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事后,山秀想,自己不該在那個時候出來。如果早一點(diǎn)出來,或者晚一點(diǎn)出來,興許就碰不上這事??勺约浩谶@早不該,晚不該的時候出來了,攤上這事兒,也就在所難免。
怪就怪這灶膛太好燒了,怪就怪這高粱米爛得太快了,怪就怪這泔水桶太小了,怪就怪這電視劇太耽擱事了,怪……
燒開了鍋,山秀在外屋地的洗臉盆里涮了把手,進(jìn)屋擦巴幾下,一甩手,毛巾穩(wěn)穩(wěn)地騎在暖氣上。走幾步,來到炕邊,一擰身,坐到炕沿邊上,回手,探身,摸摸炕里,粉底碎花的地板革透著熱氣,再往下邊一摸,炕面子燙手。
轉(zhuǎn)臉瞅瞅窗外,三九天的陽光貧血般地潑濺著。窗玻璃剛才還透明的地方也漸漸地爬上了哈氣,毛毛茸茸地漫著千奇百怪的圖景。
也該回來了。山秀惦記著自己的男人。她的男人立春一大早趕車,上縣城還沒回來?;仡^看看北墻上的石英鐘,都兩點(diǎn)多了,按說早該到了,是車誤了點(diǎn),還是壞在了半道?山秀心里沒底。
給他打個電話吧,嘟嘟的響了,卻沒人接,后屋的桌子上倒唱起了月亮之上,這個缺德玩意兒,出門還忘帶手機(jī),就圖希早晨多趴那一會兒熱被窩。
扔了電話,山秀仍舊是坐著。伸手從果盤里抓起一把瓜子,磕得沒滋沒味,欠身下地,走到電視前,啪地按亮了電視。屏幕上立刻出現(xiàn)了一對外國男女。那個胡子拉碴的爺們兒正細(xì)致掰微地啃一個藍(lán)眼睛、黃頭發(fā)的瘦娘們兒。山秀不愛看外國片,可翻了幾個,不是有聲沒圖,就是花里花搭地有點(diǎn)影兒,卻沒聲,更多的景象則是漫天雪花飛舞。鎮(zhèn)子里已經(jīng)有閉路電視了,雅漠營子離鎮(zhèn)上不遠(yuǎn),卻還在使用天線收看節(jié)目。
山秀自知是費(fèi)了瞎勁,待她又撥回那個總也不走的臺,那對男女仍然熱情不減,啃得正歡。山秀便關(guān)了電視,又坐回到炕沿邊上,對著那臺黑不溜秋保持沉默的電視運(yùn)氣。
這些年,鄉(xiāng)下人也已經(jīng)看慣了電視上親嘴摟抱打情罵俏的鏡頭。當(dāng)初看時,人們覺得既刺激又難為情。大人便用手捂住小孩的眼,可小孩硬是不干,一雙小手用力掰開大人的手指,從手縫里往外看。大人們呢,女人臉紅心跳,男人氣短,喉結(jié)蠕動。后來,后來就習(xí)慣了,見慣不驚,再碰上這種情形,看了就說,這有啥稀奇的,還不就是那點(diǎn)事兒嘛!甭說是外國的,港臺的,新加坡的,就連咱們大陸的,不也都有嗎?這點(diǎn),鄉(xiāng)下人也不難理解,這就好比那菜里的味素,不擱點(diǎn),那菜甭管多香,就是不夠味兒。山秀從小就生活在縣城,盡管和立春這個鄉(xiāng)下人過了三四年,好像也成了鄉(xiāng)下人,但比鄉(xiāng)下人要理解得透。她就想,這電視劇都是大城市里的人編的,鄉(xiāng)下人可難得有這份情趣。