有只是等著哈薩克老人的消息,只要閑下來,李場長就會騎上馬帶上槍還有望遠鏡,到荒野上去轉。大家都以為他是去打獵了。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他并不完全是為了打獵才去荒野上的??纱蠹也恢?,大家有時看到李場長從荒野上回來,馬鞍上只掛著一只野兔子和一只野雞,或者什么也沒有時,大家就覺得奇怪,都知道他的槍法好得很。怎么會才打到這一點東西,怎么會什么東西也打不到呢?

大家不知道為什么,沒有人看到李場長在荒野上是怎么打獵的。他一個人去,誰也不帶。一個打柴火的人,說他從遠遠的地方看到過李場長打獵??伤f他看了半天,只是看到李場長用望遠鏡四處望,一個勁地望卻總是不見他把槍舉起來。聽到打柴火的人這樣說,大家還是不明白。不但不明白,反而更糊涂。

二十八

還是那個太陽,還是那么的亮。可它射出的光芒,有點不一樣了,這點不一樣,我們的皮膚感覺到了。我們把棉衣脫下來,不再有那么冷了。我們也不再圍著爐子烤火了,我們走到門外,坐在墻根下曬太陽。

這點不一樣,雪也感覺出來了。雪的感覺似乎更強烈些,它們無法抵擋那光芒的照射后,就化成了水。水馬上滲進了土里。堅硬的凍土開始變得一天比一天潮濕,一天比一天軟和。在泥土里睡了好長時間的東西,這個時候全醒了。

下野地脫掉了白色的睡袍,可她的身子并沒有裸露太久,好像就一個夜晚,她就換上一件新的衣裳。穿上這件衣裳,下野地一下子好看了 許多。

從南方飛過來的大雁看到了下野地的冬麥,它們落下來吃掉了一些剛返青的冬麥。冬麥像是一個大海子,大雁吃掉一點算不了個什么。

下野地人不會生大雁的氣,他們還有好多地,這一年里還有好多東西要種,種出來的東西他們根本吃不完。他們不會為缺少吃的發(fā)一 點愁。

他們只會為別的一些事有點不太高興。

李場長又去見了會彈琴的哈薩克老人,老人有點不好意思,老人說他走遍了這一帶的所有氈房,可碰到的每一個人都告訴他,沒有見到過他說的那樣兩個青年人。不過,老人說,他還會繼續(xù)幫他找下去的。

感謝了老人后離開了氈房。

春天快要過去時,下了一場小雨。雨下得不大,可下得時間長,斷斷續(xù)續(xù)不停地下了三天,這樣的雨,下野地以前沒有過。下雨天,地里全是泥,不能下地干活,正好讓大家休息休息。別人休息了,李場長卻不想休息,一會兒站在下野地的地圖前,看看還什么地方?jīng)]有被開成良田,一會兒站到窗子前,看著小雨中的墾區(qū),又有了什么新變化??粗粗顖鲩L的眼睛濕了。

任何一個地方都是這樣,只要有了人,它的歷史就會完全變個樣子,就像下野地的荒野一樣,不再只是野樹和野草,還長出了大片的玉米、麥子和棉花,和這些東西一起長出來的,就是一些關于人的各種各樣的故事。

小雨停了后沒過幾天,會彈琴的哈薩克老人騎著馬來了。他帶來了李場長一直等待的消息。他說一個放牧的人,看見了在天山下面的一個溫泉旁邊的松樹林里,有兩個漢族的青年男女在過日子。

沒有喊別人,一個人去。騎一匹馬,帶一把槍,帶一副望遠鏡。哈薩克老人要和李場長一塊去,也沒有讓他去。只是讓他把線路畫在一張紙上。李場長說,用不著別人帶路,我可以找到 他們。

給場部別的領導,他只是說要出去辦些事,過兩天才能回來。老婆問他去辦什么事。他說公事。老婆又問什么公事。他瞪了老婆一眼,老婆不敢再問了。

說真的,在這以前,他想過這事。他想,只要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影子,就帶著整個警衛(wèi)排上去。不但要把夏蘭抓回來,還要把那個叫郭洪的,重新投入大牢??墒牵?jīng)過了那場連下了三天的小雨后,他的想法有點變了。

至少他不想帶很多人去了。

李場長決定自己去。

二十九

騎著馬,走了兩天。過了巴音溝,又翻了一個叫喬爾瑪?shù)拇筵?,大坂上飄著雪。下了大坂又走了半天。見到了一條河,哈薩克老人說,這條河叫鞏乃斯河。過了這條河,是一個大草原。草原上的草像海浪一樣。馬走在里面,看不到腿,坐在馬上,彎下腰,就能摘到正開著的花。這么美麗的地方,李場長還是頭回看到。