這正像自己的初中語文老師講評作文時說過的那樣,不同的學(xué)生寫同一篇作文,手法和表達(dá)方式往往都不同,有些人常常不注重開頭結(jié)尾,中間有點(diǎn)事符合題目就大功告成;而有的人,則注意層層鋪墊,鋪墊到位,中心自然水到渠成。城里人注重鋪墊,屬于“有的人”,而鄉(xiāng)下漢子,盡管這些年,耳聞目睹,有所進(jìn)步,但往往絕少鋪墊,毛毛愣愣,便直奔主題。
山秀尋思到這,不免臉紅心跳,狠狠地罵了一句自己,便忽然想起,鍋里的飯該爛了。
揭開鍋,鍋里的米湯如同營子后邊的泉眼,當(dāng)心兒一股細(xì)泉有氣無力地往上涌,不時夾帶幾個米粒翻上,沉下。山秀拿起笊籬,撈上一撮,湊到嘴邊,吸溜幾口熱氣,掂起門牙,喕進(jìn)幾粒兒,一咬,軟中帶硬,肉肉突突,再晚一點(diǎn),就爛成一鍋稀粥了。山秀趕忙端過飯盆,三下兩下就把飯撈到盆里。盆里堆起了粉紅的山包,用刷帚一抹,山包頃刻間變得一馬平川。好長時間沒吃高粱米飯了,山秀想得慌,再炸點(diǎn)雞蛋醬,蘸點(diǎn)大棚里的小菜,開胃下飯。
把飯盆端到熱炕頭上,山秀又回到鍋臺邊,拿起舀子掏米湯,一看塑料桶卻是滿滿的,是剛才忘了倒淘米水。山秀家扣大棚,忙,再加上今年豬價低,山秀就沒養(yǎng)豬。十多個小雞子,米湯拌苞米面,有時也吃不了,剩下的米湯,就得扔。
山秀便拎起那滿滿的塑料桶,小心地往外走。出了大門,往西一拐,倒進(jìn)糞坑子里。抬腰,起身,拎起桶,剛要抹身進(jìn)院,便聽見一陣嘰嘰嘎嘎的娘們兒聲,打東邊傳過來。山秀停下腳步,想聽個真切,那幾個女人便走到了跟前。山秀臉上堆笑,和她們打招呼。
姐幾個干啥去呀?
高個子的驢剩媳婦搭茬:還能干啥去,壘墻唄。
山秀知道驢剩媳婦原先是不打麻將的,可她管不了驢剩,一賭氣,你玩,我也玩,便干上了。營子里,這樣的人家不少。女人這玩意,你可別小看,一旦對啥事入了道,癮頭比男人還大。驢剩媳婦就屬于這樣的,玩它個一天半宿的,不困,精神頭特旺。
去不去呀?走——摸幾圈去。其中的一個問山秀。
山秀答道,我也不會呀。
啥叫不會?舍不得錢吧。驢剩媳婦高門大嗓。我說山秀,錢那玩意,摟點(diǎn)兒得了,再說你們家那錢,在咱們營子里還不是頭一個多,說不定哪一天,拿笤帚掃地,都興許劃拉出幾張來,走,嫂子教你,保管幾回就會。
山秀說,謝謝嫂子的好意,我對麻將沒啥興頭。
那你對啥有興頭???驢剩媳婦話里帶笑。
山秀臉一紅,說嫂子看你胡嘞嘞啥呀?
驢剩媳婦臉一撂,拉一下同行的兩三個女人,說走——人家不去,咱們玩,誰像人家,正經(jīng)過日子。
另一個女人接茬:就是——
山秀的氣往上撞,心里一陣陣發(fā)堵,心思話,這年月的人可真怪了,正兒巴經(jīng)過日子反倒砢磣了,成了傻子了,這叫啥事???
山秀轉(zhuǎn)身要往院子里走,那幾個女人仍舊嘰嘰嘎嘎,不知是誰尖聲尖氣地說,攢那么多錢給誰花呀?連個接戶口本的都沒影呢?
立春這小子真熊,八成是個清水罐子。
那哪能呢?沒準(zhǔn)山秀是個實(shí)芯的。驢剩女人陰陽怪氣。
同行的一個女人一捅驢剩媳婦的大屁股,說,誰也沒你的好使。
去你的。驢剩媳婦攆上那個女人,啪地在那個女人的后脊梁骨上打了一下,那個女人嗷地一叫,跑到前面去了。
山秀呆呆地看著那幾個女人走遠(yuǎn),咬得大牙嘎嘎直響,眼里涌滿了淚水。拎著塑料桶回到外屋地,氣得直打哆嗦。嗵地一下把塑料桶往地下一扔,塑料桶也不爭氣,晃了幾晃,咣當(dāng)一下倒在地上。山秀來氣了,一腳踢在桶上,塑料桶委屈得一怔,哼哼唧唧向前滾去,沒滾出幾步,桶梁嘩啦一聲脫離了組織,獨(dú)自彈向水缸邊,桶身沒了羈絆,咕嚕嚕向前,一直撞到北墻上,往回彈了幾下,才躺在那筋疲力盡地不動了。
塑料桶不動了,山秀的眼淚卻像營子后邊的小河擋不住了,且?guī)С隽藝聡侣暋?/p>
咋的了?山秀聽到門響,一回頭,淚花瑩瑩中,立春推門進(jìn)來,見山秀哭得挺傷心,又問:
到底咋的了?
山秀抽抽搭搭,沖著立春喊:立春,明個咱也生一個,省得讓人嚼舌頭根子。
立春放下兜子,過來給山秀擦眼淚,我娘又說啥了?
娘她沒說。
那準(zhǔn)是那幫多嘴的老娘們又扯啥了?
山秀把剛才的事一五一十地說給立春聽。聽完,立春勸山秀,聽那玩意還有頭啊,咱倆心里有數(shù)不就得了。
山秀說,我受不了那眼神兒。
B
山秀的娘家在縣城,和立春的家隔有七八十里地。他們在縣職專讀書時,立春是蔬菜班,山秀是裁剪班。立春對種菜挺有門道,深得老師的歡心;山秀的裁剪熨燙,弄得地道,不懂行的咋一看,還以為是服裝店買的呢。
職專畢業(yè),山秀跟著立春回到鄉(xiāng)下。在學(xué)校學(xué)裁剪那會,家里人的穿戴便讓山秀照量,現(xiàn)在營子里的人看著順眼,也讓山秀做。山秀件件不含糊,錢比集上做活的便宜,樣子可都是時興的樣。她還訂了幾樣服裝雜志,哪年流行什么色兒,什么樣,她都早早地知道。山秀的名氣,開始在營子里叫得響了。時間一長,便有人攛掇山秀:
山秀,你這手藝,該上集了,收點(diǎn)活,也能掙點(diǎn)錢,光守著咱們營子,哪能耍得開呢?
山秀便認(rèn)真地問人家:能行?
咋就不行?攛掇她的人很有把握,說,你沒看集上那幾個收活的人,做的都是不時興的樣,你去,管保都把她們鎮(zhèn)嘍。
山秀有點(diǎn)不自信,問,不忽悠?
忽悠你是這個。攛掇她的人伸出小手指。
山秀也早有這個打算,只是自己做的時間短,出去收活,心里沒把握。經(jīng)人三三兩兩地一說,山秀底氣足了,逢上集日,便去收活。
山秀雖說在雅漠營子出名,可在集上,人們對她還眼生,對她信不過。頭兩集,山秀空手而歸。可山秀沒泄氣。第三回,拉姑上個主,是個40多歲的女人。在鄉(xiāng)下,這個年齡的女人,穿著不大講究,只要你做得合體,能穿出去就行。山秀明知道這點(diǎn),可也不糊弄,精裁細(xì)做。下集送去,那個女人穿上一看,周圍的人連聲說好,美得她在集上,碰見熟識的人,就夸山秀,那個小人兒,別看歲數(shù)不大,做的活,還真地道。
人怕出名,山秀的活計,一天天見多……
立春這小子腦子活,念書學(xué)種菜時,就把在學(xué)校里學(xué)到的東西拿家里照量。開春時,想在家里的韭菜地子上扣冷棚,爹說啥也不同意,說,凈他媽胡扯,你看營子里,誰家那么整,還不是年年吃韭菜?