草原盡頭,是山,山和草原的交接處,是樹林。全是松樹。按照老人畫的圖,在這片林子里,應該有一眼泉水,泉水是熱的。泉水的旁邊,有一座木頭的屋子。小屋子里,應該有兩個青年男女。

走進了松樹林,林子很密,往里看,看不見什么。馬也不好往里面走。李場長下了馬,讓馬在草原上吃草,自已往里走。還沒有看到小木屋時,聽到了泉水流淌的聲音。向著泉水聲響走。沒有走多大一會,就看到了一個木頭房子。

站下了。想了一會。把槍拿了出來。把子彈上了膛。再向前走,走得有點慢了,腳步也放得輕了些。知道他們也有槍。還知道,他們不但有槍,其中一個人還有很準的槍法。

大樹掩護著李場長,讓他不露聲色地接近了那間木頭屋子。在離木頭屋子十幾米遠的地方,在樹叢里,他扒開樹枝向小木屋觀察著。

木屋門口堆著劈好的木柴。木屋上的屋沿下,掛著玉米棒子和紅辣椒,還有一些晾干的肉條子??床怀鍪桥Q蛉膺€是馬肉。

屋子四周沒有人。安靜極了。

可木屋上的煙囪似乎還有一點點青煙在 繚繞。

他們一定在屋子里。他們可能正在屋子里睡覺。他們一定做夢也不會想到李場長會來到這里,他們以為藏到了這個地方,就誰也找不到他們了。他們看到李場長時,一定會傻了一樣。

從樹叢里面鉆出來,既然他們不可能知道李場長會來,他也就沒有必要搞得那么緊張。他完全可以走到門口,如果門是關著的,他可以敲敲門再進去。如果門開著,他就可以一步跨進去。

往小木屋走,邊走邊想,見了他們要說些什么。不管說什么,一定要把他們帶回到下野地。因為他們本來就是下野地的人。

門果然沒有關。開了大半扇。

輕輕一推,門就開了。一個大步跨進去。李場長想讓他們看到他后發(fā)傻,動作就不能不突然點。

只是他沒想到,一步跨進去后,不是他們發(fā)傻了,而是李場長發(fā)傻了。

因為屋子里沒有人。

一張厚木板拼起來的大床,床上勻勻鋪著一層蒲草,蒲草上的被褥沒有了。屋子中間有一個爐子,上面放了一口鍋,鍋還在。用手摸摸鍋蓋,鍋蓋還有點余溫。還有一張桌子,桌子上有一個瓶子,瓶子里插了一把野花。葉子還綠著,花朵也沒有敗。

屋子里的人剛離開不久,很有可能是遠遠地看到他來了,他們才離開的。李場長想走出屋子,他帶著望遠鏡,他想也許用望遠鏡可以找到他們。他轉過了身,又轉回了去。在轉身時,他好像看到了墻上貼了一張紙。那不是一幅畫。只是一張紙,好像上面寫了不少字。

走過去,看墻上的那張紙。果然不是畫,只是一張白紙,上面確實寫了好多字。

墻是木頭的墻,紙不是粘上去的,它掛在一個小鐵釘上。李場長站在它的跟前,看了上面的頭一行字后,就把它取了下來。

因為紙上的字是寫給他的。

李場長,你好。

你來了。騎了那么久的馬,累了吧。多想站在門口迎接你??蓻]有辦法,你來了,我們只好 走了。

下野地真是個好地方,像你一樣好。這一輩子,不會忘了它,也不會忘了你。

走得很急,好多話沒給你說,也沒法說,你不要生氣。不是故意騙你,只是怕你知道了,想做的事就做不成了。

別人看來,郭洪是勞改犯,可我看他,是太陽。我的太陽,沒有太陽,什么東西都不能活。沒有郭洪,我活著和死了一樣。

知道不能這樣做,可不這樣做,就不能和郭洪在一起。如果分開的活著,不如在一起去死。

求你不要再找我們了,也別讓別人來找我們,我不會讓郭洪再回勞改隊,我不會再和他分開。那枝槍里,總是會壓著兩顆子彈,隨時準備自己用。

這里過日子,也很好。哈薩克人善良極了,給我們地,給我們羊。我們過得快活極了。還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和郭洪的小寶寶再過六個月就要出世了。

就讓我們在這里安生吧,你是個好人,你會答應的。天大得很,地大得很,人也多得很,郭洪不算什么,我也不算什么。就是一棵草,就當我們是一棵草。下野地有很多樹,一點兒也不缺這 棵草。

這樣的日子,也不知能過多少天,可是過一天,就會好好過。真到了有一天,不能過了,過不成了,也不會覺得虧。

馬上顛了這么久,很乏吧。門口有一個溫泉,水熱得很,進去泡一泡,馬上就會精神起來,就會有了力氣。

路上也沒吃什么。鍋里有羊肉抓飯,你就吃一點。我自己做的,跟哈薩克老鄉(xiāng)學的,你嘗嘗,你會說我的手藝還不錯。

你給的那枝槍,按說你來了,該還給你。可在這個地方,離不開槍。只能再用下去了。

還有馬,也不能還給你,在這里也一樣離不開馬。

還是那句話,哪怕再也見不到你,也會記著你的好,你的善,會一直記到死。你會嗎?