立春說,那得等到五一,現(xiàn)在罩上,保管早出來。
我不管它啥時候出來。爹氣得幾根胡子亂抖。說,我這大半輩子侍弄園子的人,還不如你個小兔崽子?
立春打小脾氣就犟,聽爹這么一說,還真來勁了,沖著爹喊,哪年你那韭菜賣上價了?騰到五一,年年稀爛賤。
爹氣得一跺腳,指著立春,干嘎巴嘴說不出話。
娘打屋外進(jìn)來,見他們爺倆像一對斗紅了眼的公雞,就趕緊勸立春。干啥呢?這孩子咋這么不懂事,看把你爹氣的,還不快說句好聽的。待知道了原委,娘便對立春爹說,我看這樣吧,你們爺倆也別爭了,我不偏不向,一人一半,六畦子韭菜,一個人三畦子,咋樣?
立春爽快地答應(yīng):中!
立春爹在鼻子里哼哼了一聲,動靜就像秋后的蚊子。
立春找些樹棍子在畦梗子上一支,上面蒙上塑料,四邊用土壓嚴(yán)實(shí),三個小棚,白亮亮耀眼。過了一兩天,陽光一照,小棚里溫度升高,塑料里掛滿了滾來滾去的水珠。這小冷棚,不用燒火,雖說趕不上燒火的大棚,但比露天的快。三四月份,地芽子韭菜沒上市,集上的韭菜都靠邊里的小販子從外地倒弄來,貴,又不新鮮。立春的頭刀韭菜,水靈,精神,打眼,自然搶手。一斤,兩塊五六,一畦子下百八十斤,二三百塊錢到手,而立春爹的韭菜還未拱出地皮。爹服了,盡管當(dāng)面沒和兒子說什么,背后卻也對立春娘夸立春:咱們?nèi)齼?,腦袋還中!
有了往年的經(jīng)驗,立春畢業(yè)后就想扣大棚。和爹商量,爹說,你能行?
立春說,沒照量,咋知道不行?
爹又說,咱營子可一份也沒有。
我干了,不就有了。
爹仍是二意遲遲,大棚不比冷棚,有了難題咋整?
立春說,學(xué)校里,我有老師,書店里,還有書。
爹又勸他,我看得了,種點(diǎn)地,比扣大棚把握。
立春睜大眼睛,看爹,順壟溝找豆包,土坷垃當(dāng)不了錢花。一個人兩畝半地,使圓了勁,也發(fā)不了財。
可爹娘和營子里的人不也熬過來了?
立春說,可跟邊里比比,咱那也是苦日子。
爹見說不服立春,便一拍大腿,好小子,有種!干吧,爹不攔你。
大棚扣上了,二十畦子韭菜,秋天點(diǎn)的種。錢不寬裕,立春能琢磨。壘墻,拉的是營子西頭澇洼甸子上的垡子,自己挖,自己趕車?yán)?,濕乎乎的,回來一碼,嚴(yán)實(shí)合縫,不用膠泥。大棚簾子,也不用買,立春劃拉稻草,自己勒。
大冬天,遼西這嘎達(dá),韭菜上市,真貴!