回家的路,不好走,你慢一點走,走好了。

夏 蘭

走到爐子前,抓起鍋蓋,一股香味撲面。再一看,看到了一鍋泛著油亮的白米,大塊的羊肉,還有黃蘿卜。

把那寫了字的紙,放進了口袋。伸出手去抓鍋里的飯。抓飯抓飯,就要用手抓著吃。用手抓著吃,會格外香。

吃了個干干凈凈,一點兒也沒有剩。

吃過了抓飯,走到屋子外面,聽到泉水響。朝泉水走過去。看到一汪泉水清得見到水底的石頭,往上冒著白色的霧氣。

脫了衣服,脫個精光,跳到水里去。一股熱勁,呼地下躥進了骨子里。擠作一團的骨架子馬上散了開來。人就一下子軟在水里面,沒有了主張,任隨鼓涌的泉水來回擺布。

閉著眼,閉著嘴,連氣也不出,睡到水里去,像死了一樣,一動不動。過了好久,一下子活過來,從水里冒出來,大口地吸氣,邊吸氣邊往天上看。透過樹的枝葉看到天,天是藍天,被分割成了好多碎塊。但看上去,天好像也用水洗過,鮮亮了不少。

從水里出來,李場長覺得身子輕了。像是變成了一根羽毛,隨時都會被一陣風吹到天上去。

在小木屋的大床上,在軟和的蒲草上,李場長睡了一大覺。睡起來后,他解下了腰間的子彈帶。帶子里的子彈有一百發(fā)。把這些子彈全放下了。放到了放了那張紙的地方,也算是他給夏蘭的回話吧。

夏蘭有槍,在這個地方,離不開槍。土匪隨時可能出現(xiàn),樹林中還有狗熊還有野豬,還有野狼。有了槍,這些家伙就不敢侵犯她。

可槍離不開子彈,沒有子彈,槍還不如一個燒火棍。要是估計得不錯的話,夏蘭的槍里不會有幾顆子彈了。她一定很需要這些子彈。

夏蘭回到小木屋,看到這些子彈,夏蘭就會聽見他說給她的話了。

只是不知道夏蘭看到這些子彈,是會笑?還是會哭呢?也許,夏蘭的心在笑,可眼睛里卻會涌出淚水。也許,夏蘭會很平靜,像是早就知道他會這么做似的。

三十

離開下野地五天,又回來了。看到大操場,看到樹林帶,看到了那排紅磚房。李場長打開了辦公室的門,走了進去。走到辦公桌前,拉開抽屜,從上衣口袋里拿出了那張紙。把它放了進去,夾到了一個很厚的本子里。

好多人看到李場長回來了,跑進來向他問好。說這么多天沒有看到他,他們好像沒有了魂。還說李場長要是再不回來,他們就要出去找他了。一些干部帶著好些報告還有文件來,讓他看,讓他批示,讓他做最后的決定。

最大的一個事情,就是夏收的事。麥子已經(jīng)黃了。要把地里的麥子全收回來了,光是“康拜因”不夠用,一共有五萬多畝麥子,要組織幾次大會戰(zhàn)才行。要把下野地的所有人組織起來去割麥子,這個總指揮除了李場長,別人當不了。

李場長決定三天后,開一個下野地夏收會戰(zhàn)誓師動員大會。

麥子收完了,有一段日子事不多。李場長坐在紅磚房里的木桌子前,會經(jīng)常地拉開抽屜,拿出那張寫滿了字的紙來看。其實上面的字,李場長已經(jīng)看過好多遍了,上面的字,不用看,也能背出來了。可他還是要看那些字,反復地看。

只是李場長的樣子像是在看那些字,但他的眼睛真的看到的已經(jīng)不是那些字。他看到的是一幅畫。

畫里畫的是雪山和草原之間有一片松樹林,松樹林里有一個小木屋和一個溫泉。每天的黃昏,從小木屋里會走出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他們手拉著手走到泉水邊,他們在泉邊脫掉衣服,他們走進了冒著熱氣的泉水里,他們年輕的身體像魚兒一樣光滑靈活。

李場長知道有一個故事已經(jīng)永遠結束了,而一個新的故事正在開始。只是這個新的故事和他已經(jīng)沒有什么關系了。

責任編輯 魯書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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