立春爹,年輕時,在雅漠營子神氣得很。生三個,個個帶把兒,在鄉(xiāng)下,這也是讓爺們牛逼的大事。而在營子里,能和立春爹平起平坐的,般對般大的,只有二黑。
可那是過去,好漢不提當(dāng)年勇。如今,立春爹,在二黑面前,就矮了半截,說話像個孫子。
同樣是養(yǎng)頭騍驢,二黑家產(chǎn)下的,個個都是騍驢,而立春爹的,個個都是叫驢。啞巴牲口,和人不能相比,就如同孵小雞,多出母雞,讓人歡喜;多出公雞,心里就煩。同樣道理,騍驢值錢,叫驢蛋子就不值錢。而自己的兒子,大的二的,個個熊包,頭胎丫頭,二胎還是丫頭。立春爹就在營子里,人前人后,抬不起頭。而那老不死的二黑,卻偏偏在他的面前,領(lǐng)著兒子的兒子,孫子孫子地甜甜地叫,臊得立春爹,扭頭就走,差點(diǎn)把腦袋,一下子,塞進(jìn)褲襠。
大和二,是沒有指望了,就是他們想生,國家還不讓呢。好在還有立春,爹娘就一心巴望,山秀能早點(diǎn)生個兒子,好給老人那掛不住的臉,添一點(diǎn)光輝。
山秀進(jìn)門沒幾天,立春娘就給山秀頓頓切一碟,腌得酸酸的黃瓜,吃得山秀直倒牙。陳醋,山楂,預(yù)備個全。山秀不得意醋,得意吃辣椒,娘就說,女人家,吃那玩意,臉上生疙瘩。山秀偏不,娘嗔怪地說,山秀聽話。
為了讓山秀靜心,氣順,爹和娘便商量,讓出老宅子,搬到厚道的二媳婦那,山秀抹不開,磨破了嘴皮??傻镨F了心,搬走的主意雷打不動。
立春他們營子,人多地少,緊貼鎮(zhèn)子邊。鄉(xiāng)里年年吃地,村委會沒少得錢,可村,還是個窮村。三個小子,小時候,爹娘看著,心,像開花似的。大了,爹娘才覺出,這三個,都是要命的貨。當(dāng)官的兒子多,會富裕;老百姓兒子多,就會窮死??谂捕菙€,能生幾個錢?好在立春哥三個,長相不賴,在營子里,個個都是頭排人,說人兒,沒費(fèi)勁。
其實(shí)搬到老二那,立春爹娘也算不得硬氣。二娶的是營子里開賣點(diǎn)的富戶梆頭的大丫頭,梆頭家沒兒子,就三個丫頭,梆頭往大丫頭身上使勁,也是正理,盡管這房子是立春爹娘給蓋的,而這當(dāng)中,究竟有多少梆頭的票子,立春爹娘,自然心知肚明。二的女人,大大咧咧,從來不和立春爹娘計較。搬家,是為了傳承香火,二和女人,哪敢不應(yīng)。而大的女人,是營子里的大工頭桿兒直的獨(dú)生女,驕橫霸氣,嘴比刀子硬。大是倒插門,立春爹娘知道,那兒,沒有自己立足的份兒。
大和二,真熊,他們是指望不上了。爹娘就指望著立春和山秀了。可立春和山秀的心思,沒在這上?;榍皟扇司蜕塘客?,三年不要孩子,利手利腳的,立春扣大棚,山秀做裁縫,三年兩載,翻蓋房子,搞沼氣池,像遼南和邊里那樣,四位一體,弄出點(diǎn)名堂,也好帶動大伙。就為這,兩人那措施,早早地就用上了。急三火四的爹娘,給蒙在了鼓里,哪弄得清這其中的名堂。
C
立春打兜子里拿出藥來。黃瓜生膩,他早上坐汽車進(jìn)城買藥,折騰一天才回來。一進(jìn)屋,便碰上山秀哭鼻子。就安慰她說,別人說啥能咋地,咱倆心里有數(shù)不就得了。
山秀的氣,還是沒消。這幫娘們,我對她們也不錯,做衣裳,少要;買黃瓜、柿子,多給,咋就這么交不透呢?
立春說,你沒聽人說,錢多萬人怨。兩年多,咱們就翻蓋了房子,比咱們歲數(shù)大的,都沒住上這好房子,人們不眼熱,才怪呢?
誰不叫他們干呢?
立春說,這就是現(xiàn)在的事兒,你窮,人家笑話你;你富,人家又?jǐn)D兌你,瞅你礙眼,趕明個,咱們弄扯大了,也帶上他幾戶,搞個棚菜村。
山秀說,那感情好。
哎,山秀。立春見山秀順過氣來了,便說,我在車上聽說,縣科委給幾個村子水泥,讓修沼氣池,你去問問村長,咱村有份沒?要有,咱們不也省兩錢兒。
山秀感到沼氣池有指望了,心里一喜,高興地答道:哎。
村長家在前街。眼嚓地黑了,山秀拐彎抹角,來到村長家。村長的大瓦房,在村里,是拔頭份的。只是如今立春的港式平房一戳,他才不那么顯眼了。
山秀來到大門前,兩眼緊踅摸,定了定神,才看到門框上的按鈕,山秀知道那是門鈴。她不敢生闖,害怕那大狼狗出來,掏自己一家伙。
村長的女人聽到聲,趿拉著棉拖鞋,打屋里出來,拉亮門燈,見是山秀,不免一驚,稀客啊。
走進(jìn)屋里,暖氣烤得屋子暖烘烘的。地下的圓面桌上,村長的女人和出門子的老丫頭正吃餃子??活^上,村長就像一口倒扣的大鍋,呼呼地鼾聲不斷。
山秀坐到沙發(fā)上,和村長的女人、丫頭嘮起來。嘮著,嘮著,村長猛地被一個鼾憋住了,哼了幾聲,他的女人忙過去,推推他,說,一天就知道喝,早晚喝死拉倒,要不等你,何必吃這么晚的飯?
村長揉揉眼睛,呼哧呼哧地坐起來。他本來個子不高,肚子又大,坐在那,冷不丁一瞅,跟懷孕八個月似地。他睜開眼睛,一只手習(xí)慣地往后捋一把禿腦袋上的幾縷頭發(fā),啊啊兩聲,說,山秀來了?
山秀說,嗯哪。
村長招呼女人給他倒水,說這冷天,開會真遭罪,打鄉(xiāng)里喝點(diǎn)酒回來,讓風(fēng)一灌,回到家,肚皮冰涼,全仗著這熱炕頭,暖氣片子,山秀,這暖氣,在營子里,除了我家,就是你家了??稍捳f回來,這幾年,你可比我強(qiáng)多了。
山秀說,強(qiáng)啥?您拔根汗毛都比我們腰粗。
村長笑了,往炕沿邊挪了挪,抽出一顆煙,點(diǎn)上,說,粗啥?我這當(dāng)干部的,除了吃點(diǎn)喝點(diǎn),別的,不比人多啥。
山秀心想,這些年村上賣地的錢都整哪去了?
村長的女人見村長又說得懸懸乎乎,忙制止他,說你還沒過勁啊?神神道道地,說話都沒個把門的,和山秀胡嘞嘞啥呀?
村長吸了口煙,從兩個鼻孔里舒服地噴出兩道煙線,說,山秀又不是外人,這是真話,我歲數(shù)大了,也干夠了。村長的老丫頭一抬臉,瞅瞅他爹那火車頭般冒煙的腦袋,說那就趕緊給別人倒地方得了。村長笑了,我倒是想,可老百姓非讓我干,我有啥法子。
這話倒是不假。村長官運(yùn)好,天生就是個干部料,這屆是支書,下屆是村長,屆屆不到曹。過去,他在鄉(xiāng)上弄得好。如今,村長換屆海選,他就挺懸乎,也找人吃飯,拉選票,加上他們張家又是營子里的大戶,人多勢眾,最后能和他競爭的二柱子是個雛,村民們一合計,誰干也是撈,二柱子肚子癟癟的,讓他吃成張村長那樣的肚子,得多少錢?與其讓二柱子再把肚子吃圓,還不如讓老村長干,他再能吃,也就這樣了,還能吃到肚皮外頭去。于是,村長還是村長。
辭了不干,總可以吧。村長的老丫頭嫁到遼南,見多識廣。
村長瞅瞅地下的幾個女人,嘿嘿一笑,我干是干不出啥名堂,可不干,我這么大歲數(shù),干啥去?
老丫頭咽下嘴里的東西,說那你老人家可就耽誤事兒了。你看咱們村,和我出去的時候,有啥兩樣?遼南咱比不了,和邊里的村子比比,也差不少吧?就說修道,你看人家那邊,光光滑滑;咱們這邊,坑坑洼洼,在縣里雇車,人家一聽上咱們這,都皺眉頭。
山秀也接茬說,你看人家那邊,說修道,往寬了擴(kuò),那莊稼,都有腳面子高了,說砍就砍了,人家那認(rèn)識,叫高。咱們也年年修,可那叫修的道嗎?
村長打了個嗨聲,說,我哪有那派力(魄力)呀?
派力(當(dāng)?shù)睾芰餍械囊环N洗發(fā)劑名),還海飛絲呢?村長的老丫頭聽爹一口白字,樂得一撲,嘴里的飲料,噴了老娘一身。她娘抹一把臉上的水珠,生氣地說,你這孩子,都出門子的人了,還沒正出,咋跟你爹說話呢?
聽著著笑唄。老丫頭說著一瞅山秀,山秀也抿著嘴笑了。
正這當(dāng),村長的手機(jī)響了,村長的女人忙問,干啥,又找你打麻將?
村長沒搭理她,哼哈一陣,放下手機(jī)一笑,打啥麻將?還不是報飯條子。
村長的女人說報飯條子,不找鄉(xiāng)長,找你干啥?
村長一本正經(jīng)地說,山秀不是外人,我也是沒招。鄉(xiāng)上這幫玩意,如今鄉(xiāng)長一支筆,小助理員報不了,就擠兌我們,我可真干夠了,你們家立春要干,給他算了。
山秀說他可不行。
剛要問水泥的事,忽然,門簾子一動,村長家的大狼狗晃晃悠悠地進(jìn)來了。山秀趕忙起身,坐到炕里。村長見山秀嚇得啥是的,忙說,沒事,這家伙八成又喝了,反應(yīng)越來越慢,有時候喝迷糊了,來人都不知道。
關(guān)于這狗,營子里有一段傳聞。說這狗,原本是不會喝酒的,一次,鄉(xiāng)上的一個畜牧助理在村長家吃喝,喝多了,歪歪斜斜,走到窗戶下,哇地一口倒出肚子里的美味。狗咬,他根本不睬。人膽大,狗就膽小,人進(jìn)狗退,人吐凈了,清醒了,可狗吃了人的穢物,卻醉了。打那以后,這狗就做了毛病,隔幾天沒酒,就鬧。日子一長,喝不著酒,就趁人不備,咬斷拴它的鐵鏈子,踅近酒箱子邊,用牙咬下瓶蓋,用兩個前爪,抱著酒瓶,坐在那,人模狗樣地喝。
村長欠身湊到飯桌邊上,順手拿起一個餃子扔給狗。那狗懶洋洋地用嘴接住,在嘴里輕輕地咬了幾下,啪地吐出一個肉蛋,然后用力一咽,把皮吃了。
村長一樂,說,這家伙也口高了,豬肉餡的不吃,專得意牛羊肉,我還真供不起了,上山秀家享福去吧?
山秀也嘿嘿一笑,叔你真幽默。山秀看到這就琢磨,那段傳說純粹是編排村長,但村長家的狗不吃餃子餡倒是實(shí)話。
村長見狗不吃,便吆喝一聲,那狗便低眉順眼,不大情愿地退了出去。
山秀見她們吃完了飯,便問村長,叔,我聽說縣里給咱鄉(xiāng)水泥,讓搞沼氣,是真的嗎?
村長一愣,清一下嗓子,說,有這碼事。
山秀說,有咱村的嗎?
村長說,就我這關(guān)系,少誰也少不了咱。
山秀給村長戴高帽,就是,叔是誰呀!又問,都分給誰了?
分給誰?這還沒定,讓我跟支書合計合計再說。
山秀急著說,叔,我和立春也想像電視里說的那樣,搞沼氣、大棚、豬圈、廁所四位一體的模式,分的時候,可別落下俺。
村長一笑,真有腦子,保準(zhǔn)沒問題。
山秀樂呵呵地回了家,和立春一說,兩口子幸福得半宿沒睡著覺。
D
日子過得好快,山秀和立春忙著大棚里的事,幾天沒出門,春天就過去了。
一天,立春到前街去辦事,一看,十幾戶人家都在院外,壘起了漂亮的廁所,磚石結(jié)構(gòu),水泥罩面,很是氣派。立春覺得挺新奇,一打聽,才知道是村上白給的水泥。再一看那十幾戶人家,不是村長的三親兩后,就是常圍著村長轉(zhuǎn)的人。立春一下子明白了,就去找支書二平。
二平一臉為難,村長拍的板,我能說啥?
那鄉(xiāng)上就沒個說法?
嗨,鄉(xiāng)上只管分下去,至于你干了啥,誰還管。
那咋跟縣科委交代?
你呀!搞不明白,如今上頭哪知道下邊的事。報個表不就得了。
那我去找村長?
找?也是白搭。屎都拉里頭了,還能改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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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秀打院外進(jìn)來,看看大棚,覺得很新奇,好像跟沒看過似地,掀開草簾子,走進(jìn)大棚。大棚里,黃瓜葉子那叫個綠,葉子上滾動著水珠,黃瓜個個鮮嫩,順長,頂花帶刺,完全是夏天的景象。出得大棚,聽到圈里豬在哼哼地叫,該添食了,山秀緊走幾步,來到豬圈邊,掀起豬圈的門簾,往里一看,塑料棚里,暖呼呼的,幾十頭大肥豬懶洋洋的,有的趴著,有的在走動,有幾個內(nèi)急的走到墻邊的糞槽子拉屎撒尿,那糞尿順勢而下,流淌,那下面竟是沼氣池。
從大棚里出來,山秀覺得口渴,回屋來到雙排爐灶前,啪地扭著了沼氣爐,一股桔紅掛藍(lán)的火苗突突竄起。山秀把水壺坐到上邊,眨眼之時,水壺蓋啪啪山響,水開了,熱氣順著壺蓋邊竄出。山秀拿下水壺,去關(guān)沼氣爐,任憑她怎么使勁,就是關(guān)不住,火苗撲啦啦響,山秀腦門子上的汗,雨點(diǎn)般滴落。她急了,回頭死呀賴口地喊立春,可她喊啞了嗓子,就是不出聲。待她再回頭,火苗已竄上房子,她使足了吃奶的勁,一抬腿,醒了,才知道自己剛才在做夢。
天已經(jīng)大亮了,立春的被窩癟塌塌的。窗外的陽光,晃得山秀眼睛生疼。她使勁揉了揉粘在一起的眼皮,猛地一睜,窗外的陽光,正活蹦亂跳,金子般呼呼飛過……
作者簡介:
海東升,蒙古族。1987年畢業(yè)于阜新師專中文系。2007年創(chuàng)作發(fā)表小說,已在《民族文學(xué)》《山花》《文學(xué)界》《鴨綠江》《芳草》《四川文學(xué)》《南方文學(xué)》《時代文學(xué)》《青年作家》《翠苑》《青春》等刊發(fā)表小說40多萬字。有散文被轉(zhuǎn)載并入選文集《半瓶陽光》。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